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七部 胭脂井(上) 第21章

第21章

于是赵舒翘当天动身回京。第二天一早进了城,照例先到宫门请安,慈禧太后随即召见,第一句话问的是:“到底怎么样?你看义和团闹起来,会不会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紧。”赵舒翘一时无话可答,只好顺口敷衍,“臣看不要紧。”

这“不要紧”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词,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却是要言不烦。因为多少天以来,她听人谈起义和拳,不是没口称赞,便是极口诋斥,正反两极端,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脑筋比较清楚,论事比较平和的,如庆王等人,却又首鼠两端,不作肯定之词,论义和团的本心,说是忠义之气可取,就怕他们作乱;谈义和团的法术,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说跟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此刻可听到一句要紧话了,就是这个“不要紧”!四十年临朝听政,慈禧太后自信什么人都能驾驭,什么事都能操纵,唯独怕义和团蠢如鹿豕,本事再大,总不能让野兽乖乖听命。到乱子闹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羁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紧”,就让他们闹一闹,教洋人知道民气方张,不可轻侮,要想在中国传教做买卖,非请朝廷保护不可。那一来不管废立也好,建储也好,各国公使就不敢来多管闲事了!

于是,慈禧太后即刻启驾,由颐和园回西苑。照向来的例规,总是由昆明湖上船,经御河入德胜门西水关,过积水潭到三海,而称为“还海”,但从五月初以来,义和团三五成群,横眉怒目,御河两岸亦不甚安静,所以这天不能不由陆路坐轿进城。

一到西苑,第一个被“叫起”的是端王载漪。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子兼外甥女婿,见面问话,从无笑容,这天亦不例外,绷着脸问:“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国公使一定要见皇帝,说要面奏机宜?”

“那都是有了总理衙门,他们才能找上门来胡闹,奴才的意思,干脆把这个衙门裁掉,洋人就没有辄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说。

“你听听!”慈禧太后对侧面并坐的皇帝说,“他这叫什么话?”

这是大有不屑之意。载漪受惯了的,并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这话向皇帝去说,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脸红脖子粗的,仿佛要抗声争辩,但结果只是干咽了两口唾沫。

“我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

“来多少都不怕!”载漪大声答道,“义和团是天生奇才,法术无穷,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进京,奴才亦不愿意拦他们,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你可别胡闹!”慈禧太后沉着脸说,“没有我的话,你敢在京里杀一个洋人,看我饶你!”

“没有老佛爷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刚才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总理衙门。”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就派你管总理衙门。”

“这,”载漪赶紧碰个头说,“奴才求老佛爷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别管!”

一见慈禧太后词色两厉,载漪不敢再辞,“奴才遵旨就是。不过,”他说,“总理衙门得要换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你要换谁?”

“奴才另外开单子请旨。”

“好吧!”慈禧太后又问,“保护京城的事,你跟荣禄、崇礼是怎么商量的?”

“董福祥的队伍,今天由南苑调进城。另外每个城门各派虎神营、神机营士兵两百名把守。户部街、御河桥加派两百人,足够了!”

“现在京里只有几百洋兵,这么布置,自然够了。可别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舰不少,如果拔队上岸,往京里扑了来,你可得好好当心!”

“老佛爷万安,官兵人数虽不多,有义和团在,足可退敌。”

慈禧太后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走着瞧吧!”她又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话?”

“没有。”

没有话便结束了召对。等端王跪安退出,接着召见荣禄。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询问,先报告了两个消息:一是京津火车中断,由京城南下的火车,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杨村;二是俄国已从海参崴调兵四千,将到天津,而在京各国公使集会决定,电请驻天津的各国提督,派兵增援。

“局势很危险了!奴才昼夜寝食不安。”荣禄容颜惨淡地说,“皇太后可真得拿个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道,“洋人真敢往京里来?”

“奴才不敢说。”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吓得你寝食不安了吗?”

听得这话,荣禄急忙碰个头说:“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两件事:第一,一开了仗,各国派兵增援;第二,义和团良莠不齐,而且匪类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乱,不用跟洋人开仗,咱们自己就输了!”

“这倒不可不防。我告诉端王,让他严加管束。还有,董福祥的甘军,调他来保护京城,他就有维持地面的责任。你传旨给他,教他好好看住义和团!”

听得这话,荣禄有苦难言,甘军中就有许多士兵跟义和团勾结在一起,听说李来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载漪与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为武卫军,实际上已非荣禄所能节制。这话如果照实奏陈,慈禧太后问一句:“原来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词以对?

这样想着,只有唯唯称是,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奴才跟老佛爷请旨,务必发一道严旨,洋人绝不可杀,使馆一定得保护。”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衅绝不自我而开!明天我告诉端王。不过,”慈禧太后问道,“倘或真的开了仗,咱们有多少把握?”

