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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到巴黎和罗马主持献映后,我们又回到伦敦,在那里住了几个星期。我需要找一所住宅,好把一家人安顿下来。有一个朋友劝我去瑞士。我当然想留在伦敦,但我们不知道那儿的气候对孩子是否合适;再加上我们确实担心限制货币[348]的问题。

因此,怀着略带忧郁的心情,我们收拾起什物,带着四个孩子到了瑞士。我们暂时下榻洛桑面临湖水的美岸酒店。那时已是秋天,景象萧疏,但群山仍是那么秀美。

接连四个月,我们一直在寻找一所合适的房子。此时乌娜即将生第五个孩子,她很着急,说出院后不愿再住酒店,由于时间紧迫,我忙着到处去找房子,最后在沃韦[349]稍北科西尔村的德班庄园定居下来。我们没有想到,那座庄园占地三十七英亩,有一片果园,里面有大颗的黑樱桃、鲜美的青皮李、苹果和梨;还有一个菜园,里面种有草莓、玉米和极其可口的芦笋,后来,无论我们外出到哪儿,遇到这些蔬菜当令的时节,总要老远地赶回来。阳台前面是一片占地五英亩的草坪,四周是葱茏的大树,衬托着远处的湖泊和群山。

我聘用了几位很得力的助手:雷切尔·福特小姐为我们安排家务,后来当了我的管家,比尔尼埃夫人担任我在瑞士的英文秘书,这本书的原稿经她用打字机打了好几遍。

我们起初看到这么气派的一所住宅,有点胆怯,不知道我们的收入能否维持开销,但是房东告诉了我们所需的费用,我们算算自己的钱还是够的。就这样我们住进了人口有一千三百五十人的科西尔村。

至少经过了一年,我们才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孩子们暂时进了科西尔的村校。他们一下子样样都使用法文,的确是很吃力的,我们担心这样会对他们的心理产生不好的影响。但是,不久他们已经能说流利的法语,看到他们能很好地适应瑞士的生活,我们是很激动的。连孩子们的两个保姆凯凯和平妮,也用功地学起法语来。

我们开始斩断自己和美国的一切关系。这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到美国领事馆上交了我的再入境签证,对领事说,我已决定不再去美国居住了。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查理?”

“不去了,”我说时几乎像是在道歉,“我太老了,再招惹不起那些无谓的麻烦了。”

他没发表什么意见,只说了这么几句:“好吧,你如果再要回去,随时凭普通签证都可以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决定在瑞士长住下去了。”我们彼此握了握手,于是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乌娜决定放弃她的美国国籍。于是,她趁去伦敦的时候,通知了美国大使馆。但是使馆人员说,办这个手续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钟。“胡说!”我对乌娜说,“要这么长的时间,简直太荒谬了。我陪你一起去。”

我们一到大使馆,因种种侮辱和诽谤所受到的怨气一时迸发,我像一只气球似的爆炸了。我大声问移民局办事处在哪里。乌娜觉得不好意思。一间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人走出来说:“喂,查理,你和你夫人进来好吗?”

他肯定已经看出我的来意,所以第一句话就说:“一个美国人要放弃国籍,必须经过全面考虑,并且是在头脑清醒的时候考虑。所以我们要履行询问的手续,这是为了保护一个公民的权利。”

不用说,我觉得这话有它的道理。

他是一个年近六旬的人。“1911年我在丹佛皇后剧院看过你的演出。”他说时带着责怪的神情瞅着我。

这样一来我的怒气当然平息下去了,于是我们谈起多年前那些快乐的日子。

讨厌的询问结束了,所有的文件都签好了,我们和和气气地道了别,想到自己对这种事感到麻木,我又觉得有些难过了。

去伦敦的时候,我们偶尔也会见一些朋友,这些朋友当中有西德尼·伯恩斯坦、艾弗·蒙塔古、爱德华·贝丁顿—贝伦斯[350]爵士、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埃拉·温特、格雷厄姆·格林、J.B.普里斯特利、马克斯·莱因哈特,以及小道格拉斯·范朋克等。虽然有些朋友我们不常会晤,但想到他们也会感到快慰,就像我们要驶进某个港口时,知道自己在那儿有个可以停泊的地方而感到高兴一样。

