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受审的那些日子里,许多要好的朋友都来安慰我们,他们对我们是那样忠实,那样同情。这些朋友中有萨尔卡·维尔特、克利福德·奥德茨[319]夫妇、汉斯·艾斯勒夫妇、福伊希特万格夫妇,以及其他许多人。
波兰女演员萨尔卡·维尔特常在圣莫尼卡的家中举行晚宴,宾主欢聚一堂。慕名而往的客人有托马斯·曼、贝克特·布莱希特、勋伯格、汉斯·艾斯勒、莱昂·福伊希特万格、斯蒂芬·斯彭德[320]、西里尔·康诺利[321],以及其他许多艺术家和文人。萨尔卡流寓在哪里,哪里就会成为一个“科佩[322]之家”。
我们经常在汉斯·艾斯勒家遇到贝克特·布莱希特;我记得,这个剪短了头发、显得精力很充沛的人,老是叼着一支雪茄。又过了几个月,我给他看《凡尔杜先生》的剧本,他翻阅了一遍,只给出一句评语:“哦,您写了一部有中国风味的电影剧本。”
我问莱昂·福伊希特万格对美国政局有什么看法。他突发异想地说:“这些事也许是有某种意义的:我在柏林盖好了新房子,希特勒掌了权,结果我搬走了。我在巴黎布置好了一套公寓,纳粹党人开进了巴黎,结果我又搬走了。现在到了美国,我刚在圣莫尼卡买了一幢房子。”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们有时候还会见到奥尔德斯·赫胥黎[323]夫妇。那时赫胥黎已深受神秘主义的影响。老实说,我倒更喜欢他二十多岁时愤世嫉俗的样子。
一天,我们的朋友弗兰克·泰勒来电话,说威尔士诗人迪伦·托马斯要会见我们。我们欢迎他来。“这么着吧,”弗兰克踌躇地说,“等他清醒的时候,我陪他来吧。”那天黄昏后,门铃响了,我一开门,迪伦·托马斯就跌了进来。我心里想,如果清醒时是这样,不知道他醉酒时又是什么样子。过了一两天,他来吃晚饭,这次人比较清醒。他用低沉宽亮的嗓子,向我们朗诵了一首他写的诗。我已不记得那些形象化的描绘,但“玻璃纸”一词在他美妙的诗句中像日光反照般闪出了异彩。
我们的朋友中,还有我十分崇拜的西奥多·德莱塞。他有时和他娇媚的妻子海伦一起来我家吃晚饭。德莱塞虽然有时怀着满腔怒火,但为人却温和可亲。他逝世后,剧作家约翰·劳森[324]在丧礼上致悼词,要我去抬灵柩,并朗诵一首德莱塞写的诗,我都照办了。
我虽然有时候对自己的事业怀有疑虑,但始终坚信一点:只要能够拍出一部精彩的喜剧片,我的一切烦恼都会随之消失。由于抱着这样坚定的信心,我终于写完了《凡尔杜先生》。剧本很不容易动笔,所以编写一共花了两年时间,但拍摄却只用了十二个星期,打破了我的拍片纪录。后来我把电影剧本寄给了布林办事处,请他们进行审查。不久我就收到复信,我的剧本被认为是应当禁止拍摄的。
布林办事处隶属道德联合会,是电影联合会自己组织的一个审查机构。我也认为审查工作是必需的,但实行起来很困难。我只能提出一点建议:我们应为审查工作制定一些灵活的条例,而不是刻板的教条,并且评断时不应根据题材,而应根据高尚的趣味、隽永的智巧和细腻的处理手法。
我认为,从道德观点上来说,对肉体横加残害,或就哲理进行歪曲,与淫荡的描绘同样有害。萧伯纳说得好,在反派腮帮子上揍一拳挺容易,但并不能解决生活中的问题。
在谈到《凡尔杜先生》受审查一事前,我必须简单地介绍一下它的故事内容。凡尔杜这个“蓝胡子”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他在经济萧条期失了业,就异想天开,和一些老处女结婚,然后谋财害命。他的发妻是一个残疾人,跟她的小儿子住在乡下,并不知道丈夫干这些罪恶勾当。凡尔杜每谋害一个女人,就像一般小资产阶级的丈夫辛勤工作了一天那样回到家里。他的性格是矛盾的,既有邪恶的一面,又有善良的一面:他给玫瑰花修剪枝条,生怕踩死一条小青虫,同时,花园深处一个焚化炉里正烧着一具被害者的尸体。故事里有许多冷峭的幽默、辛辣的讽刺,以及对社会问题的批评。
