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年之久的围攻,曹军终于拿下了邺城。攻占邺城后,曹操即下达严令,非得其允许,不得擅入袁宅,接着又亲自到袁绍墓前致祭,并且在墓前痛哭流涕。
看到曹操情辞恳切,随行将士既为之动容,又颇有些莫名其妙。袁绍曾是曹操的头号敌人,袁氏死后,他的儿子们又与曹军激烈厮杀,现在好不容易攻占袁氏老巢,不应该是面露喜色,欢庆胜利么,为什么要对着敌人的坟墓大放悲声?
许都的很多人更无法理解。站在皇室角度,袁绍自决定南攻许都起,就已被朝廷视为叛臣,曹操代表朝廷击败袁绍,根本是无可非议的,结果功成之后,你反倒向一个叛臣之墓表示哀悼。这算怎么一回事?难道袁绍是个好人,讨伐他讨伐错了?
还有人觉得曹操“匿怨矫情”,意即曹操明明与袁绍有仇怨,但为了显示自己的胸襟,却故意要当众掉几滴鳄鱼泪。曹操、袁绍之战,常被外界拿来与刘邦、项羽的楚汉战争相比,所谓“刘灭项,曹灭袁”,无独有偶,作为胜利者的刘邦也曾在项羽的墓前号啕大哭,论者以为,曹操不过是沿袭了刘邦犯下的错误,乃百虑中的一失。
眼泪和伤感
政治家自有政治家的风度和格调,外界怎么评论,他们根本不在乎。刘邦与项羽,曹操与袁绍,都是各成气候,又都各有远大抱负的枭雄,互不相容,乃至相互攻击,血战到底,实属必然,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世仇宿怨,只是大家都要伸张自己的意气和志愿,实现其政治目标而已。一旦胜负既定,彼此惺惺相惜,便不免动之于情,怆然涕下,这种慷慨英雄之风,绝非心胸狭窄,小有所成即得意洋洋者可比,如张子谦那样在别人临刑前还幸灾乐祸的浅陋之辈则更不必说了。
与刘邦、项羽不同的是,曹操与袁绍之间的渊源要深得多。少年时代,他们是一起飞鹰走狗,玩恶作剧的游侠朋友,成年后,两人又结盟讨伐董卓,其间艰难周旋,祸福共之,患难之中必有真情。毋庸讳言,因为家族身份等原因,曹操和袁绍也自小就相互嫌恶过,曹操心中对于袁绍的那种自卑感,甚至一直延续到成年,不过等到曹操一步步赶上袁绍,尤其是在官渡取胜后,他的这一心结也就慢慢解开了。
曹操其人,既冷血谲诈,又重情重义。一般来说,当他认为别人对他构成威胁,影响他的大谋时,他就会自觉不自觉地陷入冷血谲诈的循环,若是对方尚不阻碍他的道路,或虽曾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但已经尘埃落定,他又会表现出重情重义的一面,当年放走关羽,今日泪祭袁绍,皆属此列。
对于袁绍家属,曹操也予以优待。他以袁绍故人的身份慰问了袁绍的妻子刘氏,除归还袁绍家的奴仆和宝物外,还赏赐各种彩色的绸缎丝棉,并由官府供给粮食。曹操此举同样遭到讥评,说他不该加恩于袁绍那样的“贪婪之家”,是把做事情的准则都给完全颠倒了。
比起一般的优待,引起外界更大议论的,还是曹操为儿子曹丕纳甄氏一事。甄氏是袁绍次子袁熙的次子,袁熙到幽州去当刺史,甄氏留邺侍奉婆婆刘氏。甄氏是一个大美人,时年十八岁的曹丕从征至邺,看到甄氏后惊为天人,曹操闻知后,便让曹丕将甄氏娶为妻子。
甄氏与袁熙此时虽尚未解除夫妻关系,但当时人的两性观念没有后来那么顽固保守,譬如曹操曹丕父子都不嫌甄氏曾为人妻。别人对此说三道四,主要指的也不是这个,而是说甄氏原为袁绍的儿媳妇,一个叛臣的家属,怎么能做曹操长子的正妻呢?
孔融给曹操写了一封信,信中有“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之语。曹操看了一愣,历史上妲己不是说被周武王给处死了吗,怎么还赐给周公了?他问孔融,你这么说是否有什么出处,出自何典,孔融回答:“以今天的情形来看,应该是这样。”原来他竟是在讥讽曹操让曹丕娶妻甄氏。
曹操没搭理孔融,他想做要做的事,依然照做不误。
就这样,在眼泪和伤感中,曹操告别了昔日的朋友和仇敌,也告别了曾经紧紧纠缠着自己的心理阴影,他要从新的起点出发,大展鸿图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之所以泪祭袁绍和优待其家属,也是要通过这样一种别致的方式,对袁氏旧部以及河北的军民进行安抚,因为这里将成为他未来的主要活动舞台和根据地。
邺城战役结束后,曹操给献帝上了一道表文,报告了战胜袁尚的情况。献帝收到表文后,下诏让曹操兼任冀州牧,曹操随后辞去原兖州牧一职,同时屯军邺城,开始着力经营以邺城为中心的冀州。
这时有人劝曹操恢复古代的九州制,借此把更多的地方纳入冀州,认为如此一来,天下就容易收服了。曹操动了心,打算予以采纳,但遭到了孔融等一些朝臣的反对,认为不合汉朝旧制。
孔融严格来说,并不是曹幕人员,对他的意见,曹操或许还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接下来的反对者,曹操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这个人就是荀彧。
一步一个脚印
前一阵子,曹操大败袁尚,攻克邺城,擒杀审配,已令周围的诸侯为之震惊,见曹军如此凶猛,每个诸侯都担心保不住自己的地盘。按照曹操拟议中的九州制,他们的地盘将被直接圈进冀州,也就等于坐实了曹操要削平所有诸侯的传言,这些诸侯为求自保,很可能采用合纵连横之策,组成反对曹操的联盟。
荀彧特别强调,为了让关中诸将在曹操统一河北的战争中,保持中立态度,曹方已经派了很多人前去游说,而且也卓有成效。现在如果恢复九州制,关中诸将一看,说来说去,你曹操不还是想要吞并我们吗?他们的心态就会立刻产生变化,即便是那些原本就只求闭关自守的人,也会转而被迫反曹。
邺城战役后,河北局势仍未稳定,其他诸侯只要一有动静,就会使得这里的形势更加复杂和严峻:正率领残兵流窜的袁尚会推迟灭亡;袁谭将怀有二心;袁熙、高幹随时可能和袁尚、袁谭联合对曹;黑山军张燕虽已露降意,至此也必会变卦。
曹操、袁绍初起兵时,两人有一个著名的对话,袁绍当时提出解决河北问题后,即向南争夺天下,曹操则提出了依靠天下智力,将无往而不胜的观点。虽然袁绍最终没能用好“天下智力”,导致功亏一篑,但他用于打天下的路线图并没有错,曹操只要一平定河北,也必然要挥师向南。
荀彧指出,过早采用九州制,不但将延缓曹操统一河北的进程,而且也反过来有利于刘表保住他在长江、汉水之间的地域,如此,天下不是易取,而是更不易取了。他希望曹操抛弃所有不切实际,急于求成但却又欲速而不达的幻想,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继续坚持在袁氏故地幽、并、青州作战,剿灭其残余势力,以免将来死灰复燃。
“等天下安定后,再商议恢复九州制,这才符合国家长远的利益。”对于荀彧的这一建议,曹操虚心接受,决定将设置九州的动议暂时搁置起来。
在此期间,郭嘉劝曹操多征召青、冀、幽、并四州的名士作为属官,以使人心归附,曹操也采纳了他的建议。
官渡之战前,袁绍命人写讨伐曹操的檄文,文中不仅痛骂曹操,极尽丑化诋毁之能事,而且还带上了曹操的家世,把他的父祖也都臭骂一通,说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父亲曹嵩是领养的。奉命写这篇文章的人叫陈琳,是个大才子。
曹军占领邺城后,陈琳被俘获,曹操责备他说:“你过去替袁本初写檄文,骂我也就行了,怎么往上牵扯,骂到我父亲祖父头上去了呢?”
陈琳连忙谢罪。曹操考虑陈琳过去是各为其主,便原谅了他,没有再进行追究,因爱惜其才华,又让他加入自己的幕僚班子,以后曹操所发布的军国书檄,多出自于陈琳手笔。
另一个得到重用的袁绍旧部是崔琰。官渡大战前,崔琰曾劝袁绍不要过黄河与曹操决战,袁谭、袁尚兄弟相争时,他看着生气,但又没办法,便托病谁也不支持。曹操依照郭嘉的建议,授崔琰以冀州别驾一职,对他的意见也很重视。
冀州是北方屈指可数的大州,即便在长期交战,民众大量死亡流徙的情况下,仍保持着相对较高的人口密度,曹操占据邺城后,查阅户籍,发现若是要征兵的话,还能在冀州征到三十万人。当他对崔琰谈起此事时,崔琰对他说,二袁同室操戈,冀州百姓被弄得尸横遍野,明公您不想着问及民间疾苦,尽快把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却一心想着可以征多少兵,岂不是太让冀州父老失望了?
