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六部 母子君臣 第7章

第7章

“好,就算有。”李莲英又说,“就算上头肯交代提用,可是这笔款子交给谁来用?总得有个衙门出印领啊!”

这就是说,如果是由海军衙门或者工部出印领,再转拨奉宸苑领用,其间便费周折,对归还垫款一定要先追根问柢。如说是奉懿旨办理,懿旨却又何在?那时候慈禧太后亦不便出面说一句:“不错,是有这回事!”数目到底太大,不便这样子苟且。

理会得此中深意,立山深深点头,“大哥说得是!”他说,“这笔款子当然拟给内务府。现在咱们动工,亦当作内务府每年照例的修缮办理,不用动折子,也不用下上谕,一切都是面奉懿旨。不过……”立山欲语不语,似乎有碍口的地方。

“怎么?兄弟!”李莲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内务府人多主意也多。说句泄底儿的话,有好处争着来,要办事都往外推。如今修园照内务府常年修缮的例子办,只怕没有一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呢,奉宸苑的郎中,连我们堂官都得听内务府司官的,哪还有我说话的份儿?修三海是七爷在管,凡事直接打交道,越过内务府这一层,不算我失礼。现在可又先不让七爷知道这回事,大哥,我可真有点儿有力使不上了。”

话说得相当含蓄,但李莲英一听就明白,而且深有同感。为了办事方便,慈禧太后交代下来,他直接告诉立山,如臂使指,十分方便。倘或要经过内务府大臣一层一层转下来,不特多费周折,原来的意思,保不定就会走样,并且有些话也不便说——这一层于公于私的关系都很大,得要好好做个安排。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自有道理,反正准教你痛快就是了!”

“谢谢大哥!”立山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空口说谢怎么样?”李莲英开玩笑似的答说,“‘有宝献宝’,快拿出来吧!我得赶回宫去。”

“有,有!”立山一叠连声地答应。

李莲英喜爱“奇技淫巧”之物,立山经常替他预备得有的。这天捧出来的是一包西洋玩物,从金发碧眼的西洋春册到会走路的洋娃娃,总计十来件之多,足供他晚来无事,消遣好几个长夜之用。

在归途中,李莲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个好缺。但是这个缺亦不是能随便调动的,先得仔细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撵掉旧的,才能补上新的。

因此,他这天回宫,只夸赞立山的好处,说他办事实心实意,干练爽利,既有担当,又肯任劳任怨。接着便提到挑个日子,预备上清漪园去实地勘察一番,再画图样进呈。话很多,却始终不露如何给立山调个差,得以直接指挥的意思。

“好啊!”慈禧太后很赞成李莲英去看一看,因为他每次看了什么回来,耳闻目见,讲得清清楚楚,就等于她亲闻目睹一样,“你就在这三两天里头,好好去看一看。先画个地形图来。”

“奴才就后天去吧!”

“后天?”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后天去看看长春宫搭的戏台,那就改在明天去看。”

长春宫搭戏台是这年兴出来的花样,为的是传召外面的戏班子方便。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储秀宫。而长春宫的戏台,限期九月底“报齐”,这天是九月廿六,离限期还有四天,依内务府办事的习惯,一定还不曾搭妥当。李莲英本想劝阻,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话都到了口边,灵机一动,将要说的话缩了回去,响亮地答一声:“是!”

次日朝罢,传过午膳,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道:“绕绕弯儿去!”

她每天饭后,总在殿前殿后走走,其名为“绕弯儿”,其实是为了消食。绕弯儿的时候,照例也有一班太监宫女随侍,原以为她只在储秀宫回廊上闲步,哪知竟出宫往南直走。李莲英知道她的行踪,抢上两步,招呼一名小太监说:“赶快到长春宫,告诉内务府的官儿,老佛爷驾到,让不相干的人赶紧回避。”

小太监从间道飞奔而去,一进长春宫便大嚷:“老佛爷驾到,不相干的人赶快出去!”

在场的内务府官员大惊失色。慈禧太后突然驾到,所为何来?堂郎中文铦慌了手脚,一面撵工匠出门,一面找长春宫的太监,预备御座。就在这乱作一团的当儿,慈禧太后出现了。

一踏进来脸色就难看,望着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木料麻绳不断冷笑。文铦领着内务府的官员磕头接驾,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

“戏台呢?”鸦雀无声中冒出来这么一句,声音冷得像冰,文铦顿时战栗失色。

“老佛爷在问:戏台怎么还没有搭好?”

“是,是月底报齐。”文铦嗫嚅着说,“今儿是廿七,还有三天的限。”

“你听,”慈禧太后转脸对李莲英说,“他还有理呐!”

遇到这种时候,跪在地下的人的穷通祸福都在李莲英手里,如果他肯善为解释,或者先装模作样地骂在前面,为慈禧太后消一消气,至少大事可以化小。不然,虽是小事,也可以闹大。

李莲英这天是存心要将事情闹大,当时便问文铦说道:“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吗?”