有一次去伦敦,我们接到通知,苏联大使馆将在克拉里奇酒店举行宴会,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想要在那儿会见我们。我们到达酒店时,大堂里已经挤满了来来往往、神情激动的人群。我们由一位苏联使馆人员陪同着,在人群中一路挤了过去。忽然,我们看见赫鲁晓夫和布尔加宁从对面走过来;他们也是一路挤着,脸上的那副表情说明,他们已经感到厌烦,不高兴再等,正要退出去。

赫鲁晓夫即使是在懊恼的时刻,仍旧带着一副幽默的神情。他正挤向出口,陪同我们的人唤道:“赫鲁晓夫!”但是赫鲁晓夫向他挥了挥手,表示不高兴再等了。陪同我们的人喊:“赫鲁晓夫,查理·卓别林!”布尔加宁和赫鲁晓夫都止住脚步,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我真感到得意。我们在汹涌的人潮中互相介绍了。赫鲁晓夫谈了几句话,由一位译员翻译。他说苏联人非常喜欢看我的电影,接着我们就喝了一些伏特加。我觉得里面撒了不少胡椒粉,但是乌娜觉得它的味道不错。

我们好容易在一小圈腾空了的地方一同拍了照。由于声音太吵闹,我们根本没法谈话。“咱们到隔壁屋子里去吧。”赫鲁晓夫说。一群人觉察出了我们的意图,于是一场混战开始了。我们由四个人护卫着,被猛地推进了里面一间屋子。一离开人群,赫鲁晓夫和我们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这时我才定下神来,可以安心谈话了。赫鲁晓夫刚刚就他的到来发表了一场绝妙的友好演说。这场演说像是一缕阳光,我告诉他,它给全世界数百万人民带去了和平的希望。

一个美国记者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赫鲁晓夫先生,我听说,令郎昨天晚上离开了学校,进城寻欢作乐来了。”

赫鲁晓夫露出了半恼半笑的神情:“我儿子是个很规矩的青年,他准备做工程师,读书很用功,但是我想,他有时候也要找点娱乐。”

我们谈了几分钟,有人来通知说哈罗德·史塔生[351]先生在外面候见赫鲁晓夫先生。赫鲁晓夫向我转过身来开玩笑说:“您介意吗?他是一个美国人。”

我笑了起来,说:“我不介意。”后来,史塔生先生和夫人同葛罗米柯[352]先生及夫人一起快步走进来。赫鲁晓夫向我们道了声歉,说他只过去说几分钟话,接着就走到屋子那面的角落里去同史塔生和葛罗米柯谈话了。

为了找些话说,我问葛罗米柯夫人是否准备回苏联。她说要去美国。我说她和她丈夫已经在美国住了很久。她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倒不在乎,”她说,“我喜欢那里。”

我说:“我不相信,真正的美国是在纽约或太平洋沿岸;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美国的中西部,比如北达科他、南达科他、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我觉得那些地方住的才是真正的美国人。”

史塔生夫人突然激动地说:“啊,听了您这话真高兴!我和我丈夫在明尼苏达州待过呀。”她又兴奋地笑着重复了一句:“听了您这话真高兴。”我心想,她原以为我受到那些恶意中伤后仍耿耿于怀,要对美国大发牢骚。然而实际并非如此,再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向史塔生夫人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发泄满腹怨气。

我看赫鲁晓夫还有好一会儿工夫要和其他几个人谈话,就和乌娜站了起来。赫鲁晓夫看见屋里一阵骚动,就离开了史塔生,走过来送我们。我们握手时,我一眼瞥见了史塔生;他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向前瞅着。我向所有的人告了别,单单没去招呼史塔生——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觉得,那样的做法还是得体的——然而,从那一瞥中,我觉得史塔生这个人是可爱的。

第二天晚上,我和乌娜两人在沙威酒店烤肉餐厅里吃晚餐。饭后我们正在吃点心,温斯顿·丘吉尔爵士和他夫人走进来,在我们桌前站住了。1931年以后,我就一直没见到过温斯顿爵士,也不曾收到过他的信。但是,《舞台春秋》在伦敦放映后,联美电影公司问我,是否可以将这部影片送到温斯顿爵士的宅邸放映。我当然非常乐意。过了几天,他寄来了一封信,向我再三致谢,说他很喜欢这部电影。

