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八部 胭脂井(下) 第5章

第5章

“哪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像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拿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像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泪!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像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的,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跷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老佛爷做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哪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像是对付皇上来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哪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办?”

“绝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待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已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做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做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做主,还有谁能做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饿死这一条。哪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除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马玉崑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竟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份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二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土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藉赎则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恻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支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份,早在五月初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份;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哪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当、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果然,李鸿章调回北洋的上谕一发,天津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谓“卫嘴子”喜欢夸夸其言,有人说:“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谈好了,先停战三个礼拜,从六月二十算起。”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于是又有第二个消息,说李鸿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隶总督行辕为炮弹所毁,接印不能没有衙门,因而又有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说:“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预备了公馆,陈设漂亮极了。”为了“证明”洋人礼重李鸿章,还说他进京时,各国公使率领大队在崇文门外迎接。类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难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许多回返旧居了。

见此光景,义和团个个胆战心惊,此辈原是凭一股戾气在撑持,而这股气在洋人大炮长枪的无情打击下,早已一衰二竭,泄得干干净净;但因有张德成、曹福田为总督奉为上宾,请旨特赏黄马褂、双眼花翎,出入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可为护符,所以对百姓凶横如故。但裕禄换成几次上奏力主痛剿拳匪的李鸿章,情形就大不相同!因此狡黠的便纠合“弟兄”公然抢劫,发一笔横财,溜之大吉。

张德成与曹福田是早就成了巨富了,还不必抢劫民家,也还不敢轻易开溜。因为树大招风,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下,要溜得先作一番布置,始无后患。而就在这时候,宋庆派人持着名片请他们俩到大营议事。

宋庆的新头衔是“帮办北洋军务”,作为裕禄的副手,却是钦差的身分。等张、曹二人来到,坐着接见,简单扼要地下令,派往城外东门至南门一带防守,阻截洋人。

张、曹二人对宋庆这种自居为主帅,视之为部属的态度,当然不会甘服,只是自度不敌,只能隐忍。一出了大营,两人撇开随从,悄然相语,张德成问道:“你看怎么样?”

“不能回坛了!宋庆这一来,弟兄们把咱们俩都瞧扁了!”

“那么,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另开码头。”曹福田问,“你呢?”

“我回独流。”

“空手走吗?”

“空手走,不太便宜姓宋的?”张德成问道,“你有种没有?有种咱们干一票再走。”

“你说。”

“各路粮台都集中在总督行辕,现银总有百把万。”

“好吧!咱们干!”

于是张德成、曹福田各率部下,到得总督行辕,见人就杀,见银就抢。裕禄得报大惊!糊涂了好些日子,此一刻脑筋是清楚的,知道跟“张老师”、“曹老师”去理论,不仅毫无效果,且有性命之危。便由亲兵保护着,出后门直奔宋庆大营。

宋庆大怒,找来三名最得力的统带当面交代:“你们在北西南三门各守一处,凡有人带着现银出城的,先搜后问,如果是拳匪,替我杀!”

“是拳匪没有带现银的呢?”

“也杀!”宋庆咬一咬牙,作个刀切的手势,“拳匪没有一个好东西,不知是十八层地狱哪一层坍了,逃出这些恶鬼来!替我杀!”

“回大帅的话,”有个统带叫李大川,头脑很冷静,“拳匪有许多是小孩子,杀小孩,恐怕弟兄们下不了手。”

宋庆想了一下说:“这话也不错。看是孩子,问他们几岁,十六岁以下,问明家乡,给几两银子,让他回家。十七岁以上的照杀不误。快!你们马上带队伍走。”

这是第一道命令,还有第二道命令:派亲军入城,查封所有的义和团“神坛”,遇见义和团当然也是比照交代三统带的命令办理。

于是,武卫左军这天主要的任务就是肃清拳匪,从中午到晚上,杀了两百多人,搜到两三万现银。消息一传,被裹胁的义和团纷纷抛弃红巾、红带,各自逃命。城里倒清静得多了,但谣言还是有。

有个传播很广的说法:红灯照中有一位大姊,外号“一扫光”,已在来津途中,等她一到,定可将洋人一扫而光。还有个说法是:刻下蒙古王已经出京占据了俄国,日本京城亦被红灯照烧去一半。在天津的联军,俄国兵人数最多,纪律亦最坏,日本兵则每任前锋,亦为天津人所痛恨,所以颇有人信这种聊且快意的不经之谈。

宋庆的举动大快人心,可惜大恶漏网,张德成、曹福田都逃走了。

“糟了!”裕禄得报,连连顿足,“这叫我怎么跟朝廷交代?”

