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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回到贝弗利山,继续编写《梦里人生》的电影剧本,一天奥逊·威尔斯来看我,说他打算根据真人真事拍一系列纪录片,其中的一部将基于轰动法国的蓝胡子朗德吕谋杀案[315],他认为,如果由我来扮演这个角色,一定是精彩的。

我听了很感兴趣,因为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转变:此后不再拍喜剧片,也不再像多年来那样自编自导自演了。于是我向他讨电影剧本来看。

“哦,我还没写呢,”他说,“但是,只要把审讯朗德吕的记录都找来,所有的材料就齐备啦。”他接着又说:“我还以为你乐意帮着写这个电影剧本呢。”

我失望了。我说:“要我来帮着写剧本呀,我可没这个兴致。”于是这件事就被丢开了。

但是过了一两天,我忽然想到,可以把朗德吕的故事编成一部极好的喜剧片。于是我打电话给威尔斯。我说:“你建议根据朗德吕案件拍一部纪录片,我倒觉得可以拍一部喜剧片,它和朗德吕的事没关系,但是因为听了你的建议才想到这个主意,所以为了还你这个人情,我愿意给你5000美元。”

他嗯呃了几声。

“你听我说,朗德吕案并不是你或者其他什么人新编的故事,”我说,“它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叫我和他的经纪人联系。谈判的结果是:威尔斯到手5000美元,我了清了一切义务。威尔斯接受了这个办法,但提出了一个要求:这部影片拍好后,将注明“本片故事灵感由奥逊·威尔斯提供”。我当时只想到要拍电影,没去注意这一要求。如果早知道他后来要利用这条文字大做广告,我是决不会同意的。

于是我就放下了《梦里人生》,开始编写《凡尔杜先生》。我刚写了三个月,一天琼·芭莉闯到了贝弗利山,我的管家告诉我,她曾打过电话来。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去见她。

此后发生的事既卑鄙又阴险。她因为我不肯见她,就强行闯进了我家里,砸碎了窗子,说要打死我,还向我勒索钱财。最后我不得不报警,其实我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以前只是因为不愿闹得满城风雨。警务人员和我采取了一致行动。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为她支付回纽约的路费,他们可以暂时不以流浪罪拘捕她。于是我又一次支付了她的路费,警察局警告她,如果她再在贝弗利山附近出现,就要以流浪罪拘捕她了。

也许有人会说,没想到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竟会是紧随着这样一件卑鄙龌龊的事情来临的。无论如何,阴影终于随着黑夜消失,太阳升起来了。

又过了几个月,一天好莱坞的电影经纪人米娜·华莱士小姐打电话来,说她有一个刚从纽约来的委托人,可能适于扮演《梦里人生》的主角布里奇特。当时我正在为《凡尔杜先生》这个故事不容易写下去而伤脑筋,听了华莱士小姐的话,倒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我可以重新拍摄《梦里人生》,暂时把《凡尔杜先生》搁下。于是我在电话里问她详细的情况。华莱士说,她的委托人是著名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女儿乌娜·奥尼尔。我从前没有会过尤金·奥尼尔,但是因为他的剧本写得很严肃,我就认为他的女儿也很严肃。于是我简单地问华莱士小姐:“她会演戏吗?”

“她在东部参加过一个夏季演出的剧团,稍许有一点演戏的经验。你最好是亲自试一试,看她会不会拍电影,”她说,“或者,如果你不愿意主动出面,最好是到我家来吃晚餐,我把她也邀来。”

我很早就去了,一走进客厅,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坐在火炉旁边。那时华莱士小姐还没回来,我就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我猜想她大概就是奥尼尔小姐。她笑了笑。与我原来想象的完全相反,她长得很清秀,有一种十分动人的、温柔娴静的美。等候女主人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那里闲谈起来。

最后,华莱士小姐回来了,这时她才给我们正式介绍了。华莱士小姐、奥尼尔小姐、蒂姆·杜兰特和我共进了晚餐。我们虽然没有谈到业务,但偶尔也涉及一些这方面的事情。我提到《梦里人生》中的姑娘很年轻,这时华莱士小姐脱口而出,说奥尼尔小姐刚十七岁多一点。我听了很失望。这个角色虽是一个年轻姑娘,但性格却非常复杂,所以需要一个年龄较大、阅历更深的女演员。因此我不得不把聘用她的念头打消了。

但是过了几天,华莱士小姐来电话,问我奥尼尔小姐的事怎样办,因为福克斯电影公司也有意要雇用她。于是我立即和她签订了合同。从此开始了我们俩最幸福的生活,这生活到现在已有二十多年,我希望这幸福永远延续下去。

