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狠就有祸!干脆一个不杀。”张德成毫无表情地说,说完吃肉喝酒,低着头剥指甲,神态悠闲得出奇。
阎老福却大感紧张,搓着手绕室彷徨,张德成始终不理,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好久,只听阎老福跺一跺脚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干!”接着他重又回座,向张德成低声说道:“张先生,他们也有一百多人枪噢!”
“只要你主意拿定了,我自有杀他们鸡犬不留的法子。”
“拿定了,拿定了!”阎老福很快地说,“不是‘扶清灭洋’吗?灭洋人、杀汉奸,就是保大清!怕什么?”
“你算是想通了。”
张德成借箸代筹,整整谈了一夜。阎老福睡得一起身,第一件事是召集亲信,秘密嘱咐,各人关照在一条线上的至亲好友,约束家人,不准摆出与教民为难的样子来!遇事容忍,能装出畏惧的神情更好。
这就是张德成所教的缓兵之计。三十几家教民只道洋人在京里办好了交涉,一层一层往下压,阎老福自知不敌,知难而退。却不知他家来了个“谋主”张德成,而且亲自出马到涞水邻近的定兴、新城、涿州、易州各地去“拜炉”联络。
义和拳相互拜访,称为“拜炉”,张德成虽未更改服饰,但尺把长的名刺上,已经印上“天下第一坛张德成”的衔名。而所拜访的各地大师兄,都属于李来中一系的“离”字拳,有的不久在京中见过,有的听李来中关照过,涞水起事归张德成指挥,看在“离宫教”祖师、乾隆年间的“头殿真人郜老爷名下”一脉相传,务必听他的节制,拳头朝一个方向伸。因此,尽管张德成派头不像义和拳,甚至口叼“粉包儿”香烟,吞云吐雾,一无顾忌,而各地大师兄仍然以礼相待,唯命是从。
当然,这多少也由于张德成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位大师兄务必请记住,咱们这一趟下涞水,杀二毛子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第一,拿官兵唬住,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第二,教老百姓佩服,觉得咱们确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他又说:“这一趟,咱们是替祖师爷传道,义和拳打天下,能不能成气候,就看咱们能不能搞出名堂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出去一定要像个样,装什么,像什么!”
接着,又做了许多很细致的规定,一再声言,必得挑年轻力壮而又听话的弟兄“出队”,吊儿郎当,毛手毛脚,好吃懒做,多言多语的,一概不要。
这一个圈子兜下来,已经到了三月底。消息传来,保定发现义和拳的揭帖,定期起事,到期虽无动静,但也不闻官府捉拿义和拳。京里则在三月廿二那天,所有教堂都发现招贴,表示势不两立。于是五城的巡城御史都贴出告示,说“义和拳造谣言、毁教堂、杀教士,大干法律,着一体严拿。如有知机或拿获到案者,予以厚奖”。而七八天之中,从未有人获得奖金,并且每天下午总有一二十个少年及孩子,在煤山对面、神武门的宫墙下演练神拳,巡城御史经过,亦只望望而去。
“差不多了!”张德成说,“挑日子动手吧!”
挑定的日子是四月十四。有半个月的工夫可以预备,一面由张德成分头通知,按路程远近,计算出发的时刻,总在四月十四上午到达高娄,不可迟,也不可早;一面由阎老福指派得力亲信,择地设立“粮站”,供应饮食。
到了四月十三那天,邻近涞水的各县,都有义和拳穿城而过,每一队三五十人不等,大都是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壮汉,也有小到十二三岁的孩子。头扎红巾,腰系红带,有的还在衣服外面套一件形似红兜肚的小马甲,中画上下两长画、中间两短画的离卦。所携的武器,花样甚多,短刀、长枪、钢叉,还有些特为打造的、只有在戏台上才看得到的兵器,如猪八戒所持的九齿钉耙之类。有许多人打了脸,最普通的是,画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但也有画成金脸,或者用油彩乱涂一气,仿佛唱《三岔口》的刘利华的那种扮相。
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所到之处无不引人驻足,而队伍中无不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甩着膀子直着眼,不徐不疾地往前走。有些胆大的,上前问讯:“你们到哪里去?”
