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成声势却又不及“黄莲圣母”。她的“红灯照”是天津的一景:大街上常可以看见一队红衣女子,大到十七八,小到十二三,浓妆艳抹,螺髻双耸,右手红扇,左手红帕,妖妖娆娆地招摇过市。据说,那红扇子妙用无穷,一搧就可以把自己搧得双足离地,再一搧便冉冉上升,越搧越高,直至云端。晚上有无数的百姓登高望远,言之凿凿地说,空中有红灯多盏,忽上忽下,浮游自如,那就是红灯照。还有些人家的大姑娘,半夜中起身,盛妆出门,说是奉“黄莲圣母”之命,去练红灯照,其实是去会情郎,而父兄都不敢过问,因为红灯照的法术、身分都比义和团还高。义和团路过红灯照,必得口称“仙姑”,跪伏道旁,等红灯照摇摇摆摆走完,方能起身。
张德成一到,当然要去拜“黄莲圣母”。她住在侯家后盐河的一条大船上,船舱四周用黄绸子装饰,舱中设两张桌子,前面一张是供桌,高香红烛,香花鲜果,一应俱全;后面一张铺设猩红的褥子,“黄莲圣母”盘膝端坐,安然受人膜拜。连张德成亦不例外,照样一跪三叩行了大礼,侍立答话。
“张老师,你辛苦了!此来何事?”
“向圣母请示,哪一天烧教堂?”
“你有法术在身,手指一指,天火就起,何必问我?”
“不敢,不敢!德成法术有限,要请圣母助以一臂之力。”
“我怎不助你?你尽带去行法,到时候我自有道理。”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煞有介事地周旋了一番,张德成方又磕头告辞。
等张德成回坛不久,忽传“黄莲圣母”驾到,少不得煞有介事地率队出迎。奉至坛中,“黄莲圣母”向上行过了礼,居中坐下,受张德成的参拜。侍立在旁的“三仙姑”虽是张德成的胞妹,却不叫他哥哥,用他们义和团中的“官称”,替“黄莲圣母”宣谕。
“张老师!”她朗朗然说,“圣母有仙法传授。天机不可泄漏,作速预备洁净严密之地。”
“遵谕。”张德成响亮地答应。
站起身来有一阵忙。叫人拿后园的一座佛阁打扫洁净,现在有张炕床,移向中间,厚铺茵褥,作为“圣母”的“法座”,前面摆一个蒲团,算是“张老师”跪受“仙法”之处。
部署已毕,奉请“法驾”。十来名红灯照簇拥着,将“黄莲圣母”送上佛阁,“三仙姑”随侍在侧,但等张德成一上去,“三仙姑”随即退出,关上房门,下楼守住入口,以防闲人擅闯入阁,搅扰“传法”。
“阿连!”张德成搂住“黄莲圣母”先亲了个嘴,然后伸出手去乱摸索。
“看你猴急得这个样子!”阿连“拍”一下打他的手,“别弄皱了我的衣服。”
张德成也醒悟了,用手掌使劲抹一抹嘴,抹去从阿连那里染来的胭脂,笑笑说道:“你真行!搞成很有气派。”
“有个人很捧我,说实话,很得他的力。”
“谁啊?”
“曹福田。”
“喔,是他!”与阿连并坐着的张德成,将身子往一边缩一缩,斜睨着她说,“你们很不错啊!”
“你看你!”阿连不悦,“无缘无故吃什么醋?像你这种小心眼儿,还能办大事?”
这句话说得张德成有些惭愧,“不是我爱吃醋,谅你也看不上那个大烟鬼的脏相。不过,阿连,”他正色说道,“一山容不下两只老虎!如今我来了,他怎么说?”
“他有他的道理,可以收他做个帮手……”
“不行,他那一套简直是跟咱们在捣乱。”
原来曹福田之能自张一帜,是件极偶然的事。此人是聂士成部下开小差的逃兵,鸦片瘾大,而专以哄骗偷窃度日,平日行迹怪异,而机警特甚。不久以前,到了天津,看人在练义和拳,觉得好笑。这天偷了人家一件古董,卖了十来两银子,过足了瘾,精神极好,心想开个玩笑,学义和拳的样,忽然一闭气,将脸涨得通红,身子往后便倒,等有人围过来看时,他手足徐动,然后一跃而起,木立片刻,突然一转身,望着东南方向,磕头如捣蒜。
练拳的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所眩惑,一个个都睁大了眼在看,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喊:“起火,起火!快上‘水会’去!”
