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七部 胭脂井(上) 第18章

第18章

议定即行,在张德成将要离去时,问出一句话来:“老李,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亦志不在小,为什么不自己出来闯一闯?”

李来中笑了,“问得好!”他说,“我现在就是在闯。不过,我不能露面,露了面就只能在一处闯,不露面可以多闯几处。”

“原来这样!那么,老李,你什么时候才露面呢?”

“等我露面,一定已成气候了。老张,那时候,我们俩作兴会火并一场。不过,这还早!也许我受你的封,你在明处闯,到底比我便宜。”

张德成也笑了,“好!”他说,“我封你一字并肩王!”

天津的闹区在北门以外,运河以南,最有名的一条街叫估衣街。顾名思义便知是估衣铺的集中之街。张德成用李来中给的钱,在一家叫作文盛号的估衣铺,从里到外都换了“新”。然后上澡堂子洗澡、剃头,打扮得容光焕发的,往北而去。

估衣街以北,濒临南运河这一带,地名叫作侯家后,仿佛京中八大胡同,颇多艳窟,不过等级不高。张德成在这里有个熟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寡妇,平时替人看香头,说媒拉纤,比水浒上王婆的花样还多。本人有时要“下水”,不过,黄熟梅子卖青,等闲不肯承认而已。

这天一见张德成上门,眼睛一亮,随即诧异地问:“唷!张二爷发财了!今儿打扮得新郎官似的都认不得了!”

张德成不理她的话,只问:“你这里今天有人没有?”

“你要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也不要,只要你。”

听得这话,那姓王的寡妇斜睨着张德成,说了两个字:“凭你?”

“对了!早就在打你的主意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莫非我就没有那个胆子?”

这碗米汤极浓,灌得王寡妇有些飘飘然。她平时倒不讨厌张德成,此时听他言语顺耳,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好感。心里在想,他大概有意已非一日,只以人穷志短,不敢开口。如今不知哪里发了笔小财,“人是英雄钱是胆”,特意来了这笔相思债。看起来倒是个有良心的人。

就此一念之转,不由得心动,看张德成便觉衣服光鲜,气概堂堂,实在是条好精壮体面的汉子。于是爱慕之意,油然而起,一双眼睛顿时水汪汪地发亮了。

“算你有胆子。”王寡妇问,“有人怎么样,没有人怎么样?”

“有人,我带你上别处;没有人,我就留下喝酒,有话跟你说。”

“要喝酒现成。”

王寡妇家这天只有一个耳聋的烧火老婆子,为了一意周旋张德成,特为关上大门,又大声关照烧火老婆子,什么人来叫门,都说她不在家。

然后携手入门,欺那老婆子耳聋,关上房门,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到得薄暮起床,王寡妇下厨做了一锅饽饽熬鱼,打了半斤五加皮款待张德成。

“相好的,”张德成把杯问道,“你给人看香头,装神弄鬼的,混得出什么名堂来?”

“罪过,罪过!什么装神弄鬼,别胡说。”

“你跟我这么说,我可没话跟你聊了!”

“我又不是故意驳你的。吃一行,护一行,卖瓜的说瓜甜,话总是这么说。跟你,”王寡妇腻声笑道,“难不成还玩儿假的。”

“假要玩儿得好,比真的还有劲,我倒想到一套玩法,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这有什么不愿意,玩儿假的原就是我的本行。你先说给我听听,玩什么,怎么玩法?”

“四五年前,大概是甲午以后吧,北乡挖河,挖出来一块石碑,这件事,你记得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残石半块,剩下二十个字。”王寡妇朗声念道,“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红灯满街照,那时才算苦!”

“现在快应验了!这首诗是刘伯温留下来的,你信不信?”

“你别问我,你说你的。”

“我跟你说实话,义和拳要大大闯个市面,等我到涞水去一趟,回来开坛,你看我那时候的声势!相好的,我好你也好,咱们俩,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你看怎么样?”

这话值得细想了!王寡妇思前虑后,倒很愿意死心塌地跟张德成去闯一闯,可是“擀面杖吹火,一头儿热”就没意思了。他的真意如何?必得探听明白。

于是她问:“怎见得‘你好我也好’?若是你好了,把我撇在一边儿,我还能死乞白赖拉住你不成?”

听这一问,张德成微微笑了,“你也是女光棍,怎么问得出这种没气力的话。”他说,“我好了把你撇在一边儿,你不会泄我底?”

