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皇帝是你什么人?”
不用说,事情犯了!大阿哥嗫嚅着笑说:“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厉色地纠正,然后将脸上的肌肉一松,微带冷笑地说,“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玛’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继穆宗,兼祧当今皇帝为子,独系帝系,身份至重的道理,所以对“老佛爷”这一问,虽觉语气有异,但无从捉摸,只强答一声:“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玛”本就是端王,他这一声并不算错的回答,实在是大错。明明已成等于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这便是自轻自贱,不识抬举!不但忘却提携之恩,而且也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宝,将如明世宗那样,只尊生父兴献王,其他皆在蔑视之列。当时的兴献王已经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壮年,将来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转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可是也不无庆幸之感,亏得发现得早,尽有从容补救的工夫——废皇帝有洋人干预,莫非废大阿哥也有洋人来多管闲事?她心里在冷笑:你们爷儿俩别做梦!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连爵位都革掉,废为庶人!
未来是这样打算,眼前还须立规矩,当即喝道:“取家法来!”
宫中责罚太监宫女,用板子、用鞭,而统谓之“传杖”。慈禧太后所说的“取家法”,其实就是“传杖”。不论大小板子或者藤条,这一顿打下来,哪怕大阿哥茁壮如牛,也会受伤。崔玉贵比较护着大阿哥,赶紧为他跪下来求情,李莲英却不能确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仅是吓一吓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转圜,所以几乎是跟崔玉贵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老佛爷请息怒,暂且饶大阿哥这一遭儿!”
“不能饶!”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都是你们平日纵容得他无法无天,胆敢跟皇上动武!照他的行为,就该活活处死!”她环视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又说,“你们可放明白一点儿!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谁要敢跟皇上无礼,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就这几句话,教训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贵,但也收服了在屏风之后静听的皇帝,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殿廷中,发出唏嘘之声。
“崔玉贵!”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来,打二十。”
“喳!”崔玉贵不敢多说,乖乖儿去取鞭子。
“老佛爷,”李莲英赔笑着说道,“茶膳预备下了,老佛爷也乏了,请先歇一歇吧!”
“你别来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调开了,就可以马马虎虎放过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哼,你别做梦吧!”
这是慈禧太后有意护卫李莲英。因为这件事一传出去,必是这么说:“老佛爷可真是动了气了!连李莲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个好大的钉子。”那样,端王与大阿哥就不会记他的恨,怪他能在老佛爷面前说话,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来,慈禧太后要笞背,毕竟是李莲英求的情,改了笞臀——当着宫女剥下了大阿哥的裤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从小被溺爱的顽童,心里想争强赌气,不吭一声,无奈从来不曾受过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爷开恩!”又哭又嚷,乱成一片。
“与我着力打!”慈禧太后为了立威,硬一硬心肠大声地说。
这一顿打,自然将大阿哥屁股打烂了。但行刑的太监亦犹如内务司慎刑司的“苏拉”,或者州县衙门的皂隶那样,对打屁股别有诀窍。对大阿哥格外留情,皮开肉烂而骨不伤,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谢过教训之恩,太监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贵领着在御药房当差的老太监,用秘方特制的金创药一敷,痛楚顿见减轻。
“玉贵!”大阿哥呻吟着说,“你得派人去告诉王爷……”
“是,是!”崔玉贵急急乱以他语,“大阿哥安心养伤吧!打是疼,骂是爱,老佛爷看得大阿哥尊贵,才劳神教导。不然,还懒得问呢!”
“我不怨老佛爷,只恨那个‘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贵再次打断,而且带点教训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记苦,就为的这句话挨的打,怎么一转眼就给忘了呢,量大福大,丢开吧。”
当然,崔玉贵暗地里还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诉有此一事——若说祖母责罚顽劣的孙子,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载漪接到消息,既惊且怒,视作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脸,对他的一兄一弟说,“你们等着吧,咱们这一支就该连根儿铲了!”
