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岛之战后,战局并没有根本的转机。
“大和”等联合舰队的舰只再度泊入柱岛泊地。
短暂的梅雨季节过后,夏天到了。这一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炎热。进入7月以来,濑户内海地区几乎没有下雨。
日本海军在南太平洋战场上,占领并巩固了从俾斯麦群岛到巴布新几内亚岛一带岛屿,进而又向南推进,攻占了布卡、肖特兰、图拉吉、瓜达尔卡纳尔(以下简称瓜岛)等大量岛屿,并在那里修建新的航空基地。瓜岛上的隆加机场,自中途岛之战开战以后的两个月中,设营部队的加紧施工,工程进展很快,到8月初已基本竣工,再有一周的时间,即可竣工供战斗机起降。就在这时,即8月7日,美国的一个陆战师在海军特遣舰队的支援下,出其不意地登陆图拉吉岛和该岛南面的瓜岛。
第二天,即8月8日,驻泊在拉包尔岛的日本第8舰队,在三川军一中将的指挥下,率旗舰“鸟海”号和5艘重巡洋舰、两艘轻巡洋舰、1艘驱逐舰,仓促驶往敌特遣舰队停泊海域,对敌舰队发动了猛烈地攻击。
三川军一所指挥的日本舰队,经常年的苦练,训练有素,尤其善于夜间舰对舰的炮战和鱼雷战。前后仅经三十五分钟的激战,由5艘巡洋舰、6艘驱逐舰组成的盟国舰队,就有过半被击沉。而三川的舰队却几乎毫无损伤,很快夺回了图拉吉岛的主动权。
海军报道部成员丹羽文雄,当时就在旗舰“鸟海”号上。他对这次海战进行了详细的报道。此即有名的“第一次所罗门海战”。
然而,并非像日本当局所想象的那样乐观,美国的这次登陆作战——只是一次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按美国的说法,这次登陆作战并不是一次突然的行动,盟国军队从此时开始真正反攻。
总的说来,日本的陆军,压根就没把美国的陆军放在眼里。他们只相信毫无根据的传说:美国的陆军非常无能。一遇到白刃战的时候,就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至于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力如何,日本陆军更是一无所知。
其实,美国的海军陆战队战斗力是很强的。后来在硫黄岛作战中闻名遐迩的美海军陆战队就是一例。他们在美国国内也以作战勇猛而著称。这支部队的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战斗力很强。有人开玩笑说,他们的士兵连洗澡都不用柔软的毛巾,而用铁纱擦身。
在山本任海军省次官时,副官兼秘书的松永敬介,这时为第8基地部队首席参谋,战斗在拉包尔一线的战场上。他也曾参加过占领莱城和萨拉莫阿的战斗。有一天,陆军的一位参谋特地来找他,向他打听有关美国海军陆战师的战斗力的情况。松永如实地向他介绍了所有他知道的有关情况之后,这位参谋哈哈大笑说:“原来是这样,美国海军陆战队并不比我们想象的要好。”说完便得意地扬长而去。他们根本没把海军陆战队放在眼里,以为同这样的部队交战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他们转而去攻击美海军陆战队时,却一败涂地。正如松永所说的那样,连“这帮家伙……”也没来得及说,就生死不明了。
美国登陆反攻几天之后,第8基地部队司令官金泽正夫命松永乘飞机到有关岛屿上去投放“报告球”通知那里的哨卡和守卫据点“要竭尽全力设法再坚持几天,耐心等待,不久援军必到,一定要夺回失去的地段”。松永受司令长官金泽的命令,乘3架陆基攻击机,先后飞越图拉吉岛和瓜岛上空,投放了“报告球”。但几天后,作战形势的发展,远不像金泽所预料的那样乐观。他的反登陆作战计划未能实现。
这时,联合舰队司令部终于意识到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形势对己方极为不利。遂命第2舰队、第3舰队的大部和驻泊在提尼安岛的第11航空舰队司令部前往拉包尔岛,加强那里的防御力量。联合舰队司令部及其“大和”等舰只,也要移驻到特鲁克岛去,将那里作为根据地。
8月17日下午,在驱逐舰和邮船“春日丸”(改装后的航空母舰“大鹰”号)的护卫下“大和”舰驶离柱岛泊地,经丰后水道,绕过佐田岬转向偏东行驶,再经冲岛进入外海,径直向南方驶去。这时,海面一片漆黑。舰队在行进中还要高度警惕着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敌潜艇。
8月18日黎明,日本岛已渐渐从舰队的视野中消失。山本这次远去,再没有回来。
山本亲自率领的舰队驶离柱岛三天后的8月20日,实松让中佐一行所乘坐的两只日美外交交换船—“浅间丸”和“康特威尔迪”号抵达横滨。
日美双方共同议定在非洲葡萄牙属地莫桑比克的洛伦索马贵斯港进行交换。中途岛失败后不久,包括野村、来栖两位特使在内的1400名日本人撤离美国。他们乘瑞典“格立普斯霍尔姆”号船,从纽约出发,经巴西的里约热内卢驶往交换地。美驻日大使格鲁等美洲人撤离日本,乘“浅间丸”和“康特威尔迪”两船驶离日本,也前往交换地。在那里,双方交换了人员之后,各自乘船返回了自己的祖国。在交换的日本人名单中,除两位特使和实松中佐外,还有前田多门、坂西治保、荒垣秀雄、平冈养一等。
山本任海军省次官时,实松曾是他的副官兼秘书。那时,他对右派势力的骂声习以为常,什么“代天诛讨山本五十六”等等。对于右派人物的攻击、漫骂,他并不以为然,只是嗤之以鼻。然而,今天他回到久别的日本,却发现日本和日本海军确实变了。
回国后,他受命到军令部任职。不久,又让他兼任海军大学的教官,专门讲授美国的军事问题。他在海军大学的讲堂上说美国的造船能力很大、德国潜艇的活动在不远的将来会走下坡路等一系列观点,军令部的一些人对此很有反感。他们连一句也听不进去。因此,实松的威信越来越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的发展变化,他的学生对此的反应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
在第一期学生中,有人软里带硬地评论说:“教官把美国的力量估计得太高了,以致成了赞扬。”还有的人在背地里议论说:“教官的那些荒诞无稽之谈,实在难以置信。”待第二期学生进校后,对他讲授的观点的反应就不那么强烈了。第三期学生多半来自作战前线,他们吃了不少苦头,深刻地领教了美国的厉害。他们认为,教官所讲授的观点是尊重事实的,战场上的现实说明了一切。有的学生甚至干脆直言不讳地说:“不,教官,美国人比你说的还要厉害,他们确实有实力。”