“能,能!”文铦一叠连声地说,“哪怕一天一夜,都能搭得起来。”

京里干这一行的,确有这样的本事,李莲英当然也知道,却故意不理会,只冷冷地说道:“既然这么着,又何必非要月底报齐?挑个好日子,早早儿搭好了它,趁老佛爷高兴,就可以传戏,不也是各位老爷们侍候差使的一点儿孝心吗?”

这一说,真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厉声叱斥:“他们还知道孝心?都是些死没天良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吩咐,“去看,内务府有谁在?”

这是传内务府大臣。只有一个师曾在,听得这个消息,格外惊心动魄,因为不但他本人职责攸关,而且他的长子文麟现在造办处当郎中,长春宫搭戏台派定六名造办处司员合办,文麟恰是其中之一。

战战兢兢赶到储秀宫,递了绿头牌,却一直不蒙召见,想打听消息,都说不知道。等了一个时辰,小太监出来传知:不召见了。却颁下一张朱谕:“内务府堂郎中文铦暨造办处司员,贻误要差,着即摘去顶戴,并罚银示惩。”

接下来便是罚款的单子,堂郎中五万,造办处司员六人,各罚三万,总计二十三万银子,限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万寿正日的第二天交齐。

在被罚的人看,这么一个不能算错处的错处,竟获此严谴,实在不能心服。俗语说的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如今既摘顶戴,又罚银子,是打了又罚。这从哪里说理去?只有一面督促工匠,赶紧将戏台搭成;一面商量着找门路乞恩,宽免罚款。

要想乞恩,先得打听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这一层文铦比较清楚,因为当时震栗昏瞀,应对失旨,事后细想,却能找出症结,坏在李莲英不肯帮忙。然则,他的不帮忙又是所为何来?想想并没有得罪他啊!何以出此落井下石,砸得人头破血流的毒手?

这个疑团很快地打破了——第二天军机承旨:“内务府堂郎中着立山去。”旨意一传,除却文铦都不觉得意外,因为立山早有能名,而且在“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这四条捷径中占了两门——毓庆宫行走是“帝师”,在醇王门下名为“王佐”,出使“洋鬼子”的国度是“鬼使”,在神机营当差便是“神差”。四样身分,有一于此,即可春风得意,而况立山既是“王佐”,又兼着神机营的差使!

奉宸苑郎中与内务府堂郎中,同样郎中,但就像江苏巡抚与贵州巡抚一样,荣枯大不相同。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且多有本职,往往与遥领虚衔没有多大分别。内务府的实权多在堂郎中手里,如果干练勤练,圣眷优隆,一下子可以升为二品大员的内务府大臣。所以这一调迁,在立山真是平步青云,当然喜不可言。

而在周旋盈门的贺客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醇王,一个是文铦。醇王犹在其次,文铦的失意,必须立即有所表示。

于是他托词告个罪,从后门溜出去,套车赶到文铦那里。帖子递进去,听差的出来挡驾,说主人有病,不能接见。

“我看看去!”立山不由分说,直闯上房,一面走,一面大喊,“文二哥,文二哥!”

到底都是内务府的人,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够意思,文铦不能坚拒,更无从躲避,只得迎了出来,强笑着说:“你这会儿怎么有工夫来看我?”

“特为来给二哥道恼!”说着深深一揖。

文铦确实有一肚子气恼,不敢恼慈禧太后,也不敢恼李莲英,原就牙痒痒地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气。谁知他不速而至,先就乱了自己的阵法,此刻再受他这一礼,真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份气恼,看来是只有闷在肚子里了。

“咳!”他长叹一声,“我恼什么?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

“二哥跟我还分彼此吗?便宜不落外方,我替二哥先看着这个位子,等上头消一消气,想起二哥的好处来,那时候物归原主,我借此又混一重资格,就是沾二哥的光了!”

文铦笑了,“豫甫,你真行!”他说,“就算是哄人的话,我也不能不信。”

就这立谈之顷,主人的敌意不但消失无余,反将立山引为知心,延入书房,细诉肺腑。文铦相信立山不至于不够朋友挖他的根,但对李莲英颇感憾恨,认为他即使要帮立山,犯不着用这样的手段,当然这是他确信立山不会出卖朋友,拿他这番话去告诉李莲英,才敢于直言无隐。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说李莲英心中一定也存着歉意,将来自会设法补报。然后便跟文铦要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不独为了安抚文铦和他的那一帮人,而且也是收文铦的那一帮人为己所用。

在文铦,自是求之不得,毫无保留地将他在内务府的关系都交了出来。立山答应尽量照旧重用,但话中留下一个尾巴,如果李莲英有人交下来,又当别论。这是预备有所推托的话,然而也是老实话,文铦是可以体谅得到的。

离了文家,转道适园。车中寻思,醇王那里是非去不可的,说话可得当心,不能让醇王留下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想法,以为巴结上了李莲英。但也不宜泄漏得太多,尤其是重修清漪园一事,既然慈禧太后有话,由她亲自跟醇王去说,更不能“泄漏天机”。

打定了主意,琢磨措词,等想停当,车也停了。但见苍茫暮色中,适园灯火闪耀,舆从甚盛。立山心想来得不巧,正逢醇王宴客,却不知请的是哪些人?