“这一支”是指他父亲惇王奕誴的子孙。载濂、载澜听得这话,不由得一愣,往深处细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惊骇以外,亦不无疑问。
“老二,你是说,老佛爷的心变了?”载濂问说,“莫非还能对大阿哥有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能?要废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废了大阿哥,你想想,”载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是实话。如果慈禧太后对惇王这一支还有好感,就绝不肯轻易出此废除大阿哥名号的举动。倘或出此,便表示已无所顾惜——慈禧太后对她的三个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对她唯命是从;老六恭王奕訢当辛酉政变时为她立过大功,中间虽有误会,但恭王临终时,谆谆叮嘱,皇帝应该疏远新党,慈禧太后大为感念,特谥曰“忠”,配享太庙,饰终之典,务极优隆,足见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于老五惇王奕誴,赋性简率,有时放言无忌,慈禧太后并不怎么看得起他,对他的子孙,当然没什么情谊可推。
载濂、载澜算是被点醒了。于是亲贵宗藩之间,许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刹那间一齐奔赴心头——他们的嫡堂兄弟载澍的联襟,也是皇帝与载漪的联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为夫妇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责载澍,至今“圈禁高墙”,冬天只着一条单裤,居然没有冻死!
一想到载澍的遭遇,载澜打了个寒噤,“要废要立由不得她!”他说,“大清朝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说得不错!”载濂接口,“反正外头的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不如就痛痛快快来一下子。”
所谓“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是指载漪策动废立,想当太上皇而言。这在载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亲及亲信之前亦并不讳言。如今听载濂一劝,不由得动心了。
“大哥,”他问,“你倒细说一说,要怎么才能痛快?”
“好办!”载濂将手往外一指,“现成不有人在那里?”
这指的是义和团。庄王府中设着“总坛”,各地义和团到那里挂了号,便有口粮可领,是正式为朝廷效力的义士;端王府中也设着坛,供养着好几个大师兄,现成可用。
载漪凝神想了一会,顿一顿足,断然说道:“好吧!干!”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载漪邀集庄王载勋、小恭王溥伟的叔叔贝勒载滢以及他的一兄一弟,率领六十多名义和团直闯宁寿宫。为了壮胆,载漪喝了几杯酒,脸上红红的,张出口来,酒气喷人。
这天在宁寿宫值日照料的内务府大臣文年,看载漪来意不善,怕吃眼前亏,不敢拦他,任他脚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寝宫乐寿堂。李莲英听得鼓噪之声,大为骇异,奔出来一看,越觉惊慌,“王爷,王爷!”他赶紧迎上去问,“你老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来抓二毛子!”
“王爷,轻点、轻点!老佛爷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见老佛爷!”载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种神情,“请老佛爷把二毛子交出来。”
“到底谁是二毛子啊?”
“还有谁,不就是皇上吗?”
一语刚毕,义和团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知道凭一己之力挡不住了。不过,他很清楚,载漪是色厉内荏,果然他有胆子来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绝不会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不但噤若寒蝉,一个个还脸色青黄不定,足见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镇慑得住!
计算已定,语气便从容了,“好!请王爷候一候。”他说,“我去请老佛爷的驾。”说毕,掉身而去。
走回乐寿堂的东暖阁随安室,慈禧太后已经怒容满面地在等候报告。见此光景,李莲英倒不免踌躇。这两天慈禧太后因为甘军放火烧了翰林院,而英国使馆仍未攻下,大为生气,召来董福祥痛责以后,气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载漪是如此狂悖胡闹,盛怒之下不知会有何激烈的举动,自不能不先作顾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着头皮奏陈:“跟老佛爷回,端王要见皇上。”
“他要见皇上干什么?”
“奴才不敢问。”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见他的好。”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双眉一扬,“怎么着?”她微带冷笑,“莫非他还敢有什么天佛不容的举动?”
“那是不会有的。不过……”
“你别说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快传我的话,让荣禄赶紧多带人来。”
其实不用李莲英传懿旨,荣禄已经得到消息,宫中本已加派了武卫中军保护,此时只需集中兵力,加强警戒。而载漪毫未觉察,依旧借酒装疯,在乐寿堂的大院子中,横眉怒目、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时,只见太监前导、宫女簇拥,慈禧太后出来了。
“老佛爷……”
他刚喊得一声,便听得厉声喝道:“住口!”慈禧太后双眼睁得极大,“你们是干什么?要造反不是!载漪,你说,你要干吗?”
载漪一见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辈,此时听得厉声诘实,情怯之下,只字不出。却有个大师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声说道:“要把皇上废掉!”
“废皇上是你们能干预的吗?”慈禧太后的话说得极快,“该让谁当皇上,我自有权衡。你们别以为立了大阿哥就该让他当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号撤了,撵出宫去,是一句话的事,说办就办,容易得很。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这样肆无忌惮,真是荒唐糊涂透了!载勋!”
