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的,“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
这就说不出“挡驾”二字来了。梁鼎芬摇摇头:“不会的!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里好撑船’,如果真有此举呢?”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使梁鼎芬深感苦恼,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不难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绪庚辰,”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时历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称为“老前辈”,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抚掌而笑,显得极欣慰地。接下来正色说道:“星海,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非问出个结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我辈志在四海,小节之处,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龚夫人一旁帮腔,“你的脾气太偏、太倔,总要听三哥的劝,吃亏就是便宜。”
龚夫人说完了,文廷式又说,两人更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像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上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大概在书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趿着凉鞋,正在晒书,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合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
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
这也是个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隶属于内务府,因而能够放到苏州当织造。
“织造”是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当然因为他是李莲英的好朋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上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六合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慈禧太后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所以能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苑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避什么?”盛昱答说,“此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
“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着扇子,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
“熙大爷!”他问,“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北堂’是怎么个来历?”
“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
“对了。”
盛昱熟于掌故,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桥以西,出西三座门,位于西安门大街路南,俗称“北堂”的天主教堂,却一时无以为答。略想一想,又检出一本《康熙实录》来翻了翻,才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拿”,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正发病时服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服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鸡拿。
可是皇太子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有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拿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消失无余。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三点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池,由宫墙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为蚕池口,那里有一座云机庙,是明朝宫人织锦的工场。入清之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之臣的赐第,圣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赏给法国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样,题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为仁慈堂西侧有一段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说道:“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大堂。”圣祖接奏,并不嫌教士得寸进尺,指派大臣勘察,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等起建大堂开工,又赏了一块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谓“北堂”。
盛昱娓娓言来,恍如目睹。讲完始末,接下来便问:“豫甫,你怎么忽然打听这段掌故?必有所谓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动工了,皇太后的兴致好得很,三天两头亲临巡视。每一次望见北堂就皱眉,北堂太高,俯视禁苑,实在不大合适。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结,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来!”
“是的。这当然要请总署诸公去交涉。”立山皱眉说道,“北堂的来历如此,只怕交涉会很棘手。圣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还真拿他没办法。”
“洋人并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说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觅一块适当的空地,让他们拆迁,照情理说,亦没有坚持不拆的道理。”
“见教得是!”立山连连拱手,很高兴地说,“今天真不虚此行了。”
“豫甫!”盛昱问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大办海军一事。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上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不切实际,不但纸上谈兵,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北洋李相。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意味,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上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像还没有覆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总理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这四支海军,即使设立了起来,也不能归总理衙门统辖。”
“你是说预备另立衙门?”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兵轮两三百万银子,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向德国定造、即将驶来中华的“定远”、“镇远”两舰,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钢面快艇“济远”,造价更低。但话虽如此,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一时哪里去筹这笔巨款。
“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既谓之大办海军,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专设衙门。”
立山笑道:“熙大爷连这一层都不明白?不专设衙门,七爷怎么办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军机、总署以外,另外搞一个有权的衙门。”他又蹙眉说道,“总署本来专办通商事宜,后来变成办洋务,军机之权日削。现在再设一个衙门来削军机、总署之权,这样子政出多门,不要搞得一团糟吗?”
“熙大爷,”立山低声说道,“新设的衙门,不但削军机、总署之权,还要削内务府之权。”
这话骤听费解,仔细想去,意味深长。修理三海的工程,现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设衙门,此事必归新衙门管理,岂不是削夺了内务府之权?