从英国回国的吉井道教中佐对此也有同样的感受。
吉井也曾在山本任海军省次官时,山本的手下当过副官兼秘书。1939年初,他被派往英国伦敦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那年的11月,他乘英国轮船驶离利物浦,经委内瑞拉,再过巴拿马,利马,正好赶上最后的货船“照川丸”,于珍珠港之战后的12月28日返回了日本,比近藤泰一郎晚到一个半月。
途中,他们得知夏威夷以南很远的海面上日美正在交战。为安全起见,他们特意用油漆涂抹了船上的太阳旗和烟筒上的标志。吉井说,回国以后,举国为战争的胜利而陶醉的那种得意忘形的气氛使之大为震惊。他还说,日本驻伦敦的记者们曾向国内发过很多消息,可国内仅刊登了德国轰炸英国主要城市,大火持续了三四天等情况,对于记者们的评论和其他有关情况则忽略不计。为此,记者们曾一再抱怨,觉得工作毫无劲头。
在向大臣岛田和军令部总长永野等有关人员作回国汇报时,吉井强调说:
“英国遭到德国的轰炸而损失惨重,这确是事实。但是,对这一问题究竟应该怎样看呢?这是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据我所知,目前国内对这一问题存在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伦敦的地下铁道遭到空袭之后,一度已不能使用。但是,应该看到,人家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又完全修复了。月台上整齐地安放了双层床,床上还印有编号。还采取了预先售票的办法,便于维持秩序和有利于居民的疏散隐蔽。地铁里,每天晚上都有满载食品的电力机车通过,向避难的妇女儿童们出售点心、红茶等。众所周知,伦敦的地铁很深,是个绝对安全的避难场所。人们的脸上没有惧色,也没有眼泪。市内的秩序同往常没什么两样,没有任何混乱现象出现。在旅馆的地下室里,你随时可以看到军民们愉快地跳着舞。因此说,过低地估计英国的力量和人民的士气,那是错误的,甚至可以说是危险的。”
吉井在近一个小时的汇报中,如实地汇报自己的所见所闻,并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可是参加听取汇报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脸上似乎写着,像是在说“又回来一个崇洋媚外的人”。像永野修身一类的人,竟是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睡起觉来。
据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吉井也逐渐习惯了不再为国内如此不正常的气氛而感到不安了。
8月28日下午,“大和”舰到达特鲁克群岛,碇泊于春岛第二锚泊地。
“大和”舰还在航行途中的时候,第二次所罗门群岛大海战在它的东南方向的海面上爆发了。“龙骧”号航空母舰在这次海战中被击沉。登陆瓜岛企图夺回岛上美军占领的隆加机场的陆军精锐部队,也被美军全歼。这支登陆部队,就是三个月前从塞班岛派往中途岛的一木支队。
瓜岛之战有着重要的意义。日军在这次作战中遇到了重重困难,进展艰难,后来竟逐渐演变成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此战打响后的两个星期左右,宇垣在日记中这样很不耐烦地叹道:
击败了这批,又来了那批;杀了旧的,又派来了新的。真难啊!
战争固然紧张,但并非直接或间接参加战争的每个人,都那么紧张。
驻泊在特鲁克岛的“大和”舰上的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此时,就显得比较清闲。他每天除了指挥作战之外,早晚还有闲暇为朋友题字、写信等。
从内地寄来的包裹或信件,虽然所用时间稍长一些,但还能寄到。
9月的某日,山本在给丹羽美智的复信中这样写道:
我收到了你9月11日以特别函件的方式寄来的信。我是在棕榈树的树阴下拜读了你的信。谢谢你寄来的点心。今年的东京,不,整个日本的天气都好像特别炎热。我们也在内地度过了大半个夏天,体验到了酷热的滋味。来到这里似乎好多了。
……你在信中谈到,想暂时关闭店铺,也来南太平洋地区看看。我很理解你急切的心情。
不知你对这场战争是怎样看的?……也许你听信了从这里回去的人的毫不负责任的夸夸其谈……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这里的情况的话,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个人。高桥伊望中将(就是过去任海军省副官的蚤助君)即将从这里返回内地。他不仅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而且对这场战争的未来也有比较客观的看法。他是比较可信的。你可以把要来南洋的想法告诉给他。如果有必要,还可以让丰田君为你引见一下。开始时,他很可能只简单地敷衍几句,不阻拦你来南洋。你要慢慢地和他谈谈,还可以深入地追问一下。如果你态度诚恳心情迫切,最后,他很可能会对你说:“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
……听说入秋以来,雨下得太多,实在让人担心今年稻谷的收成。倘能丰收的话,每人每天就能吃上五合的粮食,但愿能丰收。
祝你生活愉快。年仅四十四岁,怎能说“老”呢,正是好时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着急,慢慢来。
信中提到的高桥伊望,是1939年9月山本到联合舰队就任时的联合舰队参谋长。
山本这封信的内容提到,“和光”店的丹羽美智,好像是要关闭店铺,暂放下自己的买卖,到南洋占领区去开拓一条新的谋生之路,同时还可以借机去会会山本。她把自己的想法写信告诉给了山本,并征求他的意见。山本的这封信就是给她的回信。后来,丹羽美智又把山本的信拿给?本重治看,并把自己的打算向?本说了。本痛苦而坦诚地对她说:
“小寿贺君,你以为日本真的能够赢得这场战争吗?”
