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八部 胭脂井(下) 第4章

第4章

此人亦是一位状元,名叫骆成骧,四川资州人。他是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的状元,亦是徐桐会试的门生。殿试的名次本来列为第三,应该是探花,由于他的策论中有两句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时正当甲午大败之后,皇帝感时抚事,认为骆成骧血性过人,特地亲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职翰林院修撰。

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骆成骧放了贵州主考。乡试主考,照例边远省份最先放,骆成骧从京里动身时,义和团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见启秀辞行时,启秀告诉他说:“等你回京覆命时,京里就没有洋人了。”哪知洋人犹在,他的行囊资斧却没有了。

听严修说罢经过,徐桐将脸一沉,“范荪,”他摆出教训的神色,“读书明理,凡事不可不细加考察。义民忠勇奋发,向不贪财,否则会遭神谴,这明明是莠民假冒义和团干的好事!”

严修还想争,他的一个同年曹福元拦住他说:“算了,算了!骆公骕不过财去身安,刘葆真连条命都送在‘莠民’手里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说法,其实也是义和团。被杀的刘葆真,名叫刘可毅,江苏常州人,光绪十八年的会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额有恶纹,恐有横死之厄,而偏偏会试揭晓,琉璃厂卖“红录”,曾将他的名字错刻为“刘可殺”。

这个传遍九城的新闻,将刘可毅会试夺元的满怀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而且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等殿试已过,点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词臣不会犯杀头的罪名,只有科场舞弊,如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纵非有心,亦难免有绑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点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独独刘可毅相反。本来,想派充考官难,不想当考官很容易。翰林点考官,须先经过一次考试,名为“考差”,如果不应考差,根本就不会点考官。可是,穷翰林举债,都以“得了考差还”作为保证,如果根本不应考差,债主问一句:“拿什么来还?”便无词以对。所以刘可毅考差照样参加,只是下笔草草,不望取录,从入翰林以来,八年之中连个顺天乡试的房考官都没有当过。

到了五月里,义和团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刘可毅一看势头不妙,找个藉口,请假回籍,想躲过这场劫难。哪知冤家路狭,在潞河遇见一个无意之中所结的仇人。刘可毅未中进士以前,在一个亲戚家当西席,有个厨子勾搭上了一个丫头,幽会时为刘可毅撞个正着,一时多事,告诉了居停,厨子被逐,因而结怨。不想十年以后,这个厨子当了义和团的大师兄,一见刘可毅,自然不肯放过,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说,是遇害了,“可杀”竟成恶谶。

听得刘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惨然不欢,徐桐却板起脸来说:“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愤,不赴君父之难,只想独善其身,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不过,老师,”曹福元说,“‘莠民’冒充义和团横行不法,也该严办才是!”

“那当然要严办,我要面奏皇太后,请再降严旨。不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机、不取巧,虽在危城,亦必蒙神佑。”他摇头晃脑地加了两句,“勉之哉,勉之哉!”接着,便起身走了。

出了镶黄旗官学,轿子抬往西华门,这是目前唯一的入宫之路,盘查甚严。徐桐是赏了“朝马”的,通行无阻,轿子横越禁城,直到宁寿宫前,“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

太后正在召见庆王与荣禄,谈的虽是战局,但由近及远,北起关外,南到江浙,亦等于综观全局。

近的先谈东交民巷使馆区,“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说,“似乎不能不给他了!”