下车一问,才知道是宴请来京祝嘏的蒙古王公,此刻正在箭圃中张灯较射,回头还有摔角,由善扑营的高手与大汉壮士对垒。醇王府的侍卫劝立山在那里看个热闹。

“看热闹不必了。”立山说道,“我只跟王爷说几句话。”

那些侍卫平日都得过立山的好处,当时便替他安排,先领到抚松草堂暂坐,然后为他到箭圃中去请醇王来相见。

醇王穿的是骑射用的行装,石青缎子的四开气袍,上套通称“黄马褂”的明黄色丝褂,束一条金黄带子,手里握着两枚练手劲、活骨节用的钢丸,盘弄得“嘎,嘎”地响,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他问的第一句话跟文铦几乎一样:“这会儿你怎么有工夫到我这儿来?”

“特为来给王爷磕头。”说着,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干吗?无缘无故给我磕头。”

“是谢王爷的栽培……”

“不,不!”醇王抢着说道,“你弄错了!我可不敢居功,调你到内务府,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上头也没有跟我提过。你该给皮硝李去道谢。”

立山心想,自己还真的来对了!听醇王话中的味道,大有酸意,岂可不赶紧消解?

“是王爷的栽培,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立山答道,“蒙上头的恩典,调我到内务府,曾经跟李总管提过,问我怎么样。李总管回奏:立山是七爷赏识的人,不妨问问七爷的意思。上头就说:既是七爷赏识的人,一定错不了!无需再问了。王爷,您老请想,我这不是出于王爷的栽培?”

这套编出来的话,听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大感欣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我倒不知道。”他说,“你可好好儿巴结差使,别丢我的脸!”

“是!”立山又说,“这一调过去,当然要忙一点儿。不过,神机营的差使,求王爷可别撤我的。”

“我撤你的差使干什么?不过,”醇王沉吟了一下,“我想,你还是在海军衙门兼个差使的好。将来海军衙门跟内务府打交道,我就都交给你了。你看怎么样?”

“全听王爷做主。我,反正只要能在王爷左右当差就是了。”

“好吧!反正我也少不了你。明儿个再说。”

“是!我跟王爷告假。”说着,立山便请了个安。

“你家总有些贺客,我不留你吃饭了。”说到这里,醇王喊道:“来啊!”等侍卫趋近,他才又对立山说:“今儿有烧烤全羊,我让他们去割半只,你带回去请客。”

于是立山又请安道谢。带着半只松枝烤的全羊,坐车回家。还有几个知交留在那里,商量着“叫条子”来分享王府的烧羊。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相公”。潘祖荫所眷的朱莲芬,梅家景龢堂的弟子、为李慈铭所倾倒的朱霞芬都来了。俊秀毕集,“条子”中只有一个秦雅芬托病未到,大家都知道,他的“老斗”是张荫桓,奉派出使美国,海天万里之行在即,自然有诉不尽的离情别意。托病不到,未算意外。

转眼过了万寿,是该交罚款的最后期限了。文铦五万交得最早,是立山为了弥补他的丢官,替他代垫的。造办处六名司员中,文麟的父亲是现任内务府大臣师曾,不能不交罚款,否则会祸延老父,此外就只有一个英绶,老老实实交了三万银子。其余四个或者确有困难,无力筹措;或者心疼银子,要求宽限;再有的便是算盘打了又打,认为交进罚款,亦不见得官复原职,倒不如留着这三万银子,另作打点的好。甚至于有人公然扬言:这三万银子孝敬了李总管,不但顶戴可复,而且还能搞个好缺。既然如此,何苦那么傻!

这件事使得立山为难。不遵限去催,公事不好交代;依限去催,得罪了人,怕旁人不平,多加讥责。想来想去,只有跟李莲英去商量,打算着真不能过关时,自己赔垫,庶几公事私谊,两得兼顾。

赔垫的这笔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愁不能在工程费内弥补,但传出去未免过于招摇,言官参上一本,说立山何来如许巨资赔垫,奉旨“明白回奏”,那时何言以对?因此,只要是爱护立山的,一定会极力劝阻他这么做。

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明知道李莲英必不以为然,而仍旧要这样子说,无非以退为进的手段,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来了结此事。

果然,李莲英听了他的话,先来一顿教训,说他轻率,是从井救人,不过也承认这是他的一个难题。于是立山领教之余,乘机央求,请李莲英向慈禧太后说好话,赦免了这笔罚款。

“那是办不到的事。一提反而提醒上头了!”李莲英想了一下说,“我看上头也不见得会记得这档子事,拿它‘阴干’了吧!”