曹操知道是自己不对,连忙向崔琰道歉认错,随后他便下令免除河北当年的租赋。
除了深受战争之苦外,河北豪强恣意横行,大肆兼并土地,也使得当地百姓更加穷困潦倒。曹军攻破邺城后,抄没审配等人的家产,各种财物都以万计算,曹操还得知,作为冀州的豪强大族,审配不但生活豪侈,而且还隐藏犯法的人,审配家族俨然已成为坏人的藏身之处。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豪强如此无法无天,怎么可能得到民众的亲近依附,军队又怎么可能强盛?看来袁氏之败,亦有其内因。曹操于是制定法令,对豪强的兼并行为进行抑制,同时要求河北各郡国太守、国相认真检查,一旦发现有豪强有违法行为,即加重惩治。
曹操的这两项法令,虽然都只是恤民性质的临时措施,但毕竟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对豪强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限制和打击,史载“百姓喜悦”,显然是已极大地争取到了民心。
更厉害的撒手锏
公元204年11月,袁绍的外甥、并州刺史高幹迫于形势,投降了曹操,曹操仍然任命他为并州刺史,这倒不是说他对高幹已毫无顾虑,而是必须集中力量讨伐袁谭。
曹军围攻邺城,不仅令周边诸侯胆战心惊,也让曹操的“盟友”袁谭意识到了危险:联曹,联曹,原来是把敌人引到自己家里面来了呀!
袁谭觉得吃了大亏,于是便不顾与曹操的联盟协约,趁曹军包围邺城,无暇它顾之际,捡现成便宜,夺取了已被曹操占有的一些河北郡县。让人无语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为止,袁谭依然不考虑兄弟联合的问题,在主动与曹操决裂的同时,又落井下石,攻打已经落魄得不成人形的袁尚,在袁尚溃败后,又吞并了他的队伍。袁尚无奈之下,不得不前去投靠其二哥、幽州刺史袁熙。
袁绍当初与袁术再不和,到袁术穷困潦倒的时候,还知道应该拉兄弟一把,他的儿子们则似乎已经陷在自相残杀的泥沼里,再也拔不出腿来了,如此,焉得不败?
收拾了袁尚,高幹又已投降,曹操便可放心对付袁谭了。他立即派使者给袁谭送信,责备袁谭背信负约,并宣布与其断绝联姻关系,随后挥戈北上,准备对袁谭发起进攻。
袁谭此时又害怕起来,看到曹操在城门下扎营,连打都不敢打,就主动放弃平原,退守南皮。
公元205年2月,曹操亲自领兵追击,直迫南皮城。袁谭命郭图守卫南皮城,自己率兵来到南皮城下,与曹军展开了一场大战。
在曹军前往南皮的途中,因天气寒冷,河面结冰,部队无法前进,只能征发百姓破冰以便行船,很多百姓害怕服劳役,都纷纷逃亡了,曹军行军条件之恶劣,可想而知。曹操气得不得了,后来宣布在此战中逃避服役的人都要治以重罪,即便主动自首,也不能免责。
气候寒冷、进兵艰难等因素,都不可能不影响到曹军的状态,相对而言,袁谭军退无可退,困兽犹斗之下,其战斗力却得到了超常的发挥。曹军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不但没能攻破袁军,部队还蒙受了很大伤亡,实际上已经是失利了。
照这样子,若继续硬拼下去的话,损失可能还会更大,曹操又急又怒,但又无计可施,只能作暂时撤军的打算。曹仁的弟弟曹纯见状,连忙上前劝阻,说我军远行千里赴敌,后撤定有损军威,而且我军还是孤军深入,就算是撤下去,也难以继续和袁谭军打持久战。
官渡大战后,曹操从主力骑兵中选拔精锐,组建了由他直接控制的“虎豹骑”。这是一支类似于公孙瓒“白马义从”的骑兵特种部队,分为虎骑营和豹骑营,统领者之一就是曹纯。曹纯建议把自己的“虎豹骑”派上去,他认为袁谭军刚刚占到便宜,势必轻敌,不会想到曹军还有更厉害的撒手锏在后面,“虎豹骑”一上,必能取胜。
曹操觉得曹纯说得有理,便令曹纯率“虎豹骑”出击,并且亲自为之擂鼓助威。曹军骑兵本来就能打,“虎豹骑”成员又都是从里面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他们一冲上战场,真的就跟一只只从山林里蹿出的虎豹一样,锐不可当。袁谭军在前面的战斗中已竭尽全力,至此如曹纯所言,精神上不免懈怠,哪里经得住“虎豹骑”如此凶猛的冲击,顷刻之间便被冲了个稀里哗啦。袁谭落荒而逃,不料也被“虎豹骑”的骑兵迅速追上,砍下了首级。
被袁谭留下守城的郭图只是个嘴炮兼马屁精,领兵打仗的本事远不及审配,等到袁谭兵败被杀,他也就失去了抵抗能力,南皮城不攻自破。
虽然取胜,但曹军也死伤了不少人,加上袁谭又是降而复叛,使得曹操心头那役暴虐的欲望几乎又遏制不住,他下令斩杀了郭图以及袁谭的妻子儿女,又将袁谭的首级示众,并且恶狠狠地说,谁要是敢为袁谭掉泪,我就把这个人的妻子儿女也都给杀了。
消灭袁谭,意味着冀州已被完全平定,曹操已坐定了至少半边天下,所以他在试图杀一儆百,以为降而复叛者戒的同时,其实还是很兴奋的,以致于骑在马上就大喊万岁,并且手舞足蹈起来。
邺城是道路汇集之所,以冀州为军事基地来征伐北方诸州,有着交通上的便利条件。曹操在占领冀州之前,外出用兵均是返回许都休整,自此即以冀州为基地四出征伐,战役结束后再率中军回到邺城。
国士
幽州的袁熙是曹操下一个用兵目标,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曹操继续领兵北上,进攻袁熙。在即将大兵压境的严峻形势下,眼见袁熙终不免步其兄弟复辙,其部将焦触、张南突然发动兵变,对袁熙实施袭击。袁熙措手不及,带着袁尚逃至辽西郡,投奔乌桓去了。
在将袁氏兄弟赶出幽州后,焦触自称幽州刺史,率领一些郡县官员向曹操投降。曹操兵不血刃就得到了幽州,遂立即将焦触、张南封为列侯。
曹操杀死袁谭,连夺冀州、幽州,河北各地为之震动,黑山军张燕率黑山军及老弱妇女等十余万人,曹操大喜,封张燕为安国亭侯。
即便在这个时候,也还有视曹军威力如无物,敢于顶风对着干的,这股逆流又主要集中于乌桓。
先前袁熙控制幽州的时候,他的势力范围其实并未能够覆盖整个幽州,在其势力范围之外,有六郡被鲜于辅所割据,而鲜于辅又听命于曹操。袁熙、袁尚投奔乌桓后,唆使辽西等三郡的乌桓,发兵对鲜于辅发动了攻击。与此同时,身为幽州刺史的焦触及涿郡太守又被赵犊等人所杀,当地开始动荡不安。
公元205年9月,曹操亲率大军北讨,一路风驰电掣,先到涿郡杀了赵犊等人,继而渡过潞河,援救鲜于辅。乌桓首领一看曹军来者不善,自知不敌,在大肆掳掠一番后,即自行退回塞外。
曹操赶跑乌桓之后,并州刺史高幹以为他还要继续进行追击,便乘机在并州发动叛乱,劫持上党太守,并发兵据守壶关。
此时已有五名大将在曹操诸将中脱颖而出,后人称为“五子良将”,分别是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这其中的张辽、乐进、于禁,更被曹操盛赞,称他们三人武艺高强而勇力过人,谋略周密而思虑完备,总之皆有勇有谋,即便是单独领兵作战,也能做到令行禁止,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次针对高幹反叛,曹操特派据于“五子良将”第二的乐进单独领兵征伐,乐进率部出发后,一路进展顺利,但由于壶关山口险要,一时未能攻下。
乐进见状,与随其出征的大将李典兵分两路,他自率一路从北面绕道进入上党,在迂回至高幹后方后,与李典一起对其进行夹击。高幹被迫退至壶关城防守,乐进虽连续作战并消灭了大量敌军,但因城池坚固,未能取得更大进展。
高幹叛乱引起了新的连锁反应。在司州,有个叫张晟的人与刘表串通,率万余之众进入弘农郡劫掠骚扰,弘农人张琰举兵响应,此外,河东郡邻近并州,当地官员卫固、范先等人已暗地里与高幹进行勾结。
上述情报汇总到曹操手上后,让曹操深感焦虑,他不但想到这两股人很可能联手作乱,与高幹叛乱一起影响局势,而且更重要的是,河东郡还处于和关中接壤的枢纽位置,若处理不慎,将给曹军以后进兵关中造成严重后果。
关中诸将依恃地势险要和骑兵优势,各怀异心,曹操早就视之为心腹大患,对他而言,平定关中是迟早的事,但在此之前,必须确保河东不脱离自己的掌握。
当年刘邦让萧何留守关中,西汉基业有赖于此,后刘秀的大将寇恂镇守河内,帮助刘秀建立了东汉王朝。曹操把荀彧找来,说你能不能替我物色一个像萧何、寇恂那样的能人,用他来镇守河东。
荀彧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荀彧素有知人善任之明,曹幕中很多出色幕僚即为其一手举荐,平时也非常留心寻访能人贤才。有一次,他住在侍中耿纪的隔壁房间里,听到有人在和耿纪高谈阔论,谈话者表现出来的才智,令荀彧大为惊异。第二天,当再次见到耿纪时,荀彧就说你身旁有国士,却不向上举荐,你这个侍中是怎么当的?