“不是奴才不给,有一层不能不顾虑。”荣禄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张,预先想好了一个万驳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阳门或者崇文门城垛子上,居高临下,打出去才管用。不过由南往北,大炮不长眼睛,怕打了堂子,怎么得了?”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悚然而惊。“堂子”对汉人而言,是个绝不许阑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贵胄,或者在内务府当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员,亦无由得窥其究竟。因为如此,便有些离奇的传说,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将邓子龙。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征朝鲜,明朝因为成祖的生母妃是朝鲜人,外家有难,理当援救。邓子龙在万历二十六年,以副总兵的官衔领水师从眩璘东征,与朝鲜统制使李舜臣共当先锋。年逾七十的老将,身先士卒,锐不可当,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阵亡。

其时清太祖已经起兵,据说常微服至辽东观察形势,有一次为明朝东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邓子龙那里,一见投缘,私下放他出境。为了报答这番大恩,特为设祭。所以京城里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邓将军庙”。

又一说邓子龙为国捐躯,殁而为神,在辽东的皮岛上有他的庙。有一次太祖出战不利,危急万分,迫不得已在邓子龙庙祷求神佑,结果竟得脱险,因而在辽阳立庙,每年元旦首先祭邓将军,如或怠慢误时,邓将军就会在宫中显灵。

这些说法,真相如何,已无可究诘,不过,堂子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郑重,过于南郊祭天。犹如后妃不入太庙,慈禧太后亦没有到过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懔惧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时,倘或堂子被毁,神失凭依,更何能庇佑三军?

因此慈禧太后连连摇手,“算了,算了!那可动不得!”

“是。”荣禄答说,“堂子就在御河桥东,靠近翰林院,甘军烧翰林院,没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灵。如果落一两个炮弹在那里,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了。”

慈禧太后皱着眉点头,“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难道真的攻不下来?”

荣禄不答,只拿眼睛往旁边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庆王奕劻便即说道:“洋人是‘困兽犹斗’,甘军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护,打仗就是一个牵制。皇太后、皇上圣明,就把使馆拿下来,也是胜之不武!各国传说开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么样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动了,“别说洋人,南边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过,也难怪,连京城里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来,怎么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话,南边各省……”

“你别替他们说话了!”慈禧太后打断荣禄的话,“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调兵解饷,有理这个碴儿的没有?”

于是慈禧太后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内犯说起,历数几次京师有警,只要一纸诏令,各省督抚或者亲自领兵赴援,或者多方筹饷接济。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过于咸丰八年,但应诏勤王的,只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苏巡抚鹿传霖晋京来共患难。至于催饷的上谕,视如无物,根本不理。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对朝廷威信的失坠,颇有痛心疾首的模样。

其实就是袁世凯与鹿传霖,也还不是尊重朝廷,只是卖荣禄的面子。袁世凯领武卫五军之一,且为荣禄所提拔,当然不能不听指挥;鹿传霖与荣禄则别有渊源——荣禄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学士灵桂,是鹿传霖的老师,本为世交,及至荣禄为宝鋆、翁同龢所排挤,外放西安将军时,鹿传霖正当陕西巡抚,对侘傺无聊的荣禄颇为礼遇,因而结成至交。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来,更觉得荣禄毕竟与他人不同。而今如说朝中还有能为督抚忌惮的大臣,怕也就只有荣禄一个人了。

就这一念之转,慈禧太后觉得不宜再对荣禄多加责备,自己将胸中的一团火气压一压,平心静气地问道:“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李鸿章,已经三次电旨催促,迅即来京。而李鸿章始终表示,只身赴难,无裨大局。如果要谈和,第一,要保护各国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换句话说,这就是李鸿章进京的条件,做不到这两点,他是不会离开广州的。

如果据实而陈,慈禧太后必以为是李鸿章挟制朝廷,又挑起她刚平息下去的火气。所以荣禄向庆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后,方始答说:“用人之际,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奴才在想,如果调李鸿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无可推托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说,“他是拿这个来要挟?”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裕禄也实在太无用!可是,李鸿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荣禄与庆王本来都有心病,一个怕他回北洋,一个怕他回总理衙门。如果慈禧太后在两三个月以前说这话,必为荣禄与庆王颂作圣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鸿章来,总是一个大帮手,分劳、分忧、分谤,无论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所以异口同声地说:“肯接!”

