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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走寻常路

在汝南,过去有一支以刘辟为首的黄巾军,自曹操兵进豫州后,为曹操所收编,待到曹袁两军相持于官渡,刘辟突然叛离曹操,投靠袁绍,开始在许都以南地区抢掠骚扰。

袁绍如获至宝,立即趁热打铁,派使者潜入豫州,以一纸征南将军的委任状,欲策反驻守后方的曹军将领李通,但遭到了拒绝。这时正是曹营中人心最为动荡的时期,李通的亲戚和部属都流着眼泪劝李通,说你现在独自守卫一地,又没有强大的援军,一旦出现危险,恐怕难免灭亡,不如赶紧跟从袁绍吧。

李通听后,当即按着剑柄呵斥道:“曹公明晓事理,必能平定天下。袁绍虽然强盛,可是他不会任用人才,终究将成为曹公的俘虏。你们不要说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变心!”

李通曾参加南征张绣之役,并在战役中立劝受封,他对于曹操的知人善任有着切身体会,也因而对曹操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为了断绝众人的歪念头,他随即杀了袁绍的使者,又把袁绍给他的印绶上交给曹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管怎样,曹操的后方总算有了要乱起来的迹象。袁绍一面怀柔刘辟,一面仿照曹操实施侧翼突袭战的模式,派刘备率部从侧翼迂回进入汝南,与刘辟会合,以便共同搅乱曹操后方。

刘备奉命,从河北转青州,再从青州潜入汝南、颍川之间,继而和刘辟组成联军,攻陷了许都以南的好几个县,很多县也起兵响应。

与孙策北袭许都的传言相比,二刘联军的袭扰以及诸县反叛,可是正在进行中的真事,曹营和许都再次陷入了不安。曹操也如坐针毡,这时曹仁进言说,南方诸县之所以相继反叛,是因为曹军主力部队现在都集中在官渡前线,诸县本身又无法抵抗刘备等人的缘故,所以平叛的目标应集中对准刘备,刘备一败,诸县自然还会重新归顺。

曹仁进一步分析,刘备虽然在南方闹得很欢,然而在他的现有部队中,长期跟随他的老兵已经不多,大部分都是袁绍临时拨给的兵卒。刘备对他的新部队必定还不熟悉,排兵布阵会面临很多困难和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其实派去平叛的部队无须太多,只要是主力正规军,便可望将刘备一击即破。

曹操乃是第一流的用兵家,曹仁说的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让他伤脑筋之处在于,为了不给袁绍以可乘之机,他已不能像东征时那样亲自率兵出征了,那么,究竟该让谁挂帅到后方平叛呢?

曹军武将之中,“诸夏侯曹”多数难以独当一面。异姓大将如于禁、徐晃、张辽等,又不是太让曹操放心,深怕他们像刘备那样,一脱离自己的掌控,就举起反旗。要知道,袁军主力就盯在官渡,但凡出现这种情况,后果的可怕程度是难以想像的。

曹仁的出现提醒了曹操,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不就是个做主帅的好材料吗?

同为“诸夏侯曹”的代表,夏侯惇、夏侯渊打仗勇猛,但缺少智谋,曹洪在具有上述缺点的同时,又生性贪鄙,重财好色,乃至被人讥为“要钱太守”,兼之领兵作战败多胜少,早已不大受到曹操的信重。这些人中,唯有曹仁是个例外,称得上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完全可与异姓大将们媲美。

曹操拍板定案,让曹仁率领骑兵,南下进攻刘备。曹仁果然没有让曹操失望,出兵后很快就击破了二刘联军,刘备在汝颍站不住脚,只好逃归河北。二刘一个逃跑,一个哑火,曹仁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反叛诸县全部予以收复。

袁绍在派刘备从东路迂回的同时,另派部将韩猛从西路包抄许都。曹仁在完成后路平叛的任务,立即马不停蹄地由西路趋师北上,并大败韩猛。韩猛损兵折将,灰溜溜地逃回了总部,这件事对袁绍影响很大,自此他就再也不敢从主力部队中分兵它路了。

不舍得抽主力,调用一下非主力还是可以的。不久,袁绍又派刘备带本部兵马再至汝南。刘备潜入汝南后,与另一支背叛曹操的黄巾军龚都部会合,两部合起来也有数千人。他们在曹操后方闹腾了一阵,但力量终究薄弱,无法与二刘联军时的声势相比,更不能如袁绍所希望的那样,形成对曹操两路夹攻,或者牵制和调动曹军主力的局面。

官渡正面的袁军主力在与曹军相持一个月后,也开始慢慢进兵。后世有史家认为,曹操从白马撤退至官渡,是为了诱敌深入,在自己地盘内寻机歼敌,换言之,曹军的退,是主动引诱敌人的“吸”,袁军的进,则是“被吸”。这种说法,多少带有一点事后诸葛亮的意味。袁军虽在前哨战中连遭挫败,损兵折将,其主力部队应该还有十万出头。曹操虽然也向官渡集中了所有能集中的兵力,甚至急调原屯兵它处的于津部回守官渡,然而至多也不会超过三到四万,以曹军这样的兵力规模,既无吸引敌人进入预伏战场的资本,也没有就地歼灭全部袁军的实力。

撤到官渡,不过是曹操原定作战计划中的一部分,他的所有考虑,都是要扬长避短,克服兵少粮少的困难。这样做确实是有极为有效的,比如,缩短了补给线,在减少粮食消耗的同时,减少了辎重兵员,增加了战斗兵员,比如,缩短防区,可以增强兵力密度和冲击力,又比如,通过侧翼的河流水道,以水代兵,这样也大大节省了兵力。

兵法上讲,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袁军的兵员不过是曹军的数倍,加上曹操又利用官渡的地形特点,最大程度集中了兵力,所以袁绍无法对曹军实施包围战,也不能进行分割围歼,只能从正面逐步推进。

官渡无城,曹操选择了据于要道,结营寨以固守。袁绍便针锋相对,沿官渡外围扎营,官渡地多沙丘,袁军依托沙堆,从东到西,扎下了十余处营寨。

袁绍虽拒绝了沮授持久战的建议,但这么多营寨往官渡外围一扎,袁军又粮草充足,假以时日,也一样能困死曹军。

用高楼进攻

袁绍要掐曹营的喉咙,曹操不能无动于衷,他也只好分营十余处,与袁军对垒驻扎,这样一来,曹军能用来机动作战的兵力已不足万人,其中受伤者还有十分之二三。

对曹操来说,兵少的问题还相对好解决一些,粮少最难办,毕竟人每天都得吃饭,否则别说打仗,连生存都生存不下去。这也正是沮授所指出的,曹军必须争取速战速决,而不能和袁军长期干耗着,于是时隔不久,曹操便趁着日食,主动向袁军发起试探性进攻,双方在开阔地带进行了一场交战。

袁军士气正旺,且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曹操的这次尝试没能吃到好果子,曹军也因此蒙受了自开战以来的第一次挫败,实际上也是整个官渡战役中唯一的一次失败。

尽管不是什么大败,但以曹军的兵力来说,实在经不起屡战屡败。意识到如果急于求成,不仅解决不了粮少的问题,还会白白地消耗兵力,使兵少的问题更加突出,曹操不得不打消了短期内速胜的念头,继续凭借深沟高垒,用坚壁防守的战法与敌人对峙。

自开战以来,袁军总算小胜了一把,这使袁营里颇有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息,于是袁绍乘胜而进,对坚壁不出的曹军发起攻击。

在古代战争中,要攻破一座营寨,往往比攻破一座城池更难。因为守城池的可能只是地方部队甚至民团,守营寨的却多半是久经战阵的野战部队,比如曹军。

曹军建造的营寨,也如同城墙一样坚固高大。守卫营寨的曹军可以密集排列,作为进攻方的袁军在进攻时只能循序而上,虽然他们人多,但就某个接触面而言,实际作战人数却肯定要少于曹军,曹军战斗力又强,加上各种防守重器的打击,袁军即便付出数倍于对方的伤亡,也不一定能够接近寨墙,更别说击破营寨了。

在袁军的北方战史中,进攻高大营寨的情况并不少见。当初公孙瓒固守幽州,他看到兵法上说,百楼不攻,就是只要能建起百座高楼,敌人便无法攻打,于是便在防区内挖了十道濠沟,用泥土在壕沟内筑起土台,这些土台中,最里面的高达十余丈,其它的也都有五六丈。

公孙瓒的高楼确实弄得袁军疲困不堪,以致数年围攻都毫无建树,袁绍显然对此印象极其深刻。抛去个人缺点,袁绍也是一个拥有不错战绩的用兵家,以战学战已经化为一种本能——公孙瓒的高楼法被他移值到了官渡战场,只不过公孙瓒用高楼防守,他用高楼进攻!

袁军没有直接对曹军的营寨进行攻击,而是在距离其寨墙一定距离内,堆起无数土山,等到土山快要与曹军营寨等高的时候,便用树木在上面筑起望敌楼,然后再派弓箭手和强弩兵登楼。

通过争夺高度,袁军迅速完成了攻防位置的交换。原先,曹军凭借高大寨墙,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远了使用弓弩,近了擂木、巨石招呼。现在,袁军依靠更高的土台和望敌楼,反过来使得曹军寨墙内的情况被其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里面的所有曹军官兵也就都成了他们的活靶子。

袁军强弩兵的威力,在当年界桥大战,大杀公孙瓒“白马义从”一仗中,就已为世人所震惊。曹军和公孙军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在强弓劲弩面前也都脆弱得跟豆腐渣相似,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不少曹军士兵被射死射伤,营内哀鸿一片。

自此,曹军官兵人人自危。为了不被弓弩伤及,大家无论是在营内来往行走,还是仅仅蹲在工事内,都得小心翼翼地用盾牌遮蔽身体,或者匍匐前进。

这样被压着打,就算不被困死,也得被憋屈死。有人激愤地说,哪怕付出再大伤亡,也要冲出去把楼台拆掉。曹操当然不允许,因为他知道曹军跑出去就是送死,而这正是袁绍所希望看到的。

还有人建议通过弓弩对射,压制袁军,减少营内压力。这样做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曹军需对空射箭,占不到多大便宜,很难对有高楼保护的袁军射手造成有效杀伤。更何况,箭矢造难耗易,对于曹军而言,也是一种很紧缺的军用品,在奈何袁军不得的情况下,还要把资源白白送给对方,那可就亏大了。

曹操和谋士们拼命想招,情急之下,终于让他们琢磨出了一种克敌利器:发石车。

发石车的名词以前没有,是在官渡大战中第一次出现。文献中对其原理未加以详载,也没有相应实物传世,只知道在战国或者更早的周代,有过纯使用人力的抛石机,曹操君臣有可能是从中得到了启发。

按照当时的知识技术水平,人们已能掌握和运用比较简单的机械原理,并将之运用到发石车上。曹操命工匠连夜打造,造好后马上用来对付袁军的高楼。

按照现代学者的模拟,发石车应该是可以拖拽或推着前进的,操作人员使车子在运动中急停,车上的抛石装置便能借其力,把石弹抛甩向前方。当然,它的准头一定不会太好,不过发石车不会只有一辆,许多辆发石车连续不断地抛甩石弹,巨石漫天飞舞,纵使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总会有一部分正好砸中楼台。

史籍载,发石车抛射石弹时,发出的石弹在空中响声隆隆,如同打雷一般,故又称“霹雳车”。最终,袁军的望敌楼全部被这种响声极大的“最原始大炮”所击毁,楼上来不及躲避和逃命的弓弩兵也非死即伤。

有矛就有盾

斗智斗勇斗技的竞赛并没有就此结束,袁绍一招不成,再施一招。这一招仍和消灭公孙瓒有关,但却是袁氏原创,当初袁绍围攻公孙瓒数年不克,始终拿他的高楼没办法,便转而采用地道战,把战场由天空移至了地下。

原始的地道战战术,只是从城外挖条地洞通向城里,技术要求相对比较简单。袁军的地道战比这个要复杂得多,甚至涉及测量技术和工程力学方面的知识,他们是把地道挖到高楼之下,先用木柱顶住,到差不多时,就火烧木柱,木柱烧断,高楼即自动倒下。袁军通过地道战,一直推进至公孙瓒所居的中心楼台,公孙瓒见大势已去,只好自杀,袁绍征服河北之役方才收官。

袁绍拿出地道战的绝招,命令士兵暗中挖掘地道,直通曹营,以便进行偷袭。

然而曹操不是公孙瓒,他使用地道战这一套路的时候,其实还尚在袁绍之前。就在袁绍击灭公孙瓒的前一年,曹军南征张绣,眼看即将被张绣和刘表联军夹击时,曹军正是在短时间挖通地道,才将辎重和部分兵员输送了出去,这说明当时的曹军已经熟悉掌握了地道战的相关技战术。