“好!冲你这句话,我不能再让你笑我。你可要记得,今天二月廿一春分,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咱们俩谁要口不应心,谁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王寡妇从天津称为“大梁子”的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咬牙在左手拇指上使劲一刺,挤出几滴血落在酒中,然后将酒杯往对面一推。

张德成毫不犹豫捡起银簪,如法炮制,还拿簪子将血酒调一调匀,一口喝了一大半,留一小半给王寡妇喝。

“交杯盏都喝了,我可还不知道‘新娘子’姓什么名谁哪!”

“我娘家姓洪,小名阿连。”

“巧极了!”张德成很高兴地说,“阿连,你有红衣服没有?”

天津妇女最喜红色,阿连答说:“怎么没有?”

“有红鞋没有?”

“也有。还有红绸子的手绢儿。”

“那更好!你打扮起来,要一身红,再多抹点儿胭脂。”

“那,”阿连迟疑着问,“那是干什么?”

“你打扮好了,我再告诉你。”张德成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阿连一半好奇,一半好玩,兴致勃勃地找出一身红服饰换上,然后打水来洗了脸,对着镜子厚敷香粉,浓染胭脂。修饰既罢,揽镜自顾,觉得年轻了好几岁,心中十分得意。

不一会儿,张德成回来了,一手持着一盏红纱宫灯,一手捏着长长的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柄油纸扇,也是红色,不过红而不艳,因为是用猪血做的染料。

“现在可以跟你说了。光有义和拳也不行,还得有班娘子军,好比唱戏那样,武生配花旦,戏才热闹。这班‘扶清灭洋’的娘子军,起个名儿就叫‘红灯照’。来,来,你走几步路我看看。”

空手走路,走不出“身段”来,李来中跟张德成琢磨出来一个花样,左手红纱宫灯,右手红手绢跟红折扇。行走时屁股一扭,左右手自然前后摆动,摇曳生姿,颇为瞩目。

“走得不错!很有点味儿!不过,阿连,你可得记住,头要往上抬,胸要往前挺,走要走得直,走得稳,切忌快慢不匀,那么着才显得出威风。”

“我知道。”阿连问道,“红灯照总有个头儿吧?谁?”

“除了你还有谁?你是玉皇大帝封过的‘黄莲圣母’。”

黄莲其实应该是黄连,才能应那个“红灯满街照,那时才算苦”的“苦”字。连字特意加个草头,一则看起来像仙家的称号,再则故作隐晦,愈添神秘。这也是李来中的设计。当然,还有许多炫惑煽动的花样,都由张德成转授了阿连。张德成又将他的一个居孀的妹妹接了出来,作为“黄莲圣母”的助手,称为“三仙姑”。这以后,就要看阿连的本事了!因为张德成与李来中有约,月底在京师相会,非准时赶到不可。

张德成到京师的第二天,通衢闹市,贴出一张告示,宣达上谕,说:“各省乡民设团自卫,保护身家,本古人守望相助之谊,果能安分守法,原可听其自便,但恐其间良莠不齐,或藉端与教民为难。不知朝廷一视同仁,无分畛域,该民人等所当体仰此意,无得怀私逞忿,致起衅端。”

这张告示旁边,另有一张纸墨稍旧的告示,也是宣达上谕,指责义和拳以“仇教为名,到处滋扰”,称之为“匪徒”,告诫此辈“务需革除积习,勉为良民,倘仍执迷不悟,复蹈故辙,即行从严惩办,勿稍宽纵”。

“前后不过十天的工夫,语气大不相同了!”李来中问道,“老张,你知道是何道理?”

“当然是老太后听了端王的话。”

“不错!不过,不止端王一个人看得起义和团,可以说,凡是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或者老太后信任的人,都向着咱们。走,我带你去会一个人。”

这个人是端王府的护卫,在虎神营也兼着差使,名叫德同,行四。在地安门一带,提起“德四爷”,都知道是端王面前的红人。

不知李来中具何神通,不但交上了德四,而且颇受尊敬,他叫李来中为“大哥”。爱屋及乌,张德成亦被尊称为“张二爷”,口口声声“久仰,幸会”,十分亲热。在他家寒暄刚毕,便坚邀到砂锅居去吃白肉。

挑了一副僻静的座头,等菜上齐了,德四关照店伙,未曾招呼,不必过来。然后挪一挪凳子,靠近了李来中说:“王爷有话,这时候见面还不便,请你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李来中矜持地答说,“我想见王爷,只不过想讨点口气,比较容易办事。说实话,义和拳‘扶清灭洋’,扶的无非大阿哥,洋人如果不是跟王爷作对,做法把他们撵出去也就是了,不必尽数灭了他们。”