“好吧!你们说他肯接北洋,那就让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说,“当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那么,裕禄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说,“不过,你们可得想一想,朝廷这样子迁就,如果李鸿章仍旧不肯进京,那一来面子上更难看。”

“是!”荣禄答说,“绝不能再伤朝廷的面子。”

接下来谈压境的强敌,除了天津以外,关外的形势亦很险恶:沈阳、辽阳等处教堂被毁,铁路被拆,而俄国军队不断开到,如果发生冲突,必非其敌。因此李鸿章、刘坤一以及驻俄公使杨儒,都直接打电报给盛京将军增祺,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免得为俄国资为进兵的口实。这些电报,同时亦发到总理衙门,所以庆王对入侵之敌的动静大致了解。

“各国军队,就数俄国派得最多。除了关外,在天津的也不少。”庆王乘机说道,“李鸿章到过俄国,跟俄国掌权的户部尚书微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微德告诉钦使杨儒,对我大清朝,绝不失和,又说最好李鸿章到京里来。德皇也告诉钦使吕海寰,让李鸿章出来议和。事情实在扎手,请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让李鸿章来掌管洋务。慈禧太后觉得庆王未免太不负责任,心中不悦,便微微冷笑:“你们也别把‘和’这个字老摆在心里!能和则和,不能和也就说不得了。李鸿章替国家效力多年,军务、洋务都是熟手。至于怎么用他,要看情形,这会儿怎么能认定了,说李鸿章进京就是议和来的!那不自己就先输了一着了吗?”

一听话风不妙,庆王与荣禄在仓卒之间都莫测高深,唯有碰头,不发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转脸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他们?”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的,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说:“没有!”

“皇上没有话,你们都听见了?”

何须有此一问?仿佛预先留着卸责的余地似的。庆王与荣禄更觉得慈禧太后这种态度很难理解,更须防备,所以跪安退出以后,彼此商量,决定将慈禧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军务处”,看是何反应再作道理。

“军务处”是徐桐所定的一个名称。火烧翰林院,正当斗志昂扬之时,慈禧太后曾有面谕: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等,会商京师军务。因此,徐桐想出“军务处”这么一个名目,隐寓着有取军机处而代之的意味在内。

“李鸿章真了不起啊!”载漪大声嚷着,“俄国人保他,德皇也保他!尽替外国人办事了!”

“话不是这么说!”庆王用慈禧太后的话说,“中外古今,没有哪一国能打仗打个没完的。”

“没有打呐!可就想和了。”

“那……”庆王出口的声音极重,但一下子就泄了气,拖曳出长长的尾音——他本想顶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是一时气愤的想法,不待话到口边,就知道不能这么说,硬生生截断,才有此怪异的声调。

“王爷!”崇绮开口了,“这里是军务处,只管调兵遣将,何能议及谈和之事?”

庆王虽不见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对付崇绮之流却是游刃有余,当即答说:“好吧!咱们就谈军务。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关外,俄国亦不怀好意。且不说南边有没有变化,光是这两处的局势就够扎手的了。关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长莫及,只有委曲求全之一法;天津这方面,如果抵挡不住,各国军队长驱直入;请教,怎么样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当然非守住不可!”载漪很快地答说。

“那么,兵力够不够呢?”庆王也极快地接口,“那里只有聂士成、马玉崑两军,有一处失手,就是个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说,“义和神团必能堵住。”

庆王笑笑不作声。这付之一笑,是极轻蔑的表示,徐桐心里当然很不舒服,可是,他还不敢惹庆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着载漪。

载漪亦已看出义和团不足恃。不过,一则不便出尔反尔,说义和团无用;再则,义和团虽不能“灭洋”,但还可用来“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载漪已经将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几方御玺,偷了一方在手里,必要之时,可以利用义和团的愚妄无知,硬闯深宫,行篡弑之实于先,然后以私藏御玺钤盖诏书,假懿旨之名于后。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装作未见,管自己针对着庆王的话作答。

“天津方面,马上就有援军到。山东有登州总兵夏辛酉,已经在路上了,另外再让袁慰庭派三千人来。”载漪略停一下,又以很兴奋的声音说,“李鉴堂自动请缨,已经募了十六营湘勇北上了!”说着,他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庆王看。