“高娄!”极简洁的两个字。
“从哪里来?”
这回答各各不同,但也是报明地名以外,不多说一个字。再问就不答了。沿途也有人敬茶,也有人兜卖食物,一概不理,也可以说是秋毫无犯。因此,这支奇形怪状的队伍,便令人刮目相看了。
从四月十四日黎明开始,各路义和拳络绎到达高娄村,但出面接待的却不是阎老福,而是高娄的一个总坛—高娄一共二十个团,每团二十五人,共有五百拳众,都统辖于总坛。头目叫作“老师父”,在义和拳中,这是第二等身分,更高一级称为“大帅”。张德成在不久以后,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坛”的“大帅”。
高娄总坛的这个老师父名叫鲍自山,为阎老福奉为上客,已有两个月了。但从张德成一到,鲍自山的身分在暗中降了一等,不过,张德成很够意思,只在幕后发号施令,表面仍旧很尊重鲍自山,所以接待各地拳众,请他出面。这样做法,亦是为了遮教民的耳目,如果阎老福一露面,引起猜疑,事情就棘手了。
到了中午,各路人马尽皆到齐,总计有近千之多。鲍自山在总坛摆设“下马饭”,饭罢请各位大师兄、二师兄议事,这时方始由张德成接替鲍自山主持全局。
“二毛子一共三十四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今天很巧,二毛子下午要望什么弥撒,都在他们教堂里,省事多多!”张德成抱拳说道,“要请各位辛苦。”
“好说!”有人答道,“请分派下来,好关照弟兄动手。”
“申时动手,酉时杀光埋掉……”
“慢来!”另有人打断他的话说,“还要埋掉?”
“是的。现成有地方埋,二毛子家家有井,就埋在井里。”张德成说,“有一点要请各位师兄特别关照弟兄们,要干净利落,当胸一刀了账,不要砍脑袋,卸肩膀,收拾起来麻烦。”
接下来还有两个步骤,搜索财物、放火烧屋—包括教堂和教民的住宅在内。谈到这里,阎老福插嘴,表示一切供应都由他报效,所得财物,请张德成、鲍自山主持俵分,作为酬谢。他本人志在一泄廿年的积愤,意外之财,分文不要。
张德成和他的话,自足以激励士气,但也有脑筋比较清浅的,心里在想:杀人、毁尸、劫财、放火,除了奸淫以外,所有土匪能做的坏事都全了。地方官飞信告警,省里派下大军来围剿,如之奈何?
这个疑问一提出来,无不关切张德成的答覆。谁知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官兵不必怕!亦不见得敢来。各位师兄最好不要问这些话,不然,怎么叫‘义和神拳’?怎么叫‘刀枪不入’?”