所谓大办海军,原来是这么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顾无言。立山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郑重的神色叮嘱:“这些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足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说,“我们绝不会泄漏消息来源。”
“请问,”文廷式接着问了句很切实的话,“这些打算,何时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筹议海军的折子,大致都递到了,只等合肥陛见,必可定局。”
降旨命李鸿章陛见,是七月初的事。谕旨中说他“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宏纲细目规划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不必有所褒奖,而倚重之意溢于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传旨申饬”,荣枯判然,益觉难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对头。多少年来明争暗斗,到了这年五月间中法成立和议,外患暂息,内争即起,终于到了算总账的一天。
发难的是刘铭传。防守基隆的一年,刘铭传受够了台湾道刘璈的肮脏气——刘璈是左宗棠嫡系,驻扎台南,勒兵扣饷,处处跟在前敌的刘铭传为难。由于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杨昌浚当闽浙总督,刘铭传无可奈何。不过,他的委屈经由李鸿章的传达,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强敌当前,毕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闽海,不便降旨整饬纪律,自乱阵脚。如今外敌已退,自然可以动手了。
当然,这也要怪刘璈太不知趣,禀请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内拨发一百万两,办理台湾善后,而且派委员到福州坐提。刘铭传得到消息,一个电报打到北洋,随即转到京里。醇王得报大怒,办海军要钱,修三海要钱,南漕预备恢复河运,治理运河要钱,而台南各地未经兵燹,并且刘璈径收厘金,绝少接济刘铭传,库中应有大笔款子,居然还要在借来的洋款中提取百万之数,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因此,发了一道电旨,严饬左宗棠不准擅发。这还罢了,坏的是还有一段告诫的文字:“左宗棠到闽后,每于调人差委,未经奏明,辄行派往,殊属非是。嗣后遇有用人拨款等事,务当先行奏报,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轻率,致干专擅之咎!”接着又有一道电旨,命左宗棠和杨昌浚,查明所借洋款还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轻率拨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见得左宗棠的帘眷已衰。
于是刘铭传不客气下手了,以“奸商吞匿厘金,道员通同作弊”的理由,运用福建巡抚的权力,将刘璈撤任查办,同时飞章入奏。
手段虽狠,却还是试探,所以对刘璈只是“撤任”。朝廷覆旨“着即撤任,听候查办”,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胆地穷追猛砍了。刘铭传紧接着便又狠狠参了刘璈一本,指他“贪污狡诈,不受节制,劣迹多端。开单列款,请革职查办”。
结果,不仅“革职查办”,竟是“革职查抄”。军机处承旨,连发两道“廷寄”,一道给刘铭传:“刘璈革职拿问,交刘铭传派员妥为看守,听候钦派大臣到闽查办。”刘璈在任所的资财,责成刘铭传派廉干委员,严密查抄。一道是给湖南巡抚、张佩纶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宝第,去抄刘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还有一道明发:“命刑部尚书锡珍,驰驿前往江苏,会同卫荣光查办事件。”向来钦差大员查办要案,多用假地名隐饰,明明是往四川,偏说到湖北,像这样的障眼法,原是瞒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办刘璈。
左宗棠当然要展开反击,上奏攻讦刘铭传弃基隆的详细情形,指他丧师辱国之罪,过于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个大钉子,所奉到的覆旨是:“刘铭传仓猝赴台,兵单粮绌,虽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过自不相掩。该大臣辄谓其‘罪远过徐延旭、唐炯’实属意存周内,拟于不伦。左宗棠着传旨申饬,原折掷还。”
卧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势剧变,不能不再一次奏请开缺。当然,一道温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钦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尽管回湖南安心静养。又恭维他“夙著勋勤,于吏治戎机,久深阅历。如有所见,随时奏闻,用备采择”。同时叮嘱:病体稍痊,立刻回京当他的大学士。