“喳!”载勋响亮地答应。
“你赶快带着他们走!以后除了入值,不准进来!”慈禧太后又说,“你们冒犯皇上,要给皇上磕头赔罪。你们知道错了不?”
“是!”载勋汗流浃背地磕头,“奴才错了!”
“知道错,我开恩从轻发落,每人罚俸一年。”说到这里,只见荣禄的影子一闪,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声说道,“至于团民,胆敢持枪拿刀闯到宫中犯上作乱,不能轻饶,凡是头目,一律处死!”
此言一出,有人变色,有人哆嗦,有人发愣,就没有一个敢开口,或者有何动作。而荣禄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镇慑乱臣贼子的片刻,指挥部下缴了义和团的械。
眼看义和团为武卫中军两三个制一个,横拖直拽地拉出宫门,载漪面如死灰,站在院子中间动弹不得。还是庄王比较机警,做个手势,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见机而退。
可是,载漪却奉旨留了下来。慈禧太后此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是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你放明白一点儿,趁早把你那个想当太上皇的混账心思扔掉!告诉你,有我在世一天,就没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别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撵到黑龙江去!像你的行为,真配你那个狗名!”
载漪的漪有个“犬”字在内,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骂。而载漪挨了骂,还得磕头谢恩。退出宫去,掩面上轿,心里难过得恨不能即时到东交民巷跟洋人拼命。
“荣禄,你看这个局面,怎么办?”慈禧太后毫不掩饰她的心境,“我都烦死了!”
“老佛爷也别太烦恼,局面还可以挽救。”荣禄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一面看一面回奏,“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跟各国领事谈得很好,东南半壁大概不会有乱,能保住这一分元气,将来还有希望。”
“将来是将来,眼前怎么办?”慈禧太后说,“我本来在打算,能够把使馆攻下来,多少占了上风,也给洋人一个警惕,那时等李鸿章来跟洋人谈和,就不至于吃大亏。谁知道董福祥这样没用。至于义和团,唉!”她叹口气摇摇头,“甭提了!”
“义和团原不可恃。董福祥刚愎自用,自信太过。”荣禄膝行两步说道,“趁如今跟洋人讲和,派兵保护着送回天津,还来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声,慢慢喝着茶,考虑了一会才问:“派谁去讲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义不容辞。”荣禄答说,“东交民巷一带枪子儿乱飞,派别人,别人也未必敢去。”
这表示荣禄去讲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险的事。为国奋不顾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很感动,便毅然决然地说:“好吧!别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庆王商量着办吧!”
于是荣禄避开军机大臣,直接到庆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命令甘军停战,然后在下午四点多钟,亲自带着人到北御河桥跟洋人打交道。两军对阵,彼此猜疑,为了让洋人了解他的来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号的高脚木牌,上糊黄纸,写着栲栳大的八个字:“钦奉懿旨,力护使馆。”这面木牌在御河桥北不断摇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话。
英国使馆中的洋人,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时不明究竟,当然要会商应付的办法。
各国公使当然都欢迎慈禧太后这道友好的懿旨,决定也用一块木牌,写上四个大字“请来议和”,作为答覆。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但如何将这块木牌送交对方却颇费周章。因为相距甚远,木牌必须送到对方目力所及之处,才能发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洋枪射程所及,谁肯冒送命的危险去递送木牌?
于是在使馆区中临时招募重赏之下,总算有人应征,是法国公使馆的一个做中国菜的厨子,姓王。他戴一顶红缨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断摇晃,沿着御河穿过翰林院的废墟往北行去。
王厨子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分上,做此“卖命”的勾当。一上了路,四顾荒凉,看见眼睛发红的野狗在啃义和团的尸首,突然胆怯,双腿发软,想转身时,趴在英国公使馆北面围墙上的外国人,都在鼓噪拍掌,督促他前进。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头,往前再闯。
谁知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好看到宫墙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枪,仿佛枪口对着自己。这一下子吓得浑身哆嗦,一面使劲摇旗,一面左右张望,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将木牌放下,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头刚刚转完,发现左前方有一只烧毁了的书架,虽然乌焦巴黑,但架子还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地直趋而前,将木牌放在那书架上,如释重负似的浑身轻松,掉头便走。
可是,自己这面鼓噪的声音却更大了,抬头看时,洋人在墙上拼命向外挥手。王厨子不解所谓,愣了一会,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后看,于是很谨慎地掉转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那面木牌摆反了,“请来议和”四个字,对方何由得见?心里在想,应该自动去改正,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有它自己的主张,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实,荣禄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从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馆的反应如何。可是他却不曾再派人进一步地联络,因为就在这王厨子露面的那一刻,庆王派人来通知,宫中有懿旨:不必讲和了!请他立即到府会面。
“怎么回事?”荣禄一见面就问,“突然又变卦了!”