最后两句话堵住了大家的嘴,同时也被提醒了。相互以眼色警戒,自己弟兄面前,千万不能说这些露怯的话。不过,阎老福如梦方醒,惊出一身冷汗:这场祸闯得太大了!但到此地步,势成骑虎,唯有自己在暗中作个打算。
一散了会,各人都回自己的团中去部署,阎老福却秘密关照妻妾,悄悄收拾细软,准备弃家避祸。
一到申时—下午四点钟,张德成亲手放了一枚爆竹作为号炮,各路人马随即由预先派定的向导带领,从各处涌了出来,中了邪似的往前直冲。教堂中正在望弥撒,神父祷告未终,义和拳已经团团包围。有那胆大的,想去办个交涉,谁知一出门就挨了头刀。由此开始,只要不是头裹红巾,腰系红带的,无不被杀。三十余家教民,大部分都在教堂,收拾看家的少数老弱妇孺,更不费事。不过义和拳也死了两个,是为他们自己人所杀—犯了不准奸淫的戒条,恰恰为大师兄撞见,一刀下去,两颗人头滚落床下,犯戒的义和拳与被辱的教民眷属,同时被杀。
这天有大风,沙尘漠漠之中,不时传出凄厉的狂喊与哭声,但很快地都消失了。尸首被扔在井里,铲些泥土遮没。然后开始搜索财物,第一目标是称之为“鬼钞”的大洋,此外名为“鬼杆”的洋枪,谓之“散烟粉”的火药,以及叫作“救睡药”与“降神汤”的烟与酒,都很受欢迎。反倒是值钱的字画古董,不大注意,因为没有识货的人。
到了晚上九点钟,放火烧房子。看准风向从南烧到北,教民自成一区,烧起来很方便。但火势太大,连城里都望见了。
涞水的县令叫祝芾,河南固始人,倒是一位好官。听说高娄大火,便猜测着是民教相仇,发生了大冲突,赶紧传齐捕快,带着仅有的三十名亲兵,出城往高娄急驰。张德成早已料到有此一着,通知阎老福派人在村外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守候,等祝芾一到,拦住马头劝道:“请大老爷回驾。义和团惹不得。”
“你是什么人?”祝芾喝问。
“小的不是义和拳,也不是教民,是良善百姓。只为大老爷是清官,特为来报个信,请大老爷避凶趋吉,早早回衙门安置。这里乱过一阵也就没事,不妨明天等地方上禀报了再说。”
话说得很婉转,祝芾颇为心感,只是前面火光烛天,后面跟着一群枪兵,如果就此拨转马头,实在不好意思。而且这样做法,避凶未见得就是趋吉。转念到此,硬一硬头皮,决定有进无退。
“地方父老爱护,本县领情。不过职司所在,不能不管。请你带路。”
“大老爷……”
“请你不必多说,本县自有道理。”祝芾打断他的话,“你只带路就是。”
“请大老爷明鉴,小人是一片赤心,偷着来报信的,如义和拳跟教民看见小人带路,一条老命不保。大老爷既然一定要进村子,请暂留贵步,等小的先逃开。”说完,那人躬一躬腰,倒退两步,然后一转身飞奔而去。
那人奔到总坛。张德成正与阎老福、鲍自山,以及各路大师兄在看火烧,听他略说经过,诸人面面相觑,最后将视线落在张德成身上,问他讨主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这个赃官吓回去!”张德成看着鲍自山说,“他们来了三十个人,咱们五个服侍一个!”
匆匆计议,派出一百多人,由鲍自山领着在村中广场列阵以待。祝芾一马当先,驰近了一看,不由得便有些怯意,将马一勒,暂观动静。
“大老爷!”阎老福闪出来说,“本村失火,已经快救灭了!请大老爷回城吧!”
“你是阎老福不是?”祝芾问说,“到底因何失火,烧了些什么地方?本县得问个清楚。”
“大老爷一定要问,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前面庙里坐。”
祝芾点点头,下了马。张德成抢上去接住马缰,顺势招一招手,列阵以待的一百多义和拳,立刻一拥而上,隔开差役枪兵,祝芾就此落了单了。
这一下,祝芾大为失悔,应该在村外听劝,回马始为上策。事到如今,已难抽身,哪怕是龙潭虎穴,说不得也只好闯一闯了!
主意一定,便昂起了头直往庙中走去,阎老福、张德成带着十来个人跟在后面。祝芾进庙在天井中站定,看着阎老福说:“你是本地人,而且是有身家的,犯不着跟拳匪混在一起。”
一语未毕,有人暴声大吼:“什么拳匪?我们是奉旨‘扶清灭洋’的团练!”
“乡民设团自卫,保护身家,也是守望相助之义,但要安分守法。”
“哪里不安分、不守法?你这个狗官,说话好没道理!”