这就是说,未缴罚款的,不必再催,不了了之。然而已缴罚款的,顶戴不复,岂能甘心?立山再想一想,事难两全,只有一步一步走着再说了。

于是,他又用满怀感激的语气道了谢。接下来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园——头一次道中遇雨,半途而废,这一次实在是头一次。李莲英因为万寿虽过,慈禧太后听戏的兴致还很浓,长春宫传外班来演,要过月半方罢,他得侍候在那里,因而约定过了十月十五,不拘哪一天,只要天气晴朗就去。

这天是十月十八,没有风却有极好的阳光,李莲英由立山陪着,坐车出西直门,过高粱桥,向北直驶海淀,经畅春园遗址往西不远,就到了万寿山麓、昆明湖畔的清漪园了。

这一带在英法联军入京之前,本来有五座园子。最大的是圆明园,圆明园之南是畅春园,本是明朝武清侯李伟的别墅。那时的圆明园还是皇四子,也就是后来雍正皇帝的赐园,畅春园的规模比它大得多,是圣祖经常巡幸之地,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龙驭上宾之地就在畅春园。乾隆即位,或许因为这里曾是所谓“夺嫡”奇祸发难之处,所以不常临幸,六十年中全力经营圆明园,而畅春园则因为位置在圆明园前面,被称为“前园”。

这两座园子之西,依次为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合称为“三山”;万寿山下的清漪园、玉泉山下的静明园、香山之下的静宜园,则合称为“三园”,跟圆明园、畅春园一样,都毁在咸丰庚申的浩劫之中。但是殿基是毁不了的,如清漪园的勤政殿,石基宛然,只要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起造宫殿了。

李莲英和立山是在这里下的车。内务府造办处的官员、雷廷昌和他带来的将作好手,以及几家大木厂的掌柜,早就在那里侍候差使。行过了礼,雷廷昌将李莲英和立山先请到一旁临时搭盖的工寮中,一面歇脚饮茶,一面听他先讲解地形。

“清漪园本来有八景,叫作载时堂、墨妙轩、龙云楼、淡碧斋、水乐亭、知鱼桥、寻诗径、涵光洞。园子的规模,听这八景的名儿就知道了。”

想一想果然,一堂、一轩、一楼、一斋、一亭,此外就是一座桥、一个洞,甚至于一条船,亦美其名为“寻诗径”,规模似乎还不如寻常富室的园林。

“这一层我倒想不明白了。”李莲英皱着眉说,“乾隆爷是最爱修园子的,放着这么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倒不打主意?”

“总管问到节骨眼儿上来了。”雷廷昌答道,“我也听我家里老人说过,一呢,有一圆明园,天天忙,顾不到别处了;二呢,是给老太后庆寿的寺庙,那些花花稍稍的景致,安上去不合适;三呢,这片地方处处可以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也真有点吃力。”

“噢!”李莲英听到最后一句话,深为注意,“这是说地方太散漫了!现在要拿亭台楼阁填满了它,不一样也吃力吗?”

“是!”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不过那样子吃力反不讨好。这座山、这片湖是天然美景,布置得好,不会觉得散漫。”他展开图来,指点着说:“清漪园一共三个部位……”

这三个部位,第一是东宫门内的勤政殿和殿西、殿后的寝宫,文武大臣、左右侍从的值宿办事之处;第二是大报恩殿延寿寺,以及矗立在万寿山上的九层大塔,位置在全园正中;第三是万寿山后东面的一处洼下之地,三面山坡,围着一泓碧水,在苍松绿竹中,掩映着高低参差的金碧楼台、游廊小桥,别有情致。这就是清漪园附属的一个小园:“惠山园”。

照雷廷昌与那些将作名匠细细研究的结果,认为重修此园,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勤政殿改名为“仁寿殿”,殿西建皇帝的寝宫,再后面是慈禧太后的寝宫。在仁寿殿之后,太后寝宫之东,要盖一座大戏台。因为太后万寿,可在此地庆贺,循例赐群臣“入座听戏”,非有绝大规模的戏台不可。

在全园正中,大报恩延寿寺的遗址,背山面湖盖一座大殿,规制要崇于仁寿殿,作为皇太后的正殿。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阁,左右随山势高下,设置亭台。至于后山的惠山园,不妨就原来的样子,重建恢复。

听到这里,似乎话已告一段落。李莲英不免失望,大致如旧,了无新意。慈禧太后所叮嘱的“新奇有趣”,虽可在一楼一阁中想些花样,而整个格局,仍不免散漫空旷,只怕引不起游兴。

立山见此光景,便先提一句:“他们有个想法,真还不错!掉句书袋,叫作‘匠心独运’。大哥不妨看看。”

看是看一张图。抖开一幅长卷,仿佛工笔彩绘的《汉宫春晓图》,李莲英入眼一亮,只为湖边似乎缀着一条锦带,直通两头的宫殿,合二为一,格局顿时不同了。

“总管,请看,沿湖修一条千步廊,这头联着老佛爷的寝宫,那头通到佛阁下的大殿。不相干的两处地方,不就拴在一起了吗?”

