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嵌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色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步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上铺彩色地毡,两旁加上很牢靠的栏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至于让盛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的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宣怀。
于是,皇后与所有宫眷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廿二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有疏忽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从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哪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来:“像南通的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初十,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所以并无常设的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的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总督,“三世为官,方知穿衣吃饭”,杨士骧精于饮馔,所以侍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极大的欢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黎明时分,袁世凯接到电报局派专差送来一封密电,译出来一看,道是荣禄已在半夜里溘然长逝了。
这是个等待已久的消息,袁世凯精神为之一振!但心里很乱,因为一下子从心底涌出许多即时要办的事。定一定神细想,找到了第一件该做的事,通知电报局,如有致军机处的密电,压到天色大亮以后再送,因为他要趁荣禄的噩耗尚未传开来以前有所布置。
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智囊杨士骧。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时间中,他又已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密电北洋公所,即刻派人到荣府去襄办丧事;一件是向藩库提银二十万两,即刻就要,而且要银票。
也就是刚办了这两件事,杨士骧已奉召而至,直到签押房来见。袁世凯一面拿电报给他看,一面说道:“荣中堂过去了。”
杨士骧看完电报问说:“军机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已经告诉电报局压一压。”袁世凯问,“你看会不会有变化?”
“不会!”杨士骧很有把握地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得住气,切忌浮躁。”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上头召见,你看我应该怎么说?”
“不必说得太明显。”杨士骧想了一下又说,“甚至根本不参一议。”
“如果一定要问,非说不可呢?”
“只说,如今大政,不外两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务。新政正在次第举办,外务如能益加开展,大局更有可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悬揣必以此二者为准。”
袁世凯深深点头,“这话很得体。”他说,“这个消息,不便从我这里传出去,免得军机上有人说闲话。不过,大老那里,劳你驾,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这个消息。”
“那么去干什么呢?”
“请稍坐一坐,我再告诉你。”袁世凯唤来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库怎么还没有人来?”
“莲府,”庆王奕劻问道,“这么早来,一定有事。”
“是!袁慰帅派我来给王爷请安,有样东西面呈王爷。”说着,杨士骧取出一个红封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
奕劻从封套中抽出一张银票,一看是二十万两,不由得睁大了眼问:“这是干什么?”
“是袁慰帅孝敬王爷的。”
“这……”奕劻喜心翻倒,嘴变得很笨了,“太多了一点儿吧?好像受之,不,似乎却之不恭。”
“备王爷赏人用的。”杨士骧说,“王爷快有很大的开销,尤其是宫里。”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说:“既这么说,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么消息,务必早早给我一个信。”
“是!”杨士骧停了一下答道,“王爷一进行宫,怕就有消息。”
这一说奕劻猜到了七八分。送走了杨士骧,立即坐轿到行宫。他是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专有一间直庐,而且与军机处的直庐相接,一到,便有个极熟军机章京悄悄溜了进来,请个“双安”,轻声说道:“该给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
“司官马上又要侍候王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荣中堂昨儿夜里过去了,军机不是王爷来领班,可又该谁呢?”
“你不要这么说!”奕劻连连摇手,“恩出自上,没有该谁不该谁这一说。承你来报喜,我很见情。不过,请你别张扬。”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轻重。”说着,他又请了个安,仍是悄悄溜走。
消息证实了。奕劻想到袁世凯的二十万银子,与杨士骧所说的那几句话,知道这笔巨款该怎么花。当时便派个亲信护卫,找到李莲英,邀他觅便见个面。
荣禄病故的电报是先就用黄匣子送了上去的,因此,召见军机时,慈禧太后脸上隐隐有泪痕。不过,言语很平静,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荣禄的病,早就不行了!”她说,“谈他的后事吧!”
谈后事最主要的就是议恤。前列的王文韶听而不言,其次的鹿传霖听而不闻,自然又是瞿鸿禨回奏。
“臣三个的意思,故大学士荣禄,平生功业,尤其晚年的尽瘁国事,与故肃毅侯李鸿章差相仿佛,可否请旨照李鸿章的例赐恤。”
“李鸿章的恤典,我不全记得了。”
“一共七项。”瞿鸿禨按当时上谕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说,“赏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加恩子孙。”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答说,“完全照样好了。”
“是!”瞿鸿禨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李鸿章是由伯爵晋封侯爵,荣禄的情形不同。”
“他不是世袭的云骑尉吗?”慈禧太后问,“世袭是晋封男爵不是?”