“狗官、赃官、王八蛋!”十来个义和拳信口乱骂,有个人拿手中的钢叉,使劲往地上一拄,铁环相击,呛啷啷作响,形势甚恶。
“使不得、使不得!”阎老福极声大叫,拦在祝芾面前,张开双臂阻挡,而两只脚却向后移,祝芾也就不得不退了。
“杀狗官!”张德成大喊一声。
这是个约定的暗号。如果真要杀祝芾,要关照“各位后退”,有一两个人就收拾了落单的县令;现在喊“杀狗官”,意思是拿他吓走。
于是拳众作势欲扑,口中乱骂,吓得心胆俱裂的祝芾,自有阎老福及他手下的几个庄稼汉团团围住,保护得很周密。
就这样等于落荒而逃,祝芾脚步踉跄地绕出庙后,已有差役牵了他的马来。阎老福用急促的声音说道:“大老爷,快请上马吧!前面小路通城里。”
祝芾还想说两句劝导的话,只见义和拳呼啸撵来,急忙认蹬上马,等将马头摆正,阎老福在马股上使劲一鞭,不由分说地将县官逼回城了。
回到县衙门,祝芾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将属官、幕友都请了来商议。应该连夜禀报上头这一节,众议佥同,但如何说法,大费思量。说轻了不受重视,说重了又怕上面责怪,涉于张皇。反覆推敲,终于定稿,说是据报高娄村祝融为灾,因为该村向有民教相仇之事,而近日有大批义和团到达该村“拜炉”,深恐有变,除亲率差役亲兵前往弹压外,特行飞禀。
禀帖送出,天色已明,高娄村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道是三十余家教民,大小一百四十余口,尽皆不见;教堂及教民聚居之处,烧得光光。这是何等骇人听闻之事?祝芾惊栗之余,亦不免困惑,一百四十多口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若说尽皆被杀,应有尸体,即或葬身火窟,亦总有遗骸可寻。而细问来报消息的人,都说只见废墟,不见尸体,岂不可怪?
祝芾心里很想亲自去踏勘一番,但记起前一天在高娄的遭遇,便再也鼓不起劲。唯有多多派人去打听。
打听来的消息是,邻近各县都大起恐慌,高娄的义和团曾经看中邻近的定兴县仓巨镇,打算去烧那里的两处教堂。教民得到信息,逃避一空,所以由高娄去的义和团,只烧屋,未杀人。
再有一个消息,亦令人困惑。高娄的义和团都是应阎老福的邀约而来,大功已成,阎老福应可以扬眉吐气了,谁知就在四月十五半夜至第二天近午这段辰光中,阎老福竟弃家远遁了。
“看来是一场巨祸。”刑名师爷向祝芾说,“阎老福是祸首,事无可疑,否则又何至于躲避唯恐不速?”
到了四月十七,涞水开到一支官军,领兵官是一员副将,名叫王占魁,副将从二品,已够资格戴红顶子,但职司不过总督亲军的一员营官,所带出来的兵亦只马队八十名。此来并非由于祝芾飞禀有变,奉派来剿办的,而是因为朝廷电谕直隶总督裕禄查禁不法的义和团,早就奉委弹压保定府及易州所属十八州县的闹事拳众,听说高娄出了事故,亲自来看一看。
一到当然是县官的上宾,盛筵之间,向奉召作陪的地方绅士说道:“我奉制军面谕,义和团只可抚,不可剿。而且还有公事。”
取出公文来传观,指定的任务是八个字:“迅往弹压,妥为解散。”祝芾已经改了主意,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立即说道:“高娄只烧了房子,并没有杀人,连弹压都不必劳动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去看一看。”王占魁说,“从十四那天高娄出事以后,各地义和拳群起效尤。前天保定以南的张登店开仗,教堂洋楼上摆了七尊炮,每尊炮上一个赤身露体的孕妇骑着,名为‘镇炮’,说是可破义和团的妖法。结果,义和拳用搭钩钩了三个孕妇下来,白刃交加,破腹而死,可是亦没有讨得便宜,七炮齐开,打死了几十个人,义和团吃了败仗。这是我带队经过,亲眼所见的。”
听得这段叙述,席间无不毛骨悚然,有人忍不住问:“王将军,你倒没有弹压?”