负责审查电影的工作人员寄给我一封长信,说明他们禁映这部影片的理由。下面我摘录来信中的一部分:
……我们且不去计较那些在概念与含意上看来是反社会制度的部分。有几段故事里,凡尔杜控诉了“制度”,并且抨击了当下的社会结构。我们要请您注意的,是那些更为危险的并且有可能被判罪的地方,因为根据条文……
如果加以引申,凡尔杜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对他那些残忍的罪行感到震惊是可笑的,因为与战争中那些为法律所允许、被这个“制度”用金色穗带所奖励的大规模屠杀相比,他的行为只不过是一出“屠杀的喜剧”而已。这里,我们且不去就战争究竟是大规模的屠杀还是合理的杀伤这一点进行辩论,但是事实俱在,凡尔杜在好几段讲话中都大肆吹嘘了他那些罪行的道德价值。
可以更简略地申述一下我们不能接受这个故事的第二个主要原因。这个故事大部分讲的是一个骗子,他诱骗了许多女性和他非法结婚,把她们的钱财都弄到了手。在这一方面,故事里有一些地方表现了淫乱的、恶劣的趣味,我们认为那是要不得的。
他们提出了许多具体的反对意见。我现在先从剧本中摘引一两页有关莉迪亚的描写来试举一个例子,莉迪亚这个老太婆也是凡尔杜骗娶的妻子之一,那天晚上他正要向她下毒手。
莉迪亚走进光线朦胧的门厅,扭熄了灯,然后回到卧室里,可以看见卧室里的灯亮了,光线照射进黑暗的过道中。这时凡尔杜慢腾腾地走进来。门厅尽头是一扇大窗,从窗子里可以看到一轮满月闪耀着清辉。凡尔杜陶醉在月色中,慢慢地走向窗口。
凡尔杜 [低声说]多美啊……这样苍白、恩底弥翁[325]的一刻……
莉迪亚的声音 [从卧室内传来]你在说什么呀?
凡尔杜 [迷茫地]恩底弥翁,亲爱的……一个被月亮迷住了的美少年。
莉迪亚的声音 得啦,别老是去想他啦,来睡觉吧。
凡尔杜 好的,亲爱的……软绵绵,我们踏着那落红。[326]
他走进了莉迪亚的卧室,门厅里空了,半明半暗,只有照射进来的月光。
凡尔杜的声音 [从莉迪亚的卧室中传来]瞧那月亮。我从来没见过它这样光辉灿烂!……这色眯眯的月亮。
莉迪亚的声音 色眯眯的月亮!瞧你这个傻子……哈哈!哈哈!色眯眯的月亮!
音乐迅速增强,到后来声音高得可怕了,接着镜头渐隐,等到渐显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仍旧是那条过道,但此刻那里已布满阳光。凡尔杜哼着曲调,从莉迪亚的卧室里走出来。
审查人对以上一场提出的反对意见是:“请将莉迪亚的这句话‘得啦,别老是去想他啦,来睡觉吧’,改为‘……去睡觉吧’。我们以为,以上的所有动作,应避免使观众有这种感觉,即凡尔杜和莉迪亚将恣意贪欢作乐。再请改去‘色眯眯的月亮’这一重复出现的句子,以及第二天早晨凡尔杜哼着曲调从他妻子卧室里走出来的那个动作。”
他们下一个反对的,是凡尔杜和他在一天深夜里遇见的那个姑娘的对话。他们说,根据描绘,那个姑娘显然是个妓女,因此这一段不能用。
我故事里的这个姑娘当然是一个暗娼,如果以为她到凡尔杜的公寓里只是为了要看看他的蚀刻画,那未免太天真了。但是凡尔杜之所以挑中那个姑娘,只是为了要利用她试验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她服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离开他的公寓一小时内就会毒发毙命。这样的一个镜头,是不可能具有淫荡、挑逗性质的。我原来的剧本里是这样写的:
镜头渐隐,渐显出的是巴黎一家家具店楼上凡尔杜的寓所。两人走进屋子,凡尔杜发现姑娘雨衣里藏了一只在街上拾到的小猫。
凡尔杜 你喜欢猫吗?