这条长廊的好处,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说不尽,绾合两处宫殿,只是其中之一,顶关紧要的作用是,长廊本身就是一胜。虽然长有二百七十余间之遥,但造得蜿蜒曲折,每隔数十步,布置一座歇脚的亭子,或者通往临湖的轩榭,将来玉辇所止,随处闲眺,朝晖夕荫中的山色湖光,直扑襟袖,仿佛万寿山、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园中的假山鱼池了。

再从湖面北望,本来空宕宕的,只能遥观山色,有了这条长廊,便觉得翠栏红亭隐约于碧树之间,平添无数情致。如果遇到万寿或其他的庆典,长廊上悬起万盏纱灯,璀璨五色,叠珠累丸般自东而西,入夜远望,更为奇观。总而言之,有了这条长廊,园中的布局便通盘皆活。

李莲英表示满意,他也相信,慈禧太后对这一设计也会满意。

重修清漪园的工程,很快地开始了。一面由立山垫款,挑选吉日,悄悄动工清理渣土;一面由雷廷昌烫样画图,陆续进呈。

事情做得很秘密,但可以瞒外廷官员的耳目,却瞒不住无所不管的醇王。立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让醇王知道了,当面问起,无话可答。所以一直在催李莲英,设法劝请慈禧太后,早早跟醇王说明白,免得害他为难。

这是用不着掉枪花的,李莲英只找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据实奏陈:快到年底了,内务府为了应付各处的垫支,得要上折子请款。不论是在海军衙门拨借,或着户部筹还,都得经过醇王查核。如果醇王不明白上头的意向,一定会驳,那时再来挽回,就显得不合适了。

慈禧太后自然听从。其实她也早有打算了,跟醇王说明此事,不费什么脑筋,麻烦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即使醇王不敢反对修园,要从户部指拨经费,亦一定很困难。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传谕军机,拟定升补大学士的名单——内阁的规制,大学士一直是四端两协。首辅是李鸿章,照例授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照入阁的年资算是左宗棠,本应授为武英殿大学士,但当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所以授为东阁大学士,相沿未改;再下来是武英殿大学士灵桂,体仁阁大学士额勒和布。两位协办大学士是吏部尚书恩承,户部尚书阎敬铭。

这年八九月间,左宗棠、灵桂先后病故,空出两个相位,自然由协办大学士升补。协办可以兼领尚书,而当到大学士,有“管部”的职司,照例解除尚书之职。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阎敬铭请出了户部衙门。

不过,慈禧太后此时对阎敬铭的恶感不深,所以让他补了左宗棠的东阁大学士的遗缺,仍旧管理户部。至于户部尚书的悬缺,慈禧太后决定找一个能听话的人来当。

户部衙门还有个人,就是满缺尚书崇绮,顽滞不化,颇令醇王头痛。慈禧太后因为嘉顺皇后的缘故,也对他极其冷淡,所以醇王主张拿他调走,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表示同意,不过,崇绮也不吃亏,补恩承的缺,调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正好与徐桐一起去讲“道学”。

这一下便连带有许多调动,首先是一满一汉的两位协办大学士,要在尚书中选拔。照例规,这多由吏部尚书升补。但徐桐的资格还浅,而资格最深的礼部尚书毕道远,一向无声无臭,慈禧太后记不起他有何长处,便看李鸿章的面子,将这个缺给了李鸿章一榜的状元、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张之万。

满缺的协办大学士,如果照资格而论,礼部尚书延煦、兵部尚书乌拉喜崇阿都是咸丰六年丙辰科的翰林,而乌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于延煦,更有资格升协办。哪知两人都落了空,满缺协办,朱笔亲书由咸丰九年进士出身的福锟升补。而且由工部调户部。另一位工部尚书翁同龢,也同样地移调到户部——这因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翁同龢和平通达,而且“师傅”一向与内务府大臣、南书房翰林那样,是可以商量皇室“家务”的,修园子要动用部帑,不妨指使皇帝向“师傅”说明苦衷,事情就容易办得通。

工部两尚书就此时而言,自然也是要缺,慈禧太后决定麟书与潘祖荫接替。麟书是宗室,但有汉人的血统,因为他是乾嘉名臣铁保的外孙。铁保出身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董鄂氏,而这一族相传是大宋赵家的后裔。

麟书是咸丰三年的进士,既非翰林,又没当过尚书,而两个月前忽然为慈禧太后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一时诧为异数,如今又补上工部尚书,真是官运亨通,与福锟的煊赫得意,可以媲美——两个人都是夫以妻贵,福锟夫人与麟书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才从裙带上拂出她们丈夫的官运。

上谕未颁,军机大臣许庚身先派达拉密钱应溥为他老师翁同龢去送信道贺。翁同龢的心境很复杂,真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户部尚书每个月份“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而且职掌国家度支,在体制上亦比专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书来得好看些。

惧的是如今又修武备,又兴土木,支出浩繁,深恐才力不胜。因此,有人相贺,说他由“贱”入“富”——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所以说翁同龢由工部调户部是由“贱”入“富”。而他却表示,宁居贫贱,礼部尚书清高之任,工部尚书麻烦不多,似乎都比当户部尚书来得舒服。

在盈门的贺客中,翁同龢特别重视的是阎敬铭。见他一到,随即吩咐门上,再有贺客,一律挡驾。然后延入书斋,请客人换了便衣,围炉置酒,准备长谈。

主客二人一个补大学士,一个调户部,应该是弹冠相庆之时,而面色却都相当凝重。特别是阎敬铭,不住眨着大小眼,仿佛有无穷的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的。

先提到正题的是主人,“朝命过于突兀。”翁同龢说,“汲深缏短,菲材何堪当此重任?所好的是,仍旧有中堂在管,以后一切还是要中堂主持。”

“叔平,”阎敬铭问道,“你这是心里的话?”