这道惓惓于老臣的温谕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无从感念圣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时,一瞑不视。当时由福州将军穆图善、闽浙总督杨昌浚会衔出奏。奏折慢,电报快,福建营务处电致北洋衙门,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诸事不甚顺手,他虽以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志节或者差相仿佛,但宁静致远的修养却差得多。由于对法军只好“望洋兴叹”,抑郁难宣,因而肝火极旺,终于神智昏昏,经常在喊:“娃子们,出队!”左右亦就顺着他的话敷衍。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闻,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国家的元勋,慈禧太后一向优礼老臣,自然伤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臭味相投,论公,保他以大学士管理神机营;论私,以亲王之尊,待以上宾之礼,并坐摄影,赋诗相赠。谁知这样的交谊,竟致不终!回首前尘,真所谓“感不绝于予心”,同时也觉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对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饰终之典极优。虽不如曾国藩,却远过于官文和沈葆桢。官文追赠太保,左宗棠追赠太傅;官文入祀贤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贤良祠,并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谥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谥文恭,这个恭字只对谨饬驯顺的大臣用得着,不算美谥,而且于左宗棠的为人亦不称。
因此,拟谥便费周章——谥典照例由礼部奏准后,行文内阁撰拟,由侍读二人,专司其事。照规则,凡第一字可以谥文的,只需拟八个字,由大学士选定四个字,奏请圈定。一二品大员,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谥文字,但当到大学士,虽非来自翰苑,亦得谥文,因此举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办理。
这第二个字就大有讲究了。最高贵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拟请。第二个是“忠”字,这亦非比等闲。左宗棠当然不能与曾国藩比肩,谥作“文正”,但与林则徐、文祥一样,谥为“文忠”,应该不算滥邀恩典。因此,由大学士额勒和布、协办大学士阎敬铭、恩承会同选定的四个字,就有“忠”字在内。
呈达御前,慈禧太后觉得“忠”字,不足以尽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询军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够表扬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礼王世铎瞠目不知所对,便回头看了看说:“请皇太后问许庚身,他的掌故记得多。”
“许庚身!”慈禧太后便问,“你看呢?”
“照谥法,左宗棠可谥‘襄’字,襄赞的襄。乾隆年间,福康安就以武功谥文襄。不过咸丰三年,大学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谕:文武大臣或阵亡,或军营积劳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拟用襄字。所以内阁不敢轻拟。左宗棠是否赐谥文襄?请皇太后圣裁。”
“本朝谥文襄的,倒是些什么人啊?”慈禧太后问说,“我只记得洪承畴跟靳辅。靳辅有武功吗?”
“圣祖亲政以后,以三藩、河福、漕运为三大事,特为写下来,贴在乾清宫柱子上,朝乾夕惕,无时或忘。靳辅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尽瘁河务三十年,襄赞圣功,与开疆辟土无异,所以特谥文襄。”
“要说开疆辟土,左宗棠也称得上。就谥文襄吧!”慈禧太后又问,“左宗棠生前,有什么请旨办理而未办的大事没有?”
这一下是由世铎回奏:“上个月,左宗棠有二个折子,一个是请设海防全政大臣,保荐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一个是请以福建巡抚移驻台湾。曾纪泽已奉懿旨,电召回国,闽抚驻台一层牵连的事项不少,一时还不能议奏请旨。”
慈禧太后对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说:“曾纪泽当然有用他之处,可也绝不能拿海防全交给他。福建巡抚驻台湾,这件事你们问问醇亲王跟李鸿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办!”
