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六部 母子君臣 第8章

第8章

这样问话,用意不难明白。黄体芳的奏折中建议: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的差使,责成曾纪泽专司其事。慈禧太后是想明白,黄体芳到底是帮曾纪泽说话,还是跟李鸿章过不去。

庆王奕劻无从置答,回身低声:“星叔,你回奏吧!”

署理兵部尚书许庚身随即高声说道:“回皇太后的话,曾纪泽与黄体芳并无渊源,不见得有什么交情。”

“照这样说,完全是看不得李鸿章!”慈禧太后说,“我看也是!黄体芳的话好刻薄。李鸿章这几年也办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说他光是会用钱,‘百弊丛生,毫无成效’,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

“是!”庆王附和着说,“黄体芳的话,说得太过分了!”

“黄体芳是侍郎,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这些新进的翰林可比。他上这个折子,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听这一说,她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拿黄体芳跟因为参李鸿章而丢官的梁鼎芬相提并论,可以想见她的恼怒。庆王便即答道:“应该交部严议!”

“对了!交部严议。”慈禧太后说道,“大办海军,让李鸿章会办,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规下来的。难道就都不及黄体芳一个人的见识?何况大臣进退,权柄操在朝廷,他凭什么说这个不该用,那个该用?你们拟一个批来我看。”

当时许庚身执笔,拟了一个批来,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亲自用朱笔誊在折尾上,发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黄体芳奏,大臣会办海军,恐多贻误,请电谕使臣,遄归练师一折。本年创立海军,事关重大,特派醇亲王奕譞,总理一切事宜。李鸿章卓著战功,阅历已深,谕令会同办理。又恐操练巡阅诸事,李鸿章一人未能兼顾,遴派曾纪泽帮办。所有一切机宜,均由海军衙门随时奏闻,请旨办理。朝廷于此事审思熟虑,业经全局通筹,况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岂臣下所能意为进退?海军开办伊始,该侍郎辄请开去李鸿章会办差使,并谕曾纪泽遄归练师,妄议更张,迹近乱政。黄体芳着交部议处!”

其时吏部尚书崇绮因病请假,由礼部尚书乌拉喜崇阿署理,他是个谨饬平庸、没有主张的人,另一位尚书徐桐,听见“洋”字就会变色,平生最恨“洋务”,对李鸿章自然没有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黄体芳。至于被黜复用,刚由署理吏部左侍郎补实为吏部右侍郎的李鸿藻,是昔日的清流领袖,对黄体芳更要回护。所以避重就轻地引用了一条来处分。

这条定例是:“官员妄行条奏者,降一级调用,公罪。”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当,与个人品格有亏而获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准许抵销,换句话说,只要得过“加级”的奖励,就不必降级。像黄体芳这种当到侍郎的大员,总有好几次加级的纪录,因此这样的处分,对他来说实在丝毫无损。

徐桐与李鸿藻如此主张,其余的堂官觉得不甚妥当,“妄议更张,迹近乱政”与“妄行条奏”的过失并不相同。然而因为上谕中最后一句是“交部议处”,不是“交部严加议处”,又因为黄体芳本人是兵部堂官,建议改派曾纪泽专司筹练海军,亦可说是分内应尽的言责,似乎谈不到“乱政”。这样一转念间,也就默然同意了。

覆奏一上,慈禧太后大为不满。认为“所议过轻”,朱笔亲批:“黄体芳着降二级调用。”而“吏部堂官传旨严行申饬”。包括告假的崇绮在内,这个年便都过得不甚痛快了。

除夕那天,慈禧太后做了两个重要决定,也就是在明年要办的两件大事:一件是由选秀女开始,为皇帝立后;一件是预备撤帘归政。

于是,光绪十二年正月初五,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当面嘱咐,决定带皇帝去谒东陵。此行有三大典礼,第一是到慈安太后在普祥峪的定东陵上去行“敷土礼”。慈安太后暴崩于光绪七年三月,当年九月大葬,慈禧太后因为病体初愈,不耐长途跋涉,未曾送到陵上。皇帝年纪太轻,亦不能送葬。四年以来,慈禧太后一直认为这是一件她应该对慈安太后抱歉的事,决定趁撤帘归政之前,弥补此一咎歉。