能够证明曹操精通此道的另一个证据,是在曹操的故乡安徽亳县(即谯县),至今仍保留着一座当年留下的地下运兵道。这座据说曾由曹军使用的地下运兵道,总长度达到十二公里,里面如游龙一般蜿蜒曲折,视野伸展十几米,就会被青砖所砌的青砖所遮住,除此之外,还有猫耳洞、绊腿板、障碍券、陷阱、传话孔、刺枪孔等众多机关,可见防御设计已相当精妙。

有矛就有盾,任何一种新战术产生之后,都必然将有另外一种对付它的战术随之产生。地道战也是这样,在战场上一发展起来,反地道战术便应运而生,曹操在精通地道战的同时,也知道如何使用反地道战,对敌方的地道战进行防御。

袁军偷偷开挖地道的秘密很快就被曹军发现,曹操立即命令士兵在营内挖掘长长的深沟,用以截断袁军所挖的地道。这种办法虽然简单原始,却是后来反地道战的一个通用要领,如此一来,袁军的地道战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曹袁两军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前后又相持了一个月。袁军虽不能攻下官渡,但曹军的处境却变得越来越困难。

袁军营寨东西相连,连绵达数十里,曹军被迫分兵对抗,在总的兵力数量处于绝对劣势,又缺乏足够的机动兵力用于替换的情况下,时间一长,部队的疲敝程度可想而知。

比兵少疲敝更为严重的,是包括军粮在内的军需匮乏,甚至已有断粮之虞。前方紧张,必然只能加重后方征赋,百姓困于征赋,民心不稳,有些地方甚至发生叛乱,这也是刘备虽力量不大,但仍可以在汝南活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其间,曹操听取荀彧等人的意见,及时采取了一些缓征的补救措施,才使形势有所缓解,代价则是前线的军需品愈加短缺。

官渡前线吃紧之际,也是袁绍的策反活动活跃之时,继那次孙策北袭风波之后,从许都到官渡军营,又有许多官员和将领私下致书袁绍,暗通信息,做着脚踩两只船,甚至投降袁绍的打算。

曹操整日忧心忡忡,食不甘味,他自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便很自然地产生了先让袁绍一步,放弃官渡,撤保许都的想法。

从感性说,曹操怕是一刻都不愿在官渡再呆下去了,但从理性上说,他也知道后撤许都,背离了最初与袁绍在官渡决战的宗旨,很可能导致兵败如山倒,并危及许都的严重后果。正是因为心里没着没落,促使他提起笔,给远在许都的荀彧写信,想听听他的意见。

谁都不能先松口

荀彧完全能够理解曹操的心情,他的一个感慨是,幸亏先前攻灭了吕布,不然根本没法与袁绍对决。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却坚决不能同意曹操此时弃守官渡。

曹操告诉荀彧,目前各方面都很困难,但最为困难,同时也是让他决定撤出官渡的主要动因,则还是军粮快要吃光这一现实问题。荀彧说我知道前线军粮短缺,不过再怎么短缺,也不能跟楚、汉在荥阳、成皋对峙时相比啊!

荀彧在这里引述的,是楚汉争霸时期一次带有决定性的战役,战役进行过程中,刘邦的粮道被项羽截断,他的部队已经不是军粮短缺,而是根本没粮了。荀彧强调,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刘邦也不肯先退出战场,因为谁先退,谁就会处于被动地位。

当年是刘邦和项羽,现在是曹操和袁绍,当年是荥阳、成皋,现在是官渡,虽然时间、人物、地点都已经置换,但相互之间的利害关系一如既往,即双方已经死死咬在了一起,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能先松口——倘若曹军不能在官渡压倒袁军,就必然会被袁绍乘机打败,相应地,袁绍也无法再撤退乃至抽兵别处,否则下场同样不妙。

袁绍动员了十万以上的精兵南下,因其是攻方,机动部队即可达到十万之众,曹军是守方,能抽出一万人进行机动,已达极限,也就是说,曹操的机动兵力只有对方的十分之一。饶是如此,从袁军出发起,曹军也已经牵制了袁军达半年之久,特别是在官渡紧紧扼住了对方的咽喉,使其寸步不能前进。

荀彧分析,袁军强劲的势头即将被消磨殆尽,情况必然会再次发生大的变化,曹军完全可以用奇谋战而胜之,千万不能因弃守官渡而失去大好战机,导致功亏一篑。

荀彧的回信对曹操有着震聋发聩的效果。他激凌凌打一个冷战,认识到自己兵势较袁绍为弱,倘若从官渡一抽脚,袁绍乘机追击,势必一败涂地,说不定还没能退到许都,就已是树倒猢狲散了。

退军决无全理,曹操决定接受荀彧的意见,继续在官渡坚持,与袁绍周旋到底。

荀彧在信中提出,应待机而动,用奇谋胜敌。曹操就此又征询了贾诩的意见,贾诩语出惊人,他认为曹操无论谋勇还是用人、决断等方面,都超过袁绍,之所以历半年时间,都未能打败袁绍,不是兵、粮不如袁绍,而是制定战策时太过谨慎,只想做到万无一失,却没有考虑兵出险招。

但凡奇谋,就是要不走寻常路,哪怕在险途上拼死干它一场,于是剩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这险,究竟该怎么冒法?

就在曹操苦思良策的时候,曹军因为粮草短缺,已经处于军心动摇的危急边缘。为此,曹操不得不一个劲地向后方和自家粮队催粮,并亲自出面安抚已经疲惫不堪的运粮士卒,说:“再过十五天,就会打败袁绍,到时就不会让你们这么辛苦了。”

除了粮草,曹军也极需其余军需物资。让曹操喜出望外的是,负责镇抚关中的钟繇给前线送来了两千多匹战马。冷兵器时代,战马绝对是战略级的紧缺物资,更不用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了,曹军因粮草不济而导致的士气低落,亦因此有所回升。曹操在给钟繇的信件中,高兴地说你送来的马,正好应前线之急,从前萧何镇守关中,供给刘邦前线军需,你所立的功劳,和萧何是一样的。

艰苦忍耐终于换来了报偿,一日,荀攸得到一个重要情报:袁绍部将韩猛押运数千辆粮车,即将前来官渡。

捷径

与曹军不同,袁军物资充裕,尤其粮草充足,号称预支十年都没问题。应该说,曹操在作战前筹划和动员时,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想好了对策:夺来为己所用。

从前哨战开始,曹军便通过打胜仗的方式,夺取袁军的军事物资,白马、延津两战,每次都能缴获不少敌方辎重。然而如今袁军主力集结于官渡,双方进入了相持阶段,曹军已经很难在正面轻轻松松打它一个胜仗了。

曹操君臣由此把视线转向袁军侧后。随着主战场转移至官渡,袁军的补给线被大大拉长。双方的大本营和补给基地,一个在许都,一个在邺城,许都距官渡前线为两百里,而邺城距官渡则有四百里之遥,袁军补给线的长度足足相当于曹军的两倍。

补给线过长,势必造成运输困难,袁军每次为前线补给粮食的间隔时间都较长,而且一次性运粮不是几千车,就是一万车。显然,像楚汉战争时期那样,截敌之粮道和焚烧其粮草,不失为将敌人的劣势转化为自身优劣的一个捷径。

负责押运粮草的敌将韩猛,就是袁绍分兵西路时,被曹仁击败的那位仁兄。荀攸了解到,韩猛与颜良、文丑同属一个类型,虽然名如其人,作战勇猛,但是没什么头脑,容易轻敌,因此他向曹操建议,派出一支轻骑部队,对韩猛粮队进行袭击。

曹操听后很感兴趣,他固然不肯轻易出击和消耗兵力,但这种军事行动,与荀彧、贾诩所主张的奇谋相符,即便出击过程中有所损失,也是完全划得来的。

曹操随后问荀攸,派谁带兵合适,荀攸推荐了徐晃。

因力斩文丑,徐晃在军界声名大震。像韩猛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战将,一是不能独当一面,二是打仗时不能撞到智将,而徐晃恰恰就占全了智勇二字。

徐晃率精兵悄悄出发,来到袁绍大营以北的故市。韩猛与其所押运的数千辆粮车就在故市,徐晃突然对其发起猛袭,韩猛猝不及防,当即为徐晃所败,军粮也被全部焚之一炬。

故市军粮被毁,令袁军蒙受了重大损失,其进攻力度亦为之大减。不过袁军粮多,不止这一批,所以并不能使其立刻产生动摇,而且自此以后,袁绍对其补给线也明显加强了防范。

在运送第二批一万多车粮食时,袁绍特派大将淳于琼为主押运粮草。淳于琼是早年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在袁将中的位次比颜良、文丑还高,乃袁绍座下第一大将。除淳于琼外,袁绍又给他另外配备了四名战将,以淳于琼为首的五个人率一万多兵马护送粮草,同时沿途严密封锁消息,使得曹军无隙可乘。

曹操出动轻骑兵,袭击袁军后勤供给线的做法,似乎也给袁绍的幕僚带来了灵感和启发。他的谋士许攸献计说,曹军数量少,集中起来同我军相持,许都势必空虚,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同曹操在官渡决战了,可以在分军同曹军相持的同时,派出一支轻骑兵,沿着别的道路,昼夜兼程去袭击许都。

许攸认为,袁绍只要采纳其计,定能获得成功,拿下许都后,就可以奉天下以讨曹操,再擒获曹操也就不难了。退一步说,即使许都拿不下来,也可以造成曹操首尾不能相顾,来回疲于奔命的被动局面,对官渡战局亦极为有利。

袁绍的回答让许攸气了个半死:“不必,我一定要在这里捉住曹操!”

客观地说,许攸之计虽然高明,但也不是无懈可击。比如,另择道路去许都,该选哪条路?曹操必然已事先派兵把这些路都给堵上了,否则的话,他能够集中于官渡的机动兵力也不至于如此之少。袁军要从那些道路上突破,没准比突破官渡还难,先前,袁绍就曾派大将韩猛从西路包抄许都,结果被曹仁杀了个稀里哗啦。

又如,荀彧已经说得很清楚,事到如今,曹袁两军势均力敌,已经完全粘在一起,任何一方都轻易抽身不得。袁绍抽兵去许都,若曹操趁势从正面发动强大攻势,留下来的袁军是否能支撑得住,将成为袁绍必须面对的难题。要知道,这和徐晃袭击韩猛粮队完全不同,毕竟那个距离短,行动结束便可以立即返回营寨。

本来袁绍和许攸的谈话,属于正常的军事讨论,出现意见分歧也很正常,但由于此前袁绍禁锢田丰,打压沮授,对郭图等人则偏听偏信,使得袁氏幕府的空气已极不正常,认识上的分歧也很容易就过渡到了意气之争和派别之争上。

和袁绍的其他谋士不同,许攸青年时期是袁绍的“奔走五友”之一,曾一块拍过肩膀,喝过小酒,论过兄弟,所以资格非常老。他为人又比较贪财,即便随袁绍南下作战,也秉性不改,因为袁绍没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已经对袁绍心怀不满。袁绍不纳其计,更被他视为自己已不受其待见,心里愈加窝火。

恰在这个时候,后方传来消息,说许攸的妻儿在邺城犯法,已被留守邺城的审配抓起来,关进牢狱之中。

许攸的妻儿犯法,与许家平时的贪纵不法有关,但审配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和逢纪平时其实也过着骄侈的生活,其程度甚至还可能超过许攸。只是许攸是南阳人,和郭图等同属颍川系,而审配属于冀州系,他对许攸家属的处理,其实并不完全是为公,很大程度上还是两个派系党同伐异的结果。

许攸对此怒不可遏,他认为袁绍对审配、逢纪等人又是重用,又是偏听偏信,这才导致审配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

许攸青年时代不光和袁绍关系密切,和曹操也是朋友,气愤之下,他便星夜离开袁绍大营,前去投奔曹操。

大胆到令人咋舌的行动

得知许攸来投,曹操都乐疯了,他已经脱鞋上床,当下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光着脚跑出来迎接,一边跑还一边抚掌大笑:“子远(许攸字子远)这一来,大事可成!”

曹操在第一时间,就迅速对昔日好友的价值做出了判断。他知道,许攸是袁绍由洛阳带至冀州的资深谋士,一直参与袁绍的执政和军事,一言以蔽之,此人掌握着袁军的核心军事机密,他的到来,必定会给自己带来极其重要的信息,没准还能由此找到袁军的死穴所在。

两人手拉着手在营帐中坐定,许攸开门见山问曹操:“袁绍兵力很强,明公打算怎么对付他?”