“是!”世铎答说,“李鸿章马上就要到京了,到时候请醇亲王主持会议,议定办法再请旨。”
李鸿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开国以来,从无一个疆臣入觐有他这次进京那样重要,许许多多的军国大计,要等他来当面商议,才能定夺。
这许许多多军国大计,有的出自朝廷,要征询他的意见;有的是由李鸿章所奏请,必得他来当面解释。出自朝廷的大计,当然是以醇王的意见为主,第一件是筹议大办海军,第二件是旗营加饷——醇王重视此事,不下于大办海军。他毕生的志愿,就是要练成一支八旗劲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军饷。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个“将中外各旗营加饷训练”的折子作为“妥议”的根据。
加饷之饷,从何而来?照薛允升的办法,是裁减各省勇营。照户部的计算,各省勇营的兵饷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万,此外粮秣、武器、营帐、被服等等所谓“养勇之数”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万,加上京里旗营及各省驻防旗营的饷银一千多万,总计近六千万之多。而每年岁入总数,不过七八千万,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养兵,自然不是经久之道。
旗营加饷,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计算,仅是在京的旗饷,每年就要多支三百万两银子,部库实在不胜负担。因而由醇王主持的会议中,商量出一个结论:各省营勇,裁减浮滥,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万两,分批解部,作为旗营加饷之用,同时咸丰年间因为军用浩繁,京官俸给减成发放,亦要恢复原数。
此讯一传,京中文武大小官员欢声雷动,然而各省督抚,包括李鸿章在内,却无不大起恐慌。
因为各省招募兵勇,设营支饷,其中有许多花样: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项无法开支、无法报销的烂账,都可以在这里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应付京中大老“八行”的举荐;第四是用各器粮饷,安抚当地各路的“英雄好汉”。一旦公事公办,就诸多不便了。
这些情形,在阎敬铭当然了如指掌,他虽不赞成旗兵加饷,但却赞成裁勇,料想一定会招致各省督抚的反对,为了先声夺人,特意在疆臣领袖的李鸿章到京的前一天,请旨颁发了一道上谕,在引据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将各省军需的积弊,统统都抖了出来,严饬切实整顿,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内定议。而此时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鸿章这一关的用意,是相当明显的。
李鸿章这趟进京,多带银子多带人。多带银子是为了从军机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乡、世谊的,都要致送红包;多带人是估计到待决的大事甚多,临时必有好些奏折文牍要办。
一进京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陛见。照定制:进了崇文门先驰往宫门请安。他穿的自是行装,但一路八抬大轿,缓缓而来,并无半点风尘之色,簇新的宝蓝贡缎长袍,外罩御赐的黄马褂,头上双眼花翎的貂檐暖帽,衬着他那清癯的身材、红润的气色和白多黑少的须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觐,未曾见驾以前,照例不会客亦不拜客,所以宫门请了安,随即回贤良寺行辕,早早歇息。半夜里起身,扎束停当,进宫不过卯正时分。醇王已经派了人在东华门守候,招呼到内务府朝房,开了醇王专用的一间房子,请他休息。
刚坐定下来,只听门外有人问道:“李中堂的请安折子递了没有?”
一听是醇王的声音,李鸿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苏拉掀开门帘,遇个正着,李鸿章便当门请了个安。醇王还以长揖,跨进门来,拉着他的手寒暄。
“你气色很好哇!”醇王侧着脸端详,“精神倒像比去年还健旺些。”
“托王爷的福!王爷也比去年丰腴得多了。”
“唉!”醇王叹口气,“去年下半年的日子,哪是人过的?不死也剥层皮!”他又说道:“上头一直在盼望你,昨儿还问起。如今中法的交涉,总算了结了,往后任重道远,还得好好儿振刷一番。你这趟来,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鸿章打算着半个月的工夫,跟王爷办事,要请王爷教诲。”
“别客气!咱们彼此商量着办。少荃,你总得要帮我的忙才好。”
“王爷言重!只要棉力所及,鸿章无不如命。”
醇王点点头,踌躇着欲言又止,最后吃力地说了句:“我的处境很难。我们慢慢儿再谈吧!”
李鸿章心里有数,醇王有些话,不便在这时候说,于是便谈些不相干的事。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御前侍卫来传懿旨:皇太后召见。
于是李鸿章随着御前侍卫进了养心门,这天由领侍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带班,领入养心殿东暖阁。朝阳满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红缎子的旗袍,上罩玄缎小坎肩,两把儿头上簪一朵硕大无朋的绢花,丰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许人,李鸿章觉得她比去年五旬万寿时所见,更显得后生了。
这也不过一瞥间事。数步行去,已近拜垫,下跪去冠,碰头请过圣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穑丰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适之类的问答。当然,这番君臣之间的“寒暄”,因人因时因地而繁简不同,像丁宝桢远在西蜀,数年难得入觐,一旦见了面自然温言慰问,絮絮不休,李鸿章只不过十个月未见,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经常在打听,就不必说那么多的闲话了。
“这次找你来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谈入正题以前,先表白心愿,“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责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时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总要落点儿什么才好!你们做官的,讲去思、讲遗爱。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撤帘以后,能有人常常念着,记住我的好处。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鸿章突然激动了,“臣今年已过六十,去日无多。半生戎马,从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赐臣一个闲差使养老,想来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劳,也会全臣一个体面。然而臣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就因为皇太后亲自操劳,圣心睿虑,全在国富民强四个字,臣稍有人心,岂敢有此偷闲的想法?外面骂臣的很多,臣不敢说是付之一笑,只觉得与其为此生闲气,不如仰体圣心,多办些事,才是报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劳不比别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说,“长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现在一班后辈,哪知道咱们君臣当年苦苦撑持的难处?昧着良心,信口胡说,实在可恨!前两年的言路太嚣张了,连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还成什么体统,还讲什么纪纲?真非好好儿整顿不可!”