这一问的分量,何止千钧之重?荣禄心想,和战大计决于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态度,决于自己的一句话。不要说为了虚面子大包大揽答一句“有把握”万万不可,就是语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错会了意,以为实力本自不差,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因而起了侥幸一逞之心,亦是自误误国,辜恩溺职,万死不足以赎的罪过。

话虽如此,却又不宜出以急切谏劝的神态,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个腹稿,方始谨慎缓慢地答道:“奴才所领的北洋,不是李鸿章所领的北洋,海军有名无实不说,武卫军亦非淮军可比。武卫五军,实在只有四军,后军董福祥,从今天起跟虎神、神机两营,专责保护京城,当然归端王节制;左军宋庆现驻锦州,防守山海关,绝不能调动;右军袁世凯在山东,要防胶州海口,能往北抽调的队伍不多;前军聂士成现在驻杨村一带保护两条铁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内犯,聂士成拼死也会拦住。不过,义和团跟聂士成过不去,又要对付洋兵,又要对付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很难。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话的欺罔。圣明莫过于老佛爷,有几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说了!”说罢,连连碰头—那块砖下面是营造之时就挖空了的,碰头之时,“冬、冬”地响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烦躁地使劲搧着扇子。李莲英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么凉东西?”

“有冰镇的玫瑰露、酸梅汤、金银花露。”

“端来!”慈禧太后又说,“给荣大人也端一碗。”

于是李莲英亲自动手,指挥太监抬来一张食桌,除了冰镇的饮料以外,还有点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让荣禄起身,站着喝完一碗金银花露,君臣们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都下去!殿里不准有人。”

“喳!”李莲英疾趋出殿,只听清脆的两下掌声,接着人影幢幢,在殿里的太监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莲英身边。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开口,声音低沉且有些嘶哑:“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开仗!一开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紧接着说:“两江、两广、湖广这三处紧要地方,未见得肯尽力,事情是很难。”

“是!”荣禄答说,“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都有电奏,力主慎重,衅不可自我而开。”

“可是,洋人步步进逼,得寸进尺,答应了一样要两样,这样下去,弄到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果然得寸进尺,到最后必是要求皇太后归政。这不但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荣禄也不愿有这样的结果出现。不过,这话当着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很含蓄地说:“办交涉看人。只要找对了人,就绝不会让洋人开口,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国办。这个人很不好找。荣禄,你看谁合适?”

一问这话,荣禄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毕竟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当初下的一着棋,希望不用,而终于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爷的话,这个交涉,非调李鸿章回京来办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看呢?”

“李鸿章很妥当。不过……”皇帝欲言又止。

“尽管说。”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显得十分慈爱,“这里没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声音说,“只怕李鸿章不肯来。”

“为什么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义和团这么闹法,本事再大的人,这个交涉怕也办不起来。”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当然不能再任着他们的性子闹。”慈禧太后很郑重地问荣禄,“对付义和团,你有把握没有?”

“有!”荣禄丝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调袁世凯进京,专门来剿义和团。”

“得要先抚后剿,不受抚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条斯理地,就像处分琐碎家务似的不动声色:“就这么说,不过,不宜先露痕迹。这件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你先打电报给袁世凯,让他预备。”她停了一下又说:“都弄妥当了!他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

“是!”荣禄又说,“奴才想定一个日子下来。”

这是进一步要求做个明确的决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说:“三天吧!”

“奴才尽这三天去预备。”荣禄又说,“如今地面很乱,何乃莹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副都御史;新任顺天府尹王培佑,现在署理太仆寺卿。府尹不可无人,奴才请旨,可否派由府丞陈夔龙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说,“明天就发明旨。”

端王做梦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经变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托义和团身上,认为跟洋人开仗,不仅绝不可免,而且事机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启秀来,嘱咐他准备宣战的上谕。启秀肚子里货色有限,将这个极重要的差使,托给军机章京连文冲。此人是杭州人,进士出身,本职是户部郎中,考入军机处,分在汉二班,地位仅次于“达拉密”。接到这个差使,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因而特意请了一天假,专心在寓所撰写这篇可张国威的大文章。

因此,连文冲下笔时,并无大局决裂,并力图存的哀痛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满了一片升官发财、欣欣得意的感觉。像这种要遍达穷乡僻壤的诏书,字数不宜多,文理不宜深,应该一两个时辰就可毕事的一篇稿子,竟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当,只为自我欣赏,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缘故。

杀青誊正,入夜亲自送到启秀公馆。延入客厅,只见徐桐高高上坐,连文冲自然先给“中堂”请了安,才向启秀覆命,“写得不好。”他说,“请大人斧正。”