在本的劝说之下,小寿贺终于打消了要去南洋的念头。
这时—9月24日,受陆军第17军派遣,负责指挥瓜岛作战的大本营参谋?政信,在南下的途中,顺路来“大和”舰进见山本。
他们之间军阶相差悬殊:一方是中佐,而另一方则是大将。按道理,在这种相当低的下级,去进见上级的场合,这本该表现得很谦虚,至少也要有所收敛。然而并没有这样。他一如往常,表现得既自信又狂妄。他准备越级直接向山本长官申明:在瓜岛作战中,海军配合得极不得力。
?初次见到“大和”,看到这艘巨舰的雄姿时,他惊呆了。他在后来他所写的《瓜达尔卡纳尔岛》一书中这样写道:
从舱口走到舰内,就像步入了一所宽敞的大宾馆一样。差别只是这里的四周布满了各种管道。这些粗细不同颜色各异的每一条管道,都是这艘7万吨巨舰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像人体内无数条血管一样,在满足着全身的各种需要。其中的任何一条被切断,都会因出血而影响全身。难怪人们把这艘巨舰称为“大和宾馆”。倘你在里面迷了路,没有向导是很难走出来的。
“大和”舰上的司令长官办公室,与历来战列舰的旧规矩不同,被设在靠近舰首的中央部。政信中佐同首席参谋黑岛和舰队参谋长宇垣简单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便被直接带到司令长官办公室去见山本。要求海军派出舰只去护送陆军的补给船队,同陆军合作夺回瓜岛,他强调说:
“由于后勤供应毫无保障,战斗在瓜岛上的官兵已饿得骨瘦如柴。”
山本当即表示说:
“如果陆军官兵因后勤补给供应不上饿死,海军实在感到惭愧。保障陆军的补给,这是海军义不容辞的责任。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情况需要,我甚至可以让‘大和’号开赴瓜岛,去掩护陆军夺回瓜岛的登陆作战。”
据说,山本是流着热泪说这番话的。本没有想到山本会如此大义凛然。他被感动得也哭了。这件事是否真实,不得而知,只是听说。
山本确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但是,在命“野分”舰用鱼雷去击沉伴随他多年,感情深厚的“赤城”舰时,他并没有落泪。
这天,宇垣的《战藻录》中只简单地写有这样一行:
下午,南下途中的第17军参谋一名和参谋本部的两位人员来访。
政信感激不已地在他的书中写道:
如此大义凛然,对属下至诚关心的将军,在陆军中实为罕见。倘我成为海军参谋,能在这位元帅(当时山本并不是元帅)手下工作,死而无憾。
实际上,当时山本并不信任这位叫?政信的陆军参谋。
?政信对当时战况的发展很不满意,认为海军对陆军的配合也很不得力。他就是怀着这种想法,以同中央联系为由,自己擅自决定越级进见山本的。山本很讨厌的这一哗众取宠的做法。据说,他曾很反感地说过:“让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得逞怎么得了。”
山本根本就没有去兑现他的诺言——让“大和”舰开赴瓜岛,掩护陆军的登陆作战。山本的“失信”,并不是因为他对政信不信任,据说是另有原因:其一,军令部有令,不让联合舰队的“大和”舰出动;其二,像“大和”这样的巨舰出动时,不但要耗费很多燃料,而且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应动用的。
那么,究竟什么时候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呢?事实上,山本的座舰“大和”号,几乎一直停泊在南洋特鲁克岛泊地,像是时刻准备参加作战,但又始终没有参加。对于这件事,至今看来也是有些难以理解。
事出有因。“大和”舰泊而不动,恐怕还有其他原因。
中途岛战败时,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幕僚们不让“大和”舰收容任何伤员,即使是相当一级的指挥官在内也不例外。据说这是因为怕司令长官看到伤员们血肉模糊的悲惨情景而影响指挥作战的情绪和决心。连从中途岛回来的南云和草鹿,到“大和”舰上汇报后都立刻返回了“长良”舰。可见,这已成了上下的指导思想。尽量避免让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见到任何伤员和血淋淋的作战场面,再有,海军的传统的观念认为:联合舰队的旗舰“大和”号是海军的主力、核心,也是海军的象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亲自参战。这些传统观念,也在有形无形地束缚着山本的手脚。
在这一点上,美国海军和日本海军相似。所不同的只是他们在珍珠港一次损失了大批战舰,不论是幸运还是灾祸,反正从客观上起到了促使他们把全部力量都投入到作战第一线上来的作用。
“大和”舰虽然为燃料库存不足而感到不安,但并没有感到短缺粮食和食品。
进见山本后,政信在舰上吃的晚饭。在看来,这顿晚餐比较讲究:日本传统式黑漆方盘里放着生鲫鱼片,咸烤鲫鱼片,还有冰镇啤酒等。吃着,忍不住对在一旁陪他共餐的副官福崎说:“海军够奢侈的了。”听了,福崎笑着小声对他说:“长官有话,要倾尽所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你。”这是副官在用巧言敷衍他。实际上,所吃到的,不过是司令部日常的普通晚饭。
粮食和食品供应没有让“大和”舰上的司令部里发愁。往前线运送粮食和食品的“间宫”、“伊良湖”等舰每经过特鲁克时,司令部的勤务兵们总要先上去拿下所需要的所有东西,这是允许的。近江兵治郎在舰上任勤务兵期间,直到最后,舰上也没有降低伙食标准,菜谱依旧,膳食照常。
在《五月里的七天》这部电影中描述过美国海军生活的场面。在美国地中海舰队的旗舰上,司令官非常得意地吃着法国风味饭菜的镜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可以说是世界上各国海军所共有的作风。这种具有贵族绅士气质的作风,与其说是缺点,还不如说在某种意义上说还有着它的奇妙之处。
“大和”舰驻泊在柱岛的时候,供应舰“伊良湖”从塞班岛带回80吨砂糖。主计长打算把这些糖分配给海军各有关部门。而参谋长宇垣却决定把它分给了市内的儿童们。这件事虽然一直被传为美谈。但它从侧面也反映了只有海军一直在享受着丰厚的物质待遇。在海军的这个密闭的社会里,官兵们喝苏格兰特产威士忌,吸英国香烟,穿着洁白无垢制式衣装而且丝毫也没有要改变的迹象。后来旗舰“大和”转驻拉包尔前线,虽然只有两周的时间,但还是没有忘记带去供西餐用的盘子、刀子和叉子等。
山本虽然并非出身贵族,但他却谈吐庄重,举止文雅。他历来看不惯那种粗俗轻浮之举。
有时天下大雨,他见同僚们抱头在院子里四处乱窜避雨,总要带埋怨的口气说些“喂,不要那样狼狈”之类的话。
昭和初年(1925年前后),白兰瓜在日本被看成是新鲜稀罕之物。有的人一提起白兰瓜,就忘乎所以。一次,山本见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说起吃白兰瓜的事,他心里很不舒服,后来竟请那个人吃个够,以致使那个人再见到白兰瓜时就感到恶心。
“大和”舰停泊在特鲁克岛时,在司令部里,有四个人终日跟随在山本身边侍奉他的勤务兵—小堀、藤井、近江和松山茂雄。其中,小堀和藤井两个人已经过世。现在,了解那时山本生活情况的人,除了近江之外只有松山茂雄了。那时松山是一等水兵。
松山是1942年从吴市入伍的。入伍后被分配在“大和”舰上的联合舰队司令部里当勤务兵。据他说,司令部里的幕僚们用的兜裆布是不扔的,直到用得发黄了还让勤务兵给洗。唯有山本长官不同,他不但自己不洗,也不让勤务兵洗,只用新的,用脏后就悄悄地从舷窗扔到海里去。
虽然“大和”舰设备豪华,就如一座宾馆,但毕竟都是些男人住在上面,没有女性,宛如一座孤岛漂浮在南洋的热带海面上。人们感到生活索然无味。然而,山本对此好像兴味索然。而实际上,“他是另有寄托。”
特鲁克岛上,设有横须贺“小松”酒店的分店。说得文雅一些,它是面向海军的餐馆,而说得露骨一些的话,它是专事为海军解闷儿的娱乐场所。据勤务兵说,山本这时虽已是近六十岁的人,还经常到陆上的娱乐场所去寻找寄托。
有空的时候,参谋长宇垣总是手持猎枪到岛上去打鸟,而山本却愿意围着厨房转。据说,他是个很讲究膳食的人。
“大和”舰上,差不多每周都要放映一场电影。《烦恼的月中桂》、《暖流》等新影片来后,总要先在“大和”上放映,然后,再依次到其他舰上去放映。
在所罗门群岛,日美双方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持久的补给与阻挠补给的酣战。美国人把这次作战称为“东京快车”,而日本人则称为“蚂蚁运输”或“老鼠运输”。所罗门同特鲁克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方是硝烟弥漫,在进行着紧张的战斗;而另一方则是风平浪静,航上人员的生活一如往常。10月7日,山本会见了阔别已久为参加作战会议而特意前来“大和”的井上成美。
这天,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校长草鹿任一中将,正好乘水上飞机离开塞班岛前往拉包尔赴任新职—东南舰队司令长官——途经特鲁克,为参加作战会议,他也来到了“大和”舰上。
草鹿任一和草鹿龙之介是堂兄弟。他们和井上成美、桑原虎雄、小泽治三郎都是海军军校第37届毕业生。
作战会议结束后,与会各舰指挥官同山本共进晚餐。席间,草鹿任一中将问山本说:
“由谁来接替我任海军军校校长呢?”
