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却开朗得很。
头一天就由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传谕:单独召见醇王。不但单独召见,而且看样子他们叔嫂之间还有一番长谈。这可以从例行召见军机时间之短促这一点上,窥知端倪。几乎不等军机领袖礼王世铎陈奏完毕,她就抢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全班军机大臣跪安退下,刚走出养心殿宫门,就遇见醇王,包括礼王在内,一起止步,退到一边,垂手肃立,让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会儿!回头怕有许多话交代。”
这是说慈禧太后会有许多话交代。世铎答一声:“是!我们听信儿。”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数步,听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爷请留步,请留步。”
转身一看,但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的福锟。虽然汗流满面,形色匆遽,却不废应有的礼数,先给醇王请了个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递上一个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电报。”福锟说,“刚到不久,特意给王爷送了来。”
醇王打开封套,抽出电报来看,入目便喜动眉梢,“我就在等这个电报。”说着,他的步履益见轻快了。
“王爷,”福锟赶紧又唤住他,“还有个消息,八成儿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惊喜地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锟又说,“照我看,是气死的。中法订立和约,化干戈为玉帛,唯恐天下不乱的孤拔,何能不气?”
醇王点点头,没有工夫跟福锟细谈,急着要将手里的电报奏达御前。
看完李鸿章的电报:法军准定在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中法的纠纷算是了掉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得要从头来过,切切实实办一两件大事。”她指着桌上说,“李鸿章的这个奏折,你看过了?”
“是!臣已经仔细看过。”醇王答说,“李鸿章打算在天津创设武备学堂,聘请德国兵官作为教师,挑选各营弁兵,入堂学习,期满发回各营,量材授职。这是大兴海军的根基,请太后准他的奏。”
“这当然要准。”慈禧太后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样大兴海军。钱在哪里,人在哪里?都要预先有个筹划。”
“臣跟李鸿章谈过好几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强培植,经费只要能切实整顿关务、厘金,不怕筹不出来,只怕各省督抚,不肯实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说,“这是件大事,臣想请旨饬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船厂该如何扩大,炮台该如何安设,枪械该如何多造,切切实实讲求,务必办出个样子来,才不负太后的期望。”
“就是这话。”慈禧太后说,“皇帝今年十五岁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他一向谨慎,不敢自作聪明去做揣测,只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亲政也快了。我总得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治理得好好儿的交给皇帝,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这样子用心,天下臣民无不感戴。不过,皇帝年纪还轻,典学未成,上赖太后的覆育,亲政一事,现在言之过早。”
“不是这话。垂帘到底不算什么正当的办法,我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个名声,说到了该皇帝亲政的年纪,我把持不放。其实,我这么操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吗?要说到危难的时候,没有我拿大主意,真还不成。如今中法和约订成了,基隆的法国兵也撤退了。中国跟日本为朝鲜闹得失和,如今有李鸿章跟伊藤博文讲解开了,一时也可保得无事。往后大家同心协力,拿海军好好办起来,自然可以不至于再让洋人欺侮咱们。古人说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这个时候见好就收,岂不太傻了吗?”
“太后圣明!眼前和局虽定,海防不可松弛,正要上赖太后圣德,切实整顿。亲政之说,臣不敢奉诏。”说完,醇王取下宝石顶、三眼花翎的凉帽,放着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个响头。
这番表现,使得慈禧太后深为满意,然而表面却有遗憾之色,“唉!”她叹口气,“你起来!我也知道大家还饶不过我。”
“太后这么说,臣等置身无地。”老实的醇王真以为慈禧太后在发牢骚,所以惶恐得很。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再苦个两三年。”慈禧太后又说,“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归政以后,总该有我一个养老的地方吧!”
这话早就有人提过了,说慈禧太后想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这时候不等她再往下说,赶紧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过了。只等经费稍稍充裕,拿三海好好修一修,作为皇帝颐养太后天年之处。”
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在想。修三海的上谕,跟大兴海军的上谕一起发吧!让天下都有个数,我该归政,享几天清福了。”
“是!”醇王问道,“修三海的工程,请旨派人踏勘。”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说,“最好先不要派内务府的人。”
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内务府大臣,相反地,是维护他们。因为凡有大工程出现,言路上一定都睁大了眼看内务府,现在没有内务府大臣参与勘估,就不会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进行,依照例规,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让内务府插手,正是为了派他们承修预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谨。由养心殿退到内务府朝房,将全班军机请了来,下达懿旨——军机大臣一共六人,礼亲王世铎向无主张,额勒和布与张之万伴食而已,常说话的是阎敬铭、许庚身与孙毓汶。只是阎敬铭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有刺,鲠喉难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谕的。”阎敬铭闭着眼念当时的谕旨,“我还记得,上谕是:‘现在时值艰难,何忍重劳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该管大臣务实核实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节,而恤民艰。’以今视昔,时世越发艰难,况且还要大兴海军。从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开国,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两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天纵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而所失亦与汉武相仿。盛世如此,而况如今?如果又要大兴海军,又要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时很和易,有时很褊急,总而言之,心里想说什么,都摆在脸上。所以,不待阎敬铭话毕,神色就很难看了。
孙毓汶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耳听别人,眼看醇王,见此光景,一马当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说,“今昔异势,外敌环伺,非极力整顿海防,不足以立国。中法、中日交涉,委曲求全,原就是亟图自强之计。至于勘修三海,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省。至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当然亦在慈圣明见之中,谈不到什么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不知款从何出?”