这时温斯顿爵士面对着我们站在桌前。“好呀!”他说。

“好呀!”中似乎含有一种不满意的口气。

我赶快站起来,满面堆笑,给他介绍了乌娜,她正准备回房间去。

乌娜走后,我问是否可以陪温斯顿爵士和夫人一起喝咖啡,接着就坐到他们桌边。丘吉尔夫人说,她在报上看到我会见赫鲁晓夫的新闻。

“我一向和赫鲁晓夫相处得挺好。”温斯顿爵士说。

但是,我始终觉得温斯顿爵士有什么事不高兴。这也难怪,自从1931年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虽然他个人以百折不挠的勇气和鼓舞人心的辞令拯救了英国;然而我认为,他那篇提到“铁幕”的富尔顿演说并没有取得什么成就,只不过加剧了冷战而已。

后来,话题转到了我的《舞台春秋》上。温斯顿爵士终于道出了这么几句:“两年前,我写过一封信给你,祝贺你的影片成功。你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我热情激动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我没想到需要回信。”我表示歉意。

但他可不是能哄得过去的。“哼,”他悻悻地说,“我还以为那是你对我表示见怪呢。”

“哦,绝对不是。”我回答。

“不过,”他接下去说,这样一来就把我的话岔开了,“我是一向爱看你的影片的。”

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竟然会留心这样一件小事,还记得两年前一封不曾见复的信,这一点使我很感动。但是,在政治上,我始终和他看法不同。丘吉尔说:“我到这儿来,并不是为了主持英帝国的解体。”[353]这种说法可能是妙于辞令的,然而面对当今的世事,这种说法是不现实的。

他所说的“解体”,并不能归咎于政治活动、革命军队、暴力煽动,或肥皂箱上的演说[354]。真正的阴谋者倒是那些肥皂包装纸:国际间的广告宣传,包括广播、电视和电影,还有汽车、拖拉机、科学发明、交通和速度的加快等等。帝国的瓦解,实际上都是由这些革命势力促成的。

刚回到瑞士,我就收到尼赫鲁的一封信,内附蒙巴顿勋爵夫人的介绍信。勋爵夫人认为尼赫鲁和我有许多地方意气相投。她说尼赫鲁将路过科西尔,也许我们有机会见一次面。尼赫鲁去洛桑参加大使年会时寄来了这封信,说希望我去他那儿过夜,第二天再搭他的车回德班庄园。于是我就到洛桑去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尼赫鲁和我长得一般矮小。他的女儿甘地夫人也在那里——一个对人亲切、态度安详的女性。尼赫鲁给我的印象是:他遇事十分警惕,思虑辨析入微,既是富于感情的,又是严肃和敏锐的。起先他显得很腼腆,但后来就放松了,他应我的邀请去我家吃午餐,于是我们一同离开洛桑,驱车去德班庄园,而他的女儿则取道日内瓦,乘了另一辆车尾随在后面。一路上我们谈得很高兴。他盛赞蒙巴顿勋爵,说他任印度总督时,为结束英国在印度的利益做出了极大的努力。

我问他印度在意识形态方面将朝哪个方向发展。他说:“不论是哪个方向,总是为了改善印度人民的生活。”接着他又说,他们已经开始执行一项五年计划。途中,他一直高谈阔论,而他的司机则以每小时七十英里或更快的速度沿着陡狭的公路飞驶,时不时来一个急拐弯。尼赫鲁只顾说明印度的政策,可是老实说,他的话我有一半没有听进,因为我只想要去干涉那个司机。汽车不时在尖厉的声音中突然刹住,我们向前撞了出去,可是尼赫鲁仍旧显得若无其事。谢天谢地,后来总算让我定了一会儿神,汽车暂时在十字路口停下了,尼赫鲁的女儿要和他分路走了。在这个时刻,他才显出是一个体贴入微的慈父,他拥抱着女儿,亲切地对她说:“你要自个儿当心呀。”听来这更像是他女儿应向父亲说的话。

正值朝鲜危机,全世界都十分焦灼地关注极端紧张的局势,中国大使馆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可以在日内瓦为周恩来放映《城市之光》,周恩来当时是决定和战的关键人物。

第二天,总理邀我们去日内瓦和他共进晚餐。我们临去日内瓦之前,总理的秘书来电话,说总理阁下可能被一些事情耽搁,因为会议上突然出现了重大事件(这是一条很不完整的报告),届时我们不必等候他,稍迟他会出席的。