“军中还有多少存粮?”未等曹操想好措词回答,许攸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更为要害的问题。

自家粮草能撑多久,这是曹军一个绝不可外泄的绝密情报,曹操向来心机深重,即便明知许攸是投归者,也不肯一上来就露底,于是随口回答:“还可支持一年。”

“没那么多,再说!”许攸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谎言。

“还可以支持半年。”曹操立即改口。

许攸一听,生气了:“您是根本不想击败袁绍吧?为什么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

看来许攸对曹军的情况很了解啊,曹操没办法,只得笑着说:“我先前说的不过是戏言,其实军中只有一个月的粮食了,您看怎么办呢?”

许攸了解曹操的性格为人,他坚持要曹操吐露真言,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得到曹操的完全信任。见曹操已脱下伪装,并且向其请教破敌之策,他这才进入主题:“明公孤军独守,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情况确实不妙,不过我有一计,不出三天,可保袁绍全军溃败。”

许攸此计和袁军的第二批军粮有关。这批由淳于琼等人押运的粮草运至前线后,集中屯积于袁绍大营以北的乌巢,并仍由淳于琼领兵守护。

沮授深知这批粮草对于袁军有多么重要,鉴于韩猛故市之失,他曾建议袁绍,派大将蒋奇率军驻守于淳于琼外侧,加强对乌巢外围的保护,同时两人还可以互为倚角,以防粮草再被曹军抢夺和破坏。可是袁绍看起来并未真正吸取教训,他认为淳于琼是袁军第一大将,所率的护粮部队也有万余之多,就没必要再从主力部队中占用资源了,沮授的建议被他一口否决。

许攸知道袁绍麻痹大意,对于乌巢的防守并不严密,他献计曹操,让曹操派一支精兵出其不意地前去偷袭,烧其粮草。

曹操听后大喜。先前荀彧说过,敌情还会发生变化,在此之前,只要随时注意观察,就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战机。这一推测先前已经兑现过一次,与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结果则足以改变双方的命运,所以曹操派谁都不放心,他要亲自出马。

在留下曹洪守大营后,曹操亲自挑选精锐步骑五千人,准备率领他们连夜偷袭乌巢。这是一次大胆到令人咋舌的行动,毕竟许攸在投曹前没有任何征兆,也无人可以为他做保,万一许攸是假归降,作为三军主帅的曹操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曹操手下的好多人包括不少将领,都表示担心,只有荀攸和贾诩认为许攸可靠,劝曹操尽管放心依计而行。曹操自己则知道,以曹军自身的窘迫状况来说,这是最好的一次,也极可能是最后一次天赐良机,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待或选择了,就算是身边绝大多数人都心存疑虑,他也要孤注一掷,舍生忘死地去试它一试。

出发前,偷袭部队全部都穿上了袁军服装,打袁军旗号。每人或背或抱一捆干草,为了不发出声响,口中都要含一根小棍,所乘战马的嘴巴也均被缚住,这叫“衔枚缚马口”。

夜色中,他们沿着小路直扑乌巢。路上经过袁军哨卡,有人盘问,曹军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口径回答:“袁公担心曹操包抄后路,袭击我们后面的军队,所以派兵来加强守备。”哨卡方面信以为真,抬抬手就把他们放了过去。

曹军一路畅通无阻,到达乌巢后,立即围住粮屯,堆起干草放火。守粮袁军眼见四面起火,又不知曹军虚实,顿时大乱。这时刚好天亮了,淳于琼一看,曹军似乎人不算多,便直出营门,排出阵势,想要迎战曹军。

曹操此番冒险出击,是拼了命的,见袁军出营,二话不说,当即予以猛击。袁军有一万多人,曹军只有五千,但曹军更为精锐,战斗力原本就超过袁军,且夜袭部队经过挑选,乃精兵中的精兵,袁军哪里招架得住,淳于琼只好一边退守营寨,一边派人飞马向袁绍告急。

迷之自信

得知曹操夜袭乌巢,袁绍的反应很让人奇怪,他不仅不着急,相反,还认为这是个攻下曹操大营的好机会。

“趁曹操领兵攻打乌巢,我们去夺取他的大营。即便淳于琼被曹操击破,而我拔掉他的军营,他就无处可归了。”袁绍对长子袁谭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攻我的乌巢,我便攻你的大营,最多我的军粮被你毁了,但你的家也没了。这是袁绍的如意算盘,如果用下象棋来打比方,就是宁可舍去一“车”,但只要能同时将死对方的老“将”,最后的赢家还是自己。

袁绍倒也不是临时起意,事实上,过去他确实有过类似的成功战例。大约七年前,他和公孙瓒在外对战,后方魏郡兵与黑山军发动叛乱,占领了邺城。袁绍当时没有攻打邺城,而是围剿黑山军老巢,最后不仅迫使魏郡兵放弃邺城,而且对黑山军予以了重创。

袁绍将七年前行之有效的经验移植到了曹军身上。在曹袁两军相持的过程中,曹军一直小心翼翼地坚守营垒,轻易不肯出营同袁军交手,此前仅有的一次主动出击,还是徐晃袭击韩猛粮队。这其间肯定也把袁绍给憋坏了,现在曹操亲自率部出击,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曹操大营必然空虚,只要出动主力,便可一击而破。

袁绍传令大将张郃、高览,让他们率部进攻曹操大营。

袁绍很看重颜良、文丑,但其实在他的武将群中,张郃才是一个武艺精纯,能独当一面的智将,综合实力绝对在那两个有勇无谋的战将之上。张郃参加过当年的平叛,也参加过进攻公孙瓒的战争,如今又身处官渡前线指挥作战,对两边的情形都很了解,只有他能切身体会到,曹操的谋略指挥水平有多高,曹军的战斗力有多强悍,决非昔日的叛军,甚至是走下坡路的公孙瓒军可比。

张郃断言,曹操既率精锐之兵攻打乌巢,淳于琼等人一定抵挡不住,如果淳于琼等人兵败,粮食受损,大势就危险了,所以应该赶快带兵去援救他们。

袁绍要打曹操大营,并不是事先就已经考虑成熟的决策,张郃作为拟派主将,他的话当然能够对袁绍产生影响,但这时候郭图在旁边发言了。

在袁绍的谋士中,郭图属于一个典型的扫帚星角色,最爱阿谀奉承,迎合着袁绍乱出主意。同时,张郃是河间人,河间属于冀州,郭图把自己归入颍川系,在他看来,张郃就是敌对的冀州系成员,军权如果落在冀州系手里,能夺就要夺,先前对沮授是这样,如今对张郃也应如此。

郭图说,张郃你讲的不对,救乌巢不如攻打曹操大营,只要我们打他的大营,曹操势必要退军回去解救,这样乌巢之困就可以不救而自解。

郭图的见解套用了“围魏救赵”的传统战术,当然也暗合了当年魏郡兵自动放弃邺城的例子。然而正如张郃所言,今非昔比,更何况乌巢兵营只是临时性屯粮之地,无坚固堡垒可守,曹操集中精锐攻其不备,在短时间内击破乌巢绝无想像中那么困难。曹操大营则是曹军各营垒的中心,就算是守兵不多,以其营垒之坚固,岂是袁军短时间内可以拿下的,曹操又哪里用得着兼顾他的大营?

张郃依据这些军事常识反驳郭图,并说:“如果淳于琼等人战败被擒,我们这些人也将成为俘虏!”

情况紧急,不是展开辩论的时候,两边都只能看着袁绍,由其裁决。

经张郃提醒,袁绍也终于意识到将乌巢完全置之不理是不对的,但又固执地认为不能错过这次“乘虚”攻击曹操大营的机会,郭图的话恰好给他提供了论据。

袁绍决定仍派张郃、高览进攻曹操大营,作为折中,也同时拨几千轻骑兵救援乌巢。袁绍对自己部队的战斗力一直有着一种迷之自信,他认为淳于琼的兵已有一万,再给添个几千骑兵,守住乌巢应该没有太大困难,前线营垒不已经守好几个月了吗?就算还不行,袁绍大营距离乌巢只有四十里,续派援兵又有何难?

张郃无奈,只得领命。如其所料,曹操在出兵前对大营早作安排,只带步骑五千,既是怕兵多容易被人察觉,也是预防袁绍可能趁机袭营。包括曹操大营在内,曹军各个营寨都有部队分兵把守,一万机动部队抽去五千,也还剩五千,何至于大营就不能守?

不管张郃、高览如何使尽浑身解数,急切间根本就攻不下大营,袁绍的所谓抢抓战机,被证明不过是一次无聊的尝试。

郭图的“围魏救赵”也完全沦为泡影。得知大营被攻,曹操不但没有马上撤军回救,而且对乌巢的进攻更加猛烈,已经是不顾一切,浑然忘我。

此时袁绍派出的几千轻骑兵已经到达乌巢。曹操左右的人向他报告,说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了,应赶快分兵迎击。曹操置之不理,怒吼道:“等敌人到我身背后,你们再向我报告!”然后继续指挥所部猛攻乌巢。

眼看敌援兵逼近,曹操又不愿分兵相拒,士兵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按照他们的主帅所指,集中力量,以一当十,豁出性命来全力进攻。很快,曹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便收到奇效,曹军一鼓作气地攻破了乌巢防线,除淳于琼外的四名袁军驻营将领全部在战斗中被斩,存粮万余车也被烧了个精光。

乌巢一破,曹军便只须对付背后的袁军援兵。曹军士气大振,袁军援兵接战不利,又见大势已去,于是纷纷逃散。

最大的责任者

长年残酷的军事生涯,让曹操变成了这样一种人,有时他会格外珍惜情义,譬如,即便明知关羽找到刘备后,必将为自己的死敌增添一员顶级战将,也在所不顾,但有时为了急功近利地达到某种目的,又会表现得特别残暴冷血,身上毫无一点人性的光辉。

乌巢主将淳于琼在战斗中受伤,躲藏起来,被曹军搜寻出来成了俘虏。曹操竟然下令割下他的鼻子,又将已被杀死的一千余名袁兵的鼻子也割下来,连同从袁军已死牛马上割下的唇舌,血淋淋地放在阵前展示给袁军看。袁军虽然长年生活在血火之中,然而对于如此暗黑场面,却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下无不为之胆寒。

曹操在担任西园校尉的时候,和淳于琼是同事,当淳于琼被士兵带去见曹操时,曹操颇为感慨地问道:“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淳于琼虽然兵败被俘,但很有些武将的傲骨,他昂着头说:“胜负全在天意,有什么可问的!”

曹操和淳于琼毕竟曾经同事一场,不看僧面看佛面,问话的意思实际就是不想杀淳于琼了。已为曹操帐下谋士的许攸一看不让了,他是袁军兵败乌巢的罪魁祸首,在袁军眼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其实不希望任何一个经历过乌巢之战的袁军将士活着,从而成为指责他背叛河北子弟兵的见证人。

“他(指淳于琼)明天早晨照一照镜子,可不会忘记自己是掉了鼻子的人。”许攸提醒曹操,人淳于琼也是堂堂大将,割鼻之辱岂能随随便便地抛之脑后,他一定会记仇、报仇的。

“明天您可以翻史书看看,这种人留下是危险的。”许攸的话成了淳于琼的催命符,曹操听了他的话,随后就把淳于琼给杀了。

乌巢兵败的消息迅速传遍袁军各个营垒。前有数千车军粮被毁,后有新运来的万车军粮被付之一炬,再加上那千余袁兵的鼻子及牛马唇舌,足已令袁军官兵闻之色变。

自官渡战役开始以来,曹袁两军已计有七次交手,除了在开阔地带交战时,曹军有一次失利外,其余从正面的白马、延津、故市、乌巢,到侧翼的于禁两破袁绍别营、曹仁分别击败刘备和韩猛,都是曹胜袁败。不仅如此,包括乌巢之战在内,曹军的好几次胜仗,皆为抽调部队实施奔袭,结果既能迅速击破敌军,又能确保大营不失,绝对称得上是攻如摧枯拉朽,守能安如泰山。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袁绍自己,恐怕也不能不承认,袁军的军事素质与战斗力无法与曹军相比了吧。

袁军屯扎官渡日久,锐气和斗志本来就已大不如前,如今更受挫伤,反映在白天的战斗中,便是攻营乏力,毫无起色。

作为乌巢兵败的直接责任者之一,郭图既惭愧又惶恐,然而小人就是小人,他不闭门反省,痛改前非,反而在袁绍面前进谗言,诬陷张郃,说张郃对袁军战败表现得幸灾乐祸,出言傲慢无礼。

郭图对兵败负有责任,但最大的责任者其实还是袁绍自己。在决定放弃乌巢,一举攻下曹操大营的那一刻,他原以为可以故智重施,稳操胜券,却没想到出了一个致命的昏招,结果不但未能打破曹操大营,还导致乌巢守军被歼,军粮被焚。早知如此,就应该采纳张郃之计,集中优势兵力,迅速救援乌巢,那么不仅可能保住乌巢,甚至还可能将曹操的五千人马一举歼灭!