“本就不是大兴土木。”许庚身接口说道,“不过工程规模虽不大,办事的规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养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请七王爷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说闲话。”
很明显,所谓“说闲话”是指阎敬铭。看样子要流于意气,礼王世铎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长了嗓子喊:“来啊!”
等将苏拉喊了来,世铎吩咐请军机章京领班钱应溥来写旨——这道上谕很简单,用“钦奉懿旨”的字样,三海应修工程,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以及专管离宫别苑的“奉宸苑卿”,会同醇王踏勘修饰,一切事宜,随时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兴水师的上谕,真正是军国大计,关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颇费经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始定稿,醇王接来一看,写的是: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堂”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迭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
接下来便是指定朝廷倚为柱石的一班疆臣将帅,“确切筹议,迅速具奏”。第一个自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二个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浚,一共是七个人。
最后是一段郑重其事的告诫:
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锢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
醇王看罢,提笔改动了一两个字,随即便由钱应溥再写一个“奏片”,递到内奏事处,用黄匣捧送长春宫,让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缮“廷寄”,交兵部专差寄递七处。
这天晚上,福锟特设盛馔,专请孙毓汶一个人。杯盘之间,有宫中传来的密旨相商。
“上谕是下来了。”福锟低声说道,“上头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该如何着手,李总管有话传出来,说要请你出主意。”
“上头的意思”是孙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其实是想修清漪园。经费如何筹措,工程如何进行,大致也有了成议。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见诸实际,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孙毓汶沉吟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孙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锐,因而福锟并不催他。直到十来杯酒下肚,孙毓汶方始开口。
“此中有个关键人物,这个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说朝邑?”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他当然也是关键人物,但是,“他还在其次。”孙毓汶说,“是李相。”
“嗯。”福锟深深点头,“怎么个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词色,要让他们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图报,旨出必遵。”
“中堂!”孙毓汶忽然顾而言他地问,“你看近来言路上如何?”
“马江一役(又称马尾海战,编者注),清流铩羽,比从前消沉得多了。”福锟举杯相敬,“莱山,这是你的功勋!”
孙毓汶坦然不辞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说打击清流亦算功勋,那么,孙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勋。当年他划策将翰林四谏中的张佩纶、陈宝琛及清流中的吴大澂,派为福建及南北洋军务会办,让大言炎炎、纸上谈兵的书生去总领师干,无异拿他们送入云端,等着看他们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马江一败,接着追论保荐丧师辱国的唐炯、徐延旭的责任,张陈二人都获严谴。清流箝口结舌,噤若寒蝉,而吃过清流苦头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对子,上联叫作:“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说陈宝琛革职、张佩纶充军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中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
下联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张之洞做个陪衬。张之洞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谢折中一句“敢忘八表经营”,久成话柄,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禁烟自是好事,广东的“闱姓”复开,是为了筹饷,在张之洞是万不得已之举,而出以“也不过”三字,鄙薄之意,十分明显。
不过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谏为孙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个邓承修,孙毓汶仿照当年恭王应付倭仁反对设置同文馆的办法,撺掇醇王请旨,将邓承修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让他无法再抨击洋务。但话虽如此,只要“铁汉”在京,还得要处处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嚣张了。不过,一半也是没有题目的缘故。修园一事,虽可以不明发上谕,到底不能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中堂,”孙毓汶问道,“倘或有人像同治十三年那样,交相起哄,请停工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上,请问如何应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领袖,不过锋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优遇,翁叔平也笼络得住他,大概不会多嘴。此外就很难说了。”福锟接着又说,“我看邓铁香就绝不肯缄默。”
“邓铁香的事好办。天造地设有个差使在等着他。”孙毓汶说,“几时你不妨跟七爷提一提。”
“喔!”福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让我保荐邓铁香一个差使。是什么?”
“中国跟法国马上要会勘中越的边界了,邓铁香很可以去得。”
“着啊!”福锟击节称赏,“他既是总理大臣,又是广东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差使。莱山,你真想得到。不过,深入蛮荒烟瘴之地,比充军山海关外还苦,只怕他不肯去。”
“这是什么话!”孙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规避?这一层,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颇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杀鸡骇猴,找一两个来开刀。”
福锟秉性和易,知道孙毓汶手段阴险毒辣,便觉于心不忍,所以劝着他说,“能找人疏通一下,规诫他们识得利害轻重,也就是了。”
“此辈年少气盛,目空一切,肯听谁的话?”孙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着说,“倒有个人,正好拿他来替李相炮制一服开心顺气丸。”
“莱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谁?”