庆王大感意外——李鉴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县起家,当到督抚,颇有贤能的名声。上年由于刚毅的保荐,以钦差大臣巡视长江水师,这是当年特为彭玉麟而设的一个差使,地位在督抚之上,所以沿长江八督抚联名致电荣禄,建议“东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领衔。但亦仅此一电列名,以后,关于东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怀居中联络之下,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与两广总督李鸿章在磋商主持。谁知李秉衡态度有变,但由主和一反而为主战,且领兵勤王,无论如何是可诧之事,所以很仔细地看了李秉衡的电报。

电报中当然有一番忠义之忱溢于言表的慷慨陈词,不过其中要紧的话只有四句:“西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引之深入,必尽歼之。”

看到这里,庆王大为摇头,“这个说法太危险了!京津密迩,‘引之深入’引到什么地方?”他向载漪说,“老二,你可千万别听他的话!以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紧,还可以设伏邀击。当年僧王那样子神勇,就是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亏。”

“噢?是怎么回事?”

“咸丰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就是说,洋人不善陆战,撤北塘兵备,纵敌登岸。哪知洋人的枪炮厉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冈陵迭起,居高临下,拿僧王的三千黑龙江马队打得只剩了七个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错已经铸成了。”庆王又说,“真要说洋人不善陆战,照我看亦不见得。东交民巷使馆的兵,包里归堆不到一千,甘军比他们多好几倍,到现在还是攻不下来。谁善谁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前面的那段话不免言过其实,是欺侮载漪与徐、崇二人根本不懂军务,后面那几句话倒是振振有词,因而使得载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庆叔,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甘军虽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荣仲华捣乱扯后腿,肯给大炮,使馆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里开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这件事,连皇太后都担不起责任。”

这话的意思是怕毁了列祖列宗的享殿灵位。庆王搬这顶大帽子很管用,载漪语塞,更加蛮不讲理。

“庆叔,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阵前不能易将,李少荃绝不能调直督!”

庆王觉得他的话硬得刺耳,未免不悦,于是又搬一顶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载漪突然把话截住。

虽只半句,未说完出来的几个字,从语气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庆王悚然而惊,心里在想,载漪要公然抗旨了!看来其祸不远。

默然半晌,他不发一言地起身走了。

荣禄的大炮终于不得不动用了。这一次是载漪进宫奏请,“炮子没有眼睛,会打了堂子”的顾虑,当然要提出来。载漪力言无碍,说将炮架子筑在东安门外北夹道,自北往南打,炮弹越过堂子,落在英国使馆,方始爆炸,绝不至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觉得言之有理,便召荣禄进宫,当面交代。这一下无可推诿了,荣禄只得答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大炮不能借给甘军,得由他自己派队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荣禄亲自指挥的武卫中军中,专有一个“开花炮队”,统带名叫张怀芝,字子志,是出驴皮胶的山东东阿县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炮科的脑筋比较清楚,张怀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国公使馆内的各国公使,什九送命。杀了一个克林德,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杀尽各国公使,责任岂不更重?

这样一想,便严诫“炮目”,非自己亲自在场下令,任何人指挥开炮,皆应拒绝。叮嘱再三,方始上马,直奔荣禄府第求见。

荣禄哪有工夫接见一名炮队统带,派人来问,何事求见。张怀芝答说:“大炮已经校准了,只要开炮,一定打中英国公使馆,倘若落在别处,甘领军法。不过,没有中堂的亲笔手谕,绝不开炮!”

“怎么着?这还得中堂下条子吗?”