李鸿章明白,这是指的惩罚梁鼎芬一事,便碰个头说:“皇太后保全善类,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图报称。”
“凡是实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归政之前,我有几件大事要办,全靠醇亲王跟你帮着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尽心。”
“第一件当然是大办海军。”慈禧太后问道,“各省的奏折,你想来都看过了?”
“是!醇亲王都抄给臣看过了。各省对设置海军的规模应大应小,见仁见智,互有出入,只是应该设立专责衙门,特简亲藩综揽全局这一层,大家的看法,并无不同。”李鸿章接下来提出他自己的意见,“臣以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议,而要平息浮议,又非先归一事权不可。自古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办事,只要中间枢纽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盘灵活了。”
这是保举醇王,综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亲贵而兼帝父之尊,或者耻于为人举荐。李鸿章做了几十年的官,什么人的阅历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敢冒昧。
慈禧太后当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却先不谈人而谈事,“张之洞的折子,前两天才到。”她问,“不知道你看到了没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张之洞的奏折,向来是唯恐言无不尽,动辄数千言。这个奏折,自然更不会例外,“分条胪举”,共有分地、购船、计费、筹款、定银、养船、修船、练将、船厂、炮台、枪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张练南洋、北洋、闽洋、粤洋四支海军,而统辖于总理衙门。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在李鸿章看,纯为言大而夸的书生论兵。
不过,张之洞在中法战争中大借洋债,接济各处军火,任事甚勇,是帘眷正隆的时候,李鸿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评得苛刻,只就计费、筹款两端来驳他。
“张之洞仰荷皇太后特达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气是好的,锐意进取,颇能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期许。所惜者,境遇太顺,看事不免太轻易。就以计费、筹款两项来说,光是造船,每军四百万两,四军共需一千六百万两,如今库藏未裕,开口就是一千六百万,未免说得太容易了。”
提到钱,慈禧太后不由得叹口气:“中法开战,各省军需报销了三千多万,欠下许多洋债,怎么得了?”
“正就是为此。”李鸿章紧接着说,“且不论洋债要还本付息,就拿办海军来说,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万银子,筑炮台、造械弹、设学堂,以及海军官兵伕役的粮饷供应,又该多少?照张之洞的筹款章程,拿五年洋药进口的关税、厘金之半来造船,还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项开支。近年国家岁收,以洋药关税为大宗,指定这个税作的款收入的,不知道多少。别的不说,光是左宗棠、张之洞借的洋债,就多拿洋药关税做担保,只怕要动用这笔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应。”
“说得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张之洞办事,向来喜欢规模大,有点儿顾前不顾后。”
“借洋债绝非谋国的善策。”李鸿章乘机说道,“总要自己开源才好。臣这一次进京,带了好几个条陈来,这会儿也没法子细奏。”
“我也听醇亲王说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钱来办正事,我无有不赞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话题,“海军是无论如何要办的,不过总得有个先后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规模的。我看先办一支,慢慢来扩充。你的意思怎么样?”
“皇太后圣明。”李鸿章答说,“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练兵不光是费钱,还得要人。你素来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军效力的,尽管往里保。”慈禧太后又问一句,“你看,有好将才没有?”