姑娘 不太喜欢,可是,瞧,它浑身又湿又冷。你这儿大概找不出一点牛奶来喂它吧?
凡尔杜 你猜错啦,这儿有的是牛奶。由此见得,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毫无希望。
姑娘 我的话听起来很悲观吗?
凡尔杜 是呀,但是我不相信你是一个悲观的人。
姑娘 为什么呢?
凡尔杜 在这样一个夜里跑出来,你肯定是乐观的。姑娘我根本不乐观。
凡尔杜 经济上有困难,是吗?
姑娘 [讥讽地]你的观察能力可真强。
凡尔杜 这一行干了多久?
姑娘 哦……三个月了。
凡尔杜 我不相信。
姑娘 为什么?
凡尔杜 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应该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姑娘 [傲慢地]谢谢。
凡尔杜 老实告诉我吧。你是刚离开医院,还是监狱……到底是哪儿?
姑娘 [显出了愉快,但带有挑衅的神情]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凡尔杜 因为,我要帮助你呀。
姑娘 原来是位慈善家,是吗?
凡尔杜 [殷勤地]正是……并且,我是不要报酬的。
姑娘 [仔细打量他]这是怎么回事……是救世军吧?凡尔杜得了。如果你这样想,你可以请便啦。
姑娘 [干脆地]我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
凡尔杜 为什么把你关进去?
姑娘 [耸肩膀]问它做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些事。他们管它叫轻微盗窃罪……把一架租来的打字机送去当了。
凡尔杜 哎呀,哎呀……你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究竟被判了多久?
姑娘 三个月。
凡尔杜 所以,今天是第一天出狱。
姑娘 是的。
凡尔杜 你肚子饿吗?
她点点头,苦笑了一声。
凡尔杜 那么,我去烧点吃的,你到厨房里帮我把它们端出来。来呀。
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里。他一边准备炒鸡蛋,一边帮她把一些夜宵放在一只托盘上,由她端进客厅。她一走出厨房,他就小心翼翼地在后面盯着她,接着赶快打开小橱,拿出毒药,倒在一瓶红葡萄酒里,然后赶快塞紧了瓶塞,把那瓶酒和两只酒杯放在一只托盘上,走到客厅里。
凡尔杜 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合你的口味……炒蛋、吐司,再来点红葡萄酒。
姑娘 太美啦!
她放下了刚在看的一本书,打了一个哈欠。
凡尔杜 我看,你累了,等一吃完夜宵我就送你回旅馆去。
他拔出瓶塞。
姑娘 [仔细打量他]你真是一个好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凡尔杜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说时把毒酒斟在杯子里]难道,待人好一点,是一件稀罕的事不成?
姑娘 我已经开始有这种想法了。
他装出要把酒斟在自己的杯子里,但这时找了一个借口。
凡尔杜 哦,还有吐司!
他拿着那瓶酒走进厨房,赶快在那里调换了另一瓶,拿起吐司,又走向客厅。他走进客厅,把吐司放在桌上[说了声“喏!”],然后用调换过的瓶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姑娘 [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气]你这人真怪。
凡尔杜 我?为什么?
姑娘 我不知道。
凡尔杜 啊,你饿了,请用餐吧。
她开始吃夜宵,他看见了桌上的书。
凡尔杜 你看的是什么书?
姑娘 叔本华的书。
凡尔杜 你喜欢他的书吗?
姑娘 马马虎虎。
凡尔杜 你看过他论自杀的那篇文章吗?
姑娘 我对那篇文章并不感兴趣。
凡尔杜 [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如果死的方法挺简单,你也不感兴趣吗?喏,比如说,你去睡觉的时候,并没想到会死,可是生命突然结束了……难道,你不觉得这比过现在这种苦闷的生活更好吗?