“可以晋封一等男。”
“那就照规矩办好了。”
“是。”瞿鸿禨又请旨:“赐奠是否派恭亲王?”
“总不能派醇亲王吧?”
醇亲王载沣是荣禄的女婿,而奉旨赐奠,只洒酒,不跪拜,亲族反倒要叩谢“钦差”,那不是开死人的玩笑?瞿鸿禨一时失检,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觉得有不明白的事,还是要问。
“加恩子孙这一节,各人情形不同。荣禄嗣子良揆应如何加恩之处,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听说良揆很不孝,胡乱挥霍,不务正业,让他袭爵已经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说,“这一节先搁下,等荣禄的遗折递了来以后再说。”
当军机入见时,李莲英抽空到了奕劻那里,脸有戚容,因为他算是跟荣禄共过患难的。当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载漪,仗着义和团几乎要逼宫时,只有他跟荣禄两人内外相维,多方设法保护慈禧太后的地位与尊严。回想当时的焦忧苦况,自不免伤感。
“听说李中堂出事的时候,老佛爷还哭了一场。这一次荣中堂去世,”奕劻很谨慎地说,“总不免也有点儿伤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莲英摇摇头,“看不出来。其实,”他说,“这几年皇上倒不怎么恨荣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与食指圈起一个圆形。
“那大概是解不开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惊,不由得问:“我听说皇上在西安,没事画一个王八,上面写上袁某人的名字,再又把它撕得粉碎。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莲英诧异地问,“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
“随便聊聊。”奕劻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脸色不变地说,“最近有人送了我一笔款子,你分点儿去花。”
说着,将红封袋往对方手中一塞。这不是头一回,李莲英亦就老实收下,而且还抽出银票来看了一下。
一看动容了,竟是十万两!“王爷,”他将红封袋放在桌上,“是谁送的?”
问谁所送,是问谁有事请托,或者升官,或者调缺,或者免祸。数目不小,所求必奢,李莲英是怕办不到坏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语慎重。
奕劻当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说:“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听这话,李莲英即时眉目舒展,抓起红封袋往怀中一塞,笑嘻嘻地说:“谢王爷的赏!”
见此光景,奕劻大为宽心,说了句:“有消息,你送个信给我。”
“那还用说吗?”李莲英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西洋新出一种首饰,看起来是个戒指,掀开戒面,里头安着一个小表。这玩意,王爷见过没有?”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奕劻问道,“是你想要?我托人在上海买一个来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莲英说,“到上海去买可太缓了,最好在东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直接送给四格格。”
这一说,奕劻完全明了。他这个孀居的小女儿,是他极得力的一个帮手,只要慈禧太后看见或者想起什么新样的衣服或首饰,四格格就会派人通知“阿玛”,赶紧觅了来送进宫去,转献慈禧太后。这个“小”字诀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时派人到京,在东交民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找这么一个“安着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这玩意,不必讲价,要多少给多少。”奕劻记着张荫桓进贡祖母绿戒指,触犯慈禧太后忌讳那件事,特别叮嘱:“戒面是金刚钻、红蓝宝石,哪怕紫水晶,都不要紧,就不要绿颜色。千万记住!”