“那一定是井上君了。”山本回答说。
“是吗?那太好了。”草鹿提议说“那么,今晚在这里就交换一下意见好了。”
饭后,草鹿任一和井上成美来到山本的房间。他们三个人边喝着威士忌酒边交换着有关情况。他们谈得很投机,直至深夜。
交谈中,草鹿问山本说,战争结束之后,你将去干什么呢?据说,山本当时半认真地说:
“像我这样的人,最终,不是被押上断头台,就是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上去,还能干什么。”
此后的10月26日,井上被正式任命为海军军官学校校长。他接到命令后,便立即前往江田岛就任。来到学校后,他发现:学校的教育过分死板,学习和生活安排得也过于紧张。学生们没有一点儿余地发展自己特长。由于过度紧张,学生们像中邪一样,连眼神都木木的。因此,他强调说:“这些学生冷眼看去,个个都像个犯人,这怎么能行。不能进行像现在这样死板的教育,更不能向他们灌输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思想。”他明确规定:禁止任何从前线回来的教官向学生们讲述关于战争的事情。
学校陈列室中陈列着历代海军大将的大幅照片,他说:“我认为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国贼,不能让学生们敬仰他们。”在他的建议下,这些照片被全部拿掉。
除上述几件事之外,井上中将任海军军校校长期间,还有很多对学校来说有比较大的震动事情。
当时,在日本全国范围内,风靡反对学习敌国语言,尤其反对学习英语。在陆军的一些部队里,甚至连“咖喱饭”都不让说,只能把“咖喱饭”称作“加辣汁饭”。这对现在的青年人来说难以想象。教育界也毫不例外,很多学校减少了教授英语的课时,有的干脆停开了这门外语课。这股风潮遍及全国,江田岛当然也不例外。在学校全体教官的会议上,曾就是否停开英语课和把英语从入学考试的科目中去掉的问题进行过讨论。
有的教官在发言中说:陆军军官学校因为早已取消了英语课,使学生腾出了精力,其他学科的学习成绩明显上升;在招考新生的问题上也是一样,因为海军加试英语,那些英语不太好的学生便避开海军,转而投考陆军学校。这样,和兵器、资材的分配一样,优秀人才也会逐渐流入陆军。从这些实际问题上看,也有取消英语课的必要。
会上,众说纷纭,讨论的结果,依然是无法统一。主持会议的计划课课长小田切政德中佐,最后不得不采取举手表决的办法。表决的结果,大多数教官同意废止英语课。
见此情景,小田切中佐转身请示校长井上说:
“校长,结果您都看到了。您看如何?”
“不能取消!”一直在沉默不言的井上站起身来,面带非常严肃的表情说:“现在我来谈谈不能取消的理由。道理很简单,在当今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海军将校级军官不懂一到两种外国语呢,尤其是英语。不会一到两种外语,那绝对不够格称为世界水平的海军军官。这不是你个人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绝对的需要。英语是世界上国与国之间,组织与组织之间进行交往的工具,是世界通用的语言,而且今后依然要用,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我们必须承认事实。我们是培养海军军官的学校。如果仅仅考虑作战战术和技术的需要,那么,我们只办炮术、鱼雷等专业学校就可以了,用不着再办海军军官学校,现在的军校也应该撤销。海军军校的目的不是培养只掌握某一门军事技术的普通军官。培养毕业后能胜任某项军事实务的学徒式的军官,不是我们学校教育的着眼点。海军军官学校的教育目的,就是要培养有见识,有教养,具有修养,能登大雅,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有失体面的将校级军官。至少也是为这样的军官的成长而铺平道路,奠定基础。换言之,就像培养成材的参天大树一样,我们是为之浇水、施肥、创造茁壮成长的条件的。至于说由于海军要求加试英语而使优秀的学生流入了陆军军校的问题,我认为,优秀的人才流入陆军,不仅不是坏事,而是一件好事。况且,没有勇气学或干脆学不好一门外语的学生,根本就不是优秀人才,更不是我们海军所需要的。近期,有人提出:一定要反对崇洋媚外,而且形成了一种舆论,波及全国。我认为,这并不是坏事,而是好事。然而,当你用冷静的眼光观察一下即可发现:那些叫嚷声最高的人多是闭关锁国的老夫子。这是自命不凡,孤芳自赏,愚昧无知的盲目的排外思想的表现。诸位教官,切不可被貌似爱国而实则有负于民族的轻浮言行所迷惑。不但我校不能放弃外语,而且,我认为,一般的学校也应该把学习外语作为一门主课。尽管在座的多数人主张废止英语课,但我还是要坚持:只要我在本校任职,就不能放弃开设英语课。希望诸位能予理解。”
井上的发言,在校内引起了很大反响。教官室的年轻教官竟议论说:“怎么,校长是亲美派吧?他莫非是国贼?”