不用说,躲在军营里的袁绍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但他这个人心胸狭窄,而且酷爱面子,后悔或者失误的事情可以放在他肚子里,就是不能被人当面说,或者在公开场合进行议论。

因为心里面本来就猜疑张郃可能提及责任问题,郭图一进谗言,袁绍便信以为真。他对此极为不悦,同时既有许攸投曹在先,他也怀疑张郃和高览攻不下曹操大营,并不是实力使然,而是已与曹操有所勾结,对自己怀有二心。

碍于战事方殷,军队又刚刚遭到重大挫败,袁绍没有对张郃、高览立即进行处理,但郭图的话还是传到了张郃耳朵里。张郃知道袁绍对郭图等人偏听偏信,过后肯定还是要机会整治自己,不由又恨又怕,在和高览商量后,两人决定步许攸的后尘,一同归降曹操。

张、高先放火烧掉攻城用的器具,接着便前往曹营。此时曹操尚未回归大营,曹仁负责留守,能否接纳张、高,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因为张、高前不久才进攻曹操大营,如今去而复返,难道就不会是假投诚,实际想诈开曹营大门?

荀攸觉得张、高不像有诈,劝曹仁不必怀疑,于是曹仁果断地打开营门,接纳了他们。

曹操回营后,见张郃领着高览来降,非常高兴。他说过去伍子胥辅佐吴王夫差,不早点醒悟,结果使自己身处危险境地,伍子胥的做法其实很蠢,哪里能跟微子背弃商纣投归周武王,韩信离开项羽投归刘邦比呢!

曹操爱才心切,他知道张郃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为了不让张郃背上临阵归降的心理包袱,所以才特意讲了这番话,意思是张郃降曹,和当年微子、韩信做出的选择一样,完全是弃暗投明的明智之举。

对于自己认可的人才,曹操向来不玩虚的,他随后即授任张郃为偏将军,封都亭侯,并直接授以兵权,让他随自己征战。

完胜

此时的袁军早已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与慌乱之中,张郃、高览降曹成为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随后,只不过是片刻之间,这支声势浩大的军队突然就崩溃了,人人争相逃跑。

犹如遭遇地震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袁绍、袁谭等毫无心理准备,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军队,只能随波逐流,跟着一起逃命。就在他们乘马随八百骑兵渡过黄河时,甚至连帽子都还没来得及戴,仅头著幅巾,情形狼狈之至。

曹操乘胜全面出击,前前后后杀了袁军七万人,其中包括投降的袁军,曹操认为他们是伪降,遂下令全部活埋。

历来杀俘不祥,有人分析,曹操做出这样残忍的举动,并不是他真的认为袁军是伪降,而是他本身粮草已竭,一下子来这么多要吃饭的降兵,他养不起,但又不愿意放回去,重新壮大袁绍的力量,于是只好找借口予以坑杀。

为了达到取天下的目的,在同一时间和地点,曹操既可以表现得极度冷血无情,也可以突然变得非常宽容大度。沮授没来得及随袁绍北渡黄河,被曹军俘获,他拒绝投降,大喊道:“我不投降,我只是被你们抓住了而已!”

过去曹操与袁绍还未翻脸时,便认识沮授,两人有老交情,更重要的是,曹操有爱才之心,很想将其收为己用。他亲自出营迎接沮授,一见面就与之叙旧,说你在冀州,我在许都,是地理把我们隔开了,我哪里能够想到,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俘虏呢。

在曹操面前,沮授始终不卑不亢。他承认由于袁绍失策,自己的才力又无发挥余地,才导致袁军在官渡大战中完全失败,现在被俘虏了,也没有什么可抱怨之处。

曹操竭力想劝沮授归降自己,他对沮授说,袁绍没有谋略,不采用你的计谋,你对袁军失败不负有责任,如今天下尚未平定,正需要你来和我一起共同谋划啊。

“我叔父、母亲和弟弟都在冀州,他们的性命都操在袁氏之手。如果曹公能体谅我,请快点杀死我,这样我尚能以一己之命换全家人之命。”沮授说道。

其实如果沮授真要转投曹操,也是有办法将他的家人偷偷接至许都的,他只是借故推托,可见沮授虽恨袁绍不听忠言,但仍对袁绍忠心耿耿。

曹操知道无法勉强,只得叹息着说:“孤(曹操自称)要是早一点得到你,取天下还有何难?”

虽然沮授不肯为己所用,但曹操还是加以赦免,并且给予其优厚待遇,如此起码还能像当年对待刘备、关羽一样,对其他愿意投奔己方阵营的人才起到吸引和安抚作用。只是后来沮授依旧密谋,想要回到袁氏身边,曹操怕他再次得到袁氏集团重用,给自己统一河北增加难度,这才不得不把他给杀了。

袁军被消灭后,其辎重、财物、书信全部被曹军缴获,清理时,发现了一批信件,其中有些是从许都和曹军军营中发出的密信。有人认为写信者里面必有与袁绍暗中勾结的,主张严加追查,抓起来杀掉,曹操却下令将这些密信统统烧毁,并且说:“当袁绍强盛之时,我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众人呢?”

并不是曹操有多么善解人意,或为他人着想,而是官渡大战虽以曹军完胜,袁军完败告终,原有的北强南弱之势,亦变为南强北弱,但也仅此而已。袁绍北渡黄河后,仍据河北诸州,其残余兵力也足以自守,曹操要想一举扫平袁绍,力量上还是不够的。他此时焚书,是为了让那些本来或脚踏两只船,或原先真正倾心于袁绍的人,都能放下心来,以免这些人在狗急跳墙之下,制造出不稳定因素,进而影响和动摇他已经取得的优势地位。

黄星

古人有分野之说,他们把天文、地理分画为若干个部分,说哪一部分天象的变化,就会预示相应地面的吉凶祸福,善于此道者,则被称为星相家。

曹操大破袁绍,是汉献帝建安五年,即公元200年的事。五十年前,天下尚未大乱之时,在原春秋时期的楚、宋两国分野处,曾出现一颗黄星,当时的星相家殷馗据此作出解读:五十年后将有真命天子起于梁、沛之间,其锋锐不可当。

官渡大战后,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殷馗的话,认定黄星所示的“真命天子”就是曹操——你看,连称霸北方,地广兵多的袁绍都被他打得一败涂地,血本无归,这不就是锐不可当吗?

这些认识固然只是民间的附会之谈,然而已足见时人对曹袁对决有多么看重。也的确,在袁绍兵败北逃后,曹军虽因自身兵马劳乏,军粮也不够用,所以暂时还不敢渡河进击,但整个北方已再无人能和曹操争锋,这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北方已不足为虑,曹操开始在南方选择用兵对象。

江东的孙策在临终前,将政权移交给了弟弟孙权。孙权时年只有十九岁,年方弱冠而威望不足,江东局势因而动荡不安,连孙权的堂兄孙辅都乘孙权不注意,遣人送信给曹操,口称曹公,企图叛变投靠。

孙辅很快就因东窗事发而被被孙权软禁起来,但这已足以让曹操产生出对江东用兵的想法。先前由孙策派遣出使许都的张纮,见状立即劝阻说:孙策刚死,孙权还在服丧期,趁别人办理丧事的机会去讨伐他,这不合乎自古以来的道义……

曹操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便取消了已经拟制好的作战计划。

军事行动固然要考虑师出有名,但对曹操而言,有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王牌拿在手里,也就够了。就曹操一贯的个性和人品而言,若他觉得合适,向来不会在意什么道义或者规矩,比如后来袁绍一死,他马上就迫不及待地扛着朝廷的大旗,对袁绍的儿子们展开了进攻。

真正触动曹操的,是张纮紧跟在后面的一句话:如果您进攻江东不能取胜,那可就跟孙权结下梁子了,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厚待孙权,彼此也好有个退身步。

江东孙氏集团的独特优势,不是陆军,而是水军。当时曹操麾下虽有精锐陆军,但唯独缺乏水军,要将他那些习惯在平原上驰骋的陆军迅速改装成水军,然后南下横渡滔滔大江,与孙氏的精锐舟师作战,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更不要说取得成功了。

再者,官渡大战后,袁绍虽然败退河北,但稳定住当地局势还是能做到的,也就是说,曹操的北方强敌尚未被最后击溃。另一方面,曹操自身的军事经济力量也需要时间恢复积聚,在这种情况下,远涉江湖去征伐千里之外的孙权,其实很不明智,就算他有此心,也无此力。

归根结底,曹操进攻江东的想法和计划,不过是他在大胜的驱动下,所产生的一种不切实际的愿望而已。

凡是人,都会有产生奢望的时候,毕竟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比如官渡大战前,南取许都就是袁绍的奢望。袁绍的问题是,有了这种奢望后,他就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了,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一意孤行,决不悔改。

袁绍的缺点,就是曹操的优点,至少在这一时期,只要有人提醒,他就会立即对自己的失误和不足之处进行纠正,即便提醒者原本不属自己的阵营,也是如此。

曹操接受张纮的建议,不仅放弃进攻江东,而且上表推举孙仅为讨虏将军,兼任会稽太守,以此笼络孙氏集团。他甚至还派张纮为会稽东部都尉,希望通过他来影响孙权,使其能够归附自己。

公元201年春,因前线乏粮,不能满足同黄河北岸袁军相对峙的需要,曹操移军至粮食较多的兖州东平国进行休整。在此之前,长沙太守张羡以及相邻的零陵、桂阳等郡支持曹操,反对刘表,遭到刘表的进攻。当时曹操正与袁绍在官渡相持,自然腾不出后来援救张羡,张羡不久就病死了,其后他的长沙郡以及零陵、桂阳皆被刘表收入囊中。

借曹操无暇南顾之机,刘表稳定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局势,不仅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势力范围和力量都得到增强,史书记载“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腰变粗之后,刘表开始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中原局势的变化,同时一改原先对朝廷毕恭毕敬的“窝囊样”,除不再向朝廷进贡外,还在郊外祭祀天地,从住宅到他所穿的服饰、器皿用具,全都模仿天子,简直就差像当年的袁术那样称帝起年号了。

曹操瞧着刘表,越瞧越别扭,于是考虑回师南下,进攻刘表。对此,荀彧表示反对,他认为曹操的主要威胁仍是袁绍,理应趁其刚被打败,部众离心离德,处境困难之机,彻底打败他,而不是急于对付刘表。

倘若曹军离开兖州、豫州,劳师远征长江、汉水一带,一旦袁绍收集余众,乘势从曹占区的后方打过来,那事情就坏了。这是荀彧的观点,可见他也应该同样反对出击江东。

曹操甚以为然,遂打消南征刘表的念头,决定进军河北,克平四州,彻底消灭袁氏集团。

替罪羊

当袁军兵败的消息传至其后方时,有人对仍关在狱中的田丰说,你劝阻南征的意见,现在被证实是正确的,袁公回来后,一定还会重用你。

孰料田丰不喜反悲,回答令人大吃一惊:“如果袁公得胜回来,欣喜之余,他或许还会放过我,现在他打了败仗,我就没有活命的指望了。”

田丰和沮授一样,都是曹操所说的伍子胥一类梗直之臣。伍子胥死前,已经完全看透了吴王夫差,同样,田丰在牢中也把好多事情都想通想透了,对袁绍的内心世界,他比以往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袁绍并不真正懂得识人用人,而且他虽然表面宽厚温雅,有气度,但其实外宽内忌,缺乏担当,打了这么一个惨到极点的大败仗,气恼之下,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出来,以便发泄心中怨愤。田丰有预感,那个替罪羊不会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他几次进献忠言,早已经被袁绍当成了对其进行否定的某种精神标志,在潜意识里,袁绍就不能不把这一标志抹掉——他打不过曹操,但却杀得了田丰,就这么简单!