“这是将来要载诸国史的一篇大文章!”启秀接稿在手,转脸向徐桐说道,“是宣战诏书,请老师先过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连文冲深深看了一眼,移目问道,“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启秀答说,“明敏通达,见解跟笔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着白须,拿连文冲从头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将稿子接到手里。

连文冲很机警地疾趋上前,将炕桌上的烛台移一移近,无奈烛焰摇晃不定,老眼愈觉昏花。启秀在他身边,只是不辨一字,这时不由得想到眼镜确是好东西,但来自西洋,便应摒绝。师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迁就目力,只是一个老花,一个近视,太近了徐桐看不见,太远了不但启秀看不见,徐桐也还是看不见,因为烛火到底不比点“美孚油”的洋灯那么明亮而稳定。

于是只见一张纸忽近忽远,两张脸忽仰忽俯,鼓捣了半天,启秀只好这样说:“老师,我来念给你听吧!”

“也好!”徐桐如释重负地将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闭目拈髭,凝神静听。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

启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很清楚,因为文字熟烂庸俗,跟《太上感应篇》相差无几,所以徐桐听亦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兴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的,越晃越起劲。

历数“彼等”的无礼之后,启秀的声调突然一扬,益见慷慨:“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人祇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念到这里,启秀停了下来,徐桐亦睁开了眼睛,颠头簸脑地念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好,好!说得真透彻。”

连文冲脸上像飞了金一样,屈膝谦谢:“中堂谬赏!感何可言?”

“确是好!”徐桐颇假以词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于此了,前程无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过奖!”连文冲又请了个安。

“你请回吧!”启秀说道,“稿子很好,不过,不知道哪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连文冲答应着告辞而去。

于是启秀跟“老师”商量,两人的主意相同,这个稿子应该立即送请端王过目。

到得端王府,只见庄王、载澜都在。一见启秀,端王很起劲地说:“来得好,来得好,正要派人去请你。”

原来,端王正在草拟改组总理衙门的名单。除了廖寿恒以外,其余都无所更易,不过要加几个人,第一个便看中启秀,道理很简单,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可得许多方便。而军机大臣未兼总理大臣的,只有荣禄与启秀,荣禄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还无法驾驭荣禄,那就只有启秀一个人入选了。

“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办洋务……”

“不是让你办洋务。”载澜抢着打断启秀的话,“是请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启秀答说,“反正如今是端王爷管总理衙门,我禀命而行就是了!”

“对了!”载澜又加上一句,“别理老庆。”这是指庆王奕劻。

“你看,”端王问道,“再加两个什么人?”

启秀举了好几个名字,彼此斟酌,决定保荐工部右侍郎溥兴,内阁学士那桐—此人的父亲,就是咸丰戊午科场案中处斩的编修浦安,肃顺被诛,科场案中被刑诸人都被认为冤屈,所以那桐颇得旗下大老的照应。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极其能干,在工部当司员时就很红,提起“小那”,无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阔,载澜很得了他一些好处,所以特意荐他充任总理大臣。

拟定名单,再看宣战诏书的稿子,端王亦颇为满意,交代仍旧交连文冲保存备用。同时关照启秀,通知溥兴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见,等改组总理衙门的上谕一下来,立即就到任接事。

由于端王有命,总理衙门对外的交涉事无大小,必须通知启秀,因此,他这天从上午十点到任视事以后,就无片刻空闲。各国的电文、照会,十九为了义和团焚烧教堂、擅杀洋人及教民的抗议,接二连三地都送到启秀那里。紧要事务,由章京当面请示,而启秀却要先请教属员,过去如何办法,有何成例。这一来便很费工夫了,直到下午五点钟,公事还只处理了一半。

“不行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只好明天再说了!”

总办章京叫作童德璋,四川人,劝启秀大可节劳,不需事事躬亲。正在谈着,有人来报,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来访,说有极紧要、极重大的事件,非见掌权而能够负责答覆的总理大臣不可。

这使得启秀不能不见,因为如果推给别位总理大臣,无异表示自己并不掌权。可是,他虽不像他老师那样,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会面谈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不免心存怯意。

他还在迟疑,童德璋却已经替他做了主:“请日本公使小客厅坐!”童德璋又说:“看俄国股的王老爷走了没有。”

“王老爷”是指“俄国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会说日本话,而且深谙日本的政情民风,非找他来充任译员不可。

启秀无奈,只得出见,只见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隐含怒意。为了“伸张天威”,启秀亦凛然相对,听小村“咕噜、咕噜”地大声说话。

“大人!”王章京忧形于色地,“出乱子了!这,怕很麻烦。”

“怎么回事?”

“小村公使说:他们得到消息,英国海军提督薛穆尔,率领英、德、俄、法、美、日、义、奥联军两千人,由天津进京……”

“什么?”启秀大声打断,“你说什么联军?”