井上虽然把那么多历代的海军大将骂为国贼,此时,他自然被海军上层的一派看成是真正的国贼。
为了加强对海军军校学生的思想教育,海军省曾特意派平泉澄博士到军校来讲课。井上本不赞成平泉所讲授的国粹思想,但碍于面子,又怕得罪了平泉,他并没公开表示反对,只采取了比较婉转的抵制办法:缩小参加听课人员的范围,只让教官们去听。
井上任海军军校校长期间,一天,铃木贯太郎大将曾身着便服带着家属来学校参观。
计划课课长小田切政德提前为铃木的参观做好了一应准备工作。铃木在井上和小田切陪同下,参观完后,来到学校贵宾休息室。井上和铃木隔着茶几坐在沙发上,小田切便坐在一旁的一个角落里,他很想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更想知道铃木参观后的感想和对学校的评价。据小田切的回忆,当时,铃木大将首先开口说:“我家的一位多年的女佣人,她家就住在吴市。她回到老家后,盖起了新房,日子过得挺好。她一定要我来吴市看看,所以我才带上家小来吴市的,就算是一次旅游吧。来到吴市,我就顺便到我多年来一直怀念的母校看看。”听了铃木的来由,小田切想:铃木大将虽然已退职,但他毕竟是位重臣,在这样的时候,到江田岛来参观访问,其原因,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吗?很可能还有别的背景或目的。
铃木问井上说:
“井上君,恐怕得到20年以后才能真正能看出军校的教育成果吧?你说对吗?20年以后。”
据说,铃木的话,好像正中了井上的下怀。但他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只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关于要否取消英语课的问题,据说,井上还对高木吉说过:“所谓英语,我们应该把它看成是像莫尔斯电码一样的东西,是国际间进行交往的通用符号。拒绝学习英语,实质上就等于拒绝同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的来往。取消学习英语的说法太荒唐了。”
井上的这一英明果敢的决断,据说,被后来的几任校长承袭了下来。每逢新生入校,校方总要首先借给每个同学一本《简明牛津英语词典》作为必备的工具书。
在当时那样的战争年代里,能在逆境中,坚持下来英语教学实为不易。这样的学校并不多见,恐怕就只有海军军官学校了。坚持不让学生知道前线作战情况的学校,恐怕也只有该校。这更加困难。
战争末期,井上成美被调出军校,到海军省任次官。他在海军省任职期间,总是直言不讳,一再向海相米内进言,劝其设法停止战争。
在江田岛海军军校的70年历史中,从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到日华事变,毕业于江田岛的将校级军官阵亡率仅为百分之五,而在这次战争中却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特别是在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岛两次败仗中,竟出现了将官及舰长战死在战场上的可怕情景。因袭英国海军的陈规,舰队司令长官及舰长,必须和他的座舰同生死共存亡,让高级将领毫无意义地成为腐朽陈规的牺牲品,这对国家来说是重大的损失,是毫无价值的浪费。人才是最可贵的,特别是在那种战争年代里,可以做突出贡献的有才能的人是如此宝贵。正如高木吉所说的那样,建造一艘包括“大和”、“武藏”那样的超大型战舰在内的战舰至多也不过需要四五年的时间,而培养出一个大佐或少将级军事指挥官,则至少也得20年的时间。山本虽然敬仰山口多闻、加来止男以身殉国壮烈牺牲的精神,但他也并不赞成他们的这种做法。宇垣参谋长在10月7日,即草鹿任一、井上成美和山本等在舰上共进晚餐的那天的日记(《战藻录》)中,是这样记录山本等主张舰长生还的内定意见的:
不应蔑视那些一直浴血奋战后因军舰沉没而生还的舰长,这对坚持战争是有害无益的。一个飞行员在不得已之时跳伞生还还会受到奖励,而舰长因军舰沉没后生还,则受到蔑视,这是毫无道理的。
但是,山本等内定的这一意见,既没在广播和报纸中发表,也没得到大本营的承认。军队和社会依然还是在大力宣传:人生以50年计算,虽然黄金时代只有20年,对军人来说或许更少,甚至只有一半,但最可贵的还属为国捐躯的牺牲精神。为国捐躯,虽死犹生,至上光荣。
从这时起,直到日本内定从瓜岛撤退的1942年12月,在南太平洋地区又先后进行了“萨沃岛海上之战”、“南太平洋海战”、“第三次所罗门海战”等一系列空中和海上的作战。战斗是惨烈无比。对日美双方来说,有时是势均力敌,彼此得失相当;有时是某方略占优势。美方损失了詹姆斯·杜利特尔曾用以轰炸东京的“大黄蜂”号航空母舰;日本的战列舰“比”号和“雾岛”号被先后击沉。这些作战,对作战双方来说,有得有失。真正使日本开始感到威胁的是,美国从中途岛战役后所使用的雷达技术性能先进,精确度极高。使用这种雷达确定射击方位,即使是在夜间也能达到首发命中的程度。
宇垣的《战藻录》中,6月22日这天这样记载着:
看得出,近期来,长官心情郁闷,忧心忡忡。
虽然山本身在特鲁克,但他想的却是作战的前线和战争的未来。美国效能极高的雷达的出现,更使他深感不安。白发悄悄地爬上他的头顶,他满头花白了,看上去苍老了很多。
新发田步兵第16联队(团)的大部分官兵来自山本的家乡长冈。他们在瓜岛战场上几乎全军覆没,正在作拼死的挣扎。这对山本刺激很大。他在给他的同乡好友反町荣一的信中这样写道:
10月28日的来信,已收悉,对于你的鼓励,我深表感谢。每逢我想到家乡父老的那么多子弟在瓜岛上的苦难,实在是痛苦不堪,深感有愧于诸位父老兄弟(以上仅限你知,不必外讲)。
他在10月2日写给堀悌吉的信中也曾写道:
这里诸事相当棘手,非短期所能奏效的,美国已付出了相当的牺牲,断不能就此息鼓收兵。近已拉开寸步不让之势,可见其决心已定,誓决雌雄。形势的发展,正如我们当初之所料。事已至此,我方也只得针锋相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回顾当初,我已进言再三,陈述意见,无奈,那些盲目乐观的人,执意不从。但愿他们是幸运的……
到12月8日,开战已整一周年。据统计,仅海军阵亡官兵就达14802人。
12月12日,天皇亲自去伊势神宫祈祷参拜。虽知当时天皇的心境究竟如何,但大体可知:他深为当初未能制止住战争,因而招致今日的灾祸而悔恨。
这年年末,山本在发往各处的信中曾多次提到:
惊闻圣上亲往祈祷伊势神宫,身为臣下,不胜惶恐。满头乌发,一夜皆白。有负于君,乃臣下之耻。愿竭尽身心,扭转战局,以慰圣虑。
然而,在写给新桥女流们的信中山本却说得很婉转。他并没把自己的这些想法直接告诉给他们。在同年12月给丹羽美智的信中,山本写道:
……到这里来的人,都说我脸色红润,体魄健康。果真如此吗?当然,如果总理大臣、大藏大臣、海军大臣和工商大臣等都脸色红润,体魄健康的话,那我为什么又是个例外呢……
当时的总理大臣、大藏大臣、海军大臣和工商大臣,分别是东条英机、贺屋兴宣、岛田繁太郎和岸信介。
一载春秋变迁,这腥风血雨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山本是在特鲁克的“大和”舰上度过了1943年的新年。由于天气暖和,年宴上吃的年糕已经有些发霉了。山本边擦着脸上的汗水,边吃着带有霉味儿的年糕。也许是不吉祥的预兆吧,不知是因为炊事兵的过失,还是因勤务兵的疏忽,上年宴的主菜—全鱼时,把头尾倒置了。山本是很忌讳这一类事情的。见此情景,他面带不悦地讽刺道:
“嗬!年头变了,鱼的方向也变了。”
“大和”舰上联合舰队司令部里的勤务兵长近江到现在,每提起中途岛出征前和这次新年的放错鱼的方向的两件事儿,还感到悔恨不已。