没想到,我们到达那里时,周恩来已经在他住处的台阶上等候我们了。和世界上其他各地的人一样,我也急于知道会议上发生的事,于是向他请教。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都和平地解决了,”他说,“是五分钟前解决的。”

我以前听过许多有趣的故事,讲到20世纪30年代共产党人如何被迫转移,深入中国内地,已经分散的少数军队,如何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又被组织起来,然后沿途重振军威,转向北京。那次的进军为共产党赢得了六亿中国人民的拥护。

那天晚上,周恩来向我讲了一个毛泽东胜利进入北京的动人故事。一百万中国人去欢迎他。在巨大的广场尽头,搭了一个高十五英尺的高台,他从台后登上阶梯,一露出头来,一百万人就掀起了怒涛般的欢呼,随着他高大的身躯全部映入眼帘,欢呼声越来越高。当领袖毛泽东看见这样一大群人时,他站定了一会儿,接着突然热泪盈眶。

周恩来曾经和毛泽东一同参加那次横贯中国的著名长征,备尝艰辛和痛苦,但是我望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英俊的脸,不禁感到惊奇,他看来是那么沉着和年轻。

我告诉他,我上次去上海是在1936年。

“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在我们长征之前呀。”

“看来,您现在再用不着走那么远的路了。”我开玩笑说。

那次宴会上,我们喝了中国香槟(味道挺不错),并像苏联人那样一再祝酒。我祝中国国运昌明,说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衷心地抱着和他们同样的希望,愿中国人民,愿全世界人民过更美好的生活。

我们在沃韦交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朋友当中有埃米尔·罗西尔先生和米歇尔·罗西尔先生,还有他们的家属,他们都是热爱音乐的。经埃米尔介绍,我认识了钢琴演奏家克拉拉·哈丝姬尔。克拉拉住在沃韦,我们每次去镇上,她就同罗西尔两家人来和我们一起进餐,餐后为我们演奏。她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在欧美各地备受听众欢迎,她的事业正在鼎盛时期。可是,1960年去比利时时,她从火车车厢踏板上跌下来受了伤,送进医院后不治而亡。

我常常听她逝世前灌的最后几张唱片。第六次修改这部书稿之前,我曾经听克拉拉演奏、马尔克凯维指挥的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觉得那是最能表达原作神韵的伟大艺术作品,它激励我写完了这部书。

如果不是由于家庭羁绊,我们在瑞士的社交生活可能会很活跃,因为跟我们最亲密的西班牙王后和谢弗罗·丹特雷居伯爵夫妇,都住得离我们比较近,许多电影明星和作家也离我们的住处不远。我们常常会见到乔治·桑德斯和贝尼塔·桑德斯,诺埃尔·科沃德也是我们的近邻。每到春天,许多英国和美国的朋友都来看我们。杜鲁门·卡波特有时在瑞士工作时,也常常来访。到了复活节,我们总是带孩子去爱尔兰南部。这是全家人每年盼望的一次旅行。

夏天,我们常常穿着短裤在阳台上吃晚餐,遥望苍茫的暮色,在外面一直要待到10点。我们常常会临时决定去伦敦或巴黎,有时也去威尼斯或罗马:去这些地方都很方便,只需要几个小时。

去巴黎时,我们常常受到好友保罗——路易·韦耶的款待。逢到8月,他总要邀我们一家去地中海岸他称为“青年女王”的那所华丽别墅里住上一个月,于是孩子们都尽兴地游泳或滑水。

有些朋友问我:想念美国吗?想念纽约吗?老实说,我不想念。美国改变了,纽约也改变了。规模庞大的工业组织机构,以及报刊、电视和商业广告,已经完全使我和美国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了。我需要的是另一种绝对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种更简单、个人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繁华热闹的大道、高耸入云的大厦,因为,一看见这些,我就会想起庞大的商业及其沉闷的成就。

又过了一年多,我才结清了在美国的全部资产。美国政府要就《舞台春秋》一片在欧洲赚的钱向我征税,一直计算到1955年为止,说我仍旧是美国居民,虽然我从1952年起即被拒绝重返美国。自从我的美国律师说,我再没有机会回到美国为自己进行辩护,我已经失去法定地址了。

我已解散了我在美国所有的合伙企业,结清了我在美国所有的资产,我尽可以对他们的要求置之不理。然而,由于不愿为了这件事去依托另一个国家的庇护,我还是结清了这笔账,数目要比他们原先向我索取的少了许多,但仍比我实际应付的多出不少。