“是,是!拳上众位师兄的赤胆忠心,我禀报了王爷,不知道会怎么高兴。不过,洋人非灭不可!是洋人,莫不跟王爷作对,所以朝中辅保大阿哥的人,也莫不痛恨洋人。譬如徐中堂、崇公爷、刚中堂、启大人,这班在老佛爷面前最红的大人先生,个个提到洋人就恨之切骨。还有,军机上有位连老爷连文冲,是刚中堂手下最得力的人,他也很热心,暗中回护,着实有点用处,今天贴出去的那张布告,就是他的稿子。”

张德成只知道“徐中堂”是指徐桐,因为他恨洋人的名气甚大,几乎全国皆知。此外,对崇绮、刚毅、启秀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军机连文冲是何许人,凭什么能回护义和拳。可是,李来中就不同了!

“原来刚中堂也很看得起义和拳?”他惊喜地问。

“是的。不过,刚中堂在老佛爷面前,虽然很说得动话,可惜,军机大臣不止他一位。”

“那么,别的几位呢?”

据德四所知,军机大臣对义和拳的态度各各不同。除去礼王世铎毫无主张,可以不论以外,荣禄不以为然,王文韶一无信心,赵舒翘口是心非,算起来只有一个启秀是跟刚毅一致的。

“王中堂是‘玻璃蛋’,见风转舵,不必怕他;赵大人进军机是刚中堂保的,也不怕他不听话。只有荣中堂很麻烦,他只听老佛爷的话,刚中堂没有在他眼里。王爷的意思,总得在‘扶清灭洋’四个字上面,热热闹闹做它一篇文章,让老佛爷中意了,大事才能办得起来。”

李来中深深点头,“文章要做得热闹容易,说实话,我也打算这么做。不过,”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德四爷,太热闹了会不会接不住?”

德四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说:“不会!不过要一步一步来。”

“你是说从远处一步一步往京里挪动?”

“对了!到有一天,拳上弟兄们能够进宫演练给老佛爷看,那就成了。”

“一定有那一天!”李来中极有信心地答说。

回到西河沿长义发客栈,已有访客等候李来中,自此络绎不绝,到深夜客才散尽。李来中占了三间房,却又分成两处,北面两间,南面一间,有客来都单独邀到南屋去密谈,连张德成都无法与闻。不过,他看得出来,来客的身分都跟他不相上下,猜想都是各地设坛的大师兄。但没有一个是为李来中留下来的,足见自己与众不同!想到这一点,张德成颇感安慰。

“老张,我不肯随便让你跟他们见面,是为的将来好抬高你的身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不露面则已,一露面就得是‘大师兄’之中的‘大师兄’。这是我的苦心!”

原来如此!张德成对李来中更死心塌地了,“我明白,”他说,“我不会让你白费苦心!”

“我早知道不会。不然就不找你了。”李来中又说,“德四今天说的话,很切实,很管用。他的话,当然是端王的意思,有这么一座靠山,事情会很顺利。我得先找几处地方,点个火头看,试试地方官有多大胆子,多大能耐。”李来中停了一下问道:“老张,你以前来过京里没有?”

“来过几次。”

“到过哪些地方?”

“无非前门外大栅栏一带,往南到天桥逛逛。还能到哪儿?”

“那,你虽到了京里,跟没有到过一样。”李来中说,“现在有三天闲,老张,你得想法子去开开眼界,看看那些王公贵人的派头,你就知道怎么样地唬人了!”

张德成这几年混光棍颇有程度了,所谓“一点就透”,自能领悟话中的深意。当下跟店中伙计打听几处王公贝勒府第的地址,沿路询问,问到了地方,在附近闲逛耗工夫,及至仪卫夹护,朱轮辘辘,便装作回避,溜到照墙下悄悄窥看。宝石顶、双眼花翎的亲贵也见识了好几位,感觉中了无足异。比较与常人不同的,只是有些旁若无人,出门上车、下车进门,总是昂着头,直着眼往前走,绝少左顾右盼的。

看了两天,不过如此,张德成认为够了。第三天起了个大早,旧地重游,去逛天桥,心里打算着,总有几个唱戏的同乡朋友可以会面。

因此,一到天桥便由南大街直奔先农坛西面空旷之地,这里通称“先农坛根”,梨园行都在这里喊嗓子,一片“咦—”“啊—”的怪声。张德成兜了一圈,见有一个在踢腿的人,似曾相识,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那人也不练功了,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走来问道:“咱们在哪儿见过。尊驾贵姓?”