王占魁苦笑了,“有什么法子?第一,制军交代的,只准劝导解散,不能用武;第二,”他不好意思地说,“八十名马队亦挡不住七尊炮。”
“唉!”祝芾重重地叹气,“义和团固然胡闹,教民亦太不成话了!教堂居然有炮,且有七尊之多。民教相仇,不知伊于胡底?”
“有司不得辞其咎。”王占魁读过几句书,为人也很明白事理,慨然说道,“直隶如果不是廷臬台,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廷臬台是指直隶按察使廷雍,此人籍隶满洲正红旗,以贡生起家。他跟毓贤是一丘之貉,都迷信义和神拳。直隶总督裕禄心无定见,听信了廷雍的话,依违两可,只是在观望风色。照王占魁的看法,如果裕禄能像袁世凯那样,一发现义和团由山东蔓延过来,立即下令严禁,不听者剿!就不至于有今天养痈贻患之忧。
“可是,”祝芾问道,“廷藩台不是很明白的人吗?”
廷藩台名叫廷杰,满洲正白旗人。名字与廷雍一字之差,而对义和团的看法完全不同。可是其言不为裕禄所听,“这有个缘故,”王占魁说,“京里当权的两位大军机,一位也像裕制军那样在观望风色;一位早就说过,义和拳是赤胆忠心的义民。这一来,当然臬台的话,分量比藩台来得重了。”
祝芾知道他所指的两位军机大臣,观望风色的是荣禄,说义和拳赤胆忠心,也就是一力主张将义和拳视作团练,才得奉旨改义和团的刚毅。
朝中势力最大,能够在慈禧太后面前争辩的,就只有这两个人。而今如此,义和团又何能不猖獗?除非有兵权在手,而且为朝廷所看重像袁世凯那样的人,才能有一番作为;否则,就只好尽量委屈,以冀求全。但看样子对义和团就肯委屈,亦难求全。
转念到此,祝芾忧心忡忡,想起刑幕的警告:看来是一场巨祸!越发寝食难安。
巨祸果然发生了!裕禄接得高娄有变的禀帖,派出一名统领杨福同,带队到涞水“相机办理”。其时祝芾已经心力交瘁地在高娄以好言诱获拳民六个人,由王占魁带回定兴,讲明白,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会从轻发落。同时留下四十名马队,驻守高娄,作为警戒。
第二天,杨福同的队伍开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乡,行到一个叫作百部村的地方,突然来了几百义和团,包围官军。杨福同飞调高娄的马队支援,内外夹击,打死了几十个义和团,方得解围。
见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单独回城。杨福同会同援军到高娄,还未进村,又遭遇数十义和团猛扑。马队放了一排枪,拳众退守一座大空院,做法不灵,为杨福同挥兵攻入,生擒九人,斩杀二十多,很显了一点威风。
谁知保定府属的义和团,就在这十天工夫中蜂拥而起,已成燎原之势。来自涞水以北涿州的大股义和团,在山道设伏,杨福同众寡不敌,被困在山沟中,身边仅有两名马弁,当然遇害。身受五十余伤,面目两肢全毁,死得很惨。
裕禄得报,大惊失色,找来藩臬两司会商。廷杰主剿,廷雍主抚,相持不下。裕禄是主抚的,但又怕言官说话,朝廷责备。就在这彷徨不决之际,来了一道上谕:直隶藩司廷杰内调,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这一下还说什么?裕禄唯有跟着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决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义和团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何况民气昂扬,都相信义和团能够“扶清灭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扫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灾”。自己又何可与潮流相悖?