袁军军营里已然是一片惨云愁雾,不少将士都捶胸痛哭,说要是早点听田丰的话,一定不致于失败。这时袁绍已回到邺城,听到这些话后,一开始也自觉惭愧。他对谋士逢纪说,我军败北,留在冀州的民众都很挂念我,让我很感动,我现在最愧对的,是被关押在大牢里的田丰,以前他曾劝我不要南征,如今弄成这副样子,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在袁绍的谋士群中,逢纪是一个中间人物,他本人是南阳人,但既未与颍川系联合,同时也遭到冀州系的排斥。对于可归入冀州系的田丰,逢纪没什么好感,他马上无中生有,借机中伤田丰:“田丰听说将军败退,拊掌大笑,庆幸事情都被他说中了。”

“我不用田丰的计策,果然被他耻笑。”袁绍听了逢纪的话,恨恨地对部下说。

袁绍嘴里念叨着愧对田丰,但正如田丰所料,他其实对责任问题非常忌讳和敏感,尤其不能容忍田丰主动提及,甚至耻笑他。袁绍这种反应本就有例在先,官渡大战时,他因不听张郃之言,以致乌巢失守,过后郭图打小报告,编造说张郃幸灾乐祸,他就信以为真,并且立即黑了脸。

张郃很幸运,赶紧回头,以微子、韩信为榜样,在战前投归曹操,终于得以脱离险境。田丰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被袁绍下令处死,成了又一个伍子胥。

沮授、田丰,无论能力还是操守,均高于袁绍的其他谋士。曹操对二人都极为看重,据说,袁绍起兵南下之初,得知田丰没有随军出征,曹操曾高兴地表示:“袁绍必败了。”及至袁绍兵败奔逃,曹操犹感慨道:“假如以前袁绍采用田丰的计谋,还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

沮、田其实是战争中极为重要,也极为稀缺的资源,对此,没有人会比曹操的感受更深刻了,可以想见,如果他能得到田丰,虽然田丰肯不肯归附是一回事,但他一定还会爱才癖大爆发,拿出各种优厚待遇,竭尽所能地进行招纳,一如对待沮授那样。

反之,袁绍对待沮授、田丰的态度,则有如暴殄天物,说明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对战争的理解和认识,却还远不如曹操深刻。这样的“主公”,是不是活该战败,活该彻底灭亡?

回过头来,也必须得说,在中原诸侯中,袁绍其实还算是一位不错的统帅,只是相比曹操逊色罢了。官渡溃败之际,他们父子夹在那八百骑兵中间,沿途一刻也不敢停留,直至登上北岸的黎阳津,才得以进入部将蒋义渠的军营,稍事歇息。

看到蒋义渠,袁绍拉着蒋义渠的手说:“我把我的脑袋托付给你了!”蒋义渠不敢怠慢,连忙让出自己的营帐,给袁绍住下,让他发号施令。

听说袁绍突围且已在黎阳,溃散的袁军部众开始陆续聚拢过来。袁绍收集溃兵,集结兵力于黄河北岸的仓亭津,对曹军进行防御。

公元201年5月,曹操率部渡过黄河,在展示军威的同时,一举击溃了仓亭军。

袁绍逃回冀州,他在河北的部队仍有二十万以上,加上逃回的少数人马以及可以重新动员的壮丁,其力量仍不可小觑。官渡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出时,冀州郡的城邑都纷纷投降了曹操,但随即便被袁绍派兵予以平定。

曹军继续北进的阻力很大,与此同时,刘备还在扰乱其后方,曹操派部将蔡阳去汝南平叛,竟为其所杀。为此,曹操返回许都,不久便亲自挂帅,讨伐刘备。

刘备知道自己不是曹操的对手,只好率领所余不多的人马,到荆州投靠刘表去了,龚都等人不愿跟随刘备南去,也各自逃散。

初心

在曹操的故乡谯县,有一个名为八角台的土坡遗址。驱走刘备的次年,曹操即把军队带到谯县休整,在八角台上设大飨堂,犒赏即将再度出征的三军将士。

如今,八角台的边缘已经模糊不清,但其主体仍高出地面五米左右,距离很远就能望见。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登上台顶,放眼四望,阡陌纵横,一览无余,当年曹操也曾像这样,站在台上俯看周围的景色,只不过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残破不堪,土地荒芜的景象。

谯县是曹操的出生地,在他起兵之前,人生的很大一段时光都是在谯县度过的,因此对谯县感情很深。在故里寻找过往的印迹,以此激励自己重新启程,也应该是他此次返乡的目的之一。

曹操没有想到,他印象中的温馨家园,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回乡后,他在谯县境内走了一天,满目肃然,而且其间居然连一个以前的熟人都没有见到。知情者告诉他,自中原大乱初起,除陆陆续续跟随他起兵的子弟外,谯县原有的那一拨居民,差不多已经死光了。

此情此景,令曹操悲痛不已。过去,他也在《蒿里行》等诗篇中哀叹民生,但诗篇中发生灾难的现场,毕竟不是他的故园,就连洛阳也只能算是临时栖身之所,甚至为了取得天下,他也曾屡屡在异乡屠城和坑杀投降士卒,视当地的普通百姓和军人的生命如同草芥。

似乎只有自己有了切肤之痛,才能明白,其实你本人或多或少,也充当了摧残自己家乡和美好回忆的一份子——当你在别的地方肆意冲杀,向那里的老百姓挥舞屠刀的时候,别人也正在生你养你的故土上杀人放火,将你所熟悉的那些父老乡亲砍倒在血泊之中!

我当年起兵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天下铲除暴乱吗?多少年来,曹操在血与火中奋力打拼,已经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心,直到这一刻,他那几乎已经麻木的神经,才终于有所触动。

曹操随即发布了著名的《军谯令》,宣布自他起兵以来,凡追随他的牺牲将士,都要为之建立祠堂,以供其后人祭祀。那些没有后代的,则以其亲戚作为后代,并由官府授予土地和耕牛,同时还要设立学校,安排老师对这些子弟进行教育。

曹操说,只要把这些事情落实下去,就算他死后也不会有什么遗恨了。可以看出,曹操的这些话应该都是有感而发,有感而伤,并非虚情假意。当然也仅此而已,毕竟他们这些所谓的枭雄,真正在乎的还是如何取得天下,一旦重新进入激烈战事之中,依旧会对生命加以漠视。后来曹军攻城攻急了,也照旧还是会抢掠财物甚至屠城,只是已相对注意缩小其影响和规模。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曹操率部西返,先是疏浚睢阳渠,以通粮运,继而便进驻官渡,作进军河北的准备。

曹军重返官渡,是公元202年春天的事,仅仅几个月后,袁绍就因忧郁成疾,像他的弟弟袁术一样,吐血而亡。

官渡兵败对这位昔日北方霸主的刺激之大,是无以复加的,袁绍杀田丰的举动,本身就证明了,他始终都没能从悔恨交加的挫败感中走出。

临终前,袁绍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这就是继承人的问题。

袁绍共有三个成年的儿子,分别是长子袁谭、次子袁熙、三子袁尚。袁谭、袁熙显山露水的早,当年袁绍和曹操还没有翻脸,袁绍希望曹操能够一心依附于他时,便时常在曹操面前夸耀他这两个儿子有出息,袁谭又是长子,按照传统的谪长子继承制,本应由他在袁绍百年之后继承家业,可是袁绍却迟迟未立他为嗣。

原来袁绍已另有人选。三子袁尚容貌俊美,一表人才,而且具备一定的才能,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时的袁绍,袁尚的生母刘氏乃袁绍后妻,也经常在袁绍面前夸赞自家儿子,因此袁绍对袁尚很是宠爱。

袁绍有让袁尚继承家业的想法,但一开始还不好明说,只能先把袁谭过继给自己的哥哥,同时让他离开冀州,外派到青州担任刺史。

废长立幼,历来都会留下后患,袁绍明知故犯,执意要以袁尚子为后,实在是不够明智。沮授特地提醒袁绍,袁谭是长子,理应将他作为继承人,而不该遣送到外地居住,现在这样操作,将来势必会引起祸乱。

那时候沮授仍是曹操的首席谋士,袁绍一般情况下,都不得不对他的意见表示尊重,但这件事是例外,袁绍不仅没有更改自己的决定,反而还打算如法炮制,把次子也送到外地去,给出的公开说法是:“我想让我的每个孩子各守一州。”

袁绍拥有的北方地盘大,反正也不怕不够分,于是次子袁熙便担任了幽州刺史,为了表示自己一碗水端平,哪个子侄也不亏待,袁绍又以外甥高幹为并州刺史。如此一来,袁绍对于只把袁尚留在自己身边,甚至以后立他为嗣,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摆不平了:袁尚继承我的冀州,你们几个也一人有一个州,公平合理。

逐兔分定

让袁绍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做法却给其集团内部带来了更大麻烦。本来三个儿子就互不相睦,各据一方后,每个人都拥有了竞争的实力,结果争得比原来还热闹。

相比于老二袁熙,袁尚、袁谭继嗣的条件和优势更大,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尤其激烈。袁绍手下的谋士武将原本就有派系,至此也迅速分成两党,一是以审配为首的冀州系,支持袁尚,一是以郭图、辛评为首的颍川系,支持袁谭。

两党各有自己的小圈子,剩下来的人都主动或者被迫站队。逢纪不属于冀州、颍川中的任何一系,一度和审配关系还不睦。后来官渡兵败,审配的两个儿子被曹军俘获,有人进言说审配可能反叛,郭图、辛评趁机落井下石。

曹操知道逢纪与审配不和,就询问逢纪对此有何看法,逢纪当时说了几句审配的好话,给审配解了围,两人由此接近,逢纪也终于得以在袁尚党中与审配并列。

与袁绍短暂相过的郭嘉,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袁绍处事的典型缺点是,抓的头绪多却往往抓不住要领,整天喜欢谋划却做不出恰当的决断。其实他在处理家庭事务时,也同样如此,看到儿子们你争我夺,他就犹豫不决起来:马上立幼吧,缺乏足够魄力;重新立长吧,心有不甘。

一边是立嗣一事被暂时搁置,另一边却是夺嗣大战逾演逾烈,袁尚、袁谭两党已经水火不容,袁氏集团的整个力量亦随之被削弱。沮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得再次劝谏袁绍。这次他给袁绍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有出处的,源自于战国时期的法家学派,名为“逐兔分定”。

有一只兔子跑到街上去了,一群人乱哄哄地蜂拥而上,不是说逮到兔子后,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一份,而是因为兔子的归属未定。其后,只要有一个人率先逮住了兔子,看到兔子的归属已定,其余所有人都会立即停止追逐行动。

法家用“逐兔分定”的故事来表明名分的重要,沮授则以此敦促袁绍在立嗣问题须当机立断。他说古有制度,年龄不同就长者居之,年龄相同就看谁贤能,德行相当就用占卜决定,总之,不管套用什么标准,想立哪个儿子,都得早一点定下来,只有早定名分,才能彻底解决内部纷争,消除今后的隐患。

在需要拍板时,袁绍反应迟钝,多疑寡断,但面对沮授的警示,他却又显得刚愎自用,不以为然:立幼,你说不符合规矩,那么,各守一州又有什么错呢?我的儿子们能力都这么强,让他们争一争有何不可,这不是更可以看出哪个儿子更有出息吗?

“我想让儿子们各自占据一州的本意,是要考察他们的能力。”袁绍对沮授说。

袁绍始终不肯听从规劝,沮授亦无可奈何,只在退出时留下了一句话:“祸患大概会从这里产生吧!”

袁绍直到死,也没有确定继承人,亦未对此留下只言片语。他死后,以袁尚、袁谭两党为主的各方力量便自行开始争夺嗣位。袁尚因居于冀州,反应最快,老头子一咽气,审配、逢纪便与袁尚的母亲刘氏联手,假托袁绍遗命,立袁尚为嗣子。等袁谭赶到冀州时,木已成舟,大局已定,他虽然勉强接受了现实,但内心极为不满。

袁尚取得继承人地位后,随即派袁谭镇守黎阳,以抵御曹军的进攻。袁谭无法推托,只得自称车骑将军,领兵出镇黎阳。

二袁在长期的争嗣中矛盾已深,袁尚又知道袁谭对夺嗣失败不满,因而对其缺乏信任,不仅只拨给袁谭很少的兵力,还派逢纪做监军,暗中对他进行监视。

眼见曹军即将大兵压境,袁谭便请求袁尚给他增派军队。袁尚和审配商量,认为不能增兵:给袁谭的兵多,我们这里的兵就少,一旦他翅膀硬了,回过头来跟我们叫板,那岂不亏大了?