派去的人很能干,在台基厂的洋行里找到这么一个戒指,戒面是红宝石,更为合适。可惜送到已经入夜,只有第二天进呈了。
其实,有无这个戒指都已不发生关系,李莲英已经想好如何为奕劻进言了。他是以兴修颐和园与西苑的仪鸾殿为词,说明年七十万寿,这两处大工应该加紧才是。
这两处大工都由户部侍郎兼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桐主办。李莲英说:“那大臣倒是挺能干的,就是钱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无用。”
这一说,提醒了慈禧太后。“钱不措手”的原因是,荣禄有病,无人可以主持筹款之事;慈禧太后亦有点疑心,荣禄是不肯干这件会挨骂的事,借病拖延。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荣禄出缺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脑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醇亲王载沣,第二个是庆亲王奕劻,第三个是肃亲王善耆——太宗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最早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华丰,在辛酉政变中很出过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对肃亲王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过善耆为人也不坏,上年管理崇文门税务,税收由照例的十七万两激增至六十多万,而税率未变,亦未闻有扰民之说,足见是个肯实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后将他列为军机大臣的人选之一。
此刻,载沣与善耆似乎无法考虑了。载沣犹之乎礼王世铎,摆摆样子可以,但以前先有醇王奕譞、许庚身、孙毓汶,后有刚毅、荣禄,不妨让世铎挂个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来,尤其是这两件大工如何筹款,在载沣必是一筹莫展,万难胜任。
至于善耆,虽有才干,也有棱角,而且听说他颇结交汉人名士,有时以风骨自许,更不宜管此两件大工。转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奕劻了。
三月十五明发上谕:以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为军机大臣。由于他的爵位,虽是初入军机,自非“学习行走”的“打帘子军机”,而是每日进见时拥有全部发言权的“领班”。
于是盈门的贺客,从保定到京师,每天不断。外国使节中首先来道贺的是俄国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贺词以后,随即面交一件照会,只说是东三省二期撤兵有关事,未言细节。
原来中俄东三省交涉,自李鸿章一死无形停顿,直待回銮以后,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继续谈判,方于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订立了《交收东三省条约》四条,规定俄国应分三期撤兵,每期六个月。第一期于上年九月期满,俄国总算照约履行,将盛京西南段的占领军撤退,并交还了关外的铁路。现在第二期将于十天以后的三月底期满,奕劻以为俄国会像半年之前那样,将奉天、吉林境内的俄兵撤尽,照会中无非提出征用骡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将原件交了给外务部右侍郎联芳去处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凌晨,正待上朝时,联芳叩门来谒,“王爷,”他说,“麻烦大了!”
“什么麻烦?”
“俄国照会的译件,请王爷过目。”
奕劻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俄国的照会中表示,条约无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条新要求:“第一,中国不得将东三省土地让与或租与他国。第二,自营口至北京电线,中国宜许俄国别架一线。第三,无论欲办何事,不得聘用他国人。第四,营口海关税,宜归华俄道胜银行收储;税务司必用俄人,并以税关管理检疫事务。第五,除营口以外,不得开为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当仍旧。第七,义和团事变以前,俄国所得利益,不得令有变更。”
“这不又是要并吞关外吗?”
“是。”联芳答说,“今天荣中堂开吊,各国公使都会来,倘或有人问起,该怎么回答?”
“不会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国岂能自己泄漏,招各国的干涉?”
“那么,请示王爷,咱们自己可以不可以泄漏呢?”
这是以夷制夷的惯技。但如运用不当,便是治丝愈棼,奕劻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却又别无善策,只说一句:“回头再商量。”
联芳对世界大势比奕劻了解得多些,为了俄国盘踞在东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胁,恰如卧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开《交收东三省条约》谈判之初,就着手缔结英日同盟,目的在对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国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国愿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对。既然如此,何不以日制俄?
辞出庆王府,联芳驱车直到东厂胡同荣宅,此来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为了公事。因为外务部的堂官,一是总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制,亲王与汉人不通婚丧喜庆的酬酢,可以送礼,不得亲临;再是尚书瞿鸿禨,身为军机大臣,无法在荣宅久坐,这样,接待赴荣宅吊唁的外宾之责,便落在联芳与另一侍郎,总署总办章京出身的顾肇新肩上了。
各国公使是约齐了来的。公使团领袖照例由资深公使担任,从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回国以后,便推美国公使康格驻华最久,所以由他领导行礼。少不得还有一番慰问,联芳为康格绊住了身子,无法与再度使华的日本公使内田康哉接触,心里不免着急。因为除却这个场合以外,别无机会可以交谈,如果专访内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专,所负的责任极大。同时也要防到俄国公使派人在暗中窥视刺探,不宜有骤然交往的痕迹。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原来丧家备着点心,替外宾预备的是咖啡、蛋糕之类,而内田因为会用筷子,改食素面。联芳灵机一动,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面,三言两语便透露了这个国际外交上的大秘密。
内田很深沉,当时声色不动,入夜冒着大雨去访奕劻。巧的是,那桐正好先一步到达,奕劻便说:“琴轩,你代见一见好了。”
“不!”那桐平静地答道,“还是请王爷亲自接见为宜。”
“喔,”奕劻细看一看那桐的脸色,“你跟内田很熟,想来知道他的来意。是为的什么?”