曹福田一愣,抬头看时,只见河东黑烟弥漫,灵机一动,随即手指着问道:“你们看见了没有?”
“看见什么?不就是起火了吗?”
“火德星君!努,努,”曹福田画动手指,“正在做法。”
四周的人相顾愕然,不知火德星君在哪里。这时锣声当当,是“水会”正在找人救火,无业游民纷纷攘臂向前,跟着“水会”中的“洋龙”疾趋往东。而曹福田浑似不觉,只仰着头遥望,过了一会儿,突然望空作揖,同时不断抬头远瞩,看样子是恭送火德星君上天。
“怎么回事?”
“不要紧了!火德星君回南天门了。”
就这番神乎其神的怪事,使得曹福田大受敬仰,不由分说地拥入坛中,被推戴为老师。曹福田很聪明,心想义和团遍地皆是,若无独特的风格,不能耸动人心,出人头地,所以决定自行其是,不避“洋”字,口中自朝至暮总衔着一支卷烟,戴一副大墨镜,亦不大做法,只是手执一根秫秸,自道是玉皇大帝所赐的宝剑,可以召请天兵天将。同时他为人谦虚,不摆老师的架子,人缘很好。遇到红灯照尤其客气,拜跪称仙姑,就是他开的例,“黄莲圣母”的招牌能够一下子打响,平心而论,曹福田功不可没,所以阿连不能不替他说好话。
“办大事不能不招兵买马,老曹是个人才!”阿连劝道,“譬如你是洪秀全,总也要有杨秀清啊!你说是不是?”
“他是杨秀清,你就是洪宣娇。”
“我是你妈!”阿连大为光火,“又来了,你倒是有完没有完。”
“好了,好了!我也不过说说笑话,既然你说他可以做我的帮手,就叫他来见我。”
“你别忙!他总要来的,不过,你得先让他一步。”
“为什么呢?”
“让他先把前面半出戏唱完,你正角儿登台,才有威风。”阿连说,“明天你先回独流,老曹,我让他另外挂一块牌子。”
“挂什么牌子?”
阿连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张德成接来一看,上面有一行字:“署理静津一带义和神团”,是曹福田的新头衔。
“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是总督衙门谭老头的主意。他说,老曹署理,意思就是另有头脑,这个头脑就是你。等他牌子多挂两天,少不得有人打听,谁派他署理的?说起来是独流天下第一坛的张老师。这一下,你的万儿不就立起来了吗?”
张德成觉得这话很中听,想了一下说:“既然是谭老头的主意,就这么办。不过,天津我要来就来,谁也拦不住我。”
“那当然,你不来我还想得你要死呢!”说着,阿连抛过去一个媚眼。
“来吧!”张德成一把往她胸前抓了去,“留下点让你想的东西。”
杨福同因公阵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没有恤典,还革了他的职。裕禄由于直隶提督聂士成的坚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并非围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虚声恫吓一番。于是,涿州的义和团在两三天之内增加了好几倍,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担心的是义和团会毁铁路、拆电线。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铁路,为义和团掘起铁轨,烧毁枕木,沿路的电线杆亦被锯断。这是下午的事,傍晚,总理衙门就已知道,因为由保定到京的火车与电报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长辛店几十里的铁路、车站、桥梁,都被破坏,甚至芦沟桥以东密迩京城的丰台车站亦被烧光,有两名西洋工程师的下落不明。
这一下,惊动整个京城。但有人惊恐,而有人惊喜。为了义和团烦心、旧疾复发,请假一个月在家休养的荣禄,不能不立即销假,坐车赶到颐和园,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
“老佛爷,可真得拿主意了!”荣禄气急败坏地说,“不然,只怕要闯大祸。英国跟俄国已经通知总理衙门,决定派兵到京,保护使馆;另外各国听说也在商量,照英、俄两国的办法。拳匪内乱,招来外侮,那麻烦可大了。”
“你说拳匪,有人说是义民。教我听谁的好?”慈禧太后说道,“听说你手下的说法就不一样,聂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抚,你又怎么说呢?”