袁尚拒绝增兵,令袁谭火冒三丈,他暂时奈何袁尚不得,就把一肚子气撒向袁尚的亲信,逢纪由此落了个身首异处的可悲下场。

袁绍病故,随着这个曹操最大敌手的倒下,曹军也迎来了出击的最佳出击时机。公元202年10月,金秋时节,曹操率军渡过黄河,对袁谭发起进攻。

袁谭接战失利,向袁尚告急。黎阳是冀州的门户,黎阳有失,邺城必然即刻受到威胁。到了这个时候,袁尚终于无法再坐视不顾,可是如果派兵增援,还是怕被袁谭一口吞掉,考虑再三,他干脆留下审配守卫邺城,自己亲自领兵驰援黎阳。

袁尚赶到黎阳后,与袁谭合兵一处,在黎阳城外与曹军展开厮杀。在官渡大战中,袁军的指挥水淮与野战能力就被证明无法与曹军相比,那时候的统帅还是身经百战的袁绍,参战部队是随袁绍一路征战过来的主力精锐,袁氏兄弟所部还要等而下之,又哪里打得过曹军,双方多次交手,都是曹胜袁败。

袁氏兄弟被迫退城固守。攻城与野战不同,无法一蹴而就,尤其是防守森严的重要城池,若是对方死活不出来,即便曹军这样突击力很强的部队,一时半会也拿他们没办法。

半渡而击

袁绍生前欲立袁尚为嗣,这件事本身其实倒并无大错,因为袁尚不光外表光鲜,个人也不是无能之辈。

就在曹袁进行城池攻守的这段时间,袁尚给部将郭援封了一个河东太守的头衔,让他牵头对处于曹占区侧翼的河东郡进行攻击,以求减缓城防压力。郭援领命之后,协同匈奴南单于头领呼厨泉、并州刺史高幹,计划一同攻打河东郡,与此同时,他还派人与关中诸将联络,请马腾等人予以协助,后者知道曹操大军正被牵制在黎阳,无暇顾及河东,但因为钟繇在关中享有威名,所以只敢答应暗中对郭援一伙予以配合。

经过郭援的一通联络,呼厨泉首先在平阳作乱。曹操得报,忙派钟繇前去平叛,钟繇立即召集周围所能调动的各部,进兵平阳,将呼厨泉部围困起来。

曹军尚未能够攻下平阳,郭援就带着大批人马闯入了河东,而且一路攻陷了不少城邑。见其来势汹汹,各部曹军将领在一起商议,打算撤围离去,但作为主帅的钟繇认为,马腾等关中诸将已经暗中与郭援建立了联系,如果撤围,无异于向他们示弱,这就等于还没有交战已经承认失败,届时,必然墙倒众人倒,即使众人想平安撤回原驻地,都未必做得到了。

郭援本是钟繇的外甥,钟繇了解他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如今袁尚封郭援为河东太守,他想着要赶紧把河东收入囊中,必然求胜心切,思想上也一定会麻痹轻敌,钟繇决定利用郭援这个弱点击败他。

在决战之前,为了增加胜算,钟繇派人游说马腾,晓以利害,促其及早悔悟,并希望能借助其力。经过一番游说,马腾仍迟疑不决,还打算回到原来坐山观虎斗的状况。这时曹操幕府中一位叫做傅干的幕僚对他说,将军你已经事奉曹公,如今却怀有二心,想坐观成败,我怕成败定下来之后,曹公就会来对你进行追究,将军就要先挨刀了!

马腾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傅干趁热打铁,劝他说,现在曹公与袁氏在平阳相持,抽不出兵力解决河东的危险局势,你如果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率兵征讨郭援,对其进行内外夹击,势必取胜。

傅干向马腾保证,只要他这样做,曹操不仅不会计较他和郭援建立联系的事,还会深深感谢他,记住他的功勋。

马腾终于被说服,改变了态度,同意派长子马超率一万多精兵支援钟繇。

钟繇预计,郭援到达平阳后,一定会轻敌冒进,径直渡过汾河设置营地,他传令三军,准备半渡而击,即在郭援渡河还没靠岸时予以攻击。

果不其然,郭援一来就要直接渡河,部下劝阻他也不听。眼看着郭军渡河还没渡到一半,钟繇下令攻击,将猝不及防的郭军打得大败,马超部在战斗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郭援即为马超的部将庞德所斩杀。

作战时还没有人知道郭援是被庞德所杀,连庞德本人都不知道他杀的是郭援。战后打扫战场时,怎么都找不到郭援的首级,后来庞德从他的弓箭袋里掏出一颗脑袋,说你们看看这个是不是。

钟繇过去一看,认出就是郭援,当场便哭了起来,大家这才知道郭援是钟繇的外甥。庞德赶紧向钟繇道歉,请求原谅,钟繇强忍悲痛,对他说不用介意:“郭援虽然是我的外甥,但他也是叛国的逆贼,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呢?”

看到郭援军覆灭于汾水之上,呼厨泉情知大势已去,遂向钟繇投降。

河东战局的逆转,不仅解除了曹操的后顾之忧,而且无异于斩断袁氏兄弟一臂。公元203年3月,曹军猛攻黎阳外城,袁氏兄弟实在支持不住,只得放弃黎阳,连夜逃往邺城。

曹军乘胜追击,于次月追至邺城。邺城郊外麦子已熟,曹操见状,便下令抢收,以充作军粮,这样曹操的补给线虽然拉长,但暂时却已不用为后勤无着而担心了。

曹操派兵攻下了邺城附近的几座县城,之后便想尽全力将邺城拿下,诸将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郭嘉与众不同,他的意见是:退兵!

瞒天过海

从前曹操三征张绣,荀攸劝其不要出兵,静待其变。荀攸如此主张的理由,就是张绣没有独立支撑的能力,虽寄身于刘表,却得不到刘表的信任,不久两人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后来张绣离开刘表,归附曹操,证明了荀攸所言非虚。

袁尚、袁谭虽是亲兄弟,但双方各有党羽,彼此争斗,如今的实际关系已经和张绣、刘表差不多了,而且还更为紧张更为敌对。当然这也与外部情况紧密相连:你逼得紧了,局势危急,他们就联合自保,共同对付你;一旦放松,情况缓和,他们就会产生互斗之心。

袁尚继嗣之初,袁氏兄弟几乎已是剑拔弩张,正是曹军的大举进攻,才让他们不得不相互依赖,也才在黎阳支持了这么长时间。如果袁氏兄弟像他们保卫黎阳一样,合力抗曹,确实比较麻烦,不是说曹军就拿不下河北,但是进程一定更加曲折,所耗用的时间也会更长,甚至其间发生变数亦未可知。

郭嘉建议曹操,不如南向荆州,做征讨刘表状,以等待袁氏兄弟内讧,然后再来收拾他们,届时,平定河北将易如反掌。

刘表那段时间确实不安分。他派刘备北犯,曹军留守后方的夏侯惇前去抵抗,但夏侯惇有勇无谋,不接受裨将军李典的警告,结果误中刘备的埋伏,所部惨败,幸而李典前往救援,刘备才引兵退去。

刘备打仗最惧曹操,如果曹操这时挥师南下,将对刘表、刘备产生威慑作用,使他们不敢贸然对北用兵,从而确保许都及后方不受其袭扰,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计。此外,曹军自进兵黎阳以来,已在外征战了大半年,官兵感到疲劳是必然的,也需要进行适当休整。

上次荀攸劝曹操静观时,曹操没有听取,这次他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经过权衡,曹操很爽快地接受了郭嘉之计,当下便让部将贾信驻守黎阳,以便将这里作为今后北进的前线出发阵地,尔后便自率主力返回许都,大张旗鼓地部署“南征刘表”事宜。

曹操生平最善示假,瞒天过海式的操作一向都很合他的胃口和喜好。在这方面,他曾屡屡得手,此次演出的效果也很逼真,别说袁氏兄弟及其部属,就是很多不知内情的曹氏集团人员都可能被蒙在了鼓里。

随着外部威胁的解除,袁家大院里面果然又开始热闹起来。袁谭首先对袁尚说,曹军撤退,将士思归,如果我们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渡过黄河时,出兵突袭,必可使其全面崩溃。

对袁尚而言,袁谭肯主动追击曹军,自然是好的,但问题是袁谭在这个主意之外,还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他的部队铠甲不好,先前就因此在与曹军作战时吃了亏,袁尚必须给他更换铠甲。

在冷兵器时代,铠甲是贵重装备,士兵配备一副铠甲,就等于多了一条命,部队战斗力会随之大增。袁尚由此认为,袁谭追击曹军不过是借口,真正目的还是索要铠甲,壮大自己的实力,这怎么行?

袁尚猜的没错,他哥哥确实就是想要铠甲,现在铠甲没要到,兵也不给添,袁谭心中的无名之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追随袁谭的郭图、辛评见状,趁势把袁谭的火引向他们的政敌,两人向袁谭挑唆,说你父亲当初把你过继给你伯父,其实就是那个审配出的馊主意。

袁谭对于自己被过继,从而影响到继嗣一事,一直感到郁闷和难以释怀,但因为是袁绍的决定,又只能被动接受。如今郭图、辛评告诉他,其实那也是袁尚党的阴谋,这使袁谭大受震动,他由此想到,袁尚能够最终继嗣,一定也是从中做了手脚。

好哇,敢坑我?我让你们坑!袁谭立即率兵攻打袁尚,双方在邺城外展开激战,结果袁尚的实力在其之上,袁谭兵败,被驱至南皮。

南皮乃冀州渤海国郡治,此处位于袁谭的老辖区青州北面,袁谭的老部下王修等人率领吏民,从青州赶来会合。见来了援兵,袁谭又想返回对袁尚进行报复,王修是个颇为明智的人,他劝袁谭,说兄弟好象一个人的左右手,你见过一个人在和别人打架之前,却先斩断自己的右手,还自以为一定能胜吗?

“若是一个人连自己的兄弟都抛弃,今后还有谁会再与之亲近呢?”

王修语重心长地告诉袁谭:那些在你耳边说你兄弟坏话,离间你们骨肉之情的人,都是坏人,是奸臣,你应该塞住自己的耳朵坚决不听。最好还要把那几个奸臣都杀掉,这样你们兄弟就能重新和睦相处,以后治理四方,横行天下也就不难了。

王修口中的坏人和奸臣,毫无疑问指的就是郭图、辛评等人。袁谭正在宠信郭图、辛评,哪里肯听,而且他对争夺河北的统治权一事,也仍旧念念不忘,又哪里甘心就此罢手。

寓言

袁谭还想着与袁尚一决雌雄,但因为袁尚事实上已接替了袁绍的权柄,他就连在青皮也未必立得住脚。很快,部将刘洵就在青州起兵背叛了他,各城纷纷响应。

袁氏集团虽号称控制河北四州,但并没有能够将四州的全部区域都吃进来,青州本来就有一些地方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官渡大战前,泰山军又夺去三郡,袁谭在青州实际所控的郡县极其有限。刘洵掀起的反叛潮令袁谭大为沮丧,他认为可能青州的所有郡县都将脱离其掌控,不由大为沮丧,叹息着说:“现在全州都反叛,恐怕还是我德行不够吧。”

王修忙说,我看东莱太守管统就不会背叛你,这个人一定会来。

十几天后,管统真的抛弃妻儿前来追随袁谭,其妻儿也因此被叛军所杀。

袁谭本来对与弟弟翻脸已经多少产生了一些悔意,管统来投,倒让他把“德行”够不够的问题又抛在了脑后。

袁谭不愿降低姿态,袁尚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不肯给对方喘息和卷图重来的机会,不久便亲自率兵前来攻打。

一场仗打下来,袁谭还是大败,只得退守青州的平原郡。袁尚领兵追击,将平原紧紧围住,一副要算帐就算到底的架势。

现在的刘表已经完全跟袁氏集团站到了一块,见二袁争斗不休,曹操又即将南征,便连忙以袁绍生前老友的身份,分别给袁谭、袁尚写信解劝。

袁绍虽非直接死于曹操之手,但系兵败郁闷而亡,也就是说,曹操乃袁氏兄弟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现在兄弟俩却置父仇不报,自家打成了一团。刘表说,这是令他这个同盟者都感到羞耻的事。

“袁谭,如果冀州(指袁尚)有言行傲慢,不尊重你的地方,你应当先忍辱负重,待报父仇后,再让天下人来评说你们兄弟间的是非曲直。”

“袁尚,青州(指袁谭)性格急躁,你应当宽宏大量,对他加以容忍,待铲除曹操之后,再来评定你和他之间的是非曲直,不是也很好吗?”

古代传说中有一只猎犬,名为韩子卢,天下没有其它任何一只猎犬的奔跑速度能跟它相比,又有一只野兔,名为东郭,东郭不仅在野兔中跑得最快,而且很狡猾,非常难于捕捉。韩子卢追赶东郭,但在翻越五座山,绕过三道岭后,还是没能追上,最后它们都累死了,兔死于前,犬毙于后。一个年迈无力的老农(田夫)经过看到,便将它们作为自己的猎物,带回了家。

这是古籍《战国策》中记载的一则寓言故事,名为田夫之获。刘表在信中对此加以引述,说明唇亡齿寒、兄弟阋于墙的道理,极力劝说袁谭、袁尚兄弟合力对付曹操,以免他们的共同大敌从中渔利。

袁绍生前,跟袁术长期不睦,这才给了曹操各个击破的机会。袁家似乎家族基因里就含有这种弱点,不管刘表如何洋洋洒洒,二袁谁都听不进他的话,袁谭依旧梗着脖子,坚决不向弟弟认错服软或单独得到好处,而袁尚自认已经胜券在握,则组织兵力继续攻打城池。

袁谭渐渐感到难以招架,此时“奸臣”郭图向他建议,干脆把曹操请来对付袁尚,待袁尚被曹操消灭后,再对付曹操。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引狼入室的馊主意,但人一急,就什么事都肯干,袁谭竟然接受了下来。

曹操是先父的夙敌,先父死于曹操之手,甚至冀州也可能将被曹操抢去,这些袁谭都已不管不顾,他以辛评之弟辛毗为使,向曹操请求结盟和对他施以援救。

这一期间,经过休整的曹军正式对刘表发起南征,部队已进至西平。辛毗赶到西平,向曹操说明了来意,曹操立即召集僚属们商议对策。

当初从邺城撤兵和实施南征,皆为郭嘉之计,为的就是让袁氏兄弟发生内讧,如今他们真的打起来了,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需要商议的,是需不需要答应袁谭的请求,转头收拾袁尚。

不少人认为,袁氏兄弟相争,冀州内乱,彼此的力量都会遭到削弱,今后将不足为虑。相比之下,刘表力量强盛,而且曹军既已大举南向,倒不如顺水推舟,将南征行动付诸实施到底,即先攻打荆州,之后再向北收拾局面。

若按照大部分僚属的意见,辛毗就要空手而归了,荀攸说:慢着,为什么不答应袁谭?这是一个不能错失的好时机!