和美国斩断一切关系,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贝弗利山住宅里的女仆海伦听说我们不再回去时,寄来了以下这封信:

亲爱的卓别林先生和夫人:

我已经给你们写过好多封信,可就是没把它们寄出去。自从你们走了以后,看来一切都出了毛病——除了为自己的亲人以外,我从来没有为谁这样伤心难受过。可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那样不公正,做得那样过火,真叫我受不了呀。再说,后来我们听到了最担心害怕的消息——说什么,要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嘛——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嘛——我们收拾的那些东西,差点都被眼泪给冲走了,我伤心得一直到这会儿还在脑袋疼——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样受得了的。求你,求求你,卓别林夫人,只要有一丝办法可想,你千万别让卓别林先生卖了这幢房子呀。所有的房间,虽然里面几乎只剩下地毯和窗帘,但是都有它们可爱的地方呀——我这个人可真想不开,我永远也不甘心让别人来住这幢房子。要是我自个儿有这笔钱,那该有多么好,可这是在转傻念头,这是在胡思乱想啊。尽可能节省别的开支吧。可是,求你,求求你留下这幢房子吧。我知道这些话没我说的份儿,可我仍旧忍不住要说——同时,我永远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会回来,卓别林夫人,我就写到这里啦——我有三封信要寄给你,我可得找大点的信封。向府上所有人问好,原谅我用铅笔,连我的那支墨水笔也出毛病啦。

海伦谨启

我们还收到男仆亨利的一封信,他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卓别林先生和夫人:

我有好多时候没写信给你们了,因为我的瑞士英文很难准确表达我的思想。几个星期前,我有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有机会看到了《舞台春秋》。那是一次内部放映。是朗塞尔小姐请我去看的。看的人一共有二十来个。我认得的只有雪尼·卓别林先生和夫人、朗塞尔小姐,还有罗利。我坐在后面老远的地方,为的是要独个儿静静地想一想。这影片可真美呀。大概,我笑得最大声,可眼泪也流得最多。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彩的电影。它从来没在洛杉矶放映过。电台里倒广播过好几张唱片,都是《舞台春秋》里的音乐。多么美的音乐啊。我听的时候,被它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没提到那是卓别林先生作的曲。孩子们喜欢瑞士,我听了很高兴。当然,成年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习惯外国的生活。我就是要说瑞士是一个美丽的国家。那儿有世界上最好的学校。而且,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共和国,1191年起就成立了。那儿的8月1日是这儿的7月4日,是独立纪念日。那天不放假,但是可以看到所有的山顶上升起了焰火。总而言之,那是少数保守的、繁荣的国家之一。我是1918年离开那儿去南美洲的。后来我回去过两次。我还在瑞士部队里服过两期兵役。我出生在瑞士东部的圣加仑。我有一个兄弟在伯尔尼,还有一个兄弟在圣加仑。

向府上各位致以最良好的祝愿。

亨利谨上

此前我所有在加州的工作人员都照常领薪水,但是现在我已在瑞士定居下来,再也无力支付这笔钱了。我结算了解雇费,让他们每人领了一笔补助,总数是8万美元。埃德娜·普文斯除了领到补助外,仍旧作为我的雇员领薪,直至逝世为止。

为《凡尔杜先生》一片选择演员时,我想到要让埃德娜扮演重要角色葛罗斯奈夫人。她一向不来电影制片厂,每周的薪水都是由办事处汇给她的,所以我和她已有二十年没见面。事后她对人说,接到制片厂的通知时,她不但是兴奋,简直是震惊了。

埃德娜一到,摄影师罗利就跑到我的化装室来。他也二十年不曾见到她了。“她来啦。”他说时一双眼睛炯炯闪亮,“当然,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可是,她看起来很棒!”他还告诉我说,这时她正在化装室外面的草坪上等着呢。

我不喜欢久别重逢后的激动场景,所以装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好像前几个星期还见到过她似的。“好呀!好呀!我们到底把你找来了。”我高兴地说。

日光下,我注意到她笑时嘴唇在哆嗦;于是我赶紧说明为什么要找她来,并且兴冲冲地把电影故事说给她听。“故事好像非常精彩呢。”她说——埃德娜永远兴头十足。

她的台词读得还不错,但是有她在身边,我就会生出一种忧郁的怀旧感,因为她会使我想起早年那些顺利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的一切都给人带来了希望!

