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特文件
2022年12月,揭露审查制度内幕
揭发推特箝制言论黑幕
「你想要我成为你公司的吹哨者?」记者马特。泰比(Matt Taibbi)有些不敢置信地询问马斯克。
「放手去做,这不是北韩团体旅游。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马斯克回答。
过去几年,推特的内容审核人员愈来愈强势封锁他们认为有害的言论。我们可以从三种不同角度看待这件事,就看你是采取什么样的立场:一、这做法值得称赞,因为可以预防那些宣传危险医疗行为、破坏民主、刺激暴力、引发仇恨或是诈骗行为的不实资讯大量散播;二、这做法原本是出于好意,最后却执行过当,过度压制不同于医学和政治正统的言论,而冒犯到极度敏感的推特进步派与觉醒派员工的言论,也可能遭到封锁;三、「深层政府」(Deep State)成员 与大型科技公司共谋,和主流媒体串通,意图保障自己的权力。
多数时候,马斯克偏向第二个看法,但他的怀疑日益加深,促使他愈来愈倾向第三个观点。「似乎有很多事情被掩盖,有非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某天他对反觉醒好友萨克斯说。
萨克斯建议马斯克可以和泰比谈谈,泰比曾是《滚石》等杂志的作者,很难归类他的意识形态,向来愿意、甚至迫切地想要挑战思想根深柢固的精英阶层。马斯克不认识泰比,于是邀请他在11月底来推特总部。「他这个人似乎不怕冒犯别人,」马斯克说,他认为这是真正的赞美,但对多数人来说并非如此。他请泰比花点时间在推特总部,仔细搜寻负责处理内容审核议题的推特员工的旧文件、电子邮件和Slack讯息。
这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推特文件」(Twitter Files)。原本这是(也应该是)相当正面,有助于揭露真相的资讯透明行动,可趁此机会仔细思考关于媒体偏见、内容审核的复杂性等问题,但后来却陷入了一场漩涡,所有人只能在脱口秀节目和社群媒体上寻找同温层、抱团取暖。马斯克自己更是不断火上加油,他欣喜若狂地发了一连串推文,还加上了爆米花和烟火表情符号。他推文说:「这是为了文明的未来奋战,如果连美国也丧失言论自由,未来就只有暴政。」
12月2日,正当泰比准备要刊登第一篇报导时,马斯克赶去纽奥良,与法国总统艾曼纽。马克宏(Emmanuel Macron)秘密会面。讽刺的是,两人讨论的主题正是关于推特需要遵守欧洲的仇恨言论规范。最后,他们谈到泰比即将刊登的报导内容,可能会牵涉法律问题,因此发表时间必须延后,等马斯克与马克宏的会面结束,再采取行动,这样才能反制律师。
一开始,泰比发了37则推文串,披露推特如何为政治人物、联邦调查局和情报单位设置特殊系统,建议哪些推文应该考虑删除。泰比搜集了自2020年以来的通讯讯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洛斯和推特其他员工曾经争论,是否要封锁《纽约邮报》某篇文章的连结,这篇文章宣称他们发现被拜登的儿子杭特(Hunter)丢弃的笔记型电脑(后来事实证明确实是)。这些通讯讯息显示,当时有许多员工争抢着找出禁止提到这篇文章的正当理由,例如:有人宣称这篇文章违反了不得使用骇客资料的政策,或者这是俄国的不实资讯阴谋。但利用这些理由审查一篇报导根本站不住脚,洛斯和多西后来也承认,这样做不对。
许多大型媒体,包括福斯新闻纷纷报导泰比揭露的讯息。但多数传统媒体却认为这个报导不重要,他们认为这个报导就如推特主题标签形容的,只不过是「空心汉堡」(#nothingburger)。笔电事件曝光时,拜登并没有担任政府职务,所以他提出的请求并无法证明政府有直接审查或是公然违反第一修正案。当时拜登团队透过既有的推特管道,提出的许多请求,都是可以理解的,例如要求删除曾是演员的詹姆斯。伍兹(James Woods)在推特贴出杭特笔电上的淫秽自拍照。「不,你没有宪法权利在推特上贴出杭特。拜登的老二照片。」反川普的中间偏右新闻网站《堡垒》( The Bulwark)的标题写道。