李鸿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时物色人才,当然是预备大用,海军既打算请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荐,但慈禧太后这样追着问,其势又不容闪避。念头多转一转,觉得有个两全的办法,保荐醇王的夹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赞赏的人物,本来是荣禄,但其间一度发生误会,交谊几致不终。近年来醇王亦颇想修好,而荣禄不知如何,宁愿韬光养晦,其中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曲折,李鸿章不敢冒昧举荐。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个人。
“御前侍卫善庆,早年曾归臣节制,当时剿西捻的时候,善庆的马队颇为得力。与刘铭传相处得亦很好。”李鸿章说,“臣素知其人,忠勇诚实,是好将才。”
“醇亲王也跟我提过,善庆是能带兵,会办事的。”慈禧太后又说,“左宗棠生前保曾纪泽能当海防重任。你看怎么样?”
“曾纪泽与臣是世交。明敏通达,是洋务好人才,不过,他不曾带过兵,臣亦不曾听他谈过军务。这一次电召回国,如何用其所长,出自圣裁,臣不敢妄议。”
话虽如此,不认为曾纪泽如左宗棠所奏的,能当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显。慈禧太后点点头,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镇南边,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叹口气说,“他多年辛苦,我总想找个安闲的地方让他养老。在京里闲住,本来也很好,又哪知道他的脾气倔,跟大家合不来。去年军机面奏,说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极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应了。特为又拿杨昌浚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体会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过几年舒服日子,说起来倒像是朝廷对不起他!”
“皇太后、皇上深仁厚泽,这样体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过左宗棠平生以诸葛亮自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积劳病故任上,与疆场阵亡无异,在他亦可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李鸿章要占自己的身分,便又说道,“臣与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见不尽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报国之诚、谋国之忠,与臣无异。回想当年在曾国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经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马之劳,也效力不到几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乐观的语气劝慰,“朝廷着实还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没有几年了,不敢一日偷闲,总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点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过年纪大了,你也要节劳才好。”
李鸿章此来,有满腹经纶想要倾吐,本来打算先征得醇王的同意,取得军机及总署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议,再奏请裁可,颁旨施行。现在听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励,便改了主意,觉得此时把握机会,说动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协商之际,方便不少,岂非是办事的一条捷径?
打定主意,再无迟疑,首先将阻碍最多的造铁路一事提了出来:“皇太后明见万里。臣这几年锐意兴利,颇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纵有三头六臂,亦必一事无成。”他一转接入本题:“就拿造铁路这件事来说,光绪六年刘铭传入觐,上奏请造铁路,他是看到铁路一开,东西南北,呼吸相通,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兵之用。这些话,实在是真知灼见。上年对法用兵,王师备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时派不到边省御敌,迁延日久,自误戎机。加以军需转输不便,岂有不败之理?如果当时照刘铭传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都到京师,那时候调兵遣将,指挥如意,绝不容法军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大办海军,固为抵御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铁路于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该急起直追!”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便记起言路上纷纷谏阻的奏议,皱着眉说:“都说开铁路破风水,这件事可得好好核计。”
这个答覆,使得李鸿章有些气沮,但话既说出口,不能不争:“沧海桑田,哪有千年不变的陵谷?西洋各国当年讲求各种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对,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挠,才能克底于成。臣记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赞成仿照铁路,说外国‘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转运穷通,无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挠固甚!一经告成,民因而富,国因而强,人物因而倍盛,有利无害,固有明征。电报轮船,中国所无,一旦有之,则为不可少之物’。这是阅历有得的话,实在透彻不过。”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国藩保荐,蒙皇太后天恩,授为江苏巡抚。当时由安庆带淮勇九千,坐英国轮船到上海。臣记得是三月初由安庆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没有轮船,间隔千里,就不知道哪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国开仗,福建、云贵与京师相距万里,军报朝发夕至,边省将帅得以禀承懿旨,迅赴事机。倘或未办电报,个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日之下会成怎么样一个局面?”