自从我认识了乌娜,她的幽默感和宽容常常使我感到惊奇;她永远能够体谅别人。由于这一点,以及许多其他原因,我爱上了她。当时她刚满十八岁,但是我深信,她不会像同龄的姑娘那样性情多变。虽然起初我也曾担心,年龄相差太大的配偶不会和谐,但是,乌娜是一个例外。她很坚定,仿佛是在坚持一条真理。于是我们决定,一俟拍好《梦里人生》就结婚。

我写完电影剧本的初稿,已准备拍摄电影。如果我能把乌娜独特的美丽动人之处搬上银幕,《梦里人生》肯定是一部成功之作。

可就在这个时候,芭莉又闯回来了,她在电话里恬不知耻地对我的管家说,她现在一贫如洗,已经怀孕三个月,但她并没有指控我,或暗示这应由谁负责。这种事肯定是与我无关的,于是我吩咐管家,如果她再在附近胡闹,我不管是否会引起笑话,无论如何会去报警。但是,第二天她高高兴兴地来了,在屋子和花园四周走了几圈。显然,她这是在按照一项预定计划行事。后来我才知道,她请教过一个专写伤感文章的女记者,那个女记者教她回到这里,让警察逮捕。我当面警告她,如果她再不离开那儿,我就要报警了。但是她只是冷笑。这种敲诈和骚扰已使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吩咐管家打电话报了警。

几小时后,报上已登满了新闻。报纸指控我、辱骂我、诋毁我,说什么她腹内孩子的父亲卓别林抛弃了她,使她穷苦无依,害得她横遭逮捕。一星期后,她以亲父遗弃罪控诉了我。我被告发后,就去找我的律师劳埃德·赖特,说明我已两年没有和这个女人芭莉发生任何关系。

赖特知道我准备拍《梦里人生》,就很慎重地劝我暂时把这件事搁下,还劝我让乌娜回纽约去。但是我们不准备照他的话做。我们也不去理会芭莉这个女人的谎言,或报纸上的报道。既然已经谈到嫁娶,乌娜和我决定就在当时当地结婚。我的朋友哈里·克罗克为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此时哈里为赫斯特工作,答应只拍几张婚礼照片,他解释说我们与其受到其他报纸围攻,还不如由他的朋友露爱娜·帕森斯执笔写一篇报道,专由赫斯特报纸刊出。

我们将在离圣巴巴拉十五英里的宁静小村庄卡平特里亚举行婚礼。但是我们必须先到圣巴巴拉的镇公所登记,才能够领到结婚证。那时是清晨8点,镇上还是静悄悄的。登记的配偶中如果有一个是知名人物,登记人员就会按一按桌子底下的秘密按钮,通知报社里的人。因此,为了不让记者围观拍照,哈里事先做好安排,在乌娜没有办完登记手续之前,让我先候在办公室外面。工作人员填写了一般登记事项,记下了乌娜的姓名和年龄,然后说:“那么,新郎呢?”

我一走进去,他如获至宝。“啊,这真是意想不到呀!”这时哈里看见他的一只手伸到了桌子底下。但是我们紧催着他办手续,他虽然尽量地磨蹭,但最后只好把证书发给了我们。我们刚离开,正登上汽车,记者们的车就已经驶进了院子。我们没命地驾车飞驶,驶过圣巴巴拉清晨冷落的街道,车一会儿打了滑,一会儿发出尖厉的声音,然后突然拐上一条支路,接着又拐上另一条支路。就这样,我和乌娜躲开了新闻记者,到了卡平特里亚,在那里悄悄地举行了婚礼。

我们在圣巴巴拉租了一幢房子,准备在那里住上两个月。尽管报纸对我疯狂地进行攻击,但因为记者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所以我们过着安静的生活——只是每次门铃一响,就会把我们吓得跳起来。

每天傍晚,我们总是很悠闲地在乡间散一会儿步,留心不要被人看见了认出来。有时候,想到自己被所有的人深恶痛绝,电影事业已成泡影,我就感到非常愁闷。而每逢这种时刻,乌娜总是逗我高兴,读《特里尔比》[316]给我听。这部维多利亚时代色彩浓厚的小说,听来很好笑,尤其是作者连篇累牍地提出了许多理由,说明特里尔比为什么一再慨然牺牲她的贞操。乌娜总是在烧得很旺的炉火前面,在一张安乐椅里,蜷着身体读小说。在圣巴巴拉,虽然我偶尔也感到烦闷,但那两个月是富有浪漫情趣的:有时快乐,有时焦虑,也有时感到绝望。