“自然!我何敢在中堂面前做违心之论?”

“既然如此,我也跟你说几句真心话。叔平,你知道不知道,你调户部,是出于谁的保荐?”

“我不知道。”翁同龢问。“是醇王?”

“不是,是福箴庭。”阎敬铭说,“福箴庭觉得跟你在工部同事,和衷共济,相处得很好。你自己以为如何?”

这话让翁同龢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中堂知道的,我与人无忤,与世无争。”

“着!他保荐你正就是因为这八个字。在工部,凡有大工,有勘估大臣,有监修大臣,你当堂官的,能够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就见得你清廉自持,俯仰无愧。然而到了户部就不同了,光是清廉无用,你必得忤、必得争。不忤、不争,一定有亏职守!”

这几句话,说得翁同龢汗流浃背。想想他的话实在不错,户部综司出纳,应进的款子不进,要争;不该出的款子要出,更要争。阎敬铭在户部三年十个月,与督抚争、与内务府争、与军机争,有时还要与慈禧太后争。得罪的人,曾不知凡几?如果不敢与人争,怕得罪人,这个户部尚书还是趁早不要干的好!

然而不干又何可得?就想辞官,除了告病,别无理由。而无端告病,变成不识抬举,不但辞不成官,说不定还有严谴。转念到此,惶然茫然地问道:“中堂何以教我?”

“我先给你看一道上谕。今天刚承旨明发的,你恐怕还没有寓目。”

这道上谕是阎敬铭从军机处抄来的,翁同龢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将京师旗绿各营兵丁饷银,照旧全数发给。”仰惟圣慈体恤兵艰,无微不至,第念各营积弊甚多,如兵丁病故不报,以及冒领重支,额外虚糜,种种弊端,不可枚举。亟应稽查整顿,以昭核实。所有京师旗营一切宿弊,着该都统、副都统认真厘剔,并随时查察。倘该参领等有徇欺隐饰情弊,即着指名严参,从重惩办,绝不宽贷。

“这!”翁同龢问道,“每年不又得多支一两百万银子吗?”

“这是醇王刻意笼络人心的一着棋。每年京饷,各省报解六百三十八万,各海关分摊一百六十二万,总计八百万,除了皇太后、皇上的‘交进银’以外,光是用来支付陵寝祭祀、王公百官俸给,跟京旗各营粮饷,本来倒也够了。可是此外的用途呢?海军经费是一大宗;两三年以后,皇上大婚经费又是一大宗;还要修园子!水就是那么一碗,你也舀,我也舀,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归他!这样子下去,非把那一碗水泼翻了不可。”

“是啊!”翁同龢不断搓着手,吸着气,焦急了好半天,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来,“修园子,户部绝不能拨款!户部制天下经费,收支都有定额,根本就没有修园子这笔预算。”

“叔平!”阎敬铭肃然起敬地说,“但愿你能坚持不屈。”

“我尽力而为。”翁同龢又问,“海军经费如何?”

“从前拨定各省厘金、关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年各二百万两,不过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来弥补,一笔混账,户部亦管不了。现在这两笔海防经费归海军衙门收支,将来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烦!”

“怎么呢?”翁同龢急急问道,“既然都归海军衙门收支,又与户部何干?哪里来的麻烦?”

“我再给你看两封信。”

两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鸿章所发,一封是致海军衙门的公牍,说明北洋海军的规模及所需经费:“查北洋现有船只,惟定远、镇远铁甲二艘,最称精美,价值亦巨。济远虽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较小,尚不得为铁甲船,只可作钢快船之用。此外则有昔在英厂订造之超勇、扬威两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机巧,可备巡防。”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战,但力量犹嫌单薄,要等正在英德两国订造的四艘战舰到达,合成九艘,另外添购浅水钢快船三艘、鱼雷小艇五六只,连同福建造船厂所造的旧船,方可自成一军。

至于北洋的海军经费,一共可以分成两部分,常年薪饷及舰船维持费一百二三十万,修建旅顺船坞大约一百四十万,在两年内筹足,每年要七十万两。新购及将来预备订购的船价,还未计算在内,明后两年,每年拨给北洋的经费就得两百万左右。

“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师经费每年两百万的数目而开出来的账。”阎敬铭说,“户部的麻烦,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

另外一封给醇王的私函,说得比较露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经费,号称四百万,后因历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将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闽、粤厘金则久已奏归本省办防。近三年来,北洋岁收不过十余万,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经费四百万两拨归海军,亦系虚名,断断不能如数。应请殿下主持全局,与户部熟商,添筹的款。”

“各省报解南北海防经费,每年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照四百万的定额,还差两百七八十万,户部从哪里替海军衙门去筹这笔的款?”