埃德娜很卖力,但是结果仍旧没用,因为扮演这个角色需要有欧洲人那种矫揉造作的姿态,这却是埃德娜所不具备的。和她一起工作了三四天,我不得不承认,她不适于扮演这个角色。埃德娜并没表示失望,反而如释重负。此后我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直到我移居瑞士,才接到她收到解雇费后写来的信:

亲爱的查理:

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感谢你多年来一直厚待我,给我种种照顾。我们早年里好像不曾有过这么多的麻烦,你现在可惹上了。但你有可爱的妻子和儿女,我相信你的生活是十分美好的……

(以下她描写了她的病痛,埋怨医生和护士的费用太高,但最后,仍像往常一样,她又讲了一则笑话:)

现在讲一个我听到的故事吧。一个人被关在一艘飞船里,发射到高空中,测验他能够飞多高——所以,事先关照他,要记录高度。于是他就这样继续数了下去:25000——30000——100000——500000……数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耶稣基督呀!”这时就听见有人以极低的声音应道:“你有什么话呀——”

千万请你,请你早日来信,查理。你还是回来吧,你是属于这儿的呀。祝好!

真心诚意最最崇拜你的

埃德娜

多年来,我始终没有给埃德娜写过信;每次都由电影制片厂向她转达我的意思。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她获悉可以继续支薪后写给我的:

亲爱的查理:

现在我又满怀感谢的心情,回到了医院(黎巴嫩的雪松林),给我的颈部进行钴射线治疗。再没有比这手术更痛苦的了!一动就痛。但是,我患的这种毛病,这算是最好的疗法了。希望这个周末能够回家,此后就可以单看门诊了(那可太好了)。幸亏我的内脏都正常,医生说,这只是局部的毛病——我想起了那个站在第七大道和百老汇大街路口的人,他把纸撕成小碎片,向四面抛撒。一个警察走过去,问他这是干吗。他回答说:“这是要大象躲开点呀。”警察说:“这一带一头大象也没有。”那个人说:“真的呀,可见这方法是有效的了,对吗?”我就是爱说笑话,请你原谅。

祝你和府上好,祝你们事事称心如意。永远问好。

埃德娜

1956年11月13日

我收到此信后不久,她就去世了。所以,这个世界变得更年轻了。青年接管了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些活得比较久的人,随着生活历程的前进,变得稍显生疏了。

现在我即将结束我历尽险阻的人生旅程。我明白,我是时运的宠儿。我受到世人的关注,赢得了他们的爱,也遭到了他们的恨。这世界赐予了我一世恩典,只给了我极少的波折。不论经历了什么拂意的人事变迁,我都相信好运与逆境都好像浮云那样偶然在我上空飘过。一经领悟了这一点,我对自己遭遇的那些坏事就不致过分震惊,而对那些好事就会意外地愉快。我对生活没有计划,对人生不懂哲理,只知道智者也好,愚人也好,我们都必须为生活而奋斗。我的思想是摇摆不定的,是前后矛盾的;有时我会为了一些小事感到烦恼,但有时又会对一些灾难无动于衷。

但是,我现在的生活比以往更令人激动了。我身体很康健,仍旧有创作能力,并且有计划再拍几部电影——也许不是自己去演,而是编写剧本,指导我的孩子们去演——有几个很有表演才能。我依旧雄心勃勃,永远也不服老。我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几个尚未完篇的电影剧本需要完成,我还要写一个剧本,编一出歌剧——如果岁月许可的话。

叔本华说,快乐是一种消极的状态,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最近二十年来,我明白了快乐的意义。我很幸运,娶了一个出色的妻子。我希望能在这方面再多写一些,然而,这就要谈到爱情,完美的爱情是最美丽的,但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因为它是人们无法表达的。我和乌娜生活在一起时,她性格中的深沉与恬静,对我永远是一种启示。她沿着沃韦狭窄的道路,在我前面婉约而端庄地走着时,我看见那挺直了的匀称娇小的身体、拢向后面的黑发中露出的几根银丝,就会突然对她的一切产生爱慕,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一块什么东西堵住了。

怀着这种快乐,我有时候坐在外面的阳台上,夕阳西沉,我的视线越过了大片青绿的草坪,眺望远处的湖水,而湖水之外则是熟悉的群山。怀着这种心情,我一无其他杂念,只知道欣赏那庄严的、宁静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