到1943年元月,山本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已三年零四个月了。在日本海军的历史上,从日俄战争前开始设舰队司令长官以来的38位历届司令长官中,山本是破例的一届,任期最长。尽管如此,到这时,依然没有要更换他的意思。山本很厌倦了,他深感已经力不从心。但他并没有让幕僚们看出他的心思,山本这时,的确已经想到了死的问题,但他觉得还有很多没有做完的事情,对尘世还有些留恋,特别是还留恋并想回到千代子所居住的东京。
山本这一时期的境况和心思写在了书信中。
他在1943年1月28日寄给堀悌吉的信中写道:
……开战以来,阵亡将士已近15000人,实在令人悲痛叹息。痛定思痛,我写下这样两句诗文,以抒郁怀:
兵戈声声一年去,
阵亡将士若云消。
如果把这两句诗文拿给武井大人看的话,他在怜悯慨叹之余,还会略赞诗句本身。
在同年1月6日寄给转任为横须贺镇守府司令长官的古贺峰一的信中,山本写道:
不论是世界的形势还是我方的战局,都在走向不利,我们所最担心的局面终于出现了,实在令人遗憾。目前,我军所处的处境非常困难,欲摆脱这种局面,还需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相当的牺牲。事到如今,发牢骚没有什么用。追其深刻的原因,概出于当初“选择盟友失慎”。
信中所说的“选择盟友失慎”,自然是指战前缔结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而言的。
2月份,山本写给城户忠彦的信中还有这样一段:
在阴阳两界,我各有一半的知己和可爱的部下。倘若我到那个世界去,也一定会受到欢迎。但是,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尘世,还要再干一段时间。我的心已在生死之间徘徊,但身躯却只有一个。
城户是已经退役的海军少将。他在美国时,曾同山本有过交往。那时,他作为武器监造官驻足纽约,而山本正在日本驻美使馆任副武官。
1942年11月23日山本写给堀悌吉的那封信中还有这样一段:
东京大概已经很冷了吧?我真羡慕后方东京的生活。望你自重自爱,多多保重。我这里实在艰苦无味。诸多难事,并非来自敌方,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内部。看来,各位长官及幕僚们得连续服役下去,甚至长至几届。目前,仍无更换的迹象。
在6天后的11月30日的信中,山本又写道:
连我自己也很难推知,究竟何时能归,家里诸事,拜托于你了。这惨淡的人生不是我山梨自己所能主宰得了的,应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对吗?自开战已有一年了。局势的发展,对我方越来越不利。我已相当疲惫,深感力不从心了。
1941年9月,山本在给上松蓊的信中说:
8月19日之贵函敬悉,多谢。我已做好思想准备,在今后的百日之内贡献余生。
于椰子树荫下。
谨启
1942年10月,山本在致内田信也的信中写道:
自你的来函中惊悉,长谷川君受伤;原田君染病。
以我众多部下的性命去换取大量敌人伤亡,我实在是罪深至极。
原铁道大臣内田信也那时是宫城县的知事。信中提到的“长谷川君”和“原田君”即是长谷川清和原田熊雄。
1942年的12月末,山本在给原田熊雄的信中写道:
……在普通年代,早就应该有人接替我的职务了,而现在依然遥遥无期。因此,有人称我“已成了舰队的第一古董”。如果仿古歌来描绘此情此景的话,恰应为:
漂流在海中,
波谷浪峰度戎生。
辗转四年整,
嗟叹转任无音声。
京城风貌已忘空。
在山本的历次书信中,“嗟叹”一词并不常见。从信中的长歌“嗟叹”,可以看出,他不仅在以歌自嘲,而且也流露了他对古都东京的留恋之情。
在给古川敏子的信中,山本还提到过他“想念酒吧间”。这里,不单是指同部属们一起玩牌,打麻将等赌钱一类的事情,而且还有别的难于出口的意思。
在此不久前,山本在给松元坚太郎的信中说:
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对宇宙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我们人间的悠悠万世,实际上,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几年来,人们一直在叫喊“非常时期”、“非常时期”。上苍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叫喊的呢?只能认为这是无知的呐喊,浅薄的叫嚷。
1943年2月初,丹羽美智写信给山本,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近况,并告诉他,她近期在学骑自行车。山本在给丹羽的复信中说:
只要别摔伤了脸,就可以大胆地去练(因为人身最不易受伤的是脸部,脸一旦被摔伤,那么,胳膊和腿就更不可想象了)。
在该信中,山本还写道:
我也已经是快到60岁的人了。何去何从自不应再有所顾忌。然而,他们对此事似乎仍比较谨慎,并且不让我到危险的地方去。我的部下及同僚们,已不止一次地更换了职务,有的甚至已换了几任,而我却一直未动。我自觉已经形容枯槁,力不从心。然而,东京有人来信却说:“从内地去舰队的人,临行时还在为长官的健康情况和精神状态而担心,而到舰队亲眼见到长官后,却深感宽慰,十分高兴。因为他们发现长官依然面无倦色,精力充沛,斗志昂扬。”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真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想的。
据说,山本在给本重治的信中也曾说过,“我已很久没有玩牌了,近来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但是,玩将棋的致趣好像并未减退,棋术也还可以。”从这一点看,似乎用不着悲观。但是,从8月以来,两脚稍微有些浮肿,手也感觉有些发麻。他在给古川敏子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他说:“近来,我的手指有些麻木,拿笔写字时明显颤抖。”
这些情况是否真实,无法考证,只是听说。不过,据“山伏会”的森村勇先生说,当时为了安慰、照顾山本,有人确曾提议,要用飞机把千代子送到特鲁克去。
据说,千代子也打算有机会,把山本藏到她的家里去。她已在她的家—神谷町,预先修好了一间有6个榻榻米大小的兼作防空洞的地下室,地下室修好后,她仍又回到梅野岛去充任女主。她打算,到1942年末,停止梅野岛的生意,辞退签有定期合同的5名艺妓。从1943年初开始,带一名年龄较小的女用人,到神谷町去静度余年。
山本随同“大和”舰来到特鲁克岛后,再也没有回到日本大陆。他的属下三和及渡边等,却常因公务回到东京。每逢他们来到东京,千代子总要在自己的家招待他们,并拿出钱来,供他们到筑地等繁华的地方去玩。山本很可能是从他的属下同千代子的接触和书信来往中,得知了要把千代子送到特鲁克来的消息。1943年1月末,他在给古川敏子的信中写道:
祝你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元旦上午11点接到你的来信。对于你的祝贺和关心,我很感激。不知为什么,新的一年刚刚开始,但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想你一定会说,人家本来很忙,还特意抽时间写信表示祝贺,可你呢,却偏要扫别人的兴,竟说些很不吉利的话。你就说些大吉大利的话,该多好呀!)