耿纪忙问究竟,得知荀彧所说“国士”,乃指是昨晚和自己对谈之人,便告诉荀彧。此人名叫杜畿,是他的老朋友,杜畿原本也是地方官,因董卓之乱而弃官到荆州避乱,曹操迁帝都许后,他又北还许都。
经耿纪介绍,荀彧和杜畿见了面,两人一见如初,谈得很是投机,于是荀彧就向曹操推荐。曹操对荀彧所荐举的人向来是百分百放心的,当时就任命杜畿为司空司直,至荀彧再次想到他时,杜畿已官居西平太守。
荀彧认为可以安排杜畿去河东试试,因为“西平太守杜畿,勇足以承担大难,智足以应付事变”。曹操依其所荐,随即任命杜畿为河东太守。
杜畿出镇河东,一开始就极不顺利。原河东太守王邑治理地方颇有实绩,在当地很得民心,得知这位实际已被架空的上司将被征召入朝,卫固、范先竭力对外请求留住王邑,王邑自己也不愿离开河东,河东郡属司隶校尉管辖的司州,他便与司隶校尉钟繇联系,希望能够取消征召令。
由杜畿代替王邑,以便控制住河东,是曹操的既定策略,钟繇不但不同意取消征召,而且严令王邑必须马上前往许都,王邑一气之下,去许都时把印绶都给捎走了。
韬晦之计
王邑带走印绶,并不妨碍杜畿新官上任。卫固等人派遣数千士兵切断了陕津渡口,杜畿到了那里后无法渡河,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就职,曹操命夏侯惇率部讨伐卫固等,但大军到来尚需时日,在此之前,是在渡口坐等大军,还是想办法继续赶赴河东,必须杜畿自己拿主意。
杜畿并不赞同仅仅派军队讨伐。他认为,河东有三万户人家,这些人家并非全都想作乱,一旦军队逼得太急,很多安分守己者也可能因畏惧而听从卫固,卫固等人为能独占河东,又必定会集中力量,以死相拼。在这种情况下,曹军的讨伐行动能不能获胜,就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倘若讨伐行动不能获胜,河东周围郡县势必会予以响应,变乱将难以遏制,退一步说,就算讨伐行动能够取胜,好好一个河东郡也会被打得破破烂烂,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卫固等人对外只是声称要留住前任太守,并没有公开拒绝王命,杜畿推断,这些人也同样没有胆子直接加害新任太守,不过是意欲靠切断渡口,不让自己履职上任罢了,他没有坐等大军,而是秘密地绕道黄河郖津渡,先行进入了河东境内。
杜畿与卫固其实是老相识,他深知卫固多谋但缺乏决断力,倘若自己单车上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卫固面前,卫固一定没法不予承认。果然,当发现在重兵封锁渡口的情况下,杜畿居然还是奇迹般地来到了郡府时,卫固显得既吃惊又无奈,但又只好假装接受。
与卫固不同,范先和杜畿不熟悉,也就少了很多顾忌,他打算用杀掉杜畿来威镇部众。不过,杜畿毕竟是朝廷钦派的命官,而且夏侯惇所率大军也即将到来,杀杜畿对卫固、范先来说,都是最后才能动用的手段,因此在决定动手前,范先便先杀鸡给猴看,在郡府门前杀了主簿以下三十多人。
杜畿乃是文官,在卫固等人看来,如此血腥恐怖的场面,杜畿一定接受不了,要么魂飞魄散,自己弃官逃走,要么从此谨小慎微,唯他们之命是从,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杜畿拿出风骨,当场痛斥他们的暴行,则也正好找借口将其顺势除掉。
结果,杜畿并没有如他们想像的那样,被吓成了一只哆哆嗦嗦的小鹌鹑,但也没有站出来据理力争,反正是举止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卫固、范先推测,杜畿不敢公开反对杀人,就说明他还是怕,之所以装得若无其事,应该是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卫固对范先说,算了,除掉杜畿的时机尚不成熟,而且就算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徒然给外界留下一个我们枉杀太守的恶名,对我们今后起事不利。
二人决定像对待前任太守一样,干脆也架空杜畿,使其成为傀儡,于是便没有动手,而是在表面上尊奉杜畿,接受这位名义上司的管辖。
在卫固、范先假意对杜畿表示拥护后,杜畿对他们说:“卫家、范家,都是河东望族,我只有仰仗你们才能办成事情,今后我们成败在一起,遇到大事则共同商议。”接着,便以卫固为都督、代理郡丞,并安排卫固督率郡内的三千余官兵。
郡丞是太守的佐官,官位仅次于太守,虽然河东兵权原先也都被卫固、范先实际掌握,但新任太守有此安排,毕竟是名至实归了。卫固、范先很高兴,都以为杜畿已入其觳中,越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杜畿坚忍以待时机的韬晦之计。
“只要我能在郡里住上一个月,就有办法控制卫固。”杜畿在渡过黄河前曾做这样的估计。事实也正是如此,卫固、范先都对杜畿失去了戒备,卫固想大量征兵,以做起事的准备,杜畿就劝他说,你这样做动静太大,容易动摇民心,不如慢慢地用钱财进行招募。卫固认为很对,就拿出钱财四处征调。
其实这也是杜畿设的一计。郡内将领贪图钱财,募兵的钱发到他们手里,大部分都被他们贪污掉了,最后数十天过去,名册上应募的人很多,但实际送来的新兵却很少。
杜畿又向卫固等人建议,说人情恋家,众将领和属官离家日久,可以分批放他们回家休息,有急事再召集也不难。杜畿此语一去,将领和属官们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卫固等人不好违逆众人,也只好同意。
这样一来,那些本就无意参与作乱的人,都乘着这个机会离开郡城,去了外地,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就算是甘心跟着卫固等人一条道走到黑的,也被就此分散开来,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在此期间,杜畿积极争取地方吏民,在确认下面各县都已归附自己的情况下,他只率领几十名骑兵,就离开郡城,前往张辟据险防守。得知杜畿在张辟竖起大旗,官民纷纷前往加盟,在不长时间内,他就得到了四千多人马。
卫固等人如梦初醒,忙与高幹和弘农郡的叛军张晟、张琰部联手,共同围攻杜畿。由于先前中了杜畿之计,卫固等人所率叛军的力量已经大为削弱,见攻不下张辟,他们又去劫掠别的县城,但结果也是两手空空。
此时恰好夏侯惇率大军赶到,应曹操征召,马腾等关中诸将也不得不前来参加会攻战役,这么大的阵势,叛军如何顶得住,除高幹、张晟兵败逃走外,卫固、范先、张琰均人头落地。
经杜畿建议,卫固、范先的党羽被曹操赦免,回家各操旧业,河东郡终于得到平定。
戎马不解鞍
在打下叛军所掀起的浪头后,曹操决定尽快从正面彻底解决高幹,公元206年1月,他留下儿子曹丕守邺城,亲自领兵西征。
此时正值寒冬,地寒地冻,大雪纷纷,行军条件比那年赴南皮征讨袁谭还要艰苦。西征军取道河内,北越太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在经历一路艰难险阻后,到达了壶关城。
曹操亲征,意在一鼓而下,但部队轮番猛攻,却怎么都打不下来。曹操心里发急,那股暴戾劲又像火焰一样猛地蹿了上来,于是再次下达屠城令:“城破之后,城里的人全部活埋!”