姑娘 我不知道……
凡尔杜 觉察到死亡在逐渐临近,那才是可怕的。
姑娘 [陷入沉思]我在猜想,那些没离开母胎的人,如果知道生命正在逐渐临近,他们会一样感到害怕的。
凡尔杜表示赞赏地微笑起来,接着就去喝他的酒。她端起了她那杯毒酒要喝,但是又放了下来。
姑娘 [在考虑什么]可是,生活是美妙的呀。
凡尔杜 它美妙在哪儿了?
姑娘 一切都是美妙的……春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音乐、艺术、爱情……
凡尔杜 [鄙夷地]爱情!
姑娘 [微露出挑衅的神气]爱情的确是有的。
凡尔杜 你怎么知道的?
姑娘 我爱过一个人。
凡尔杜 意思是说,你在肉体方面被一个男人吸引住了?姑娘[好奇地]你不喜欢女人,对吗?
凡尔杜 相反,我爱女人……但是,我不赞美她们。
姑娘 为什么?
凡尔杜 女人都是俗气的……现实的、被肉体的享受支配着的。
姑娘 [不相信地]胡说!
凡尔杜 一个女人一旦抛弃了一个男人,就会瞧不起他。不管那个男人性情多么好,地位多么高,她照样会抛弃他,去爱另一个不及他的男人……只要那个男人在肉体方面是更有吸引力的。
姑娘 你真不了解女人。
凡尔杜 你会感到吃惊的。
姑娘 那不是爱情。
凡尔杜 什么是爱情?
姑娘 给予……牺牲……就像一个母亲待她的孩子那样。凡尔杜[笑着说]你就是那样爱的吗?
姑娘 是呀。
凡尔杜 爱的是谁?
姑娘 我丈夫。
凡尔杜 [吃了一惊]你有丈夫?
姑娘 有过……我坐牢的时候,他死了。
凡尔杜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谈点有关他的事情吧。
姑娘 一言难尽哪……[停顿了一会儿]他在西班牙内战中受了伤……成了一个治不好的残废。
凡尔杜 [向前凑过去]一个残废?
姑娘 [点点头]因此,我爱他。他需要我……依靠我。他像一个孩子。但是,对我来说,他不单是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宗教……我的生命……我情愿为了他牺牲我自己。
她咽下了眼泪,准备去喝那杯毒酒。
凡尔杜 等一等……瞧那酒里有点瓶塞屑。让我给你换一杯。
他拿起那杯酒,放在餐具架上,另取了一只干净的杯子,把好酒斟在里面。好一会儿,他们默默地喝着酒。后来凡尔杜站了起来。
凡尔杜 时间很晚了,你也累了……喏……[把钱递给她]这点钱可以维持你一两天的生活……祝你一切如意。
她看了看那些钱。
姑娘 哦,太多啦……我没想到……[双手捂着脸哭起来]我真蠢……瞧我多么蠢。我已经开始对一切失去信心。可是现在,遇到了你,我又要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了。
凡尔杜 可别过分地相信呀。这是一个邪恶的世界。
姑娘 [摇了摇头]你说的不对。应当说,这是一个是非颠倒的世界,一个非常悲哀的世界……但是,只要有一点善心,就可以使它变得美好起来。
凡尔杜 你还是快点走吧,可别叫你这套哲学把我毒害了。
姑娘走向门口,转身向他一笑,说了句“再见”就走出去了。
审查人对以上这场提出了反对意见,这里我不妨引用几句:
“凡尔杜和姑娘的这几句对话,俱希予以修改:‘在这样一个夜里跑出来,你肯定是乐观的’‘这一行干了多久?’‘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应该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应当指出,剧本中涉及救世军的地方,我们认为可能开罪属于这一团体的人士。”
在剧本将近结尾的地方,凡尔杜和那姑娘经过了许多人事变迁,又再次相遇。这时凡尔杜已经穷途末路,可是那姑娘却变得很阔绰了。审查人对于她会变得阔绰表示反对。那一场是这样写的:
镜头渐隐,渐显出的是一家咖啡馆的外景。凡尔杜坐在一张桌前看报,看欧洲战事即将爆发的消息。他会了账走出去。穿过马路时,一辆漂亮的轿车突然拐弯,驶近人行道边,差点把他撞倒。司机刹住车,按喇叭;一个人戴着手套,从车里向凡尔杜招手;他没想到,车窗里的人就是他一度救济过的那个姑娘,这时正朝着他笑。她打扮得很优雅。
姑娘 你好呀,慈善家先生。
凡尔杜被闹糊涂了。
姑娘 [接下去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有一次,你把我带到你的公寓里……那个阴雨天的夜里。
凡尔杜 [惊讶]有这种事?