“是英、德、俄、法、美、日、义、奥八国联军,由天津进京。”

“八国联军!”启秀大惊失色,“人数有多少?”

“两千。”

“噢!两千。”启秀的神色跟语声都缓和了,“怎么样?”

“由天津进京,听说到了杨村,因为铁路中断,不能再往北来……”

“好!”启秀又打断他的话了,“铁路该烧,不烧就一直内犯了!”

正谈紧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闲话,这哪里能做大官,办大事?王章京颇为不悦,故意敛手不语。

“请你往下说啊!”

“我在等大人发议论呢!”王章京冷冷地说。

启秀知道自己错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说:“请你先讲完了再说。联军不能再往北来,以后如何?”

“日本使馆得知其事,派了一个书记生,名叫杉山彬去打听消息,坐车出了永定门,为董提督的部下,拿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不由分说,当胸一刀。”

“死了没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乱刃交加,死得很惨。”王章京说,“小村公使来提抗议。”

“他要怎么样?”

“首先要查办凶手,其次要赔偿。”

“查办凶手,哪里去查?”启秀答说,“也许是乱民,不是甘军。”

“他们调查过了,确是董提督的甘军。”

“既然调查过了,很好!请他把凶手的姓名说出来,我们可以行文甘军去要凶手。”

这是非常缺乏诚意的答覆,足以激怒交涉的对手。王章京知道这些顽固不化的道学先生无可理喻,只好据实转译,虽然语气缓和了些,仍旧使得小村寿太郎大感不满。不过启秀讲是讲的一条歪理,却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无话可说,铁青着脸,起身就走。

启秀想不到竟是这样容易打发!错愕之余,不免得意,“办洋务别无诀窍,”他居然是老前辈的口吻,“以正气折之而已矣!”说罢,摇头晃脑地踱了进去。

“啥子玩意儿!”童德璋打着四川腔,大摇其头,“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说道,“这样子做法很不妥。我看还是跟庆王去说一说。”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说:“告诉庆王不如告诉荣中堂。我不便去,请你辛苦一趟。你跟荣中堂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和该战,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迟越吃亏。”

荣禄正在接见聂士成派来的专差—前一天在杨村遭遇了英国军官薛穆尔所率领的八国联军,聂士成打算派兵拦截。与洋人对阵,所关不细,当然需要请示。电报打到保定,裕禄的回电只得八个字:“电悉,不得擅自行动。”很显然地,这是不准聂士成阻敌。

身为直隶提督,直隶境内有匪不能剿,有敌不能阻,要此军队何用?聂士成愤激不甘,决定退出杨村,料知跟裕禄请求无用,所以特意派专差到京,向荣禄陈述苦衷,要求调防。

“我知道你们大帅的委屈,”荣禄跟专差说,“你带我的话回去,就说我说的,无论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气,不比你们大帅少,日子也并不比他好过。大局总在这几天就会好转,杨村是个紧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专差很能干,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传达一句话,空手而回,决定代表聂士成明明白白请个示。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回中堂的话,洋人现在因为铁路中断,怕辎重接济不上,暂时按兵不动,中堂交代守杨村,自然遵办。不过硬守就难免开仗,真要打起来,还得求中堂做主。”

这是要求荣禄支持。和战大计未定,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这样回答:“不要硬打!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先把洋人牵制住再说。”

“是!”专差又问,“团匪来骚扰呢?”

“把他们撵走就是。”

“如果团匪跟洋人打了起来,本军应该怎么办?”

这一问问得荣禄无以为答,既不能助义和团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义和团。想了好一会儿,含含糊糊地答说:“请你们大帅瞧着办。”

这是暗示可做壁上观。专差懂他的意思,却偏偏固执地说:“务必请中堂明示。”一面说,一面还屈单腿打了个扦。

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以不卷入漩涡为上策。”

这就不能再问,“倘或卷入漩涡又如何”了!专差满意地告辞。接着,荣禄接见王章京。

听他说完了小村公使为启秀所气走,以及启秀自鸣得意的经过,荣禄的脸色很凝重了,“这些事跟庆王回了没有?”他问。

“总办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当来回中堂。”王章京又转述了童德璋托带的话。

“多谢他关心。大局这几天就会好转。不过,像日本公使馆书记生被杀这种事,千万不能再有。”荣禄想了一下,决定抬举来客,将可以不必跟司官说的话说了出来,“明天一早,我要见皇太后切切实实劝一劝。总理衙门派了不该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们各位的处境很艰难。国势如此,只有尽力而为,请你转告同事,忍辱负重,务必设法维持。我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军务洋务是分不开的,各位的劳绩我知道,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奏明上头,不教各位白吃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