过去曹操尝到过屠城的甜头,前面屠了一座城,后面的城池被吓傻了,或自动投降,或弃城逃命,那都有具体的条件,或守军意志不坚、实力较弱,或是城池不固。在曹操亲征前,乐进、李典围攻壶关城那么时间都未能得手,已经说明壶关城与上述情况不同,现在曹操告诉守军,他们最后都必须去死,自然就更加拼死防守,因此曹军围攻壶关数月,仍旧还是拿不下来。
在坚城之下攻打拼死防守的敌人,士卒伤亡太大,而且从壶关城能守这么长时间来看,城内储粮必然不少,就算是长期围困,需要消耗的时日也会很长,这对曹军而言,是相当不利的。随征的曹仁据此认为,用屠城令来吓唬守军,以及一味强攻或围困,都不是好办法,他向曹操建议,应撤销屠城令,以便促使其内部产生裂痕。
兵法中有“围三阙一”的说法,就是说围攻城池时,不能把四面都围死,要告诉城里的敌人,我已经给你们留了一条生路,你们四座城门,可以打开我没封死的那一座,从那里去逃生。它的原理就是防止守军作困兽斗,从而增加攻城的难度,曹操从谏如流,接受曹仁的建议,立即下令撤销原来的命令,并要求所部不要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城里若有人归降就接受,若想逃走也可以适当网开一面。
新的措施可谓立竿见影,城中不少人都跑出来投降,高幹见势不妙,留下部将守城,自己跑去并州中北部,向南匈奴求援。他前脚走了没多久,壶关城就被攻克,至此,曹军围攻壶关城已达三个月之久。
并州中北部基本为匈奴散居之地,向来为枭雄所控,高幹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向南匈奴单于求爹爹告奶奶,但单于仍以不愿与曹操结怨为由,加以拒绝。高幹没能得到援兵,又失去了归路,只得带着几个骑兵往南奔赴荆州,想投奔刘表,不料半路上就被人抓住砍了脑袋。
公元207年3月,又陆续平定了几个地方的曹操,率部凯旋邺城。随着青州、幽州、并州相继被曹军占领,原属袁绍的冀、青、幽、并尽为曹操所有,河北全域宣告平定。在官渡大战前夕,曹操已陆续据有兖、豫、徐、司四州,加上河北四州,其控制区域扩大至中原全部。
曹操论功行赏,大封功臣二十多人为列侯,其余人也都按功劳大小依次封赏。荀彧、荀攸受到曹操的特别肯定,尤其荀彧,被认为功居第一。荀彧的两项重大建议,即官渡之战中主张不退回许都,而在官渡继续咬牙坚持,以及统一河北之役中,主张暂时不进攻刘表,集中力量攻打冀州,又被曹操重新提起。曹操在为荀彧请功的表奏中,这样说道:“荀彧提出的这两个计策,转亡为存,变祸为福,计谋和功劳都不同寻常,是臣(曹操自称)赶不上的。”
古之名将,对下属都极为慷慨大方。战国时曾大破秦军的赵奢,但凡收到赵王赏赐的财物,都会转手就赏给属下部将,西汉时平定七国之乱的窦婴,皇帝赐给他千斤黄金,被其一朝散尽。曹操也一样,因官渡之战和统一河北之功,朝廷给予他个人三万户封邑的重大奖赏,他把封邑内的租税拿出来,毫不吝啬地分给众将、属官及老兵,同时还下令免除了阵亡将士家属的徭役负担。
曹操大封功臣的当年,距官渡大战已过去了整整七年,他也已经五十多岁。虽老之将至,但曹操壮心不已,依旧“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旁”,他开始为出征乌桓积极进行准备。
骑射是乌桓人的特长,中原地区也不断以招募等方式,从乌桓吸收骑兵,学者称之为“仆从骑兵”。中原地区那些以骑战见长的军团,几乎无一例外都能看到这些仆从骑兵的身影,从公孙瓒到袁绍,莫不如此。
和自家骑兵很早就享誉中原战场相比,乌桓作为部族的壮大,其历程要缓慢得多。它原本是匈奴的藩属,因遭到霍去病的重击,在汉初时投降了汉朝,史书称“断匈奴左臂”。当时乌桓主要负责替汉朝侦察匈奴动静,后来,连乌桓的老东家匈奴也被击败,以致一分为二,其中北匈奴西迁,南匈奴被迫内附,乌桓跟南匈奴学,在得到汉王朝允许后,逐渐迁居幽州。
乌桓共分四部,原本各自独立,袁熙、袁尚所投靠的辽西郡乌桓即为其中之一部。汉末大乱,趁中原对边地的控制力遭到严重削弱,乌桓势力得到发展,四部也组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联盟,并推举辽西郡乌桓首领蹋顿为盟主。
当年楚汉战争之际,匈奴单于冒顿突然崛起于塞外,以后匈奴便成为塞外最强悍的游牧部族,并且长期对中原政权形成严重威胁。乌桓人视冒顿为偶像,常将蹋顿与冒顿相提并论,实际上,乌桓即便结成联盟,力量也无法和前代的匈奴相比,要想染指中原内地是根本做不到的,即便吞并河北,亦无可能,它常做的事,主要还只是在北方进行骚扰抢劫,然后捞上一把就跑。
远征乌桓
虽然暂时并无入侵中原的实力和条件,但既然以冒顿匈奴帝国为榜样,乌桓对于参与中原纷争向来都抱有兴趣,插手袁绍和公孙瓒之间的争斗,便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例子。
正是在乌桓的助力下,袁绍才得以彻底打垮公孙瓒,而袁绍为了拉拢乌桓,也不惜学习西汉王朝和亲的办法,以家人的女儿充作己女,嫁给蹋顿,又假借朝廷名义,赐蹋顿等各部首领为单于。
袁氏集团和乌桓,是亲家兼同盟的关系,袁尚、袁熙兄弟也因此才会在兵败后投奔乌桓。曹操深知这一点,早在讨伐袁谭前夕,因担心遭到乌桓干涉,便曾派冀州从事牵招前去稳住乌桓。
牵招原为袁氏旧部,一直替袁氏与乌桓打交道,和乌桓首领们都很熟悉。在见到辽东属国乌桓首领苏仆延后,他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口径,对苏仆延说,以前袁绍封给你的单于称号不能作数,曹公将再次上奏皇帝,封你为真单于。
牵招来到乌桓地界的时候,其实苏仆延正准备派出五千骑兵,对袁谭进行支援。另外,幽州辽东郡太守公孙康,自以为其政权远离中原,且在袁氏集团和乌桓的东北后方,不肯服从曹操,他为拉拢乌桓,也派使者韩忠给苏仆延送来了单于印缓。
苏仆延转眼就收到两个香饽饽,再加上原来那一个,就有心惦量一下三个之中,哪个份量最重,以便让自己获得利益最大化。苏仆延立即召集本部落所有酋长开会,牵招、韩忠亦受邀与会,席间,他当众拿印缓的真伪问题对牵招进行了质问。
牵招不能说原来的老东家无权赐号,或者全系假冒,只能称袁绍固然能代表天子的旨意任官封爵,但在封单于那件事里面,确实有违逆天子旨意的地方,所以这次由曹操来重新奏报。对于辽东也送来印绶,牵招可就不客气,直指辽东只是朝廷属下的一个郡,如何有权封官进爵?
韩忠一听,赶紧接茬夸口说我们辽东拥兵百万,当今局势是强者为尊,曹操怎么能握着奏报天子的大权不放,专擅此道?
此言一出,牵招勃然大怒,痛骂公孙康、韩忠君臣倚仗自己地处僻远,不但想擅权任官封爵,还侮辱天子,诋毁曹公。说着,牵招抓住韩忠的头就往地上按,然后抽出刀就要将他的脑袋砍下。苏仆延见状大惊失色,他原本赤着脚坐着,当下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过来抱住牵招,周围的人也都被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苏仆延亲自阻止,牵招方才住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继续给苏仆延等人陈说利害得失。这么一来,他的气势完全碾压韩忠,也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在牵招宣读朝廷诏书的时候,苏仆延及其酋长们全都离开自己的座位,跪伏在地,不敢有失礼之处。
苏仆延认为曹操和朝廷得罪不起,遂谢绝了韩忠所带来的印缓,原准备派去增援袁谭的骑兵也被解散。
幽州兵变后,袁尚、袁熙协迫幽冀军民十余万人,投奔乌桓盟主蹋顿。哥俩试图依靠乌桓与曹操对抗,在其唆使下,蹋顿曾一度进攻依附于曹操的鲜于辅,曹操亲自出征,才将他们吓退。
对于曹操而言,无论是为了消灭袁氏残余势力,还是防止幽冀继续遭到侵扰和破坏,都有必要远征乌桓。按照自进攻邺城以来所积累的经验,为了解决远征中的军粮运输问题,曹操开通漕运,组织人力先后修建了平虏渠、泉州渠两条运河。两条运河修成后,分别打通了冀州北部、幽州中部的交通,曹军粮船由此可从渤海湾驶至河北东南部,再取道山海关,直指乌桓的政治中心——柳城。
值得注意的是,直到北征乌桓前夕,还有不少文武官员反对出塞作战。他们认为,费那么大的劲北征,主要目的不过是要抓住袁尚、袁熙,这兄弟俩都是穷途末路的逃敌,自身没什么力量,只是想借助乌桓,但乌桓惯于抢掠,贪婪而不讲亲爱之情,怎么会听任他们摆布呢?