姑娘 让我吃饱了,又给了我钱,你送我走,像是在送一位正派的姑娘。
凡尔杜 [嘲笑的口气]当时我准是一个傻瓜。
姑娘 [诚恳地]不,你非常善良——你这会儿上哪儿去?
凡尔杜 没地方可去。
姑娘 上车来吧。
凡尔杜坐上汽车。
汽车里面。
姑娘 [向司机说]到拉法热餐厅……我总觉得,你还是没想起我来……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凡尔杜 [用赞美的眼光瞅着她]看来这是很可能的嘛。
姑娘 [笑着]你不记得了吗?咱们遇见的那个夜晚……我刚从监狱里出来。
凡尔杜把手指放到唇边。
凡尔杜 嘘![他指了指司机,再摸了摸窗玻璃]还好……窗子关上了。[他看了看她,露出迷茫的神气]可是你……所有这些……[指指那汽车]这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 还不是那老一套……穷人发了邪财。自从上次遇见了你,我就走了运。我遇到了一个大阔佬——一个军火制造商。
凡尔杜 我早干这一行就好了。他是怎样一个人?
姑娘 他非常和气大方,可做起生意来挺辣手的。
凡尔杜 做生意就是要辣手嘛,亲爱的……你爱他吗?
姑娘 不,可他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被我迷住了。
对上述几个镜头,审查人提出了以下反对意见:
“请修改下面的对话:‘你送我走,像是在送一位正派的姑娘’‘当时我准是一个傻瓜’;这样可以使对话中不再含有现在暗示的那种意味;更请在对话中增添一些有关军火制造商的细节,表示他是姑娘的未婚夫;这样观众就不致联想到姑娘是他的姘妇了。”
此外还有一些意见,是反对其他一些镜头,以及一些零星的动作的。这里我引上几条:
不必庸俗地突出那个中年妇女“前面和后面奇怪的曲线”。
不得冒犯歌舞女伶的服装或舞步。更不要拍出吊袜带以上的那截光腿。
有关“搔她屁股”的笑话不可以用。
不应显露或暗示浴室中的用品。
请将凡尔杜所说的“淫荡”一词加以删改。
来信最后说,审查人非常乐意和我讨论这件事,希望电影故事可以既符合电影法规的要求,又不致严重影响了娱乐价值。于是我拜访了布林办事处,随即被领进去见布林先生。过了一会儿,布林先生的助手,一个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出来了。他说话的口气是很不客气的。
“你为什么要反对天主教?”他问。
“你为什么要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反问他。
“瞧这儿,”他把那部剧本猛地向桌上一放,一页页地翻了过去,“在牢房里的那个镜头,罪犯凡尔杜对神父说:‘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为您效劳的,我的好人?’”
“怎么,难道神父不是一位好人吗?”
“这是无理取闹。”他一边说,一边摆着手表示轻蔑。
“说一个人‘好’,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无理取闹的意味。”我回答。
我们这样继续讨论下去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是在用一种萧伯纳的方式和他对话。
“不能管一个传教士叫‘好人’,要管他叫‘神父’。”
“好吧,那么我们就管他叫‘神父’吧。”我说。
“再瞧这一行,”他指着另一页说,“你让神父说:‘我到这儿来,是要你向上帝求和。’但是凡尔杜回说:‘我和上帝倒能和平共处,可我和人类发生了冲突。’要知道,这是亵渎神明。”
“你可以有你的看法,”我接着说,“我也可以有我的看法。”
“还有这儿,”他打断了我的话,接着就去读剧本,“神父说:‘你犯了罪还不后悔吗?’凡尔杜回答说:‘谁知道罪是个什么玩意儿,罪是在天堂里犯下的,是上帝的堕落天使带到人间来的,谁知道它在神秘的命运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认为,罪恶和美德同样是十分神秘的。”我回答。
“剧本里有很多地方妄谈哲理,”他鄙夷地说,“然后,你让凡尔杜瞧了瞧神父,说:‘如果人人都不犯罪,那您还有什么活可干呀?’”