“唉!别提了!”庆王大摇其头,“不知谁出的花样,到皇太后面前报喜,说义和团在廊坊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上万的洋人。皇太后很高兴,当时找刚毅进宫,传谕:神机营、虎神营、义和团各赏银十万两。甘军以前赏过四万,再赏六万。又说:讲和也不必讲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华,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廊坊没有打胜仗,当然是打了败仗了?”
“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个电报,得给你看看。”
电报是李鸿章打来的,道是“闻京城各使馆尚未动手,董军门一勇之夫,不可轻信。现在各国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馆,大局不堪设想。如各国兵并进,臣只身赴难,不足有益于国,请乾纲独断。李鸿章拭泪直陈,请代奏”。
“那么,王爷,代奏了没有呢?”荣禄问说。
“刚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说。看样子,李少荃是绝不肯进京的了。”
“他怎么肯来跳火坑?”荣禄答说,“不过,咱们也非得找一两个帮手不可。”
“你看吧!看谁行,你我一同保荐。”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旗,插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覆,原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是指槐骂桑骂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
董福祥惊诧莫名,“中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做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哪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拿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哪怕有老佛爷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哪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像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当表示独力难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当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当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
进攻使馆区归甘军负责,破西什库则是义和团的事。但法术无灵,死伤累累。刚毅先还短衣腰刀,亲临督战,后来因为受不住中人欲呕的尸臭,也就知难而退。不过,每天都要到庄王府探问消息,大师兄总是毫不在意地说:“镇物太多!教堂顶楼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术冲破了!”
“这一说,西什库教堂是攻不下来了?”
“哪有这话!”大师兄依然若无其事地,“破起来快得很!”
“很”字刚刚出口,大师兄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光发直,双唇紧闭,慢慢地眼睛闭上,神游太虚去了。
好一会,大师兄方始张开眼来,慢慢摇着头说:“不好,很不好!虎神营有汉奸!”
虎神营已是载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汉奸,岂不骇人听闻?而大师兄的语气却不像猜测之词。
“那么是谁呢?”
“此刻不能说。这也是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见分晓。”
第二天就见分晓。虎神营一个管炮的翼长,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来是教民,为义和团一拥而上,缚住双臂,斩于阵前。据义和团说:阿克丹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结,倒转炮口预备轰自己人,所以用军法处斩。
“这不像话!”赵舒翘向刚毅说,“倒戈自然应该军法从事,可是总不能让义和团来执虎神营的法。而况翼长是二品大员,不经审问,遽尔斩决,也有伤朝廷的体制。”
刚毅默然,好久,叹口气说:“骑虎难下了。”
“中堂应该跟端王提一声,得想个法子约束才好!”