上一封来信中,你曾特意打听左野大人的健康情况。我可以高兴地告诉你:他已痊愈,恢复了健康。你处各位均很顺利,甚好。
这里远不同于大陆,天气较热。我们是汗水地度过这新年佳节的。年饭是像糯米团子一样的煮年糕,我们连续吃了3天。今年,我已满60岁了。
8月以来,我曾四次上岸,去探视伤病员和祭奠死难烈士。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都是在舰上度过的。最近,海军省的来信说:“从内地到前线来的人,一见到长官那副有神采奕奕的面容,心情豁然开朗,顿时增加了继续作战的勇气和信心。”由此推断,内地已困难重重,物质供给也发生了严重困难。人们的士气不振。倘真如此的话,那么,让河合千代子到南洋来,即使每天只吃木瓜,恐怕也算是最好的款待了。
再见
山本在信中虽然提到要让千代子到特鲁克来,但考虑到对周围下属的不良影响,最后,他并没有这样作。
1943年2月11日,联合舰队司令部又从“大和”舰迁至同停泊在特鲁克的“武藏”舰上。到这时,联合舰队司令部从“长门”舰迁至“大和”正好一年。
联合舰队司令部移驻“武藏”舰前不久,驻守在瓜岛上的部队开始撤退。到2月7日晚第三批即最后一批撤离后,瓜岛上幸存下来的13000名日本陆海军官兵已全部撤出。瓜岛被迫放弃。
自从1942年8月美军登陆瓜岛作战以来约半年的时间里,为了争夺瓜岛,日美双方在岛上和海上所展开了非常激烈的战斗。岛上的情景由于后勤供应毫无保障相当悲惨。这些难以想象的悲惨情景,当时是保密的,并没让外界人知道。
从“饥饿岛”救出来的陆军官兵,在岛上由于天气炎热,加之长时间吃不到粮食,都患了营养不良症和痢疾。他们经常是饥肠辘辘,还要坚持作战。个个瘦得皮包骨,连胡须,指甲和头发都不长了。只有关节和肛门明显突出。被救到驱逐舰上后,他们依然腹泻不止。
原陆军上士会计吉田嘉七的《瓜达尔卡纳尔战地诗集》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岛上日本官兵悲惨情景的诗:
面容憔悴像傻瓜,
两眼失神似白痴。
泪水在倒流,
满腔怒与愁。
呆然苦度日,
不堪苦和羞。
愚不可及的你,
在面临着美国枪弹的威胁。
不在痛苦中呻吟,
就在煎熬中死去。
瓜岛上陆海军将士长达半年的苦战终于付诸东流了。由于战势所迫,最后不得不弃岛撤离。所罗门群岛的制海制空权,终于无可奈何地落入了美国人的手中。太平洋上战局的发展,正如山本在战前对近卫所预料的那样:至多“只能坚持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从此以后,在太平洋上,日本已明显由攻到守。
这次瓜岛上官兵的成功撤离,主要归功于海军通信谍报队,是他们钻了美军的空子,发出的一份伪造的明码电报,致使美军受骗的结果。简要经过是这样的:
日本设在拉包尔岛布纳尔诺基地的第1联合通信队,巧妙地利用了美军的规定“在紧急情况下,可以用明码电报进行通信联络”,趁美军卡塔利娜巡逻机同瓜岛基地的通信联络不便的机会,冒充卡塔利娜巡逻机,向瓜岛上美军基地发出呼叫,接到回应后,便发出了以下伪造的明码电报:
Sighted.2ac, 2b, 10d, 1at.—,long.——,courseSEE.(发现敌航空母舰2艘、战列舰2艘,驱逐舰10艘。南纬× ×,东经××,航向东南偏东。)
该电报被迅速转往努美阿和檀香山。约20分钟后,檀香山的美海军广播系统向太平洋上的所有舰队进行了广播。听到广播后,瓜岛上美军基地的全部轰炸机,立刻进入了待命起飞状态。到他们识破日本的欺骗时,瓜岛上的日军已全部撤出。
据说,负责接援瓜岛官兵的第3鱼雷战队和第10战队的司令官返回特鲁克时,山本很高兴地慰问了他们。并表扬说:“你们干得很漂亮,本来,我是做好了损失半数的驱逐舰的准备的。”然而,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任何材料显示他嘉奖伪造明码电报的第1联合通信队的。不仅如此,据说,该通信队的通信参谋伊藤春树,后来,反倒受到了上级的斥责:“以后不要干这种极易被敌人看穿的蠢事。”
从前山本对通信谍报和密码工作的作用和意义究竟有何认识,我们并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对这项工作并不十分重视。后来,他果因密码被破译而丧生。
从这时起两个月以后,山本决定将联合舰队司令部暂时从特鲁克的“武藏”舰移到前线拉包尔去,预计一周后再迁回特鲁克。
中途岛一战中,海军损失了几艘航空母舰,加之近期所罗门战场的失利,海军航空队相当数量的陆基机和舰基机都被集中到拉包尔的航空基地。前面曾提到,山本曾任霞浦航空队副队长。这些航空队是从那时起直至这时,在山本直接或间接的关怀下发展壮大起来的海军空中的精锐力量。
山本此行的目的,是接受来自前线指挥官的要求才这样做的。实际上,山本这次前往拉包尔,实非所愿。
临出发的前一天,即4月2日的晚上,山本对留守在“武藏”舰上的参谋藤井说:
“喂,快分别了,需过段时间才能回来,我们杀一盘吧。”
他们连战三局,山本以二比一取胜。席间,藤井问山本说:
“这回,长官终于决定到前线去了。”
“是的,决定了。”山本回答说,“最近,内地人不是都在议论‘到前线去指挥好’吗。说句实在话,我并不想去前线拉包尔,如果让我退回到柱岛上去,那才好呢。你想想看,让敌人牵着指挥部的鼻子,一步步往第一线移,这是好的兆头吗?从大局上看,这并不是件好事。当然,去鼓舞官兵的作战士气又另当别论了。”
另外,这天,山本还给千代子写了封信。事实上,这封信竟成了他给千代子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你3月27和28日寄来的信,因天气不好,飞机的耽搁,到4月1日晚我才收到。同时寄来的浴衣,肥皂、咸沙丁鱼串及山口的煮豆等也都收到。谢谢。