荣禄一时语塞。他不能说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卫军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只好这样答说:“义和团果然不是乱搞,当然应该安抚,不过这样子烧铁路、拆电线,实在太不成话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良莠不齐,亦不能一概而论。铁路可不能乱拆,你得派兵保护。”
“是!”荣禄答说,“奴才已经电调聂士成专派队伍,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另外调董福祥的甘军来保护颐和园。不过,老佛爷如果不拿个大主意出来,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么拿主意?”
“拿义和团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军围剿。”
“这恐怕影响民心。”慈禧太后摇摇头说,“不管怎么样,义和团‘扶清灭洋’总是不错的。民教相仇,两方面都不对,只办义和团,放过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听口气仍有袒护义和团之意,荣禄知道从正面规谏不易见听,因而改了主意,碰个头说:“奴才有件事,寝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爷回奏明白。义和团在涿州、易州一带人数很多,敢于跟官军对仗,可见无法无天。易州过去,祖宗陵寝所在,倘有骚扰情事,奴才就是死罪。为了保护陵寝,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爷请罪。”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悚然动容,“这个责任,我可也担不起!”她说,“咱们说正经的,你倒看,怎么才妥当?依我想,闹事的也不过为头的几个人,‘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一锅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实在可恶!”
这算是让了一点步。荣禄心想,大举围剿,亦恐力有未逮,话也不必说得太硬,且先争到一道“严拿匪首”的上谕,再作道理。
“老佛爷既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办。不过,总得有旨意才好着力。”
“当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说,“你先下去,把我的话传给刚毅他们,回头你跟他们一起‘见面’,就把写好的旨意带来我看。”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回到宫门口军机值庐,只见刚毅正在大发议论,听得苏拉传报:“荣中堂到!”里面随即没有声音了。
荣禄有意将脚步放慢,装得相当委顿的神气,扶着门框进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礼王世铎以外,都站了起来。因为荣禄的本职是文渊阁大学士,在军机大臣中的职位,仅次于礼王。
“仲华销假了!”礼王很殷切地说,“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么?”刚毅接着问道,“贵恙大好了吧?”
“大好?”荣禄摇摇头,“快要递遗折了!”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刚毅的脸色很难看。赵舒翘怕局面闹僵,急忙大声说道:“三位中堂请坐!”顺手又拉一把椅子给启秀,这样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们从长计议。”
于是刚毅绷着脸说:“展如,请你把洋人的无礼要求说一说。”
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的,一共两位:王文韶、赵舒翘。王文韶的资格远过于赵舒翘,倘有陈述,应该王文韶开口,但刚毅却不管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赵舒翘发言。圆滑得已无丝毫火气的王文韶并不以为忤,而荣禄却颇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刚毅过不去,所以很快地接口:“不必说了!麻烦都是自己找的,还说什么?”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礼王怕他们又起争执,赶紧拦在中间说,“洋人要派兵进京,保护使馆,这件事能不能准,恐怕非请旨不可了。”
“事事请旨,亦不是办法,事情还是我们这里办。”荣禄说道,“各国要派兵保护使馆,依我看亦无不可。”
此言一出,刚毅勃然变色,“那还成话吗?”他愤愤地说,“辇毂之下,洋兵耀武扬威,国格扫地了。”
“国格!哼,”荣禄冷笑,“义和团这么闹下去才真是国格扫地。”
“我看这样,”礼王急忙又做和事佬,“还是请旨吧!最好再找老庆来,一块儿请起!”
“这话倒也是。本来,这件事应该归总理衙门主办。”荣禄随即转脸吩咐苏拉,“去看看,庆王大概已经来了。”
“来了,”王文韶这时才开口,“跟端王在一起。回头到这里来。”
“那就等一等再说。”荣禄接着说道,“我刚从上面下来,皇太后有面谕,让我转达。”
述完了旨意,随即召“达拉密”来拟旨。这下荣禄与刚毅又大起争议,一个主张严禁义和团肇事;一个认为肇事的不是真正义和团,绝不可一概而论。启秀帮着刚毅说话,赵舒翘从中调解,而王文韶发言不多,不过语气中赞成荣禄的主张,双方势力差不多,便只好折衷,说“乡民练习拳勇、良莠不齐”,有“游勇会匪、溷逾其间”,如“戕杀武员、烧毁电杆铁路,似此愍不畏法,与乱民无异”,责成“派出之统兵大员及地方文武,迅速严拿匪首,解散胁从”。如果敢于“列仗抗拒,应即相机剿办”。上谕中没有提到义和团,是荣禄的让步,交换条件是争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应切实保护”。
等将旨稿字斟句酌拟好,太监已来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见。每日照例的军机见面,有皇帝在座,不过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时,他才敢说话,亦无非复述懿旨,加一两句门面话而已。
看完“严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认可照发,随又说道:“涿州的义和团,人数很多,良莠不齐,到底是乱民多,还是义民多,应该解散,还是编练,大家的说法不一,多因为道听途说,所以没有个准。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实实看个明白,那时候该怎么办,就好拿准主意了。”
“是!”礼王答道,“派什么人去看,请旨!”