“入夜来见,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来,“好!”他说,“你可别走,等我见了他以后再谈。”
由于有那桐事先的提醒,奕劻在他的书房中接见内田与他的翻译清水书记官。略一寒暄,内田开门见山地问道:“俄国已有七项新要求送达中国。我想请问阁下,中国准备采取如何的态度?”
原来为此!奕劻反问一句:“依贵公使看,中国应该持何态度?”
“如果中国接受了俄国的要求,我敢断言,东三省将不再为中国所有了。”
“是的,我们也知道。不过,贵公使应该了解中国的处境,自八国联军以来,中国的元气大伤,现在需要休养生息,其势不能与强邻交恶。”
“阁下所说的强邻是指俄国?”
奕劻知道内田“挂味儿”了,微笑答道:“我想,应该还有贵国。”
“日本只想做中国的一个好邻居,帮助中国对付恶邻。”内田略停一下又说,“阁下应该记得李大臣与俄国‘友好’的结果,如中国一句宝贵的成语,引为‘前车之鉴’。”
“是的,我很感激贵公使的忠告。”
“这样说,”内田很兴奋地,“阁下是打算拒绝俄国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说:“我个人愿意如此。但是,我一个人不能做主,要跟同僚商议之后,奏请上裁,才能决定。总之,我一个人不能左右大局。”
“阁下太谦虚了。”内田一半恭维一半嘲弄地说,“阁下是首相,内政、外交都由阁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国的大计掌握在阁下手中,相信阁下必能作出最有利于中国的决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语气说,“可是得罪俄国,对中国来说,绝不是最有利的事。”
听得这话,内田面现沮丧,与清水用日语略略交谈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眼睛看着清水。
“王爷,”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内田公使要跟王爷告罪,暂时避开。”
“喔,”奕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药,只好答应,“好,好,请便!”
到书房中单独相对时,清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存折,双手奉上,“王爷当了军机大臣,开销很大,”他说,“一点小意思,请王爷留着赏人。”
清水不但是“中国通”,而且是“中国官场通”,也懂得向贵人进献现款,有个“备赏”的冠冕说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假客气了,拿起日本正金银行的那个存折来看,户名叫作“庆记”,内页登载着第一笔存款,是日币二十万元。日本钱一元值龙洋六毛多,算起来约莫十三万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好吧!这个折子姑且存在我这里。我不必跟你们公使再见面了,请你转告他,我总尽力就是。”
“是!这是彼此有益、公私两利的事!”清水双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转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发觉事情不大对:光有存折,没有图章,款子可怎么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记把原印鉴留下了?想想不会,日本人办事一向注重小节,不该有此重大疏忽。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绝俄国要求的照会送出,日本公使馆自然会将取款的图章送来。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气!”
话虽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奕劻心想,拒绝俄国的要求是天经地义,而居然还有人送钱来用,世上哪里觅这样好事去?
这笔钱绝不会像李家父子用俄国的卢布那样,惹出极大的麻烦,看起来自己着实是交了一步老运。
“王爷!”门口有人在喊。
抬头一看是那桐,后面还跟着他的长子载振,便点点头说:“都进来。”
“内田怎么说?”
“还不是俄国的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着存折说,“留下这么一个折子,还没有图章,简直是空心汤圆嘛!”
那桐收了内田三十万,载振也有二十万,自然都帮着日本人说话,“一定是忘记留下了。”那桐说,“内田表示过,这是第一笔,事成之后,另外还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在这里耳目众多,行迹不宜过密。好在你们马上要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电给你们,你们跟小村接头好了。”
那桐也是这样想法。现任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即是内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本跟他联络,比奕劻在这里跟内田接头更为方便。
“你们是后天上船不是?”奕劻问他儿子。
“是!”