第二是皇帝登极以后,始终还没有瞻谒过穆宗的惠陵,这一次应该尽礼。第三就是在东陵隆恩殿为列祖列宗行大飨礼。

所谓“敷土礼”就是民间的扫墓,自以清明为宜,所以当天颁发上谕,定于二月廿七起銮,三月初二清明行敷土礼,礼成以后随即回銮,预定三月初七还宫。为了迁就三月初二清明这个日子,回銮的行程相当匆促,而必须在三月初七还宫,则因为这一年会试定制三月初九第一场开始,考官必得在前一天入闱。三月初七回京,第二天派出考官,才能不误试期。

这一下,有三个衙门要大忙特忙了。第一个是直隶总督衙门,要办“陵差”,主要的是整修沿途的跸道;第二个是礼部,要准备各项仪注;第三个就是内务府,侍候皇太后、皇帝及宫眷的车驾食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大感为难的既非内务府,亦非直隶总督衙门,而是礼部。慈禧太后谒陵,仪注自有成例,为难的是初谒普祥峪慈安太后的陵寝,并无成例可循,找遍旧案,只有同治四年两宫太后致奠孝德显皇后的例子,似乎可用。

孝德显皇后萨克达氏,是道光二十七年文宗当皇子的时候,宣宗为他所册立的嫡福晋。但这位福晋福薄,并未当过皇后。道光二十九年,宣宗的继母孝和睿皇后驾崩,第二天,这位福晋薨逝。而当孝和睿皇后驾崩时,宣宗已经高龄七十有二,并且有病在身,岁暮之际,接连遭遇丧事,过于伤感,所以不到一个月,亦就龙驭上宾了。

于是文宗即位,萨克达氏被追封为孝德皇后,而她的丧仪进行到一半,由于身分自皇子的嫡福晋变为皇后,亦就更改为大丧仪,梓宫一直停放在东陵附近的隆福寺。同治四年,文宗大葬,孝德皇后合葬于定陵。两宫皇太后致奠,因为孝德皇后是元后,当然用的是妃嫔对皇后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

这一次慈禧太后拜谒慈安太后的陵寝,应该亦可援用此一成例,满尚书延煦主张最力。他所持的理由是,生前两宫并尊,而死后的情形不同,一直到咸丰十一年文宗驾崩的时候,始终是皇后与懿贵妃这两种不同的身分。如果说慈禧太后此时可以平礼致祭,那么当时两宫以妃嫔之礼祭奠孝德皇后,就是错了。

于是定议,详细覆奏。慈禧太后先看行大飨礼的仪注,写的是:

康熙九年秋,圣祖奉太皇太后率皇后谒孝陵,前一日,躬告太庙,越日启銮,陈卤簿,不作乐。

既达陵所,太皇太后坐方城东旁,奠酒举哀,皇太后率皇后等,诣明楼前中立,六肃三跪三拜,随举哀奠酒,复三拜,还行宫。后世凡皇太后谒陵仿此。

这个仪注,慈禧太后自无话说,接下来看到皇太后“诣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礼节”,自然而然想到当年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情形,勃然大怒,将礼部的奏折狠狠地摔在地上。

左右太监宫女见此光景,吓得个个屏声息气,双腿发抖。当然,李莲英是例外,然而也不敢随便说话,努一努嘴,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然后捡起奏折,悄悄看了一下,还不知究竟,只猜想到一定是礼部所拟的仪注,大不合她的意思。

“你看!”慈禧太后指着奏折,咬牙说道,“礼部拟的什么仪注?”

“哪儿不对,传旨军机说给他们改就是了。”李莲英说,“礼部堂官都是书呆子,何必为他们动那么大的气?”