“这算是地方上的事,让顺天府去!”
顺天府尹名叫何乃莹,山西灵石人,亦是徐桐、启秀一路人物,荣禄心想,派此人去,当然是替义和团说好话。至少应该加派一个人,才不会偏听,因而建议:“何乃莹一个人怕看不周全,奴才请旨,可否加派大员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赏赵舒翘的精明强干,而且他兼管顺天府尹,责无旁贷,便即说道:“赵舒翘,你辛苦一趟。”
“是!”赵舒翘欣然领旨。
“快去快回,务必仔细看明白。”
“是!”赵舒翘答说,“臣回头一下去就跟何乃莹接头,赶得及的话,今天就出京。”
“使馆、教堂应该保护。”慈禧太后问道,“听说各国使馆自己要派兵来!这件事,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如果人数不多,许他亦不妨。”荣禄答说,“这件事该问一问庆亲王。”
“庆王已经有折片了,跟你的话一样,说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让他们进京也不妨。”慈禧太后又说,“这样也好。既然他们自己派了兵保护,万一出什么乱子,也不能全怪咱们。”
慈禧太后竟是这样的意思,无形中便等于鼓励义和团向使馆挑衅,荣禄觉得不妥,不过不必争,太后既有“使馆、教堂应该保护”的话,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护好了。
于是,等一退了下来,荣禄立刻调兵遣将,先派兵两营驻海淀保护颐和园,又电饬聂士成调派得力队伍,保护芦保及津芦两条铁路,特别指令:若有乱民闹事,立即围剿,格杀不论。然后通知步军统领崇礼,多派兵丁在东交民巷使馆区,昼夜巡逻,严密防守。这样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请赵舒翘来吃晚饭。
赵舒翘为刚毅所识拔,与荣禄不甚接近,忽蒙宠召,惊喜交集。喜的是荣禄此举,大有看重之意;惊的是刚毅气量狭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后怕有麻烦。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先去看了刚毅再说。
“你去!”刚毅答说,“听他说点儿什么。”
“是!”赵舒翘驯顺地说,“由他那里出来,我再来见中堂。”
“不必了!”刚毅很体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动身,早点回家休息。你只记住,义和团的民心可用,千万不能泄他们的气。荣仲华首鼠两端,你别信他的话。”
“是了!我记着中堂的话。”
“展如!”荣禄从容问道,“你可知道,上头为什么特意派你去?”
“圣意难测,请中堂指点。”
“皇太后最好强,总以英法联军内犯,烧圆明园是奇耻大辱。然而报仇雪耻,谈何容易?像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祸。皇太后也知道义和团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讨厌义和团……”
“噢!”赵舒翘不觉失声打断了主人的话。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说件事你听,真假你去打听,我绝不骗你。”
据荣禄说,义和团的那套花样,已经由端王带到宫里去了。好些太监在偷偷演练。有一次大阿哥扮成“二师兄”的装束,头扎红巾,腰系红带,穿一件上绣离卦的坎肩,手持钢叉与小太监学戏台上的“开打”。正玩得热闹的当儿,为慈禧太后所见,勃然大怒,当时便骂了一顿。
“不但臭骂了一顿,还罚大阿哥跪了一支香。这还不算,连徐荫老都大倒其楣,特意叫到园子里,很说了一顿,荫老这个钉子碰得可够瞧的了。”
“怪不得!”赵舒翘说,“前几天荫老的脸色很难看。”
原来大阿哥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懿旨派崇绮为师傅,而以徐桐负典学的总责,这个差使的名称,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绪初年,此职皆是特简亲贵执掌,无形中赋以约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对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时时刻刻当心。如今不伦不类地做义和团二师兄的装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当然要责备徐桐。荣禄讲这个故事,意思是要说明,慈禧太后本人并不重视,更不喜欢义和团。
在赵舒翘,没有不信之理,只是觉得有点意外。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为奇,用一个人并不表示欣赏一个人,现在他才真正明了自己此去的任务,并非去安抚或者解散义和团,亦不需负任何处理善后之责,纯粹是做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点,我完全明白。义和团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观,摸清真相,据实回奏。”
“正是!”荣禄拍拍他的手臂说,“你说这话,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上头派你这个差使,真是找对人了。”