“这,”翁同龢问道,“朴园跟合肥又何肯善罢干休?”

“麻烦就在这里!你倒想,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又安可得?”

说着,阎敬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好几碟江南风味的卤鸭、风鸡、薰鱼之类的酒菜,而赋性俭朴的阎敬铭,只取“半空儿”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响。剥下来的花生壳,随手丢在火盆里,烧得一屋子烟雾腾腾,将翁同龢呛个不住,赶紧去开了窗子。

窗子斜开半扇,西风如刀如冰地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脑筋却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阎敬铭的话,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以他平日为人,及看重自己这两点来说,自是以过来人的资格来进一番忠告,但话总得有个结论,只说难处,不是徒乱人意吗?

这一来,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回到火盆旁时,举酒相敬,“中堂,”他说,“咸丰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两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亲眼所见的。到后来还不免遭肃六的荼毒。所以,这一次我拜命实在惶恐。不是我恭维中堂,几十年来的户部,没有比中堂再有声有色的,我承大贤之后,必得请教,如何可以差免陨越?”

阎敬铭点点头,睁大了那双大小眼问道:“叔平,你是讲做官,还是讲做事?”

书生积习,耻于言做官,翁同龢毫不迟疑地答道:“自然是讲做事。”

“讲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车之鉴。”

这话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最后那一句从未有人道过,而想想果然!穆宗不寿、慈安暴崩这两番刺激,给恭王的打击极大,加以家庭多故、体弱多病,因而从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变得很怕事了。南北门户日深,清流气焰日高,说起来都是由恭王怕事纵容而成的。到最后,盛昱一奏,搞得几乎身败名裂。追原论始,可说是自贻伊戚。

“中堂见事真透彻!请问这第二呢?”

“第二,无例不可兴!”

“户部兴一例,四海受害。圣祖论政,总是以安静无事四字,谆谆垂谕。”

“叔平,这话你说错了。时非承平,欲求安静无事,谈何容易?外寇日逼,岂能无事?我说的无例不可兴,并不是有例不可灭。能除恶例陋习,即是兴利。”

“是!中堂责备得是。”

“我不是责备。不过,叔平,你家世清华,又久在京里,干的都是清贵的差使,只怕人情险巇,仕途龌龊,还未深知。我只不过提醒你,随时要留意而已!”

“多谢中堂!”翁同龢心诚悦服,“反正还是中堂管部,我的胆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宁愿惹人厌,不愿讨人好。”阎敬铭叹口气,欲言又止地好几次,终于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说实话,我亦实在没有想到,朴园会执政。否则,我怎么样也不肯到这九陌红尘中来打滚!”

翁同龢也是一样,绝未想到醇王会代恭王而起。不过对两王的短长,他跟阎敬铭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长处。总而言之一句话,自从慈安暴崩,慈禧独掌大权,再有贤王,亦恐无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亲政以后了。

转到这个念头,翁同龢有着无可言喻的兴奋。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来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学,快将间接、直接地见用于世了!

户部六堂官,书香一洗铜臭。有人说,自开国以来,没有见过这样整洁的人才。汉缺一尚书两侍郎,翁同龢、孙家鼐是状元,孙诒经虽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难得的是满缺的尚书福锟,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两状元、四翰林,就是最讲究出身的吏部与礼部,亦不见得有此盛事。

但是,国家的财政会不会比阎敬铭当尚书的时候更有起色,却有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说,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而翁同龢这个状元又远非崇绮这个状元可及。读书人有所不为,更重名节,加以有阎敬铭这一把理财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绝风清、库藏日裕,是指日可期的。

另一种看法,也承认户部六堂官都是读书人,操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领内务府大臣以外,其他五个人都与内廷有特殊关系,福锟的帘眷日盛,是尽人皆知的事,景善则是慈禧太后母家的亲戚。汉缺三堂官,翁同龢、孙家鼐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在南书房行走。师傅与南书房翰林,犹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与清客一样,向为深宫视作“自己人”。由此看来,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亲信在掌管户部,将来予取予求,正无已时。

外间有这两种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种看法,不幸的是,后一种看法似乎言中了。

内务府上了一个奏折,由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锟、嵩申、师曾、巴克坦布、崇光、广顺等人联名合奏,说年终“发款不敷,请指款借拨”。所谓“发款”,就是发给内务府造办处司官及各大木厂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垫款。这个奏稿,没有经过堂郎中立山,是不满立山的师曾等人所合拟,率直奏陈,司员“藉口垫办,未免浮开及动多挟制”。又说:英绶与文麟的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

慈禧太后看到这个奏折大为生气,内务府大臣都传旨申饬,而师曾则申饬两次。

风声传到内务府,在上谕未发之先。立山听人约略说知,觉得痛快异常。堂官联络起来治他,不道自取其辱,来了个“满堂红”,尽皆申饬。当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个个跟他作对,但藉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样,亦是件好事。