我的朋友和部下到你那儿去,来来往往,始终未断,麻烦你了。我想,以后还可能去打扰。参谋长、藤井、渡边等很多人,都受到了你的热情招待。我很高兴,实在太感谢你了。他们从你那里回来都很高兴,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在你家—神谷町和在山口那里的事情。听了他们那绘声绘色的介绍,我也仿佛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了你。这对我是很大的安慰。
一天晚上,渡边向我谈了三个小时你的事情,都过了夜里12点了。他详细地介绍了你的家、你的身体状况及你如何热情招待他们的情形。他说,你再三表示,但无论如何也要他收下给他的浴衣。因为下雨,他的袜子又脏又湿,是你给他洗的,并送给了他几双新的。他说,每逢他们去,你总是买好吃的招待他们。他们很感过意不去。因为他们明白:你的钱来之不易,是用二三年的时间辛苦劳动挣得的。
你的细心和热情,使藤井君深深地感动。他再三表示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实在感到有愧。特别是有时因高兴多贪几杯,醉倒在你家,直至很晚,但你并不嫌弃。
一次,我和鹿冈谈公务时,他很自然地提到了你。他说,你是个既热情又细心的人。他很佩服地说:“能使我敬慕的人,除了天皇就是千代子了。”
你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都很敬佩你。每逢提到你,大家都很高兴,实在开心、愉快……
梅驹的营业证终于办下来了,这很好,生意也还兴隆,谅她的心情一定不错。
我的身体情况还不错,血压很正常,和30岁左右的人一样,这很重要。以前我说过手麻。实际上,只是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的指尖,相当一段时间有些发麻,但并没那么严重。我向东京来的人所说的,我故意有些言过其实,一度,确曾引起了有关方面和一些人的注意。他们当成了一个不小的问题。但实际上,并没多大关系。军医长已给我看过了,经连续注射40支维生素B和C混合注射液后,现在已完全好了(虽然表面上给人的印象好像还未全好,但实际上已经无碍了)。请你勿挂念。这些事,只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一定不要向别人讲。如果有人问到我的身体情况,你只说,因为在热带的海上生活,很少上岸,身体有些虚弱就行了。明天,我就启程到前线去。黑岛、渡边等参谋也一同前往。至少在两周之内不能给你写信了。我已从从你那里回来的人知道了你的近况,我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上路了。
4月4日是我的生日,愿愉快、如意。望多多保重!
再见
五十六
4月2日
山本还特意在这封信中,放了一绺头发,并在另一页纸上,写下了一首诗,一并寄出。诗云:
思念痴情寄钝笔,
唯有夜梦见佳人。
其中,“思念痴情寄钝笔”是《万叶集》第11卷一首诗中的一句。该诗题为“徒思恋”,作者不详,是群诗中的一首,并非名诗。原诗是这样写的:
思念痴情寄钝笔,
皇门如桎难脱身。
山本上述诗中的第一句,大半就是来自此诗。尽管是模仿、借用,但也可看出他对《万叶集》读得很熟。
信中所提到的“鹿冈”,是当时海军作为情报局情报官兼总理大臣的秘书官派出来的鹿冈丹平中佐。“佐”即佐毅中佐。他原为山本司令部的航空参谋。这时,在军令部作战部任职。“梅驹”也是新桥的一名艺妓,是千代子的好朋友。千代子回到神谷町后,她承继了千代子梅野岛的生意。
翌日,山本和随行的幕僚、副官、舰队军医长、舰队会计长、密码长及气象长等一起,走下右舷舷梯,在司令部的留守人员和舰上官兵们的目送下,登上长官艇,离开了“武藏”舰。
他们在夏岛的水上飞机机场又分乘两架水上飞机。飞机起飞后,绕着“武藏”舰的上空盘旋了一周,以示告别,然后,向正南方向飞去。当日下午1时40分,到达拉包尔。
草鹿任一、小泽治三郎、三川军一及各舰队的长官们,早已迎候在那里。走下飞机后,山本直接来到东南舰队司令部的大厅。
没多久,陆军第8方面军司令官今村均中将也来到这里,看望了山本。
今村是山本的老牌友。他们之间过从甚密。早从大正末年起,他们就经常在一起玩桥牌。其间,互不相让争输赢,是常有的事。在陆军军人中,他是唯一能理解山本的人。
前一年的11月21日,今村来拉包尔赴任的途中,还特意到特鲁克的“大和”舰上看望过山本。今村至今记忆犹新,那次,山本曾对他说:
“事到如今,敌我双方的军事力量,已经公开化了。彼此都无秘密可言。开战之初,海军中曾有一种说法:我们的零式战斗机,1架可以和美国的5架乃至10架相对抗。不过,那只是开战之初的事,现在大不一样了。中途岛一战后,我们损失了大量优秀飞行员,而且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充,事实上,也根本来不及补充。现在只能说以一对二了,相反,敌人力量的补充,几乎是我们的三倍。双方力量的对比日见悬殊。坦率地说,你的作战区域有很大困难。”
草鹿任一已有半年的时间没见到山本的,见到山本后,他一眼就看出,山本的白眼球上出现了黄色的混浊。他自念道:
“啊,看来,他大概是一直很疲劳。”
山本下榻在距草鹿司令部不远处海拔300米山上的一座别墅里。这里夜间很凉爽,有利于休息。这座别墅是德军统治时期总督的住所。这座山也因此而得名为“官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