赵舒翘到达涿州的前一天,义和团在京西黄村地方吃了一个大亏,当然是自取之咎—聂士成奉命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带队经过芦沟桥,发现义和团要毁铁路,先礼后兵,约束士兵,不准动手,只用好言相劝。谁知义和团破口大骂,而且先开枪打死了两个官兵。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驱散不成,官兵却不能有所伤亡,因而激起众怒,拼命追击,由芦沟桥追到黄村,大举进剿,打死的义和团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这一下,赵舒翘的处境便很艰难了。虽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纯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内外所聚集的义和团,据说有三万之众,首领叫作蔡培,声称洋人将攻涿州,权代官军守城。城墙上一片红巾,万头攒动,刀矛如林,州官计无所出,唯有绝食以求自毙。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顺天府尹何乃莹陪着管理顺天府的军机大臣赵舒翘到达,岂容袖手不问?
经过当地士绅的一番折冲,义和团派四名大师兄与赵、何在涿州衙门大堂相见。东西列坐,平礼相见,无复朝廷的尊严与体统,也就顾不得了。
“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奋发,皇太后亦很嘉许。不过,”赵舒翘说,“不管什么人总要守法才好。你们这样子做,虽说出于‘扶清灭洋’的忠义之气,究竟是坏了朝廷的法度!听我的劝,大家各回本乡,好好去办团练,朝廷如果决定跟洋人开仗,少不得有你们成功立业的机会。”
四名大师兄翻着眼相互看了一会儿,由蔡培开口答覆:“姓聂的得了洋人的好处,帮洋人杀自己人,是汉奸!姓聂的不革职,一切都免谈。我们要跟他见个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赵舒翘既惊且怒,但不敢发作,口口声声称“义士”,百般譬解。聂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莹亦帮着相劝,说官军并非有意与义和团为难,而蔡培丝毫不肯让步。谈到天黑,一无结果,不过彼此都不愿决裂,约定第二天再谈。
当夜官绅设宴接风,盛馔当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赵舒翘竟至食不下咽。草草宴罢,独回行馆,绕室彷徨,心口相问,到天色将曙才顿一顿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只好借重聂功亭了!”
做了这个决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觉惊醒,只见听差揭开帐子说道:“老爷请起身吧!刚中堂有请。”
“刚中堂在哪儿?”
“知州衙门。”听差一面回答,一面将刚到的一份邸抄递到赵舒翘手里。
接来一看,头一道上谕一开头便有聂士成的名字,看不到两行,身子凉了半截,上谕中竟是责备聂士成不应擅自攻打义和团,词气甚厉,有“倘或因此激出变故,惟该提督是问”的字样。最后的处分是,着传旨“严加申饬”,并着随带所部退回芦台驻扎。
“完了!”他说。筹思终夜,借重聂士成镇压涿州义和团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在想,杨福同、聂士成是前车之鉴,如果自己不肯迁就,那就连刚毅都不必去见,最好即刻束装回京,上折辞官。
一品官儿,又是宰相之位的军机大臣,几人能到此地位?赵舒翘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老母在堂……”
“展如,你大概还不知道,洋兵已经进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犹恐不及,怎么可以自相残杀?聂功亭糊涂之极,皇太后大为震怒。至于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军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义和团,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义之气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招抚义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们的神拳,一鼓作气,剿灭洋人。”刚毅唾沫横飞地说,“我是自己讨了这个差使来的,幸亏早到一步,还来得及挽回。展如,你千万不可固执成见了。”
“中堂说得是!”何乃莹接口,“如今聂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义士之气。我想,就请中堂来主持谈判。”他又转脸问道:“展公以为如何?”
赵舒翘心想,到此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微笑答说:“两公所见如此,舒翘何能再赞一词。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抚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覆命了。”
刚毅点点头说:“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见,你就说:一切有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