不过,在泰比的推文串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发现:实际上推特已经变成联邦调查局及其他政府机构的合作伙伴,让他们有权大量标记有问题的内容,并建议移除。「大批政府执法单位无意间成了委外厂商,介入推特的运作。」泰比写道。
但事实上,我认为还是有一些差异。多数时候是推特自愿扮演合作厂商的角色。当他们感觉政府过度施压时,推特主管并没有选择揭发,反而是急着想要达成政府的要求。泰比披露的资讯揭发了一项非常有问题、但不令人意外的事实:推特的内容审核人员存在偏见,压制有利于川普的报导。推特员工的捐款,有超过98%是流向民主党。其中一个案例,是有人指控联邦调查局秘密监视川普竞选团队。主流媒体报导说,这些指控是受到俄国机器人程式网军煽动。洛斯一直在幕后扮演推特内部诚实的声音,他在内部的备忘录中写道:「我检查过那些帐号,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些帐号与俄国有关联。」然而,推特高阶主管依旧不愿挑战普遍被大家接受的「通俄门」(Russiagate)说法。
关于社群媒体如何变得两极化的问题,我顺带补充说明一点:泰比在政治上不属于任何党派,而且反对偶像崇拜。但当我追踪他的推特帐号时,我发现推特的演算法会加深意识形态的分化,自动将人归类为极左或是极右同温层。在我的推特帐号「你可能会喜欢」区块,立即建议我追踪罗杰。史东(Roger Stone)、演员伍兹和罗伦。波伯特(Lauren Boebert)的帐号。
摆脱包袱、重新出发,让推特更安全
12月2日傍晚,巴里。维斯(Bari Weiss)与妻子奈莉。鲍尔斯(Nellie Bowles)在洛杉矶家中,看着泰比揭露的推特文件,觉得很羡慕。她记得当时心里想着:「这真是适合我们报导的完美故事。」就在这个时候,她意外收到马斯克传来的讯息,询问她当天晚上是否愿意搭机北上到旧金山。
维斯和泰比一样,都是独立记者,在意识形态上同样无法被归类。他们也和马斯克一样,坚定支持言论自由,反对进步派觉醒文化,以及因此产生赶尽杀绝式的取消文化,尤其是建制派媒体与精英教育机构。维斯宣称自己是「理性自由派,担忧极左派的批评扼杀言论自由」。她曾经负责《华尔街日报》与《纽约时报》的社论版,后来号召一群独立记者,成立《自由新闻》( The Free Press),在Substack平台上提供电子报订阅服务。
几个月前,马斯克曾在太阳谷举办的艾伦公司(Allen & Company)研讨会上,与维斯短暂会面。当时马斯克刚接受OpenAI共同创办人奥特曼的采访。维斯到后台对他说,她很高兴他想要收购推特,两人曾交谈了几分钟。当泰比正为12月初将发表的报导做准备时,马斯克很清楚,资料量非常庞大,一个记者很难独力消化。他的投资人、同样支持言论自由的科技友人马克。安德里森(Marc Andreessen)建议他联络维斯。当他结束与法国总统马克宏的简短会面、从纽奥良飞回旧金山时,直接在飞机上发出讯息给她。
两小时后,维斯夫妇就带着三个月大的婴儿,赶去搭机,飞到旧金山。他们在周五晚上十一点,抵达推特总部十楼。此时,马斯克穿着蓝色的星舰外套,站在一台咖啡机旁,心情有些兴奋。他带他们参观整栋大楼,并向他们展示「保持觉醒」T恤的库存,以及旧推特的其他残留痕迹。「野蛮人冲破大门,掠夺物品!」他大声宣告。维斯觉得很不可思议,马斯克就像个孩子一样,刚买下一家糖果店,但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拥有一间糖果店。诺迪恩和詹姆斯向他们展示,搜寻Slack讯息需用到的电脑工具。他们一直待到凌晨两点。然后,詹姆斯开车载他们到住宿地点。