我们刚回到洛杉矶,我的朋友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墨菲[317]就告诉了我一个恼人的消息,他向我透露,在一次有几个显赫政要参加的筵席上,他听到一个人说,他们准备“把卓别林关起来”。“万一要打官司,”墨菲法官在信里说,“你最好是请一个名气不大、地位不高的律师,可别去请一个收费昂贵的。”

又过了一些日子,联邦政府终于动手了。报纸老板一致支持政府;在他们心目中,我已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流氓。

这时,我们正在为生父确认诉讼打官司,这是一桩民事案件,按说和联邦政府无关。劳埃德·赖特提议采用血型鉴定法:如果血型不同,就可以证明我绝对不是芭莉所生婴儿的父亲。后来赖特跑来告诉我,说已经和芭莉的律师达成协议:只要我们付给琼·芭莉2500美元,她和孩子就可以做一次血型鉴定,如果鉴定证明我不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她就撤诉。我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然而,我仍有十四分之一被冤枉的可能性,因为有许多人的血型是相同的。赖特还说明,如果孩子的血型既不和母亲的相同,又不和被指控为父亲的人的相同,那么血型肯定是从第三者那里遗传来的。

芭莉的孩子生下来了,联邦政府启动了大陪审团审查,向芭莉进行调查,目的只是为了要控诉我;至于根据是什么,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些朋友劝我请大名鼎鼎的刑事案辩护律师吉斯勒,于是不顾墨菲法官的忠告,我径自聘请了吉斯勒。这件事我做错了,因为这样就给了人们一个印象,好像我的问题十分严重。劳埃德·赖特和吉斯勒安排了一次会晤,讨论大陪审团将根据哪条法律提出控诉。两位律师风闻,政府将控诉我违反了曼恩法案。

联邦政府有时利用这条法律进行讹诈,以破坏一个政敌的名誉。曼恩法案原来是为禁止将妇女拐卖到另一个州卖淫而制定的。自从取消了红灯区,这条法令早已失去立法时的意义,但它仍被用来陷害美国公民。如果有人陪同已离异的妻子越过州境,并和她发生了性关系,他就违反了曼恩法案,可能被判处五年徒刑。现在美国政府就是在玩弄这项法律条文,向我提出控诉。

除了这条令人难以置信的罪状外,政府又找出了一个久已弃置不用的法律程序上的技术细节,给我罗织了另一条罪状,但由于这个细节过于荒诞不经,最后只好放弃。赖特和吉斯勒都认为,这两条罪状都是荒谬可笑的,如果因此被控,我们是不难打赢这场官司的。

这时大陪审团正在进行调查。我很有把握,认为他们是白费心机,因为我知道,芭莉来去纽约时都有她母亲陪着。又过了几天,吉斯勒来看我。“查理,他们控告了你好几件事,”他说,“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看到详情诉状了。到那时候,我会让你知道初审的日期。”

此后的几个星期,就像卡夫卡的故事里所描绘的一样,我一心只想为捍卫我的自由而斗争。如果指控罪名被判成立的话,我就要坐二十年牢。

法院初审结束时,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大肆活动。他们趁我录指纹的时候,不顾我提出的抗议,一起拥进联邦法院执法官的办公室给我拍照。

“他们可以这样吗?”我质问。

“不可以,”联邦法院执法官说,“可是你禁止不了这些人呀。”我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出自一位联邦政府官员之口。

这时芭莉的孩子已经可以验血了。经过双方律师的协议,选择了一家私人医院,芭莉、她的孩子和我都验了血。

后来,我的律师来了,他声音颤抖着说:“查理,你被宣布无罪!血型鉴定证明,你不可能是孩子的父亲!”

“这真是善有善报!”我激动地说。

这条消息一时成为所有报纸上的重要新闻。一份报纸上登的是:“查尔斯·卓别林被宣布无罪。”另一份报纸上登的是:“血型鉴定证明卓别林绝非生父!”

虽然血型鉴定的结果使联邦政府大丢面子,但是它继续起诉。开庭的日子临近,我只好在吉斯勒家度过冗长沉闷的黄昏,回忆我何时和如何见到琼·芭莉的每一个恼人的细节。旧金山的一位天主教神父寄来了一封很重要的信,说他获悉芭莉被一个法西斯组织雇用,他愿意从旧金山到洛杉矶来作证。但是吉斯勒认为这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我们还收集了许多足以证明芭莉品性恶劣、历史不清白的材料。我们在这方面做了几个星期的工作,但是没想到,一天晚上吉斯勒会突然对大家说,攻击她的人品是一个老办法,这办法虽然曾为埃罗尔·弗林[318]打赢了官司,但这一次倒不一定需要这样做。他说:“即使不用这些无聊的材料,咱们照样可以很容易地打赢这场官司。”这些有关芭莉的背景调查,虽然在吉斯勒看来是无聊的,但我却认为很重要。