慈禧太后也是一时之气,自觉为此发怒,会遭人背地里批评度量太狭,因而忍住一口气,接纳了李莲英的建议。

于是军机承旨,通知礼部重拟仪注,要跟当初两宫太后在隆福寺祭奠孝德皇后的礼节稍有区别。这本来不算一件大事,如果初拟之时,就酌量更改,亦不会有人批评,但这样一奏一驳,反而引起士林注目,尤其是会试将近,才俊之士云集京师,其中颇不乏为老辈宿儒所敬重的名士通人,将这件事看得很深。因为看得深,也就看得很重。

这也可以说是旧事重提。当年为了醇王是皇帝的本生父,防微杜渐,深恐明朝嘉靖年间“大礼议”的故事重演,所以极力裁抑醇王。上至亲贵,下至翰林,几乎无不以为醇王绝对不可过问政事,防他因为干预朝政而逐渐养成羽翼,一旦皇帝亲政,成了无形中的“太上皇”,便无人可以制他。这重借为穆宗立嗣作题目,其实等于“争国本”的公案,直到穆宗大葬,吴可读尸谏,方始告一段落。

在当今皇帝入承大统之初,就是醇王自己也知道,处于极大的嫌疑之地,自分必是从此与国家政事绝缘,闲废终身,因而当时上奏两宫太后,有“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的苦语。谁知忽忽十载,情势已变。如今醇王不但过问政事,而且成了“太上军机大臣”,吏事、军务、财政一把抓,当年的杞忧,成了今天的隐忧。大家也都知道,只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醇王绝不敢稍有逾越,但如一旦撤帘,优游于禁苑之中,大权交付于皇帝之手,那时谁也保不定醇王会不会起异心。即或他本人并无此意,却又有谁敢断定,他左右不会加以怂恿?赵匡胤这样谨厚而不好威权,不也“黄袍加身”,欲罢不能吗?

因此,为了消除这重隐忧,今日之下,必须讲礼。礼制并称,唯有礼法,也就是祖宗的家法,才可以防制得了不测的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容许慈禧太后不守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亲政以后,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六堂官当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旨,修改仪注,引起士林不满,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逼近了。迫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英拉得上亲戚关系的司官,特地备了一份丰腴的大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回到宫中,他自己不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加上她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体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艳、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教她说我两句,我可受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而婉,暗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不容辞地一肩承担了下来,却不敢操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征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袭,已在光绪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城方家园老家抽大烟。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载澍。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锐;老二便是长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交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日,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时清流的气焰正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满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楣,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读书。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中,有德馨、长叙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日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兴致很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从没有跟皇额娘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她生父说情是猜错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然不能再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仪注,既不敢违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有错,不但没错,还真是维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得过女儿,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慈禧太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露。

二月廿七,皇帝奉皇太后启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王、大学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白涧;第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为慈安太后陵寝行敷土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一检即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荣寿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到阶前大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色,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一句,“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延大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殿门外跟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外回奏,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至发生正面冲突。说来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两宫垂帘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没理,怎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维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奴才不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绝不可违,奴才不争,虽死无面目见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竟在这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黄带子”,竟像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侍候礼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时准备的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腰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廷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南书房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大臣在帘前进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宫眷讲解,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奉迎兴献王长子厚熜入承大统,建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正就是首辅杨廷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一天有人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礼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太上皇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的礼部尚书敢于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在旁,也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璁、桂萼。”

张璁、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日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听,说对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哪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英传旨: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却没有人敢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须在宫内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稳。明知第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尚书的锡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毓汶。

翁同龢满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将一班名士如张謇、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大致指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像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

“潘尚书呢?”

“也不是!”

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春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姊姊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有《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科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哪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抽开第一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

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阕“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徐将环珮整,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苦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迎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需有一支健笔,宛转立论,如陈弢庵、张香涛铮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说得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激愈坏。”志锐仰屋兴叹,“现在难得其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色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乱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决定鼓动他的姊夫“谟贝子”劝醇王力争。主意一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总理衙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巡视舰队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覆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随行人员请示校阅海军的地点日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至奕谟等了有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廿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上谕,因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怎么会有李莲英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机营出操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遣亲信做耳目。但太监出京,到底过于招摇,因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藉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便。哪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让他戴六品的顶子好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同治年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宸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现在李莲英奉旨随醇王出海巡阅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最后是劝奕谟:“曷不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但如老实相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同时也一定会极力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遣的。”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拿他们压下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来的?奏请派太监随行!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也看看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拿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色,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为臣下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及福晋乘坐杏黄轿,就像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隐约约点他一句。

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便即指着那张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深意,要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地,他已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为无名有实的“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流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人来报:“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枪支的功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请求暂不补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十目所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