隔天,也就是周六早上,他们回到推特总部,又看到马斯克站在咖啡机旁,正用纸杯吃麦片,前一晚他就睡在推特图书室的沙发。他们在他的会议室里待了两小时,讨论他为推特设定的愿景。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他们问。一开始,他回答说,自从他重新考虑4月提出的收购案之后,就一直被要求必须买下这家公司。「真的,我不确定我是否还想做这件事,但律师告诉我,必须吞下这个毛球,所以我就买了。」他说。
但接下来,马斯克又开始认真谈论他希望打造一个致力于维护言论自由的公共论坛。「文明的未来正处于危急关头,」他说,「生育率大幅下滑,思想警察逐渐掌控权力。」他相信,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不相信推特,因为它压制了特定观点。若要扭转局面,就必须完全保持透明,「我们在这里有个目标,那就是彻底清除先前的违法行为,摆脱过往包袱,重新出发。我睡在推特总部,只为了一个理由。现在是红色警戒状态。」
「你几乎要相信他说的话,」维斯后来告诉我,这是出自真心的评论,不是嘲讽。
虽然她觉得感动,但仍有些怀疑,这正是她成为独立记者应具备的特质。在两小时交谈过程中,她询问特斯拉在中国的商业利益,会如何影响他管理推特的方式。马斯克觉得火大。这并不是他们要讨论的话题。但维斯坚持。马斯克说,在谈到关于中国的问题时,推特确实要小心用语,因为特斯拉在中国的业务会受到威胁。他说,中国镇压维吾尔族这件事有好有坏。维斯觉得有些不安。最后,鲍尔斯说了几个玩笑话,缓和紧张气氛。接下来,他们继续讨论其他话题。
不过让大家感到意外,或者至少觉得有些不解的是,马斯克必须结束对话,搭机前往华盛顿。他和政府高层已经排定开会时间,讨论与SpaceX卫星发射有关的高度机密话题。
周五那个晚上,维斯和鲍尔斯一直忙着阅读推特文件,但到了周末他们感到非常挫折,因为他们还没有取得推特的工具,无法搜寻Slack讯息和电子邮件。法务部门担心隐私问题,因此禁止他们直接取得讯息。周六当天,总是无所不在的诺迪恩,利用他的个人笔电帮他们搜寻。但到了隔天,他觉得又累又饿,还要洗衣服,所以决定不进公司。毕竟这一天是周日。他邀请维斯和鲍尔斯到他的公寓,利用他的笔电搜寻推特的公开Slack频道,从他的公寓可俯瞰旧金山卡斯楚区。
维斯一直要求法务部帮她处理更多搜寻工作。后来,她接到推特副法务长的电话,对方说他叫吉姆(Jim)。她询问他姓什么,他说「贝克」(Baker)。维斯瞬间想起来他是谁。「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贝克曾担任联邦调查局总法律顾问,因为牵涉多项争议,所以某些保守派分子不信任他。「搞什么鬼?」她传讯息给马斯克。「所以你是请这个家伙搜寻跟自己有关的讯息?这他妈的完全没有道理。」
马斯克当场暴怒。「这就像是让艾尔。卡彭(Al Capone) 查自己的税一样。」他说。他要求和贝克开会,讨论先前推特和联邦贸易委员会针对隐私保证达成的协议裁决时,双方意见出现分歧。「你能告诉我协议裁决的主要原则是什么?」马斯克质问他,「这份文件现在就在我面前。你可以举出文件提到的任何原则吗?」这次讨论注定不会有快乐的结果。尽管贝克对这个议题了若指掌,但他的回答无法让马斯克满意。马斯克立即开除他。
能见度过滤
泰比和维斯找来几位同事一起帮忙,他们在无窗的「大麻室」里工作,整个空间充满没洗澡的三剑客汗臭味,还有外送的泰国料理味。詹姆斯和诺迪恩每天工作20小时,眼珠子似乎就快要掉出来了。他们协助泰比和维斯使用数位搜寻工具。有几天晚上,马斯克走进来,吃掉剩下的食物,然后开始冗长的对话。
维斯搜寻推特员工的电子邮件与Slack留言时,不断在想,如果有人也这样阅读她的个人通讯讯息,自己做何感想。她觉得很卑鄙,诺迪恩也对此感到反胃,他说:「老实说,我想要尽可能远离他们正在做的事。我想要帮忙,但我不想介入太深。我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但看来里面充满各种垃圾话。」
维斯和她的团队根据推特文件撰写的其中一篇报导,提到了所谓的「能见度过滤」,也就是降低特定推文或用户的触及率,用户搜寻时不会出现在最前面位置,也不会出现在流行趋势中。在极端情况,推特会采取「秘密屏蔽」做法,用户依旧可以发文,也能看到自己的推文,但他们不知道,其他用户看不到他们的推文。