我以前还收到过芭莉的一些信。在这些信里,她因为我受了打扰向我表示歉意,对我的慷慨厚道一再致谢。我要用这些信件作证明,因为它们驳斥了报刊上那些恶意的诽谤。现在有一点使我感到高兴,即谣言已经到了尽头,此后报刊只好披露真实情况了。我想,至少在美国公众心目中,我已经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了。

这里我必须提到埃德加·胡佛和他的联邦调查局,因为这次是联邦政府提出了控诉,所以,为检察官搜集证据时,联邦调查局也大大地插了一手。记得,许多年前,我在一次晚宴上见到了胡佛。他冷酷的面容和塌下去的鼻子开始会让我觉得不舒服,但后来我觉得他这个人还是相当可亲的。那次他很热情地和我谈话,说他怎样把一些有教养的人,包括读法律的大学生,吸引来为他工作。

我被控诉后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埃德加·胡佛和联邦调查局的那伙人在查森餐厅吃饭,坐在距离我和乌娜三张桌子的地方。蒂皮·格雷也在他们的桌旁,1918年以来我间或在好莱坞看到过此人。这个吊儿郎当、反面类型的人物,有时在好莱坞的宴会上出现,老是咧开嘴傻笑,那样子我看了就讨厌。我总是把他当作一个花花公子,或者演电影的小配角。这时我觉得奇怪,不知道他在胡佛的桌上干什么。乌娜和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转过身去,而蒂皮·格雷恰巧转过身来,一刹那间我们目光相遇。他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咧嘴一笑。我突然明白了那一笑所起的巨大作用。

审判的日子终于到来。吉斯勒关照我9点50分准时在联邦大厦外和他会齐,然后一起出庭。

法庭设在二楼。我们走进去时,并没引起什么骚动,实际上新闻记者已经不大注意我了。我想,他们从审讯中已经获得很多材料了。吉斯勒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好,然后他就在法庭里走来走去,和几个人谈话。看起来,不像是我,而像是什么别的人在打官司。

我望了望那位联邦检察官。他正在读文件,一会儿记下一些什么,一会儿又和几个人很亲切地谈笑几句。蒂皮·格雷也在,他不时向我偷偷地瞟上一眼,然后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咧嘴一笑。

吉斯勒在桌上摆了一支铅笔和几张纸,以便审讯时做摘记,我因为不愿意呆坐在那儿看着,就拿起笔来画画玩。这时吉斯勒立刻赶过来。“别画!”他一边悄声说,一边夺过那张纸给撕了,“要是被记者们拿去,他们就会进行分析,得出种种结论。”我画的是一条河和一座乡间小桥,那是我小时候喜欢画的画。

后来,法庭上的气氛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坐好了。接着,书记员把小木槌敲了三下,开庭了。向我提出的控诉一共有四项:两项有关曼恩法案,另两项涉及一条久已过时、自从美国内战以来就没听过的法律条款,而这样就可以罗织成罪,说我侵犯了一个公民的权利。吉斯勒首先要求对全部控诉不予受理。但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正如观众已经买了门票,却要取消一场马戏一样,是不可能办到的。

确定陪审员人选花了两天的时间;必须从二十四位备选的陪审员中选出十二位,双方各有权否决对方选出的六位。陪审员都要受到双方仔细的盘询和严格的查核。审查的程序是这样的:法官和检察官盘问每一个陪审员,了解他是否具备公平判断的条件,他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陪审员读过那些报纸吗?如果读过,可曾受到它们的影响或形成什么偏见?他认识与本案有牵连的人吗?(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讽刺性的程序,因为最近十四个月以来,百分之九十的报纸都登满了敌视我的文章。)每次盘问一位待选的陪审员,一共需要大约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双方的律师各自派出调查员,迅速收集有关这个人的材料。每当一个待选的陪审员被叫进来时,吉斯勒就做些记录,交给调查员,调查员就立即走开。十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把一张写有信息的条子塞给吉斯勒:“约翰·多克斯:服饰用品杂货店职员,已婚,有两个孩子,从来不看电影。”“好的,咱们暂时把他留下来。”吉斯勒悄声说。选择就这样进行下去,每一方接受或拒绝一位陪审员,联邦检查官就会小声和他的调查员商量一些什么,蒂皮·格雷偶尔像平时那样笑着向我瞥上一眼。