袁氏兄弟与乌桓不能联合,所以不可怕,可怕的是荆州的刘备、刘表。大家担心,刘备时有攻占许都之意,曹军出兵深入乌桓后,他一定会劝说刘表偷袭许都,万一刘表动心,真的拨兵给刘备,派他袭击许都,到时远征军来不及回转,将后悔莫及。
茅塞顿开
听到部下们的议论,曹操也犹豫起来。
当初刘备在曹营中时,曹操就很看好他的能力和胆略,曾当面说出“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曹耳”这样的话。刘备有问鼎天下的雄心,虽然在战场之上,他一直都是曹操的手下败将,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时的刘备自投刘表后,已在荆州呆了八个年头。经过八年的休养生息,刘备必然重新积聚了相当实力,以曹操对刘备的了解,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此人决不会放过曹军主力远征,许都空虚的大好战机,一旦自己率部远征,他必然会在背后发难。
就在曹操开始考虑,要不要暂时搁置远征计划,将主力精力用于对付刘备和刘表时,郭嘉提出了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见解:“明公尽管放心前去远征,就算你把全部兵力都带去,许都也无妨!”
刘表这个人,不过是个清谈客,坐着夸夸其谈行,让他行动起来比什么都难。比如刘表写信给袁谭、袁尚,那分析得真是入情入理,宛如自带上帝视角,可是曹操打袁谭、袁尚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一如他与袁绍的合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说到底,刘表自始至终,都只想护住他在荆州的一亩三分地,决无称霸天下的雄心和能力。他收留刘备,和当初收留张绣,在性质上没有什么根本不同,都是要利用对方替他守住北大门。
刘表对外来将领不信任,戒备心理很重,他与刘备的真实关系,不见得比与张绣的关系更好,况且,刘备又非张绣可比,论胸襟,论抱负,论综合能力,还在刘表之上。刘表对此心知肚明,更不可能对刘备委以重任,对于刘备的建议自然只会采取轻视的态度,甚至就算是接受其建议,派他袭击许都,也决不会给他多少兵。
刘备不受重用,你要让他真心实意地帮助刘表,一样很难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他提袭击许都的建议时,不会不预先给自己做打算,刘表疑心那么大,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意其建议的可能性也就更低了。
料定刘表不信任刘备,刘备之谋必不会被其所纳,郭嘉对曹操的远征计划深表赞同。他认为,乌桓人倚仗自己处于偏远之地,不会想到曹军对其发起远征,曹军乘其不备,实施突袭,一定能够取胜。
许多人都视出塞作战为畏途,而更倾向于南征刘表。郭嘉给南征也算了个命,他预计,只要曹操南征刘表,袁尚、袁熙就将借乌桓之力卷土重来,冀、青、幽、并四州尚不稳定,只要乌桓一出动,当地都会群起响应。乌桓盟主蹋顿向来有南侵的野心,见状更会举兵大规模南侵,这样恐怕就连冀州、青州都保不住了。
在曹操的顶级幕僚中,郭嘉以善于断事著称,他的观点一针见血,顿时令曹操茅塞顿开。
在曹操征讨袁谭的过程中,经牵招竭力说服,乌桓才没有敢发兵援助袁谭,但那件事已足以让人认识到,乌桓一旦与袁氏兄弟联合作战,其后果将有多么严重。另一方面,袁尚兄弟在亡命乌桓时,带去了一部分人,加上乌桓平时所掳掠的人口,乌桓已有幽、冀两州吏民十万余户,他们极容易形成袁尚恢复势力和反攻曹军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铲除袁绍残余势力的最有利时机,自然就是现在,若置之不顾,任其发展,今后必将后悔莫及。
曹操采纳郭嘉的建议,决定尽快出兵远征。公元207年春,他正式发出了进击乌桓,剿灭袁氏余部的命令。大军自邺城出发,气势雄壮,铁流滚滚,仅兵车就有数千辆,但由于携带的辎重过多,也导致部队行动缓慢,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达易县,而从易县到辽西,尚有数百里之遥。
兵法上讲究兵贵神速,从千里之外袭击敌人,辎重一多,不但拖慢了行程,而且也很容易走漏消息,使敌人提前做好防备。随军的郭嘉因而进言,建议将大批辎重留下,部队轻装前进。
曹操再次听从了郭嘉的意见。古时行军,日常速度是每天走三十里,古籍中称为“重行”,如果是实行轻装,脱离缓慢行驶的辎重部队而迅速奔走,就可以走五十里,速度提高百分之六十以上,称为“轻行”。通过轻行方式,曹军很快就到达了无终县。
后来的事实证明,荆州方面得到曹操北上亲征乌桓的情报后,刘备确曾劝说刘表袭击许都,然而正如郭嘉所料,其意见未被刘表采纳。
刘表是否会乘虚袭击许都的事,已经不用顾虑,但从无终起,曹军又遇到了一个他们事先想像不到,或至少估计不足的困难。
按照原计划,曹军应从无终傍海,取道山海关进击乌桓腹地,但此时正值多雨的夏季,大水暴涨,沿海地势低洼,道路泥泞难行,而且诸多要塞关口和险要之处,都有乌桓兵堵守,大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曹操深为忧虑,便就此向无终籍的田畴请教。
田畴曾是原幽州牧刘虞的部下,刘虞被公孙瓒杀害后,他率宗族及追随他的数百人北归故乡,隐居于徐无山中。田畴和他的老上司刘虞一样,皆为贤达之人,四方百姓纷纷投归,数年之内竟达五千余家。大家尊田畴为首领,田畴订立法度,制定礼仪,又办学讲授课业,使得徐无山中的那片区域路不拾遗,在当地的影响越来越大,俨然已成为一方割据势力。袁绍、袁尚父子多次招募田畴,甚至授以将军印绶,但都遭到了田畴的拒绝。
曹操在率部到达无终前,就闻知了田畴的大名,特地派人去请。田畴一口答应,随后便让门客整理行装,准备即刻出门登程。门客深感意外和不解,对他说:“以前袁公仰慕您,五次派人送来礼物,邀您出山,您都回绝了。为什么现在曹公的使者刚来,您就唯恐不及呢?”
“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田畴笑着答道。
掩敌不备
当时,北部边境的乌桓、鲜卑动不动就对无终所在郡进行侵袭,尤其是乌桓,杀人掠货,连郡府官员亦不免被其所害。田畴对此很是愤慨,早就有讨伐他们的意愿,但苦于自身力量不足,只能作罢,另一方面,田畴文武双全,必要时候也能率部众奋战,加上居于山中,骑兵无法逞其强,所以乌桓、鲜卑不但不敢随意侵犯,还对其尊重有加,曾各派使者向其赠送礼物。田畴对使者妥善接待,但同时也劝这些北疆部落不要再肆意侵扰内地。
袁绍与乌桓是亲家兼同盟,田畴自然不可能把征伐乌桓的想法寄托在袁绍身上,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给袁绍做事,甚至还有助纣为虐之嫌,因此不管对方怎么盛情邀请,他也不会答应。曹操就不一样了,他带着大军远道而来,就是要征伐乌桓,而这正是田畴欣然前往的原因。
田畴随同使者到军前拜见曹操后,立即被授予官职。不过这一官职只是在曹操未与之见面谈话情况下的任命,大致属于虚衔,等到见过面,谈完话,曹操发现田畴确有真才能,翌日便任其以实职,只是暂不赴任,先随军北征。
对于无终当地的天文地理,田畴相当熟悉。当曹操同他商量时,他告诉曹操,渤海湾这条沿海道路,夏秋两季经常有积水,说浅,车马都通不过,说深,又不能行船通航,而且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显然,大军在渤海湾遇到的难题并非偶然,不过田畴说,其实还有一条近而便的路可走。
以前北平郡的郡治在平冈,那里本来有一条路,是出卢龙塞到柳城去的。如今这条路已毁坏断绝了将近两百年,但还有些痕迹可寻,也就是说人马是可以走的。田畴建议部队马上改变行军方向,避开渤海湾,改从卢龙塞翻越白檀天险,穿过平冈后,进入塞北空虚之地,直趋柳城。
即便是再高明的预先谋划,在实际操作中也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毕竟战场情况是不断变化着的。先前郭嘉说要对乌桓进行突袭,但因路上行军时间较长,当曹军到在无终时,蹋顿与袁氏兄弟就已得到消息,并立即调集人马,做好了应战准备,这样,就算曹军能通过渤海湾,原先的突袭意图也已难以达成。
正是由于多日大雨,使得无终至辽西的道路被尽数淹没,曹军滞留于渤海湾而不得进,一直关注曹军动向的蹋顿等人,便又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戒备。田畴认为这一点可资利用,他在建议绕道的同时,又向曹操献上了“掩敌不备”之计,即假装撤军,在乌桓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对其实施突袭,他估计整个过程若不出纰漏的话,擒杀蹋顿都没有问题。
曹操听后大喜,立即采纳了田畴的建议和计策,传令大张旗鼓地撤军,并派人在水侧路旁树起一块块大木牌,上写:“方才夏暑,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
曹军的一举一动,一直都有乌桓的侦察骑兵进行监视,他们亲眼看到曹军撤退,在曹军远去后,又看到了似乎是用来指示部队撤退的木牌,便以为曹军真的已经畏难而退了。蹋顿得到报告,信以为真,也就一点防御的准备都不做了。
在田畴及其部属的带领下,曹操率部先是登上徐无山,继而出卢龙塞。塞外路断不能通行,即便是那条已充置不用的古道,虽说尚有痕迹可寻,但大部分都已堵塞,曹军开山填谷五百里,方得以行进。
公元207年9月,曹军翻越白檀,经过平冈,跋涉至鲜卑首领的驻地,向东直逼柳城,二者相距仅两百多里。
直到这个时候,蹋顿等人才知道曹军已近在眼前,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蹋顿急召四部乌桓前来参战,所幸乌桓人骑的都是马,原野上号角一响,便能迅速赶到,因此很快就得以集结了数万骑兵。
蹋顿情知曹军来者不善,他带着袁尚、袁熙,以及辽西郡乌桓首领楼班、右北郡乌桓首领乌延等,亲自上阵,统率临时集结的乌桓联军,前往迎战曹军,意欲乘对方初来乍到,立足未稳之机,将其一举歼灭。
一股遏止不住的激流
在曹军前往柳城的途中,有一座白狼山,当曹操率部登上白狼山时,突然和乌桓联军遭遇,一眼望过去,山下的乌桓骑兵一大片一大片的,不知道有多少。曹军千里奔袭,尚处于行军状态,官兵疲惫不堪,最要命的是,因采取郭嘉之计,部队轻装前进,载装辎重的兵车落在了后面,此时尚未到达,所谓辎重的相当一部分是铠甲,这也就意味着大部分将士包括骑兵,都不得不在缺少甲胄的情况下,与敌人搏杀。
战场之上,枪矛交加,利箭横飞,如果身上没有重铠保护,再厉害的猛士也得先减去七分功力,更不用说乌桓的骑射早已天下闻名了!