这番话说得慈禧太后悚然动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铁路能办起来最好!”她做了一个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亲王仔细商量,只要于国有利,于民无害,不论怎么样都要办!”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景寿便做个手势,示意李鸿章跪安退下。
回到内务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门前相遇,无暇深谈,醇王只说得一句:“咱们晚上细细儿地谈!”便随着御前侍卫,匆匆往北而去。
李鸿章便不再在朝房里坐了。为了自尊首辅的身分,他也不到军机处——军机处虽有礼王世铎在,李鸿章并不把这位王爷看在眼里,径自传轿出宫。
出宫却不回贤良寺,先去拜客。第一个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继了当年大家叫惠亲王绵愉“老五太爷”的这个尊称,年纪大了,也想得开了,不似从前动辄脸红脖子粗地跟人抬杠。他的赋性向来简易坦率,这天轻车简从逛西山去了。李鸿章扑个空,反倒得其所哉,因为他实在有点畏惮这位“老五太爷”的口没遮拦、毫无忌讳,有时问出一句话来,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来便是拜谒恭王。李鸿章在轿中想起往事,感慨丛生,恻恻然为恭王难过。一年多以来,连遭拂逆,去年为了随班祝嘏,碰那么大一个钉子,已经难堪;今年又有丧明之痛,而且载澂之死,流言甚多,说他生的是杨梅恶疮,遍体溃烂,不可救药。还有一说,恭王久已弃绝这个长子,载澂病危之时,有人劝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听劝而去,一进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绣满了花的黑绸长衫,当时掉头就走,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该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报入宫,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泪。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爱载澂,不仅因为他聪明英俊,而且也因为穆宗的缘故。十年的岁月,冲淡了爱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记得二十年前,他们“小哥儿俩”赛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样地亲爱。就因为这份又惆怅、又有味的记忆,使得她隐隐然视载澂如己所出,饰终之典,极其优隆,追加郡王衔,谥“果敏”。又因为恭王对长子深恶痛绝,怕他身后草草,特派内务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载澂经纪丧事,照郡王的仪制治丧,一切费用都由内务府开支。
这在李鸿章看,是件耐人寻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对恭王怀着疚歉,借此表示弥补?而恭王又是不是领这份“盛情”?都难说得很。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到了鉴园。招帖上门,护卫先到轿前请安声明:“王爷病了两天了,这会儿刚服了药睡下。是不是能见中堂,还不知道。中堂先请里面坐,我马上去回。”
“病了?不要紧吧?”
“是中了点儿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鸿章说,“你跟王爷去回,请王爷不必起床,更不用换衣服,我到上房见好了。”
不一会儿,护卫传话:“王爷说:彼此至好,恭敬不如从命。请中堂换了便衣,到上房里坐。”
于是李鸿章就在鉴园大厅上换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贡缎宁绸衬绒袍的马褂,由护卫领着上楼。恭王在楼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
李鸿章认为礼不可废,不是衣冠堂参,已觉简慢,何能不行大礼?主人谦让再三,却无奈客人的道理大。于是随行的跟班铺上红毡条,李鸿章下跪磕头。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礼而行。亲王的仪制尊贵,跟唐朝宰相的“礼绝百僚”一样,所以他是站着受了李鸿章磕头。
等他起身,恭王才尽主人的道理,坚持着让李鸿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摆上四干四湿八个高脚果盘,另有一个长身玉立、辫子垂到腰际的丫头,献上金托盖碗茶,然后就捧着水烟袋,侍立在旁,预备装烟。
“一年不见,你倒发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说。
“托王爷的福。”李鸿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实在可惜,只有请王爷看开一点儿。”
“我早就看开了!”恭王摇摇头,“我惭愧得很。”
这是自道教子无方,李鸿章不知如何回答。就这微一僵持之际,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儿,将水烟袋伸了过来:“中堂请抽烟!”
等他“呼噜噜”吸完一袋水烟,恭王换了个话题:“见过上头了?”
“是!从宫里出来,先去见五王爷,说逛西山去了,跟着就来给王爷请安。”
“跟老七碰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