“你虽是‘正使’,阅历什么的都远不如琴轩。这一趟出门,处处要请教琴轩,不可乱做主张。”奕劻格外又告诫,“更不可以荒唐!当心闹出笑话来,丢人现眼!”
“不会的。”那桐为载振维护,“王爷请放心好了。”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调动。
调动之起,由于闽浙总督许应骙,为人参奏贪污,朝旨命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彻查。覆奏开脱了许应骙,但他手下文如臬司、武如督标中军副将,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职情事,因而许应骙还是被开了缺,由曾任山西巡抚的锡良继任。
锡良尚未到职,广西却又出了事。本是土匪打家劫舍,只为巡抚王之春处置失当,渐有成为叛乱之势。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里就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说广西除梧州、桂林、平乐三府以外,几于无处无匪。可是朝廷除了一纸电旨,责成王之春尽力剿治以外,别无善策。王之春计无所出,异想天开,竟打算借法国兵平乱。消息传到上海,广西同乡大哗,集议反对,联同各省电京力争。朝廷亦觉得王之春此举无异引狼入室,过于荒唐,因而一面严饬不得轻举妄动,一面考虑另简大员到广西剿匪。
仔细研究下来,以调四川总督岑春煊担当此任最为适宜。
原来岑春煊经庚子勤王数千里的磨练,对兵事已大有阅历,上年春天由山西调广东,尚未到任,由于四川有拳匪余孽蠢动,特命署理川督,负责剿匪。岑春煊日行二百里,在二十天内,由山西赶到成都,随即出兵围剿,擒获匪首“活观音”,请王命斩于闹市。不过三数月工夫,奏报全境肃清。加以广西为岑春煊的老家,不凭威望,只讲乡谊,土匪亦当就抚。
原任的两广总督德寿,是内务府司员出身。这个督抚中的肥缺,一向是皇家的外府,所以内务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官声不好不要紧,只要对“交办之件”能如上意,将内务府的人敷衍好了,便无大碍。德寿的官声不算太坏,虽少才具,却能谨饬,但因此得罪了慈禧太后——两宫西狩时,各省都是进贡不绝,有的丰腆,有的体贴,如张之洞进贡,连行在怕无书可看都想到了。独有德寿的贡品比较菲薄,李莲英跟他“借”两万银子,竟亦婉言谢绝。这一来,就是没有广西的土匪,亦难安于怀了。
不过,德寿毕竟没有什么劣迹,不能无端解任,更不能降调,所以总督还是总督,只是调了去管几已名存实亡的漕运。
漕督是荣禄所激赏而圣眷亦颇优隆的陈夔龙,至少得要替他找一个巡抚的缺。而巡抚的调动,首先该考虑的是广东。
广东巡抚叫李兴锐,湖南浏阳人,底子是秀才,而以军功起家。曾替曾国藩办过多年的粮台,人品不坏,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肯实心任事的巡抚,与好作威福的岑春煊“同城”,必成水火,结果毁了李兴锐,亦未见得对岑春煊有好处,岂是保全之道。
因此,李兴锐必须调开,另外给岑春煊一个老实无用脾气好的巡抚。这个人挑中了河南巡抚张人骏,张是张佩纶的侄子,为人与德寿差相仿佛,不过肚子里的墨水比德寿多得多,是翰林出身。凭这一点,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
这一来,陈夔龙有出路了。河南巡抚不是很肥的缺,但是很有名的一个缺。大致巡抚上面都有一个“婆婆”——总督管着,没有“婆婆”的,只有山西、山东、河南的巡抚,但山西、山东犹不免要看直隶总督的颜色,唯独河南巡抚,从田文镜以来,就是不受任何总督牵制的。
至于李兴锐的出处,却又与锡良有关。他是蒙古人,两榜出身,廉惠勤朴,在旗人中是上驷之才。本来是河道总督,此缺裁撤,调为热河都统;再继许应骙为闽浙总督,但此人长于军事,而李兴锐对整顿税务有办法,为事择人,以锡良调川,李兴锐署理闽督,就各得其所了。
这番允当妥帖的细心安排,出于瞿鸿禨一手的策划。但奏准之日,正当奕劻掌枢之后,因而无形中掠了美,都说姜毕竟是老的辣,庆王一入军机,令人耳目一新。这个不虞之誉,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可惜,扫兴的事跟着就来了。
说起来是奕劻自讨没趣。
岑春煊有个癖好,喜欢参劾属员。督抚新任,满三个月需将全省在任及候补各官做一次考绩,奏请黜陟,名为“到任甄别”。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预备参三百人,其后幕友苦劝,也还是参了四十员。