恐惧的气氛在曹军中间悄悄蔓延,曹操身边亲卫,都是猛士中的猛士,就连他们,都不免露出怯意。曹操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处于这种情况下,也丝毫不显慌乱,他先镇定自若地稳住军队,让大家不要急于出战,然后登高观察敌情。
正所谓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么一看,就让曹操看出了破绽,只见乌桓联军虽然人马众多,但却彼此分散,而且旗帜不整,阵形队列都很杂乱。
蹋顿没有料到曹军会突然杀到,准备仓促,自然是造成乌桓联军组织不得力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若继续寻根究底,则还是因为当时的乌桓军团在军事组织和技战术方面,尚停留在冒顿匈奴时代,还没有完成“中原化”转型。
何谓骑兵的“中原化”?就是卫青、霍去病所开创的,骑兵学步兵,用正面冲锋战术来打击敌人。
那些被中原军团招募的乌桓仆从骑兵,之所以特别能打,甚至超过中原的本土骑兵,是因为单兵容易转型,他们很快就能够融入和适应中原军团的骑兵战术。作为整体,乌桓军团游兵散勇式的作战特点,与游牧族的生活方式、政权结构等紧密相联,不是那么容易转换过来的。
像乌桓军团这样的游牧武装,其实难的不是和他们打仗,难的是不好捕捉。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个长处,侵掠内地往往都是来得快,跑得更快,其惯用战术为主动撤退,绣敌深入。如果蹋顿这次也采用这一战术,对于曹军而言,要麻烦的多,但由于事先没有准备,情急之下,他采取了错误的决策,集结人马与曹军决战,而这就相当于在拿自己的最弱项来和对手的最强项较劲。
此时不击,更待何时?曹操环视诸将,但见张辽意气风发,斗志十分高昂。张辽如今是“五子良将”的头牌,当年则是并州军三巨头之一,地位仅次于吕布、张杨。并州军长期对付“羌患”,也跟北疆的匈奴、鲜卑等打过仗,张辽作为并州军悍将,自然了解游牧骑兵的特点及其软肋。
曹操对张辽的勇气深为嘉许,特将自己指挥用的大旗授予张辽,并以之为前锋,命他率部分精锐骑兵先行出击。
张辽领命后,居高临下,一马当先,率部向敌人出其不意地发起冲击。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却如同一股遏止不住的激流一样,杀到哪里,哪里的乌桓兵就被冲垮。曹操见状,立即命大部队跟进,对敌人纵兵猛击。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那么大规模的乌桓军团居然转眼就崩溃了,骑兵们四散溃逃,毫无一点草原勇士的样子。
其实说怪也不怪,因为这不是单兵对单兵的胜利,而是团体对单兵的胜利——曹军是团体,乌桓联军不过是一个个单兵,纵然数量众多,又何济于事?
很多年前,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的那经典一幕,又在塞外重现了。曹军大获全胜,斩杀和俘获敌军无数,蹋顿也在逃跑时,为曹纯的“虎豹骑”所擒获,并被当场斩杀。
曹操挥师前进,敌军望风披靡,当曹军到达柳城时,投降和归附者已达二十多万人。袁尚、袁熙及苏仆延、楼班、乌延等乌桓首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得率少数残兵逃往辽东郡,前去投靠辽东太守公孙康。
柳城既下,有人劝曹操乘胜追击,直捣辽东郡,毕竟袁尚等人也带去了数千骑兵,而公孙康又一向不肯归附曹操。曹操却说,我已经让公孙康将袁尚、袁熙的首级送来,不需要再劳师远征了。
公孙康会听您的?众人听了都有些迷惑不解,曹操也不多作解释,待部队在柳城进行短暂休整后,即班师南还。
未几,公孙康果然将袁氏兄弟及苏仆延等人全部杀掉,并将他们的首级送交曹操。曹操的话还真灵验了,诸将大感惊奇,问曹操其中究竟有何玄机,曹操笑了。
枪打出头鸟
袁尚得势的时候,一直想夺公孙康的地盘,而公孙康以据地自立为目标,也最怕其地盘被袁尚夺去。如果曹军进攻辽东,这些人被逼急了,就会联合起来,以渡危机,但如果曹军暂时不去攻打他们,他们又会因互不信任而自相残杀。“我根据形势判断,必然如此”,曹操总结道。
事实也正是这样。当袁氏兄弟刚逃到辽东的时候,公孙康担心曹操来攻,就暂时接纳了他们,后来见曹操不仅不来攻,反而南撤,顿时感到自己的最大威胁不是曹操,而是近在咫尺的袁氏兄弟。
为了除掉二袁,公孙康给他们摆了一桌鸿门宴。二袁不知是计,居然也想靠个人勇力,在席间找机会把公孙康给杀掉,然后占据辽东。双方不谋而合,只是公孙康先出手,让埋伏好的武士将他们给杀掉了。
曹操歼灭乌桓军主力,威震北疆塞外,令公孙康为之胆寒,他把袁氏兄弟等人的首级送给曹操,亦有投其所好,表示归附之意。曹操了解公孙康的心思,当即委任他为左将军,封襄平侯,等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迫降了北方最后一支割据势力。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曹操和袁绍这两个日后军政界的巨子,正在一起纵论天下大势和自己将来的作为。
袁绍当时的构想,是将黄河以北、长城以南的冀、青、幽、并四州囊括在手,继而取得乌恒、鲜卑的支持,之后再南下中原,统一全国。从事后的情况来看,除了在统一全国那个环节被卡住,袁绍已基本实现了这一计划。
曹操说得则比较含糊,所谓“依靠天下智力”,其本身就有不拘一格,随机应变之意。不过在占领邺城之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曹操的一系列军事行动,都已明显与袁绍的规划重合在了一处,只不过袁绍是联合乌恒,而曹操是平定乌桓。
曹操南归,将被乌桓掠去以及逃在塞外的十余万户汉人全部带回。汉王朝一直都设置有护乌桓校尉一职,用于管理乌桓事务,在乌桓被平定之前,护乌桓校尉当然已没法涉足四部乌桓,但仍统率着幽州、并州塞下的万余户乌桓人,这些乌桓人此后也都被陆续迁入中原。
内迁的乌桓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乌桓部众还是留在了原郡,这些乌桓部众都指定了代理首领,并规定由护乌桓校尉及各郡分别进行管理。因在劝退乌桓援助袁谭一事上的非凡表现,牵招成为曹操任命的第一个护乌桓校尉。
相比于袁绍,曹操在解除北疆威胁方面,无疑做得更为彻底有效。在曹操远征乌桓之前,中国社会其实已经崩溃,布满幽、并、凉三州的游牧族都有向南移动的可能。塞外游牧族,以乌桓的势力发展最快,乌桓四部组成联盟,并推举蹋顿为盟主,此举足以表明乌桓已具有建立独立政权的意识,相应地,其“中原化”进程也在加快,一旦乌桓的骑兵集团完成转型,立刻就可以越过长城,占据中原。
曹操枪打出头鸟,随着乌桓联军大败、蹋顿身亡,加上采取内迁、加强防范约束等措施,乌桓的“中原化”进程被打断,此后它作为一个部族,再未实现振兴。其余游牧族亦噤若寒蝉,没有谁敢再轻举妄动,比较明显的是并州匈奴,即便是在袁绍的全盛期,并州匈奴也没有完全臣服和听命于袁绍,但在曹操治下,其势力很快就被分散掉了。
曹操善练兵,善将兵,又富有政治谋略,只有他这样的特殊人才,才能重整秩序,从而创造出一个新时代。这个时代维持了将近一百年之久,直到一百年后,北方各游牧族才开始纷纷涌入中原。
平定乌桓,是曹操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功之一。曹操在远征乌桓前,修建了运送漕粮的平虏渠,后来又在邺城筑铜雀台,台上建平夷堂,“平虏”、“平夷”异曲同工,都是平定乌桓之意,平夷堂更是为了彰显和突出平定之功。六年后,献帝册封曹操为魏公,诏书上历数曹操功勋,平定乌桓又被摆在了显要位置。