裕禄曾奏报张、曹二人如何忠勇奋发,法术无边,朝廷宠以名器,犒以巨金,又糜费大笔粮饷,特派道员为张、曹二人办粮台。现在天津行将不保,而曹、张先已弃城而逃。这件事,裕禄确是交代不过去。

有罪不说,最令人难堪的是,拆穿把戏,张、曹是这么一路人物,而竟奉若神明,真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荒唐大笑话!即令朝廷有特恩,得以不死,而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日子又怎么过得下去?

转念到此,裕禄已无复生趣,贴身的一名老仆,知道主人已萌死志,昼夜看守,以至裕禄连想死都不容易,只有往西暂退,无形中将天津的防务都交给了宋庆。

宋庆受命于仓卒之间,一到就遇上义和团捣乱,既要肃清内部,又要拒敌城东,因而对整个天津防务还没有工夫去作通盘的筹划。城外有七八十营兵,而城内完全是空虚的。

联军先不知城内虚实,等抓住逃出城的义和团细加盘诘,方知真相。于是日本兵首先决定,占领天津城内。而教民中亦确有汉奸,潜入城内,在六月十七四更时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无,更鼓不闻,一声暗号,城下另有数十名着洋装的教民,用绳索攀缘上城,遍插洋旗,胡乱开枪,鼓噪狂呼:“洋兵来了,洋兵来了!”

天津城里的百姓难得有这么一天,既无义和团的威胁,又有李鸿章回任带来的无穷希望,心怀一宽,魂梦俱适,谁知连黑甜乡这块乐土都难久留!仓皇出奔,满城大乱,沸腾的人声中,比较容易听得清楚的一句话是:“北门、北门!”

难民往北门逃,“吃教”的汉奸带着联军从南门进城,占领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楼。鼓楼东西南北四门,与四面城门遥遥相对,联军登楼只往人多的北门开枪开炮。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如果失足倒地,再后来的人亦复如此,前仆后继,层层叠积,很快地出现了一堆“人垃圾”。

张德成不敢回独流镇,出天津西门折而南,也不敢走大路,怕遇见宋庆的部下;只拣小路,茫然前奔,两天两夜的工夫,到了一处地方,很意外地,市面相当平静。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手下。

“你老连这里都不认识?这不是王家口吗?”

细看果然!张德成自己都有些迷糊了。王家口在独流南面,是子牙河上的一个码头,自己行船来过不知多少回,居然没有认出来!真连自己都不信有这样荒唐的事。

提起王家口,他想起来了,这里有个姓王的长芦盐商,外号“王百万”,正好找他做个东道主。于是找个土地庙坐下来,吩咐手下:“去通知王百万,说我到了,拿轿子来接!”

手下见他又摆出“张老师”的架子,就像唱戏一样,角儿一开口,下手龙套自然知道该干什么。当下将掖在腰里的红巾红带又扎束了起来,挺胸凸肚地到王百万家通报:“天下第一坛的张老师驾到,赶快预备公馆,打轿子去接!”

“王百万”有些将信将疑,但看来人面目不善,觉得不能不敷衍,便派了自己的轿子,随着来人到了土地庙。

此时张德成又换了装束,头戴红缨帽,虽无顶戴,却拖着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下身一条青绸裤,上身却是一件黄绸马褂,戴一副大墨镜,正叼着一根烟卷,在土地庙前负手闲眺。

一见这样打扮,老实的“王百万”不由得就跪倒在地,叫一声:“张大人!”

“要叫张老师!”张德成的手下纠正他。

“是的。张老师,张老师。”

“你姓王?”张德成脸朝着天问。

“是。”

“轿子打来了没有?”

“备好了。张老师请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