“约束?谈何容易。如今东城是甘军的天下,西城是义和团的世界,再下去,只怕连大内都难得清净。”刚毅咬一咬牙,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如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条路走到底,硬闯才能闯出头。”
“怎么闯法?”赵舒翘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管是不是中听,都非吐出来不可,“就算拿使馆踏平,西什库教堂烧光,又能怎么样,还能挡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们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紧。”
赵舒翘说不下去了。唯有寄望于马玉崑与聂士成能够守得住天津。
以浙江提督的官衔,暂时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崑,是六月初三由锦州到天津的。随带马步军七营驻扎河东,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入内。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有这样一支有军纪的军队,衷心感动,所以对马玉崑大为捧场,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无路可走了。”马三元就是马玉崑,他的别号又叫珊园。
就在这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三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老龙头,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为各国的租界,统名紫竹林,犹如京师东交民巷,为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天津人此时对义和团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但马玉崑的队伍亦驻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这张布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但看到的只是远处洋兵的严密警戒,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而第二天一早却纷纷传言、有所解释,据义和团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军,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崑,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四,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得两三个月。”他说,“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崑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可是市面上传说纷纭,说马玉崑如何如何打了胜仗。义和团相形见绌,威望大损,张德成觉得很不是滋味,决定去拜访马玉崑,设法找面子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也不小,坐着裕禄所派来的绿呢大轿,到得马玉崑的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崑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三元,”张德成大声喊着,就像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似的,“你哪一天到的,怎么不来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不先来看我,是你不对!”马玉崑一愣,心里也有点生气,与此人素昧平生,怎么这样子说话?本待放下脸来斥责,继而转念,他是故意套近乎,为自己装点面子。此人虽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和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紧要关头掣肘捣乱。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说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跟张老师去请教,不想反倒劳你的驾。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说罢,伸了一只手来,马玉崑不能不理,张德成如戏台上所谓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摇大摆,像走台步似的,牵着马玉崑往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谈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说的话荒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崑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张德成话锋一转,“不是我拦你的高兴,我看见你安的炮位了,没有用!要说炮,你敌不过洋人。洋炮多,而且准。天津城里凡是紧要地方,都让紫竹林过来的炮弹打中了。你这几个炮位,迟早也得毁掉,白费工夫!”
“那么,张老师,不用炮攻,用什么?”
于是马玉崑以开玩笑的口吻要求张德成做法,将洋人的大炮闭住——早有这么一个说法,义和团的法术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将炮口封闭,失去效用。马玉崑并不相信,故意出这么一个难题,意在调侃。
谁知张德成大言不惭,“好!”他拍胸应承,“我把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马玉崑立即接口,“我就能拿洋人一扫而光。”
“一言为定!”张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辞。”
马玉崑一笑置之,依旧管自己料理防务,并与驻军南郊八里台,一面须防备义和团偷袭,一面与紫竹林各国联军不时接战的聂士成取得联络。一夜过去,早将与张德成开玩笑的约定抛在九霄云外。哪知张德成居然派人来质问,问马玉崑,可是已将洋人一扫而光了?
“不错!”马玉崑说,“我说过这话,不过那得张老师先将洋人的炮闭住啊!”
“是的。张老师已将洋人的炮闭住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马玉崑愕然。心里大为气愤,可是无法与来人争辩。入夜联军停战不开炮,张德成便作为他的功劳,那不太取巧了?
“去你娘的!”马玉崑将来人轰走,“你们拿这些唬人的花样来开老子的玩笑!”
来人狼狈而去,马玉崑余怒未已,很想去见总督裕禄,揭穿义和团的骗局。左右有人劝他,说裕禄已自陷于义和团的“迷魂阵”中,无法回头了,几次奏报义和团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杀了洋人多少万,而且还奏保张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这两个人在总督衙门来去自如,裕禄奉若神明。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进言有何用处?
从关外来的马玉崑,听得这些话诧为奇闻,同时也不免泄气,绝望地轻声自语:“天津保不住了!”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门被毁,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务无形废弛,亦没有哪个衙门的堂官,再对部属认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为甘军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学士徐桐并不以为意,借了内城祖家街的镶黄旗官学作为翰林院临时的院址,出知单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办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气,吩咐典籍厅取本衙门的名册来,逐一查问。名册所列,除了东阁大学士崑冈与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学士名衔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讲起注官侍读学士黄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人。
这黄思永字慎之,籍隶江苏江宁,光绪六年的状元。虽为翰林,善于营商,道学家口不言利,已为徐桐所轻视,更坏的是好谈洋务,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见黄思永的影子,便即厉声问道:“黄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没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满了没有?”徐桐继续追问。
“昨天满的。”
“昨天满的,”徐桐越发声色俱厉,“何以不回京销假?”
有个编修叫严修,字范荪,天津人,是徐桐会试的门生,忍不住开口:“老师,黄慎之已经回京了。听说昨晚上有义和团到他家,说是‘庄王请黄状元有话谈’,不由分说,架着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请老师做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黄思永好谈洋务,为义和团当作“二毛子”,架到庄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难卜。心想: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为他做主?
于是想了一下,用训饬的语气答道:“既知到庄王府,怎么又说下落不明?你少管闲事!”
“老师!这个闲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门生,奉命出差,路上让义和团抢劫一空,狼狈不堪。”严修抗声说道,“这样下去,不待外敌,先自倾其国了。”
“是何言欤!”徐桐勃然变色,“你倒是说的谁?”
“骆公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