“我承认,那行有点争议,但是,这也只是为了诙谐招笑,并不是为了侮慢神父。”
“可你老是让凡尔杜演得比神父更出色。”
“你要神父演什么,也演丑角吗?”
“当然不是演丑角,但是,你为什么不让他回答几句有趣的话呢?”
“你瞧,”我说,“犯人已经要就刑了,所以他故意装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神父是始终保持着尊严的,所以说的都是稳重的话。不过,我要再想想怎么改改神父的回答。”
“还有这句,”他接下去说,“‘愿主饶恕你的灵魂。’可是凡尔杜回答:‘为什么不饶恕?灵魂毕竟是属于他的嘛。’”
“这句又错在哪儿了?”我问。
他简单地重复说:“‘为什么不饶恕’!凭他是谁,也不能对神父说这样的话呀。”
“这句话是他的内心独白,等看了电影,你就知道了。”我说。
“你抨击了社会和整个政府。”他说。
“要知道,政府和社会毕竟都不是无懈可击的,也不是不容许人批评的,对吗?”
经过一两处其他的小修改,剧本终于获得通过。凭良心说,布林先生提出的许多批评都是建设性的。后来,他闷闷不乐地说:“别再把那个姑娘演成一个妓女了吧。几乎每部好莱坞电影剧本里都有一个妓女。”
老实说,他这句话使我感到很窘迫。我答应决不突出这个情节。
影片拍好后,先为道德联合会的二三十个成员试映,他们代表了审查团和各宗教团体。我从来不曾像那次试映时那样感到孤独。但是,影片放映结束,灯光刚亮起时,布林就向其他人转过身去。“我认为这部影片没问题……就通过了吧!”他急忙说。
这时大家都不开口,后来另一个人说:“好吧,我也觉得可以通过,没有不同的意见。”但其他人则怒形于色。
布林向他们做了一个苦脸,把手挥了一下:“没问题了,咱们让它通过,好吗?”
大家毫无反应;有的人勉强点了点头。布林不等他们提出反对意见,在我背上拍了拍,说:“好啦,查理,开动吧。”意思是说:“去制作拷贝吧。”
看到他们就这样通过了我的影片,我感到有些惊奇,因为最初他们是要全部禁映的。为什么突然通过了呢,我犯了疑。会不会又是在耍什么别的花招呢?
正在重新剪辑《凡尔杜先生》时,我接到美国联邦法院执行官打来的电话,要我到华盛顿去接受非美行动委员会的讯问。被传讯的一共有十九个人。
当时佛罗里达州参议员佩珀正在洛杉矶,有人建议,我可以去请教他。但是我没有去,因为我的情况不同:我不是美国公民。那次会见佩珀的人一致表示,如果被传到华盛顿,他们要捍卫公民的宪法权利。(后来,这些捍卫自己权利的人,都因为藐视法庭罪坐了一年牢。)
传讯时说明,我将在十天内接到去华盛顿的正式通知;但是,过了不久,又来了一封电报,说讯问日期延迟了十天。
第三次延期后,我发出了电报,说我有一个很大的组织,它的工作已因此停顿,这给我带来了巨大损失;既然非美行动委员会最近在好莱坞讯问我的朋友汉斯·艾斯勒,他们尽可以同时讯问我,这样也可以为政府节省一笔开支。“不过,”我在电报的结尾说,“为了方便你们的工作,我可以奉告一件想来是你们需要知道的事。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从未参加任何政党组织。我是一个你们所谓的‘和平贩子’。希望我这几句话不致冒犯了你们。请明确告知,我究竟应当何时去华盛顿。查尔斯·卓别林谨启。”
我收到了一份措辞特别客气的复电,说我不必再去受讯,这件事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