天赐良机

荀攸不否认刘表比较强,但他认为刘表其实没什么可怕,原因是天下争斗得如此激烈,而刘表始终坐保长江、汉水一带,可知此人并无兼并天下之志。

应该指出的是,荀攸的这一见解在曹操幕府中绝不孤立,贾诩还在为张绣服务的时候,就拥有如此认识。在荀攸看来,相比于刘表,以争夺天下为目标的袁绍之流,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对手。袁绍固然有种种缺陷,然而他占据四州之地,拥有几十万人马,同时因对待治下吏民比较宽厚,也有着一定的民心基础,设想一下,他若不是太过急于求成的话,未必会输于曹操。

如今就算是袁绍已亡,若是他的几个儿子能够保睦相处,平平稳稳地保守他已有的功业,曹军要想平定河北也是很难的,用荀攸的话来说:“天下的祸乱将从此无法平息。”

妙就妙在,袁氏兄弟关系恶化,同室操戈,势不两全。荀攸的意见是,不能听任其力量消长,因为如果其中一人被火并掉,那么二袁的势力将合二为一,合二为一后就很难对付了。他主张抓住袁谭求救这一天赐良机,及时介入二袁的纷争,乘其乱斗,予以各个击破。

曹操初步采纳了荀攸的意见,同时通知作为袁谭使节的辛毗,告知他曹军将挥师北上,帮其攻打袁尚。

应该说,究竟续攻刘表,还是回击河北,哪一个成效更好,在最终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其实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曹操虽然当场认为荀攸的方案可行,但过后又陷入了沉思,觉得此事尚需细加斟酌。

袁谭可以信任吗?袁谭、袁尚为争权而搞窝里斗,曹操对此完全可以理解,这也是当初郭嘉设谋的初衷,然而袁谭在父亲袁绍尸骨未寒的情况下,就要跟父亲的仇敌联手对付自己的弟弟,终究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连郭嘉设谋时都没想到过这一层。

在尚不能明确二袁真实用意的情况下,谁能保证,袁谭不是想把曹操诓过去,然后以友军的身份进行偷袭,以便替父报仇?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二袁已暗中媾和,两人商量好,一旦曹操受骗上当,进入他们的伏击圈,两人就合起来吊打曹操!

另一个问题是,曹军北上后,是否可以顺利击败袁尚?大部分僚属都更赞成续攻刘表,是希望让二袁的实力继续相互磨损。现在曹军即刻出击,倘袁尚仍能自守自保,曹军等于是在为袁谭火中取栗,不但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而且也白白丧失了坐看好戏的机会。

经过一番权衡,曹操对原先的决定产生动摇,又滋生了先平定荆州,不接受袁谭的请求,让他和袁尚继续自相残杀的念头。

几天后,曹操摆酒设宴,辛毗看曹操的脸色,知道事情起了变化,便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老乡、同为颍川人的郭嘉。郭嘉是引诱二袁之变的最早设谋者,荀攸的意见,实际也完全可以看成是郭嘉之计的一个发展,他对此很重视,连忙向曹操禀告。

曹操随后召见辛毗,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袁谭一定可以信任,袁尚一定能被攻克吗?”

“明公不要单纯问诚信还是欺诈的问题,明公应当先研究当前的形势。”辛毗答道。

知道就算自己把胸脯拍得山响,曹操也不一定相信,辛毗从对人品的主观判断上转过身来,直接切入了对形势的客观分析。他说,袁氏兄弟原先都自信满满,以为自己有足够能力独自平定天下,其间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可是袁谭现在却不得不向你曹公求救,由此便可见已处于何种境地了,你觉得他在求援上还可能搀杂其它水份么?

其次是袁尚的实力。辛毗指出,袁谭一方虽陷入困境,但袁尚到底还是不能即刻攻占平原,这又说明什么呢?说明袁尚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也已处于势衰力竭的地步了。

作为袁绍的继承者,冀州是袁尚的实际控制区域。在袁占区,冀州本来遥遥领先,无论人力还是物力都较为优越,但官渡一战后,外有袁军主力吃败仗,内有田丰等谋臣遭诛杀,早已是今非昔比,偏偏袁尚还罔顾大局,与袁谭自相残杀,结果把局面搞得更糟——军队由于连年征战不休,连将士的甲胄里都已经长出了虱子!

辛毗向曹操反映,除袁尚所辖军队疲惫不堪外,其控制区域还同时面临着严重的旱灾、蝗灾、饥荒,天灾加上人祸,使得冀州粮仓里根本就没有多余粮食。

“这是上天也要灭亡袁尚了!”辛毗断言,袁尚正处于穷途末路,疲弊无力的困境之中,以曹操及其所部的威力,现在打过去,就跟秋风扫落叶一样,而且这也是曹操与袁谭合力,灭掉袁尚的最好机会:曹军攻打邺城,袁尚若是不回军救援,邺城就不能自守,若是回军救援,袁谭必尾随其后,对其形成夹击之势。

诈术

对于曹操首先攻打荆州的想法,辛毗予以否定。他认为,曹军南征的胜算,远不及北上进兵。刘表虽无平定天下的雄心,然而祸福相依,他也因此没有犯下袁绍那样冒进的致命失误,如今的荆州物产丰富,百姓安乐,郡国上下没有空子可钻,亦无即将灭亡的征兆。

辛毗乃颍川名士,按其所言,在河北当地,就连傻瓜都明白袁氏集团即将土崩瓦解,作为一个智者,他当然更清楚这一点,实际上,辛毗早就打定主意要弃袁投曹了,话里话外也并不掩饰这一点。他强调,冀州当地的民生问题已极其严重,以致居民无食,连行人亦无可携带的干粮,百姓期盼着朝廷能尽快予以平定。如果曹操不抓住时机进兵,以后冀州很可能借着一次农业丰收的机会,经济重新得以好转,也或者袁尚悬崖勒马,改正自己的过失,二者只要有其一,曹军用兵的最重要条件也就随之丧失了。

辛毗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荀攸之前曾警告说,如果坐看二袁相争,二袁中最后的胜利者会变得更加难以对付,辛毗则提醒曹操,二袁不一定会争出一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也许中途就会出现其它变数,那你到时岂不是要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袁氏占据黄河以北,四方之敌,没有比他们更强大的了,一旦予以平定,朝廷军威之盛(此处实指曹军),将令天下震动!”辛毗用这句震聋发聩的话,结束了自己的论述。

曹操听后甚为动容,说:“好!”

综合荀攸、辛毗的意见,曹操重新进行了推敲,当然他也有他的思考角度。

截止目前为止,曹操先后消灭了生平的两大劲敌,一为吕布,一为袁绍。当他攻打吕布时,刘表未侵扰其后方,官渡之战,刘表又没有救援袁绍,可知此人确实只求保住自身,宜放在后面来收拾。

袁谭、袁尚合在一起,不容小觑,正应趁他们展开内部争斗,互不相让的时机进行攻伐。如辛毗所言,袁谭在求救的环节上总不敢搀假,退一步说,就算他降曹是假,利用曹军帮他消灭袁尚是真,只要曹军北上后能够攻破袁尚,占其地盘,所能得到的好处也是很多的。

经过反复思虑,曹操终于下定决心,答应袁尚的请求,率部北上,讨伐袁尚,顺便他还将辛毗留于帐下,让其加入了自己的谋士群。

公元203年11月,曹军渡过黄河,抵达黎阳。袁尚闻讯,急忙解除平原之围,返回邺城。正如辛毗所揭示的,袁尚军内部早已出现裂痕,在袁尚回军邺城时,其部将吕旷、高翔叛变袁尚,投降了曹操,被封为列侯。

袁谭解围后,并没有尾追袁尚,却将刻好的将军印章暗中送给了吕旷、高翔。吕、高立即向曹操报告,并将印绶上交给曹操,曹操点点头:“我原本就知道袁谭有小计谋,果不出所料。”

关于袁谭,曹操曾有两个担心,一是怕他连求援都是假的,二是怀疑他结盟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暂时解除袁尚的攻坚压力,实际希望曹操和袁尚双方打到筋疲力尽,他好从中取利。现在看来,前者固然是多虑了,但后者却已经可以坐实,其放弃追击袁尚,以及刻意拉拢已为曹操部将的吕旷、高翔,皆为明证。

“这个袁谭,是打算让我替他攻打袁尚,他自己却乘此间隙,从袁尚那里夺取百姓,集聚部众。待我军攻破袁尚后,他便可用其强劲兵力乘机攻打我疲惫之师。”曹操完全把准了袁谭的脉,他对此嘿嘿冷笑。

刘表在给二袁的信中,讲猎犬追野兔,两个都累死了,结果被老农占了便宜,袁谭想是打算做这个老农了。只是他不知道曹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少年来,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不知道已见过多少,还能被你牵着当猴耍?人家千里迢迢,就是准备来扮老农的,这才是他应有的咖位!

曹操认为,袁谭跟他玩诈术,只会弄巧成拙,“他想得渔翁之利,殊不知袁尚被打败,我军只会更加强盛,有什么漏洞可乘?”

在过往的经历中,曹操也不是没有吃过亏,上过当,最典型的便是南征张绣,张绣先是主动归顺,接着突然反戈一击,予曹军以重创,其教训之惨痛,恐怕曹操这一辈子都难以忘却。

曹操后来之所以能够将他和张绣的旧帐一笔勾销,是因为张绣听贾诩的话,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投诚,他曹操必须让世人看到他容人的胸怀,今后才好放开手脚做事。本来袁谭要是真心归降,他说不定也会给予其和张绣一样的待遇,如今反而是袁谭的假降,给了他在事成之后铲除对方的藉口。

攻城战

辛毗曾经预想,如果袁尚不回救邺城,邺城守军必不能固守,现在袁尚缩了回去,而袁谭又居心叵测,没有紧紧地拖住袁尚,这样曹操就必须另思良策了。

还是要想办法调开袁尚,但袁尚不在邺城,邺城是不是就能应声而下?似乎也不是。

曹操长年征战,深知城池攻坚的难度。邺城乃袁氏集团的老巢,冀州的心脏,从军事地理的角度来看,它所具备的天然防御条件,在关东实属屈指可数,加之袁绍多年经营,使得此城愈加易守难攻。不过辛毗有一句话还是说到了点子上,他说:“兵法上讲,一座城池即使拥有石头垒成的城墙,再加上犹如注满沸水的护城河,以及百万守兵,如果城中没有粮食,仍然不能守住。”

辛毗曾经透露,邺城粮仓里没有多余粮食。此言可能略有夸张,但经过袁氏父子的一再折腾,存粮应该不多了,至少远没有先前袁方所宣传的那样丰盈。倘若把焦点集中于此,便能知道邺城攻守,实际打的是持久战,城内城外拼粮食多寡,看双方谁能支撑到最后。

曹军进至邺城,后方供应线大大拉长,就跟当初袁绍进兵官渡一样了。这也使后方运输的压力大增,持久战打的时间越长,压力越大,有可能就会出问题,为此,曹操决定暂不同袁尚硬拼,先把粮运安排妥当再说,在此之前,则以粮食不足为由,先退兵河南。

退兵的这段时间,不能让袁谭、袁尚哥俩闲着,得让他们继续互斗,而且最好还能把袁尚从邺城吸引过去,这样曹军再打回来的时候,可以抢在袁尚返回邺城之前,先行将邺城困住。

明知袁谭一开始就在和自己斗心眼,曹操始终不露声色,不但不打算与之闹翻,相反,还要继续结成同盟。

曹操随即派人去平原,替儿子曹整聘娶袁谭之女为妻。按照礼制,袁谭须为父亲服丧三年,三年内都不能举办喜事。曹操、袁尚对此都很清楚,但两人又都对此视而不见,曹操是出于谋略需要,而袁谭则是心里有鬼,怕曹操起疑,只能一口应允。