“梁星海。”
梁星海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
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锐、志钧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据说,亲密到居然同室狎妓——梁鼎芬与于式枚都是天阉,只有既高且胖的文廷式独逞大王之雄风,梁鼎芬与于式枚作壁上观而已。
梁鼎芬科名早发,光绪六年二十二岁就点了翰林,与李慈铭同年。这年的房考官有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与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主事是梁鼎芬乡试的房师,而王祭酒是他这一次会试的房师,王龚两人又是至亲,而梁鼎芬从小随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渊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头姻缘。
龚镇湘有个侄女,是王先谦嫡亲的外甥女儿。龚小姐从小父母双亡,由舅母抚养长大,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难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现成的一头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但双栖不多时,便即请假归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临行誓墓,立志要做个骨鲠之臣,这也是从伤心人的怀抱中激出来的,闺房之中徒有虚名,只好别寻寄托了。
三年散馆,梁鼎芬留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为梁鼎芬排八字,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为惊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说,只有遭遇一桩奇祸,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祸,祸从何来,这就大费思量了。
其时中法交涉正将破裂之际,清议抨击李鸿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头,上奏章弹劾的,却还不多,就有,措词亦比较和缓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绅的儿子、为王湘绮称作“仙童”的易顺鼎,写了一道奏折,说李鸿章有“十可杀”。其实,这是易顺鼎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因为易顺鼎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势焰薰天的李鸿章。然而别有会心的梁鼎芬一看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誊正,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阎敬铭极力为他说情,才得无事。
孙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炮制一服专为李鸿章服用的“开心顺气丸”,就是要翻这件案子。慈禧太后对清流本就厌了,也怕将来修清漪园的时候,言官会冒昧谏阻,觉得“杀鸡骇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请,颁发了一道上谕:
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私,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私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奸;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谤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私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则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绝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
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私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官末官。在本衙门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大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门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交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哪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和丫头、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像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需避忌的。
是这样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玉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需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做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
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虽已罢职回京,张之洞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香涛的交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张香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问,“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颜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罢官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翰林的身分。不过梁鼎芬向来有些矫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说起来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熟客联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锐,跟梁鼎芬是庚辰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锐仍旧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锐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掌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色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锐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香帅荐贤,让张香帅登门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交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之洞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两家的交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锐的姊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之洞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无需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锐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账?”
账实在是债。京里专门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像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锐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交给我了。”志锐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浇裹,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锐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两三年以后,有亲政、大婚两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像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梁鼎芬的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
“又为什么难过?”他低声下气地说,“船到桥门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划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香涛聘我去主持书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问,“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不错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气热,文廷式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纳凉,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哪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拿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
“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好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做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像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像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坐落在东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天舍弟来信,说房客到十月间满期,决定退租。你到了广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不必另外费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连连称谢,但心头却隐隐作痛。连日与龚氏夫人闲谈,她已经一再表示,绝不愿回广州,所以姚礼泰的盛情,只有心领,却未便明言。
“两位近来的诗兴如何?”姚礼泰又问。
“天热,懒得费心思。”文廷式答说,“倒是星海,颇有些缠绵悱恻的伤别之作。”
“以你们的交情,该有几首好诗送星海?”
“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说,“打算填一两首长调,不过也还早。”
“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姚礼泰指着荷花问说,“就以此为题。如何?”
“好!”梁鼎芬兴致勃勃地,“这两天正想作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现成的?”文廷式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梁鼎芬拈着“梗”字,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礼泰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
梁鼎芬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好!”姚礼泰一面录词,一面又赞,“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该‘换头’了。上半阙写景,下半阙该写人了。”
“这是出题目考我。”梁鼎芬微笑着说,“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
说罢,他掉转脸去,剥着指甲,口中轻声吟哦。文廷式看着词稿,却在心中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怀”,姚礼泰亦在凝神构思,一船默默,只听“波、波”的轻响。紧包着的莲瓣,一朵一朵开放,展露娇黄的粉蕊,飘送微远的清香,随风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说,“我自己来写。”
从姚礼泰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姚礼泰与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
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姚礼泰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梁鼎芬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摇摇头,大有自责的意味。
“我也是。”姚礼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礼泰转脸问道,“芸阁,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音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声音说,“‘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为“那”,姚礼泰不解所谓,随即追问:“那番光景是什么?”
暧昧朦胧的情致只可意会,说破了就没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着“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劝自己记取洞房花烛之夜,“珍重”姻缘。盛意虽然可感,然而世无女娲,何术补天?看来相思都是多余的了。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鲠塞喉头,都觉得艰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的。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