“我姓张。”

“啊,听你的天津口音,我想起来了!你是杨柳青的老张,叫张德成不是?我叫赵玉山。”

“喔,是,是!”

张德成亦记起往事。是前年夏天,赵玉山随班到杨柳青唱酬神的戏,一天戏完,与几个武行下馆子喝酒,跟当地混混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对方也有明白事理的人,极力劝和,张德成就是挺身排解的一个。

“我记得你同伙管你叫小赵,原来你就是赵玉山。红角儿啊!”

“你没听过我的戏?”

“听过。可是台上台下不一样。”张德成说,“看你文文静静,不像个大武生。”

“你夸奖!”赵玉山笑得很高兴,“走,走!今天我没戏,陪你去喝一盅,补补在杨柳青欠你的情。”

“提那个干什么?好哥儿们长远不见,该当叙叙,走,上王八茶馆去!”

“你倒也知道王八茶馆,像是老天桥。”

原来王八茶馆的字号叫“福海居”,是天桥最大的一家茶馆,不知怎么有此“王八茶馆”这个不雅的诨名,但非常到天桥的不知道。张德成只是偶尔听说而已,笑笑答说:“这里,我一共不过来过七八回,算什么老天桥?”

“是啊,我也纳闷,天天到天桥,怎么从没有见过你?”赵玉山问,“你怎么到京里来了呢?”

张德成何事来京,自然不便说实话,却又不愿另外捏造个原因,笑笑答说:“想来闯个万儿。”

江湖的黑话“扬名立万”,万儿就是名声。要到九陌红尘、卧龙藏虎,行行都出状元的京城里来闯名声,这口气真还不小。赵玉山不由得侧着脸,深看了他一眼,带着些忠言逆耳的味道说:“那可不大容易噢!”

“要说容易,天底下哪件事是容易的?”

本是忠告,却碰了个软钉子,赵玉山不免扫了兴头,话就懒了。到了王八茶馆,赵玉山有固定的座头,茶博士不必关照,先用朱漆木盆打来洗脸水,中间坐一个漱口缸,上面盖一条手巾,等他漱洗停当,一壶香片也闷透了。与张德成先过了茶瘾,一面买点心来吃,一面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老张,你想在哪一行闯万儿?怎么闯法?”

“这可把我问住了!”张德成答道,“说实话,我是来碰机会,不久,要跟朋友到涞水去一趟,也许能有什么机会。”

一提涞水,赵玉山的兴致又来了,脱口答道:“巧得很,我去年也到涞水去过一趟。老张,你到涞水去干什么?不是去找阎老福吧?”

张德成大为惊异,赵玉山居然也知道阎老福!且听他说些什么。因而点点头说:“不是我去找阎老福,阎老福约我的朋友去玩玩,我的朋友顺便就邀了我。”

“到底是去玩,还是应阎老福的约,替他去办事?”赵玉山说,“老张,如果是去玩,我劝你就免了!那里是是非之地,你犯不着去蹚浑水。”

“怎么叫蹚浑水?”

“阎老福跟当地教民有仇,仇还深得很。一心想找义和拳替他卖命报仇。你想想,这是什么好事?”

张德成心想,他是好言相劝,如果自己不听,话不投机,当然就无法再听他谈涞水的情形。因而口是心非地先答一句:“是了!我听你的劝,不去惹那个是非。”

“这才是!老张,如今时局乱得很,你也不要打算闯什么万儿,找个小事先混一混,看看风色再说。”

“是的,我亦想看一看再说。”张德成急转直下地问,“阎老福这个人怎么样?”

“人倒还够义气。不过,跟他在一起,没有福,只有祸。”赵玉山很有自信地说,“你看好了,他自己将来要闯一场家破人亡的大祸。”

“怎么呢?”

“你想,他要烧教堂,杀教民,虽有义和拳撑腰,其实是唬人的玩意。等闹大发了,官兵围剿,义和拳一哄而散,阎老福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一切罪过,不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当?他能当得起吗?”

“当然当不起。不过,我想义和拳也未见得会一哄而散!”

“那就更坏!不但他自己倾家荡产,一定还害了地方。”

张德成默然,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小赵,你看义和拳能不能成什么大事?”

“瞎捣乱,能成什么大事?”

“你把义和拳也太看得一文不值了!”张德成笑道,“大概你吃过义和拳的亏?”