痛快归痛快,麻烦还是要料理。料理这场麻烦,也正是自己显手段的机会,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刘总管悄悄讲好了,四千两银子为传旨申饬的内务府大臣们买回来一个体面。

也不知是哪年传下来的规矩,大臣被传旨申饬,除了见于明发上谕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监到家传旨。既称申饬,自需责备,起先不过措词尖刻,渐渐变成泼口大骂,以后愈演愈烈,竟成辱骂。太监的性情,乖谬阴贼的居多,论到骂人的本事与兴趣,没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衔天宪,奉旨骂人,还不过足了瘾?善骂的太监,真能将被申饬的大臣骂得双泪交流,隐泣不已。

为了免于受辱,少不得央人说好话,送红包。因此太监奉派传旨申饬,就成了个好差使。刘总管收到立山的四千两银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余的一半平均分派。别人都伸手接了银子,唯独有个叫赵双山的不肯接,说他该得双份。

“凭什么你就该双份?”刘总管问。

“师曾不是申饬两回吗?”

“这是一码事!”刘总管说,“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钱,天公地道。”

“怎么能算公道?既然总管这么说,我去两回就是了。”

就这一句话将刘总管惹火了。拿手缩了回来,将银票放在桌上,“嘚!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着说,“我的赵大爷,你请吧!我不敢劳动大驾。”

赵双山情知不妙,见机得快,赔着笑:“我跟你老闹着玩儿的,你老怎么真动气了呢?我去,我去!”说着,便自己伸手去取银票。

“去你的!”刘总管“啪”的一声,一掌打在赵双山手背上,咆哮着骂道,“你趁早滚开,少在我面前逞愣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真还少不得你赵双山不成?”

见刘总管动了真气,赵双山吓得赶紧跪下,旁人又说好做歹,替他求情。纵令如此,仍为刘总管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当然,差使还是交了给他。

这一下,师曾就惨了。当赵双山赍着黄封到门时,他只当立山已经打点妥当,不慌不忙地唤家人备好香案,俯跪在地,只以为赵双山将上谕念过一遍,便申饬过了。

赵双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谕前半段:“该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听司员等浮开挟制,肆无忌惮至于如此,所奏殊不成话!总管内务府大臣均着传旨申饬。”

念这段的声音相当平和,所以师曾丝毫不以为意,只等赵双山将“钦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谢恩。谁知不然,还有下文。

“复据奏称,”赵双山的声音提高了,“英绶、文麟罚款缴清,请赏还顶戴等语,所奏殊属冒昧。文麟系师曾之子,该大臣不知道远嫌,尤属非是!着再行传旨申饬。师曾!”

“师曾在!”

“你们爷儿俩要脸不要脸……”

由此开始,赵双山尽情痛骂,将受自刘总管的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在师曾身上。而师曾挨了骂,还得磕头申谢,因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内务府大臣全堂被申饬的上谕,到第二天才由内阁明发,不经军机而用“醇亲王面奉懿旨”的字样开端,提到内务府请“指款借拨”一节,准由海军衙门存款内借银四十万两,分作五年归还。

原来如此!翁同龢恍然大悟,同时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一直在担心,内务府为修园子垫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户部筹拨,便是绝大的难题,不遵则抗旨,遵旨则有惭清议,而且愧对阎敬铭。如今指明由海军衙门借拨,兴此一例,户部将可以不再为难。当然,修园的工款,大部分还是得由户部来筹,只不过所筹者,是筹足定额的海防经费而已!

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装糊涂、逃责任,但却不能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苏学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黄体芳觉得忍无可忍,决定上奏纠劾。

所纠所劾的是谁?当然不会是慈禧太后,也不宜参醇王。黄体芳跟他的儿子黄绍箕细细商量,决定拿李鸿章做个题目。

拟好奏折,尚未呈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绍箕的同年杨崇伊,他们光绪六年一起点的翰林,此时都在当编修。杨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乡,江苏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鸿章,而李鸿章也常骂“吴儿无良”。唯独杨崇伊是例外,一向跟北洋衙门走得很近。

因此,黄绍箕见他来访,便存戒心。闲谈了好一会儿,杨崇伊忍不住探问:“听说老伯这几日将有封奏?”

“‘背人焚谏草’,父子也不例外。”黄绍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来不让我与闻的。”

这话就显得不够朋友了!杨崇伊心里在想:谁不知道“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谏草大都出于爱子之手?只是心中不满,口头却无法指责,只好暗中规劝:“今天腊月十四了,急景凋年,何必还淘闲气?害得一个年都过不痛快!”

黄绍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让他有往深处探究的机会,杨崇伊话不投机,也就只好败兴而归。

黄绍箕自然将杨崇伊的话告诉了他父亲。黄体芳笑笑说道:“反正这个年总归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合肥。或者两个人都不痛快。”

当天递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黄匣子”送到慈禧太后寝宫里,让她一起身就不痛快。

召见军机的时候,首先就谈黄体芳的奏折。由于折子发下去时并无指示,军机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乱回答,都沉默着要先听了她的话再作道理。

“黄体芳跟曾纪泽,是不是有交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