就技术层面来说,推特并没有全面执行秘密屏蔽,但确实有使用能见度过滤。马斯克与洛斯讨论时,曾非常支持这个做法,这样就不需要全面封锁用户,而且几周前他已经公开宣传这项政策。他发文:「我们会大幅降低负面/仇恨言论的触及与传播,所以不会有相关广告或其他收入流向推特。除非你特别搜寻,否则不会看到这些推文。」
但是如果带有政治偏见,在执行能见度过滤时就会出问题。维斯最后得出结论,她认为推特的内容审核人员更积极的压制右派推文。「他们建立了一份秘密黑名单,大批员工努力压低他们认为不受欢迎的帐号或主题的能见度,」维斯和她的团队写道,此外,推特和许多媒体及教育机构一样,限缩了哪些是可接受言论的定义,「负责设计这些制度的员工采取新规范,扩大对『暴力』、『伤害』和『安全』等字眼的定义。」
新冠肺炎就是非常有意思的案例。一个极端情况是,明显有害的不实医疗资讯大量出现,例如推销江湖疗法或是有可能致命的医疗手法。但维斯发现,推特过度压制了不符合官方公告的推文,包括许多值得辩论的合法话题,像是mRNA疫苗是否会引发心脏问题、口罩规定是否有效,以及病毒是否源自于中国的实验室外泄等。
举例来说,推特将史丹佛大学教授杰伊。巴塔查里亚(Jay Bhattacharya)列入「流行趋势」的黑名单,意味着他的推文能见度会被屏蔽。先前他曾邀请几位科学家共同发表一份宣言,认为封城和关闭学校造成的伤害大于助益,这个观点虽然有些争议,但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就在维斯发现巴塔查里亚的推文被压制后,巴塔查里亚收到马斯克传来的讯息:「嗨,你可以在这周来推特总部吗?我们可以让你看看,推特1.0到底做了什么事。」关于疫情期间封城的议题,马斯克和巴塔查里亚抱持类似的观点,两人谈了将近一小时。
难解的言论自由议题
推特文件凸显了过去五十年主流媒体的演变。在水门案和越战期间,新闻记者通常会抱持怀疑态度面对美国中央情报局、军方和政府官员,或者至少是带着正面的怀疑态度。许多记者因为受到大卫。哈伯斯坦(David Halberstam)和尼尔。希恩(Neil Sheehan)的越战报导,以及巴柏。伍华德(Bob Woodward)和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的水门案报导的启发,决定投入记者的行业。
但是自1990年代开始,主流媒体记者愈来愈不介意和政府或情治单位高官分享讯息及合作,九一一恐怖攻击之后更是如此。社群媒体公司也抱持同样的心态,从推特和其他公司收到的简报指示就可以看出。「这些公司似乎没有太多选择,只能成为全球监视与资讯控制组织的重要参与者,」泰比写道,「虽然证据显示,那些傀儡高阶主管很高兴自己被吸收。」我认为,这段话的后半部比前半部要真实得多。
推特文件揭露了部分事实,让外界得知推特如何执行内容审核,但也同时反映了这个工作有多困难。例如,联邦调查局示意推特,某些贴出关于疫苗及乌克兰负面评论的帐号,是由俄国情报机构秘密经营。如果真是如此,推特压制这些帐号是否合理?就如同泰比所写的,「这是非常难解的言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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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非经民选的,由军队、警察或政治团体等组成的在幕后操控政府的力量。
2 史东是美国政治顾问,2019 年1 月底因为向众议院做伪证、骚扰证人、阻碍国会调查等罪名 ,遭到逮捕,2020 年底获得川普赦免。波伯特是美国共和党众议员,支持一般人拥有枪枝。
3 美国黑帮份子和商人,1931年因为逃税遭到联邦政府起诉,被判处11年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