把这一切做完,曹操这才引军回河南,好象他北上折腾半天,就只为了给他的“盟友”袁谭解个围,再结个亲一样。

回到河南,曹操便积极准备,公元204年2月,他再次率大军北渡黄河,并于其间开凿了白沟运河。白沟是老黄河的河床,黄河改道后,业已干涸,曹操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扩,又筑堤引淇水注入,这样便可以用这条新运河来运送军粮了。

曹军再次北上,袁尚的第一反应不是针对曹军御敌,而是留下审配和部将苏由防守邺城,他亲自到平原攻打袁谭。很显然,曹操与袁谭的结亲刺激了他,让他认为这两人的同盟已经牢不可破,为防止被其夹击,不妨在邺城被曹军围攻前,先行将较弱的袁谭击破。

袁尚大大抵估了曹军的推进速度,乘袁尚前往平原,曹军直捣邺城,所部很快便到达洹水,距邺城已仅五十里。

攻城战的战术,一般可分为奇袭、强攻和长期围困。如果条件具备,奇袭是比较省事的一种打法。在前期准备中,曹操从袁尚内部着手,提前策反了苏由等人,当时就有里应外合、速战奇袭的计划。

见曹军将至,苏由欲按计划从内部进行策应,不料事泄,被主持防守的审配发现了。两人在城内打了起来,苏由不敌审配,只得出城直接与曹军会合。

奇袭不成,便进入了强攻模式。曹军起土山,架云梯,挖地道,搬出了既往攻城时用过的几乎所有技战术,但均未能奏效。

当时的很多谋士,并非想像中弱不禁风的书生,而是能文能武,必要时指挥三军亦不怯场,袁幕中的沮援、审配都是如此。比如曹军采用地道战,审配则采用反地道战,像官渡大战时的曹军那样,在城里挖掘濠沟,使得曹军无机可乘。

除了苏由外,审配副将冯礼也已被曹操秘密策反。守军在正式城门外,常常还会设置秘密出口,名为突门。冯礼偷偷地打开突门,放曹兵进来,谁知三百余曹兵刚刚入城,就被审配发觉了。为防止曹军渗入,守军对突门有紧急处置办法,他们当即从城头扔下大石头,大石头击中了突门的栅门,栅门随之关闭,城外的曹兵再也进不来了,冯礼和已进入城内的那三百余曹兵全部丧命。

进去了,一定还要出来

在奇效、强攻双双落空的情况下,长期围困也就是打持久战,成了曹军唯一的选择。

切断外援是长围久困的前提。袁尚任命的武安县长尹楷驻扎于毛城,用以保护上党至邺城的粮道,曹操留曹洪攻打邺城,亲自率兵进攻毛城,在击溃尹楷,成功阻道邺城粮道后,才回师邺城。除此之外,曹军还攻克了附近的邯郸。为其声威所慑,周围有的县开始主动投降,就连盘踞于冀州山区,一直在袁绍对峙的黑山军首领张燕,也派使者前来拜见曹操,请求派军协助曹操进攻袁氏兄弟,曹操自然求之不得,遂委任张燕为平北将军。

公元204年6月,曹操突然毁去了为攻击邺城所筑的土山、地道,代之而起的是环绕邺城四周,长达四十里的一条壕沟。壕沟开挖的时候很浅,似乎人都可以从上面飞身跃过一样,审配在城上看见了,不禁发笑,认为曹操用这种工事围城,徒求心安而已,其实无甚大用,于是也不出兵或设法予以阻止。

有一天夜里,曹操突然下令赶工深挖,壕沟被迅速挖成了深宽各达二丈的大沟,之后又掘开漳河,将河水灌入壕沟。原来在有意制造的假象背后,引水灌城才是曹操的真正目的,在曹操以往的战史中,此招曾先后被用于袁术、吕布,均收到了预期效果。

邺城城内一片汪洋,邺城粮仓本来就存粮不足,至此更加窘迫,两个月后,城中饿死的人已超过半数,而曹军因有白沟运河以通漕运,始终没有出现粮食接济不上的情况。

获悉邺城危急,正在平原的袁尚赶紧放弃进攻袁谭,准备率兵一万多人回救,在援兵还未到达邺城之前,为了联系审配,他派主簿李孚先行混入城中。

李孚是个极为大胆和机警的人,他头戴武官头巾,身着曹军都督的官服,又砍下树枝,系在马上,作为责罚士兵的行杖,然后仅带三名同样化了妆的骑兵就出发了。

黄昏时,李孚一行人来到邺城,他们首先进入曹营北边的围城阵地。李孚沿着城墙向东走,看到沿路有懈怠的曹兵,就按照轻重的不同,用树枝分别抽打。那些曹兵虽没人见过这位自称的“都督”,但自己理亏在先,表面上又看不出他们的破绽,因此都不敢予以质疑或反抗。

要想进入邺城,必须前往曹营南边的围城阵地,而且还得从曹操的大营前经过,其间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识破。李孚毫无惧色,照旧继续“巡视”过去,当到达章门时,他突然脸色一变,借故怒斥守围士兵,将那几个士兵都捆绑了起来,之后趁机飞驰城下,向城头的守军高声呼喊,亮明声份。

守军用绳子将他们吊了上去。久困之中的审配等人见到李孚,不由都悲喜交加,众人击鼓喧闹,高呼万岁。

当曹操得到李孚入城的报告时,他既没有动怒发火,也没有对将士进行处罚,反而笑道:“这些人不仅仅能进城,我料他们还要出来的。”

在将邺城围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让李孚以这种方式混进城,显示出随着围城时间的不断延长,曹军虽然粮食不愁吃,但精神头也已经开始不行了。曹操对此心里肯定不会感到高兴,然而他也知道如今这个时候,切不可再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更重要的是,城内现在不缺人,就缺吃的,渗进去的那些人,非但无益于解围,还会增加城内的负担哩!

如其所料,进去的人还要再出来。李孚潜入邺城,只是为了通知审配,援军即将赶来,之后他还要返回向袁谭汇报。可是曹军先前被他闯了一下,已经加强巡查,现在想要再冒充曹军混出城,是绝对不可能了。

考虑再三,李孚请审配放出全城的老弱病残,这样既可以节省城内的粮食,也方便他从中混出城去。当晚,审配挑出几千人,让他们手持白旗,从三个城门一起走出来投降曹军。李孚和跟随他的三名骑兵身穿和出降者差不多的衣服,混杂在人群中,乘夜突围而出。

现在曹军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是谁会混出城去,而是该如何对付已经迫近的袁尚军。兵法上有云“归师勿遏”,意思是当敌军回救其老巢时,不可硬行拦截,因为这时候将士思归,你不让他回老家,就是要他的命,正常情况下,所有人都会以死相拼。曹军在聚议时,不少人都有这种想法,认为袁尚军来势汹汹,不如避开其锋。

与其说对方想死磕,还不如说自家人太不想死磕了。曹操明白,很大程度上,这与李孚入城那回一样,都是曹军士气渐趋低落的表现,士气不高,信心自然也就不强了。

曹操并没有对诸将下达“你们不想上,也得上”之类的死命令,而是说,打仗不能照搬教条,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袁尚军是从大路而来,说明他们为了能够尽快赶到邺城,已有不顾安危,决死一战之心,那么我们可以避开;可如果袁军是从西山小路而来,还需要隐藏其行踪,那就说明他们心虚胆怯,我们以逸待劳,是可以打败他们的,根本不用避战。

曹操先后派出几批人,对袁尚军的路线进行侦察,他们回来都说,袁尚是从西边那条道来的,现已到达邯郸。曹操十分高兴,召集诸将说:“你们可知冀州已在我手?”

“不知道。”回答的人感觉莫名其妙,就算是和袁尚的仗打赢了,冀州也还由审配在守着啊!

即便没有人捧场,曹操也丝毫不减其兴致:“诸位不久就会看到的。”

破城

袁尚果然是沿西边小道而来,他在距邺城仅十七里的地方扎营,接着便依照约定,在晚上燃起火堆,向城中发出信号。审配知道援兵已到,一面点火回应,一面兵出城北,想在袁尚的接应下冲出包围。

曹操早已做好准备,审配出城后,遭到曹军的迎头痛击,只得重又退回城中。这边袁尚也和曹军进行了交锋,经过曹操一番调教和鼓动,曹军振奋精神,重又恢复到了犹如官渡大战时那样的状态,匆匆赶来的袁军哪里是其对手,被打得大败。

袁尚率残兵败将逃至漳水边结营,然而刚刚驻下,就又被紧追而至的曹军包围。

要么不出手,出手必然又准又狠,是曹军作战的一个显著特征,先前袁尚虽屡败于曹军,但毕竟还有一个袁谭和他一道扛着,这次是他独自面对曹军,对方暴风骤雨般的威力,令他惊恐万分。

趁着包围圈尚未合拢,袁尚赶紧派使者向曹操请降。曹操不仅不答应,而且在弄清对方斗志已经近乎瓦解的情况下,更加紧了围攻。袁尚只好乘夜再逃,据守祁山,但曹操仍紧咬不放,对之急速猛攻并再次将其包围。见大势已去,袁尚部将马延、张顗等人临阵投降,袁军全线崩溃,袁尚带着少数随从逃往中山。

曹军缴获了袁军的全部辎重,其中包括袁尚的印绶、符节、斧钺以及衣物。曹操立即实施心理战,将这些物品都一一展示给城上的守军观看,袁尚的家里人前来辩认后,确认都是袁尚的物品,此时虽然守军还不能最终确定袁尚是死是活,但对于袁尚军惨败这一事实,已经没有办法不承认了。

邺城守军原先尚能支撑的最大动力,就是袁尚会前来解救他们,当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时,他们的士气也瞬间降至冰点。只有审配还硬撑着,给部下们打气说:“大家要坚守死战,曹军已经疲惫不堪,幽州(指袁绍次子袁熙)就要率救兵到了,我们何愁没有主公。”

曹操为加快攻城进展,亲自巡视围城阵地,乘他一时大意,审配安排强弩兵对其施射,结果差点就射中了曹操。饶是如此,守军也已走到末日,公元204年9月13日,审配的侄儿、东门校尉审荣带头降曹,趁天黑时他打开了由他负责把守的东城门,曹军一涌而入。审配闻讯,立即率兵与曹军展开巷战,然而已无力回天,他只好躲进井里藏了起来,但不久便被曹军搜出并活捉。

辛毗加入曹幕后,曾劝哥哥辛评一同降曹,却遭到了辛评的拒绝。当时辛评一家都被审配关进了邺城大牢,史书中没有提到身为袁谭幕僚的辛评为何会落在审配手中,只知道审配在城破之前已经将辛评一家全都给杀了。

破城后,随曹军进城的辛毗急奔大牢,想救出辛评一家,去了才知道为时已晚。辛毗悲愤莫名,当曹军士兵将审配押到曹操大帐下时,他忍不住冲上去,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审配的脑袋,嘴里大骂道:“奴才,你今天死定了!”

审配并不屈服,回过头去很轻蔑地对他说:“狗东西,正是由于你们这帮家伙,毁了我冀州。我恨不得连你也杀死,再说,今天你有权力处置我吗?”

过了一会,曹操出来了,他搭讪着问审配:“前些天我巡视围城阵地时,城头怎么会有那么弓弩射我?”

“我还恨太少了!”审配毫不客气地答道。

“卿忠于袁氏,也是不得已啊。”曹操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若论才能和对袁氏的忠心程度,沮授、田丰之后大约就该数审配了,曹操有意把他留下来,给自己的谋士群再添一员干才。这时看到曹操的爱才癖又犯了,一个劲地给审配台阶下,显然是想让他活命,辛毗当场放声痛哭,坚决请求将审配杀掉。曹军在攻城时也颇有伤亡,三百余曹兵葬身于突门内,曹军将领对此记忧犹新,因此许多人也附和辛毗,请曹操不要就此饶过审配。

一边是部下们强烈要求,另一边是审配意气壮烈,不领曹操的情,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屈服求饶的软话,曹操无法可想,只好遂了他的心愿,下令对其处以极刑。

当时降曹的冀州官员很多,一个叫张子谦的人一向与审配不和,看到审配被处死,便讥笑他说:“正南(审配字正南),你跟我比,究竟如何?”

“你是叛徒,我是忠臣,虽然我就要死了,难道还会羡慕你苟活偷生?”审配厉声道。

临刑时,审配执意要正对北面受刑,因为“我的君主在北面”,现场围观者莫不叹息。

审配的人格并不完美,他参与了袁幕的派系争斗,也曾极力支持和怂恿袁绍南下进攻许都,直到辅佐袁尚,才终于展示出了一个职业谋士应有的才干和操守,尤其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其一言一行更值得一书,这也是他能够获得对手尊重,以致跻身于大谋士之列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