曹操北征乌桓是夏天出发的,回军的时候已是暮秋,天寒而且干旱,在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都难以找到水源,最后掘地三十多丈才取到水,同时军中也缺乏粮食,实在没的吃,只得杀了数千匹马作为军粮。
这就是出塞作战的极端困难之处,难怪在邺城讨论时,那么多人要加以反对。曹操对此有了切身感受,返回邺城后,他把原来劝阻他不要北征的人都叫了过去,这些人不知道自己为何受召,个个都害怕得不行。不料曹操非但没有责罚,还对他们全部予以厚赏,说我这次北征乌桓,确实是冒险以图侥幸,虽然成功了,但实在是老天相助。
“诸位先生先前的劝谏,都是出于稳妥的考虑。我奖赏你们,是因为你们说了真话,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因为这次劝谏的意见与结果不一致,就从此不敢发言讲话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正因为北征的条件异常艰苦,导致随军的郭嘉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最终倒在了班师途中。
郭嘉称不上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平时常有很多不拘常理的行为,私生活上也不检点,同朝为官的陈群因此多次参奏他。对于陈群的指责,郭嘉表现得镇静自若,看不出一点羞愧和惶恐的样子,过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生活作风丝毫不变。
曹操一面夸奖陈群能坚持正道,一面却对郭嘉的行为不闻不问,非但如此,看到郭嘉面对指责毫不在意,无动于衷时,他反倒还更加器重和喜欢郭嘉了。
曹操真心爱才,郭嘉作为职业谋士,又确实具有旷世奇才。正如曹操在表奏中所说,郭嘉随军十一年,以随机应变、善谋能断见长,往往曹操自己对于决策都还没能想清楚,他就已经替曹操做出决断,而且从来都没有失算过,尤其擒杀吕布、扫荡乌桓两役,更是厥功至伟。
郭嘉死的时候,四十岁还不到。曹操对此痛心不已,他上表献帝,将郭嘉的封邑由两百户增加至一千户,又对荀攸等人说,你们的年龄都和我差不多,我们是同一辈的人,只有奉孝(郭嘉字奉孝)最年轻,我本打算在天下平定之后,把治国大事托付给他,没想到他却中年夭折,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
在郭嘉等人的辅佐下,曹操在中原的兼并战争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至此,除关中外,北方都已直接处于他的控制之下,因此之故,尽管失去了一个心爱的谋士,但总体而言,曹操在回军途中的心情,还是非常轻松和愉悦的。
出击乌桓,曹操绕了道,回军则还是走的南线,即渤海湾那条路线。渤海之滨有一座碣石山,秦始皇、汉武帝都曾在山上刻石纪功,曹操踏着前人的足迹,也登上此山,并写下了名篇《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日月星辰都好象在大海中出没,灿烂星河也仿佛出自于它的怀抱,曹操借景述情,其雄心也随之达到了顶点。
自陈留起兵起,十九年过去了,其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独立发展到迁帝都许,花了七年时间,第二阶段,从伐张绣,打袁术,灭吕布,再到击溃刘备,花了三年时间,第三阶段,从官渡大战到完全消灭袁氏集团,迫使辽东归附,又花了十年时间。
在三个阶段中,第三阶段耗时最长,却也堪称曹操人生中最为辉煌和充实的黄金时代。一直以来,黄河流域都是中国经济、政治的重心,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正是通过第三阶段目标的实现,曹操统一了华北黄河流域,这也同时表明,他距离取得天下,已仅一步之遥。
接下来便应该是发动南征了。在班师途中,曹操还写了一首《龟虽寿》,诗中写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时年五十三岁,已经进入他认为的“暮年”,他要争取更多的时间,尽快完成自己统一天下的志愿。
曹军原先一直都是在北方作战,基本是清一色的陆军,没什么水军,南方则不同,荆州有汉水,水战随时可能发生,所以曹操如果要南下荆州,势必还要建立水军。公元208年2月,曹操返回邺城后,即在邺城开凿玄武池,加紧训练和组建水军。
在外领兵打仗时间越长,曹操越能感受和享受到揽权的好处。早在许都时期,由曹操直接控制的司空府就无事不统,俨然是与朝廷并立的“小朝廷”,被称为“霸府”,而献帝和朝廷方面,因曹操自己忙于打仗,一直是通过荀彧所负责的尚书台来与之打交道,但是渐渐地,他对此感到了不满。
那个时代的地方政权或大员,对于中央有着相对的独立性,比如郡府被称为“郡朝”或“本朝”,郡守可称“贤君”,属史亦可称“忠臣”。也就是说,当时的士大夫普遍具有两重君主的观念,只是对于皇帝和主公的“忠”,各有侧重不同而已,有人忠心于皇帝,对主公能应付就应付,还有人只顾对主公忠,把皇帝撇到了一边。
荀彧是两边都忠,既忠于主公曹操,又忠于献帝,而且当两边产生矛盾时,他同情的天平往往会倾向于献帝一方。
荀彧原来支持曹操,就有依靠曹操的力量,翦灭群雄,持扶献帝,兴盛汉室的意图。他向曹操建议迎帝都许,为曹操所采纳,但对曹操而言,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内心其实想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荀彧却完全是出自对献帝和汉室的一片忠心,他不希望汉亡,且真心希望自己和曹操都能够匡扶汉室。
看到荀彧处处维护献帝和汉室,曹操心里很是别扭,他认为荀彧没有尽到自己作为家臣的责任,证明这位首席幕僚在政治上已经有了与自己离心离德的趋向。
在占领邺城,并以邺城为大本营后,邺城随之成为霸府所在,曹操下令将尚书台也迁至邺城,并将其置于霸府的控制之下。
就这样,曹操仍觉得不够。汉王朝初期,本来沿袭秦制,中央的最高官职是丞相,后来皇室为了限制丞相的权力,用三公代替了丞相。曹操虽担任着三公中的司空,但三公地位平行,而且太尉、司徒在名义次序上还都排在他前面,曹操于是在南征前宣布废除三公,重新恢复了丞相的名称,自然,这个丞相也只能由他来当。
“曹公”变成了“曹丞相”,不光是称呼发生变化,更主要的是曹操在法制上取得了独揽朝政的保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具体运作程序也因此变化为:曹操将他的意图传达给丞相府主簿,丞相府主簿传给尚书令荀彧,荀彧传给献帝,最后由献帝以诏书的形式颁发全国。
因言获罪
权力是把双刃剑,随着权力地位的不断攀升,曹操在集中和调动资源方面,固然更加名正言顺,得心应手,但也让他逐渐产生出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以致在他最为看重的人才领域都频频打出臭牌。
许攸是曹操取胜于官渡大战的功臣之一,若不是他在关键时刻叛袁降曹,曹操即便最后能够取胜,也要艰难得多。许攸加入曹幕后,一来自恃有功,二来过去与曹操是好友,说话便很不谨慎,经常和曹操逗笑取乐,甚至在很多人在坐的场合,直呼曹操的小名:“阿瞒,若是没有我相助,你是得不到冀州的。”
曹操听了很不高兴,但当着众人的面,也只得强装大度,笑着回应:“你说得很对。”
后来又有一次,从邺城东门出去,随口对左右人员吹嘘道:“曹家若是得不到我,是不能够出入此门的。”有人报告了曹操,曹操一怒之下,便下令将许攸下狱处死。
除了爱开玩笑爱吹牛,许攸并未有别的大错,曹操也未免下手太重了,这恐怕不能不让投降曹营的其他谋士感到寒心和害怕:当初人家许攸来投你的时候,你赤着脚跑出来欢迎,那抚掌欢笑的样子,曾是何等热情,如今突然翻脸不认人,难道是飞鸟尽,良弓藏?