“是!”张怀芝答说,“非下不可。”

来人不发一言,回身入内,将张怀芝的态度据实转陈。荣禄听罢,默无一语,只在书房里绕圈子。

这是他从做官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难作的一个决定。如果违旨,且不说将从此失宠,而且,载漪在洋人与义和团的激荡包围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说不定就会做出不测的举动,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开炮呢,这个祸就闯得不可收拾了。一世声名付之流水犹在其次,将来惩办祸首,这一纸交与张怀芝的手谕,便是死罪难逭的铁证。

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张怀芝等得不耐烦,托人来催问。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你告诉他,已经给了他命令了,还要什么手谕?”

来人如言转达,张怀芝却更冷静,“不错,”他说,“中堂给了我命令,教我拉炮进城轰英国公使馆。不过,炮兵的规矩跟别的不一样,到了阵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还得指挥官亲口下令:‘放!’才能放。劳你驾,再跟中堂去回。劳驾、劳驾!”说着,还行了个军礼。

此人无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刚一转身,却又为张怀芝喊住了。

“请慢!有句话,请你千万跟中堂说到,要手谕!”张怀芝又加了一句,“口说无凭。”

“好了!俺替你说到。”那人操着山东口音,微微冷笑,“老乡,你那个统带,大概不想当了。”

话虽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话转到。荣禄叹口气说:“这个家伙好厉害!简直要逼死人。”

于是,复又徘徊,心口相问,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但此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倘或张怀芝不能领悟,还是白费心计。转念到此,又叹口气,“看造化吧!”他说,“你告诉他: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话听清楚了!”荣禄特别提醒,“照我的话,原样儿告诉他,不能少一个字,也不能多一个字!”

那人复述了一遍,只字无误,回出来便跟张怀芝说:“中堂说的:‘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张怀芝愣住了,“这,”他问,“中堂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儿琢磨去吧!”

张怀芝怏怏上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东安门时,突然悟出荣禄的妙用,顿觉浑身轻快,心怀一畅。上得炮位,亲自动手,将表尺拨弄了好一会,方始下令开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国公使馆。”张怀芝将“英国公使馆”五字喊得特别响,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应声拉动炮闩,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起,飞过城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外城正阳门大街与崇文门大街之间烟尘漫空,却不知炮弹落在何处。

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哪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豫则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哪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做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至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尘,自东徂西,共有十条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账。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像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司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做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加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到富庶省份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拼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入。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的,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哪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庾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覆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啰?”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临死以前,还出了一件事,提起来真叫人肺都要气炸了!”

原来天津的战火,从六月初十起大为炽烈,与各国联军对敌的,虽有义和团以及称为“练军”的民团,而真正打仗像个样子的却只有聂士成、马玉崑两军。聂士成由南面八里台移营往北,进驻日租界附近海光寺,与马玉崑所部,向紫竹林猛攻,昼夜不断。天津城内炮弹横飞,有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的在家如坐针毡,思量躲避,走到街上,反成了炮灰。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行辕,几乎全毁,抢劫烧杀,不辨谁何。天津真正是遭劫了。

而就在聂士成身先士卒、奋战方酣之时,有批义和团侵入聂家,将他的老母、妻子、女儿绑架而去。亲军急急报到阵前。聂士成大怒,分了半营人去救老母妻儿,追到半路上遇见一营练军,跟义和团早有勾结,哗然大喊:“聂士成通敌!”随即开枪攻击。

做绑匪的义和团,见此光景,回队反扑。聂军两面受攻,眼看要被消灭,这下,聂士成不能不亲自来救。他带了一个游击宋占标,领兵赶了来,练军与义和团往南急走。聂士成恨极了此辈,穷追不舍,身上已中了好几枪,浑似不觉,反而愈战愈勇,一直追到八里台。

“不能再追了!”有个马弁拼死命拉住了聂士成的马。

“滚开!”聂士成的一双眼睛全都红了,一鞭子挥过去,夺马便走。

就在这时候,联军发炮,一弹正中马前,弹片四迸,聂士成腹破肠流而死,宋占标亦同时遇难。义和团还打算拿聂士成“戮尸”,恰逢联军追来,急急逃命,聂士成的马弁才能将他的尸首抢回来。

听得这段经过,陈夔龙是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授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