此时接得调任广东的电旨,岑春煊想放个“起身炮”。别人放起身炮是下条子补缺派差,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参劾的名单中,有个候补知县唐致远,他的父亲叫唐友耕,做过提督,与奕劻颇有渊源。唐致远被派过许多好差使,而声名不佳,得到消息,说岑春煊放起身炮,他亦是被轰的一员,少不得急电奕劻求救。
隔不数日,奕劻致岑春煊的密电到了,说是“唐致远其才可用,望加青睐”。这个面子够大了,岑春煊只好将已经抄好的参劾名单勾去了唐致远的名字,重新发缮。
只是岑春煊的气量极小,心想唐致远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为此耿耿于怀,胸前始终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竟致寝食不安。到得要发炮拜折之时,突然一拳捣在桌上,恨恨地说道:“我偏不买账,看你如何?”
于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来的名单出奏;一面覆了一个电报给奕劻,指陈唐致远的种种劣迹,末尾才说“奉到钧示,劾疏已发”,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这么一个钉子,才知道岑春煊真个不好惹。无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宠臣,自四川剿匪以后,声望渐隆,已成督抚中的重镇,只好先容忍着再说。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颇多,最令人艳羡的是,载振从日本参观博览会并考察商务回来,密锣紧鼓地筹设商部,载振竟当上了第一任的尚书。商部经管铁路、矿务、工商,一切兴利的实业都归掌握,谁都看得出来,是比户部还阔的一个衙门。
这是袁世凯的策略,利用商部来收盛宣怀的权,同时亦是为自己练兵筹划出一大饷源。
“练兵要筹饷,筹来的饷可不一定都用在练兵上头。”袁世凯向奕劻说,“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楼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领着管理奉宸苑、管理颐和园的差使。重修颐和园,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当面交代,责成办理,而经费无着。正当巧妇无米为炊之时,却说邻家有余粮可以接济,自然喜逐颜开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当年办海军,就是因为上头要修颐和园的缘故。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练得成了。”
“是的。不过如今的北洋,不比当年的北洋。当年的北洋有‘海军衙门’……”
“这倒不要紧!”奕劻打断他的话说,“如今一样可以设练兵处。”
“王爷说得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我的意思,就设练兵处,也别管筹饷,庶几远避嫌疑,名正言顺。”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懂了。筹饷仍旧是户部的事,这样子,挪在西苑的经费,北洋可以不担任何责任了。是这话不是?”
“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袁世凯赔着笑恭维。
“你的想法不错,不过不容易办。”奕劻微皱着眉,“鹿滋轩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崇受之说不动他。”
“换个能说得动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凯很轻松地说,“不有个现成的那琴轩在那里吗?”
于是,不到三天,户部尚书崇礼由协办大学士升为大学士,遗缺由侍郎那桐坐升。重修西苑的工程,亦就自此为始渐有眉目了。
“老佛爷的意思,仪鸾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爷也不能再住。为什么呢?瓦德西住过。何况,”那桐放低了声音说,“都说赛金花在仪鸾殿侍候过瓦德西。这么个窝囊地方,能做太后的寝宫吗?”
“那么,”奕劻问说,“不修仪鸾殿,要干什么呢?”
“老佛爷想修一座佛阁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楼。图样也有了,是洋楼。”
“佛阁子修成洋楼?”
“不但修成洋楼,还要安上电灯。”
“愈出愈奇了!”奕劻笑道,“菩萨也时髦了!闲白儿收起,先看看图样,问问工价。”
“工价?”那桐答说,“最少也得五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