有些具备才能或者名气的人,往往并不屑于迎合曹操,曹操最早以兖州为基地的时候,名士边让就因言辞上就触怒了曹操,使得他一时没有忍住性子,竟然下令杀了边让全家。
边让事件在兖州引发了地震一般的波动,陈宫等人相率叛离,曹操的事业几乎从此一蹶不振。在那次吃了大亏后,曹操学乖了许多,名士宗世林当面让他下不来台,他也就没给大官做而已,狂士弥衡对他采取击鼓骂曹的人格侮辱方式,实在容对方不下,便端茶送客,将其送给别人。因为曹操知道,杀一个宗世林、弥衡容易,关键是后遗症很可怕,重者将导致边让事件那样众叛亲离的后果,即便轻者,也会堵塞贤路,令想来投奔曹营的贤士们望而怯步。
许攸再过分,也没有超出弥衡的程度,如果曹操确实看他不爽,完全可以通过调任职务,甚至暂时撤职的方式来进行处理,最后却置许攸于死地,实在不能说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与许攸一样因言获罪的,还有弥衡生前的老友孔融。
孔融的性情和主张一向都较为迂腐乖僻,有时还喜欢多管闲事。曹操出战袁绍、远征乌桓,他都提过反对意见,曹操让儿子曹丕娶袁绍的儿媳妇甄氏为妻,他要写信嘲笑曹操,就连曹操为节约粮食,下达禁酒令,他在照饮不误的同时,也没忘记来两句风凉话,说夏朝的桀、商朝的纣,都因荒淫好色而亡国,难道我们现在也要因此而禁止婚嫁吗?
曹操起先对孔融还能采取容忍的态度,后来随着战功和权利越来越大,便开始无法接受了。正好当时有一个叫郗虑的名士,此人心胸狭窄,是个小人,他与孔融不和,上表对孔融进行弹劾,曹操便趁势罢免了孔融。
孔融是孔子后裔,在社会上名气很大,迫于舆论的压力,曹操不久又重新起用了孔融。孔融不改初衷,还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曹操回邺城后,他曾当着孙权使者的面,对曹操有所讥刺。曹操怒从心头起,于是再祭借刀杀人之法,将孔融的死对头郗虑提拔为御史大夫。郗虑心领神会,一上任就收集孔融的言行,整他的黑材料,在郗虑的指使下,有人上书奏告孔融的罪状,说他诽谤讥讽朝廷,图谋不轨。
曹操等的就是这一出,收到奏状后,即下令处死孔融。孔融家族也惨遭株连,据说连他的两个八岁的儿子都未能幸免,可谓是斩草除根,狠毒至极。
曹操此举当时就引起了社会舆论的不满。曹操自己也很心虚,亲自宣示孔融的罪状,说孔融其实是个大逆不道的人,要人们千万不要被此人的虚名和假相所骗。
孔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当然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如此,曹操对于人才的吸引力以及其幕僚们的向心力,都受到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田畴在曹操平定乌桓一役中立下奇功,曹操照例论功行赏,要封他为亭侯,但被田畴推辞。后来曹操又一连四次要给他封爵,田畴始终不肯接受,甚至以死相拒。虽然这可能出于田畴志向高洁的本意,不过在孔融被杀的背景下,也不能不让人揣测,他是否有觉得曹营用人环境不佳,所以不愿再为曹操效力的隐情。事实上,自此以后,田畴也确实再未给曹操出一谋,办一事。
曹操杀孔融,当然不完全是因为自身权力膨胀,已经容不下任何逆耳之言,其中亦有在南征之前稳定内部,安定后方的考虑,出于同样目的,他每次出征,也都会关注关中的动静。
到曹操一统华北时,关中诸将中真正能与曹操对抗的,其实只剩下了马腾和韩遂。马腾、韩遂曾结拜为异姓兄弟,但此后由于部众摩擦,一变而成仇敌。曹操一面以朝廷名义帮他们调解,一面以幕僚张既为使,劝说马腾到朝中为官。
张既费尽唇舌,本已说动马腾,然而不久马腾又犹豫起来,张既怕马腾改变主意,便给关中至邺城沿途各县下了一道紧急命令,要求凡食禄两千石的官吏,必须到郊外迎接马腾。马腾骑虎难下,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举家来到邺城。曹操遂上表荐举马腾为卫尉,在邺城为官,而其子马超则为偏将军,统领马腾的军队,继续留在关中。
打从张绣反叛起,曹操便认定唯有送交人质,才能确保对方真正降服。尽管马超及军队还在关中,但有他父亲及其家属作为人质,曹操自然就不怕马超突然造他的反了,而且利用马超,还可以同时牵制韩遂等其他关西诸将,这也意味着,他在南征期间已基本没有后顾之忧了。
奇袭
曹操北征乌桓时,刘备曾游说刘表乘机袭击许都,结果没能被采纳。及至曹操返回邺城,刘表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错误决策,不无后悔地对刘备说,因为不听你的话,所以失掉了一次大好机会。
对于刘表来说,事情当然不是光失去机会这么简单,接下来,曹操的矛头主要就是针对他,而且不光是曹操,就连隔壁的孙权也在惦记着他的地盘。
荆州地域虽广,但相对来说,刘表的力量并不是特别强。孙权的谋臣武将都劝孙权,应趁曹操尚未南下,作谋取荆州,壮大自己的打算。孙权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就在曹操还邺之时,向西对江夏郡发动猛烈攻势,并斩掉了江夏太守黄祖。
江夏乃荆州东面之屏障,至此,孙权进一步攻取荆州的态势已经一览无余。曹操听到这个消息后很着急,他很清楚,若是荆州为孙权所有,形势就大不一样了,于是便决定事不宜迟,立刻开始南征。
孙权离荆州近,曹操离荆州远,南征后,如何抢在孙权前面,迅速攻占荆州?临行前,曹操就此专门向荀彧问计,荀彧已有谋划,他的建议是:奇袭!
曹军南下,在从延津渡过黄河后,第一站是陈留郡的酸枣县,也就是当年为讨伐董卓,关东联军立盟集结之地,其后,他们可以通过两条道路前往南阳郡治宛城。一条是从酸枣西行,先到洛阳,再南下宛城,可称为西行线。另外一条是从酸枣南行,先经官渡到许都,接着再至宛城,可称为南行线。
西行线较为曲折,费时费力,而且沿途屡遭兵火,民生凋敝,无法为军队提供必要的给养。相比之下,南行线直通南阳,路程较近,能够节省行军的时间以及官兵的体力、军粮,许都一带又是最早的屯田区,粮食多有储积,军队若从此处通过,不用担心粮饷的接济。
正因为南行线具备如此多的优势,所以过去曹军数次与刘表、刘备军队冲突,都是在南行线上来去,这次南征也不例外,否则只会是自找麻烦。
从刘表一方来说,如今中原地区都已被曹操平定,只剩下南方疆土尚处于割据状态,他应该知道已自身面临困境,必然会加强防备。荀彧的意见是,曹军仍将以南行线作为主攻线路的情况,已是公开的秘密,没必要瞒着刘表,事实上也瞒他不住,但是曹军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大张旗鼓地发兵于南行线主道的同时,主力部队则暗中沿南行线上的小路作隐秘行军,轻装疾进,在刘表还来不及作有针对性的部署之前,就迅速抵达宛城,出其不意地给予其猛烈一击。
曹操采纳了荀彧的建议,公元208年8月,在基本解除西顾之忧后,他亲率大军,南征刘表。
曹军南下不久,刘表突然病死,刘表之死纯属巧合,当然也无形中为曹军夺取荆州提供了方便,而且和袁绍集团一样,刘表集团因为继承权的问题,内部也出现了巨大裂痕。
刘表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次子刘琮。刘表的后妻蔡氏喜爱刘琮而厌恶刘琦,她的弟弟蔡瑁、外甥张允很得刘表宠幸,这些人也在刘表面前整天诋毁刘琦,称赞刘琮。在这种情况下,刘表不由自主地开始偏爱刘琮,并且也犯了和袁绍同样的错误,即想废长立幼,绕过刘琦,立刘琮为后。
刘氏兄弟不和,刘琦又处于弱势地位,他为此惶惶不可终日,只得去请教刚刚成为刘备首席幕僚的诸葛亮。在诸葛亮的点拨下,刘琦借黄祖被孙权所杀之机,征得刘表的同意,离开荆州,到江夏做了太守。
刘表病重期间,刘琦赶回荆州探望病情,却被蔡瑁、张允阻于门外。刘琦连老父的面都没能见到,就被迫流着泪离开了。刘表死后,蔡瑁、张允等人立刻拥立刘琮继位。刘琮继任荆州牧后,将侯印授予刘琦,刘琦愤怒之下,将侯印甩到了地上。
刘琦本来还想在刘表发丧的时候,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当然更谈不上与刘琮联手御敌了。此情此景,与袁绍死后的情形倒是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刘琮没袁尚那么有出息,手下亲信也都是一些软弱无能、贪生怕死的人,在章陵太守蒯越等人的劝说下,他决定投降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