因此,总督衙门有两个官儿,立即受到重用。一个是专负与各军营联络之责的武巡捕徐其登,一个是候补道谭文焕。徐其登本来就是白莲教余孽,亦就等于义和团埋伏在裕禄身边的内应;而谭文焕之极力为义和团说好话,到处宣扬义和团如何神勇,却另有缘故。
原来候补道品类不齐,才具不一,真所谓“神仙、老虎、狗”。是摇尾乞怜的狗,威风凛凛的老虎,或者逍遥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会不会做官。不会做的,辕门听鼓,日日侍候贵人的颜色,所得的只是白眼;会做的,哪怕资格是捐班,敌不过“正途”,补不上实缺,但可钻营“差使”,而有些差使如制造局总办之类,油水之足并不下于海关道、盐运使等等肥缺。而且实缺道员只能占一个缺,差使却可兼几个,所以有些红候补道,声势煊赫,起居豪奢,着实令人艳羡。
谭文焕就是深晓个中三昧的,只是时运不济,谋干差使,几次功败垂成,到紧要关头上,总是为大有力者所夺去。这时默察时局,朝中讲洋务的大为失势,而义和团人多势众,打出去的旗号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他生得晚,每每自叹,未能赶上洪杨之乱,否则,从军功上讨个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员了。如今有义和团“扶清灭洋”这个大好良机,岂可轻轻放过?
他心里是这样盘算,从来对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抚两途,准义和拳改称为义和团,即无再剿之理,接下来便是招抚。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则就抚的义和团便得设局管理,别的不说,只说经手粮饷军装,就有发不完的财。因此,由徐其登的关系,跟李来中搭上线以后,就不断在裕禄面前游说,劝裕禄收义和团为己用,上报朝廷恩遇,下求子孙富贵。日子一久,裕禄亦颇为动心,如今既然决心照谭文焕的话做,当然少不得谭文焕的参赞。
“义和拳是神仙传授,所办的事,万万非神力所及,譬如涞水烧教堂,诛教民,是一位老师念一遍咒,顿一顿脚,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涌现,听命而行。高娄村的教民三十余家,大小一百余口,一转眼间无影无踪,王副将亲自检视火场,连尸首都不曾发见。大帅,”谭文焕说,“请想,这哪里是凡夫俗子办得到的。”
“是啊!”裕禄很向往地,“那位义和团老师,不知在哪里,能不能请来见一见?”
“这位老师叫张德成,在静海县属的独流镇,主持‘天下第一坛’。请来见一见,恐怕……”
谭文焕故意不说,要等裕禄来问。果然,“怎么?”裕禄问道,“不肯来见我?”
“不是不肯。因为关圣帝君降凡,总是托体在张老师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亵慢神灵。”
“要怎样才不算亵慢呢?”
“这,”谭文焕迟疑地,“卑职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得用王者之礼。”
“这可为难了!”裕禄答说,“用我的仪从,还无所谓。用王者之礼,非请旨不可。看一看再说吧!”
裕禄的态度,当天就传到了张德成耳中,再等了三天,朝廷对涿州戕官一案处置的情形,也有消息传来了。
是个很确实的消息,当杨福同被害的奏报到京,刚毅看完之后,竟表示:“不该先伤义士!”这义士当然是指义和团。
历来暴民戕官,被视作目无法纪、形同叛逆的大罪。因为朝廷设官治民,而民竟戕官,等于不服朝廷的统治。为了维系威信,如果发生这样的案子,一定派大军镇压,首犯固在必获,无辜株连亦是常事,甚至上谕中会公然有“洗剿”的字样出现。如今一员副将这样惨死,而平章国事的军机大臣竟还责以“不该先伤义士!”然则“义士”又岂可无声无臭,毫无作为?
“水到渠成了!”李来中对张德成说,“你放手干!我回西安去一趟,陕西能够搞一个局面出来,出潼关,过风陵渡跟山西连在一起,再出娘子关到正定,席卷河北,何愁大事不成?”
“天下第一坛”的发展很快,张德成手下已经有上万之众。分出一半,亲自率领,由独流镇进驻天津,在西门找了一处大宅作为“行馆”,设坛办事,门口悬一面极大的黄旗,上写五字:“天下第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