“你当我是教民,是不是?老张,你正说反了,我家吃过教民的亏,我也练过拳。”接着,赵玉山将如何入坛,如何应邀到涞水,如何发觉大师兄那一套骗人的把戏而觉悟,仍回京城重理旧业的经过,源源本本地为张德成说了一遍。

“怪不得你这么看不起义和拳!”张德成不动声色地问,“可惜,这些把戏不大有人知道,你该多多揭穿,别叫人再上当!”

“唉!”赵玉山叹口气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恨这个年头儿,希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明明绝不会有的事,偏偏就摆在那儿!譬如皇上……”他伸一伸舌头,赶紧将话咽住。

张德成从容不迫地向周围看了一下,轻声说道:“没有人管咱们的事,你往下说吧!”

“譬如皇上,”赵玉山将声音压得极低,“说他在瀛台住的地方,滴水成冰的十二月里灌西北风。这话说出来,老张,你相信吗?”

张德成当然要这样回答:“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事情就不由你不信!有个阔极了的内务府立大人立山,为此还挨了慈禧老佛爷好一顿臭骂。这是立大人亲口所说,我亲耳听见的,能不信吗?”赵玉山略停一下,回到正题上,“就因为这些想不到、想不通的事太多,真假是非全分不清了,所以规规矩矩的话没人听,反而邪魔外道越弄玄虚越有人相信。我要说义和拳烧教堂,用的是外洋运来的洋油,十个有九个不信,剩下那个信了的,还会悄悄儿告诉我:老弟,你这话可别随便说。祸从口出!如今提到‘洋’字就犯忌。你看,皇上只为信洋人,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你还能强得过皇上吗?老张,你想,是这么一个世界,我还能说什么?今天是遇到你,愿意听我的劝,我才发牢骚。不然,我也不说。”

对这番话,张德成一字不遗地都印入心中,心领神会,自觉三天以来,唯有此一刻获益不浅。这个年头儿既然真假不明,是非不分,自不妨颠倒黑白。不过说瞎话非瞪着眼不可,眼瞪得越大越能教人相信。当然,迎合潮流最要紧,谁“灭洋”灭得最狠,谁就是在潮流前面。至于烧教堂未尝不可用洋油,只是赵玉山的那“大师兄”手段欠高明而已!

念头转到这里,心中一亮,多少天来一直在筹画而总未有善策的一件事,刹那之间都想通了!

因此,这天午后跟李来中见了面,张德成跃跃欲试地表示,计划不妨变更—李来中本有一整套计划,先助阎老福报仇,藉此发端,看看官方的动静。如果官方仍旧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下一步便由县而府,由府而省,要在保定大干一番。因为有着这种考验地方官的作用在内,便得见机行事,不能一味蛮干,搞得无法收场。尤其要紧的是能控制阎老福,方可收发由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李来中看,只有张德成堪以托付重任。当然,这也是对张德成的一种考验,如果涞水之行措置得宜,李来中预备着一个“天下第一坛”等他去主持。

张德成想变更计划,即是想提前设坛,涞水那方面,请李来中另外派人。这多少是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李来中很诚恳地说:“老张,我是为你设想。尽管你本事通天,在拳里的资格不够,所以我现在要养你的资格。涞水成功了,你的名气就响了,回来做个现成的大师兄,哪个敢不听你?如果你现在自己去设坛,辛辛苦苦干些打杂的事,不贬了你的身分?再说涞水那面,大有用武之地,十八般武艺,只要你会,尽管拿出来,这么好的历练的机会,哪里去找?”

张德成原是一时兴奋,急待见功,听此一说,自然省悟,连连答说:“好,好!我就到涞水走一趟再说。”

由于李来中的关系,张德成一到涞水高娄村,即为阎老福奉为上宾,要大张筵席,广宴亲朋,以为尊礼,却为张德成一口拒绝,说是绝不可招摇,否则,徒然偾事。

到得夜深人静,置酒相对,方始密商步骤,“听你说,高娄的教民一共三十多家,总计有多少壮男?”张德成问,“有多少枪?”

“壮男大概一百出头。枪至少也有一百多,教堂屋顶上还有一座洋炮。”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跟我有深仇大恨的,一共六家,我给他们欺侮得太厉害了,非要他们的命不可。此外,就看情形了。”

“看什么情形?看情形就变私仇了!要杀都杀,男女老小,一个不留!”

阎老福吓了一跳,再想一想,脸亦变色,“那样,”他嗫嚅着说,“好像太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