已经选好八位陪审员了,这时一个女人走进了陪审席。吉斯勒立即说:“我不喜欢她。”他重复说:“我不喜欢她——她有那么一种神态,是我不喜欢的。”她还在答复问题时,调查员已经把一张字条递给了吉斯勒。“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看完了字条悄声说:“她是洛杉矶《时报》记者!咱们非去掉她不可!再说,对方接受她,也接受得太快了。”我想要仔细地看一看她那张脸,但是看不太真,于是就伸手去取我的眼镜。吉斯勒急忙扯住了我的胳膊。“别戴眼镜。”他悄声说。我当时的印象是,这位女记者正在想什么心事,但是没戴眼镜我一点也看不清楚。“真倒霉,”吉斯勒说,“咱们只可以再行使两次否决权了,所以,暂时留下她吧。”但是,随着选择程序的进行,他不得不用掉最后的两次否决权,排除两个显然对我们存有偏见的人,于是我们只好接受了这位女记者。

我听双方律师侈谈法律名词,只觉得他们是在做什么与我无关的游戏。尽管所举的罪状听来十分荒谬,但是我心里却在嘀咕,既害怕我会稀里糊涂地被判了罪,但又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我也会想到我的事业和前途,但它们显得那么渺茫、那么混乱。于是我又把它们抛到脑后,因为我不能一心二用啊!

一个人无论处于什么困境,都不可能永远保持严肃。有一次休庭研究一个法律论点。陪审团离开了,律师和法官退到休息室去了,审判室里只留下了我同一些旁听者和一个摄影记者。摄影记者在等候机会,要给我抓拍一张照片。每当我戴上眼镜看报,他就拿起照相机,于是我摘去了眼镜。这动作把留在审判室里的人都逗乐了。他放下照相机,我又戴上了眼镜。两人好像是在兴致勃勃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拿起照相机,我摘下了眼镜——旁边的人觉得很有趣。后来又开庭了,我当然摘下了眼镜,装出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审讯继续进行了几天。这是联邦政府提出的控诉,所以琼·芭莉的相识保罗·格蒂先生,以及两个德国青年和其他几个人,也必须出庭作证。保罗·格蒂被迫承认,他从前就和琼·芭莉相好,并且给过她钱。但是重要的还是她写给我的那些信,她在信里对我的受累表示歉意,并对我的慷慨厚道一再致谢。吉斯勒虽然提出了这些信件作为证据,但法庭拒不接受。我觉得,在这方面,吉斯勒也没有十分坚持。

审讯时证实,在闯进我家之前的一个夜里,芭莉曾经在一个德国青年的寓所里睡了一宿,德国青年不得不在证人席中承认了这件事。

我扮演了这一肮脏龌龊事件的中心人物,这会儿像是在示众。但是,一离开法庭,我就丢开了这一切;我和乌娜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餐,疲倦得只想去睡了。

除了受审时感到紧张烦恼,我还得每天早晨7点起床,一吃好早餐就出门,因为要驾车在洛杉矶热闹的街道上行驶一小时,在开庭前十分钟准时赶到。

最后,案情审讯完毕。双方律师同意用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做总结。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们有什么话可以谈这样长的时间。在我看来,这件事已经十分清楚:政府提出的控诉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我当然不会想到,有可能被判定各条罪名都成立,要坐二十年的牢。我以为法官的判词是毋庸多加推敲的。我想要看看这件事对那位《时报》女记者产生的影响,但这时她的脸偏向了一边。当陪审员都出去考虑裁决时,她也随着一队人,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吉斯勒陪我走出审判室,小心地低声对我说:“咱们今天一直要等到法庭做出裁决之后,才能离开这儿,但是,”他很乐观地接下去说,“这会儿咱们还可以到外面坐在栏杆上晒晒太阳。”这几句微妙的话,使我觉得一种阴森可怕、无所不在的力量正在悄悄地压迫我,提醒我,我已经成为法律的掌中之物。

这时是1点30分,我以为最多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做出裁决了。所以我准备索性再等一会儿打电话给乌娜。但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只好先打了个电话给她,说陪审团还没回来,等我一获悉裁决就让她知道。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但仍旧没有做出裁决!什么导致了延迟?他们最多只需要十分钟就够了嘛,他们只能做出无罪的裁决嘛。这时我和吉斯勒坐在外面的石头栏杆上,谁也不去提他们在拖延时间,最后吉斯勒不得不看了看表。“4点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耽搁这么久?”于是我们开始很冷静地讨论,案件中的哪几点会使他们耽搁这么多时间……

4点45分,铃声响了,陪审团已经做出裁决。我的心急跳起来;吉斯勒陪同我走进大厦时,急忙中悄声对我说:“不管他们做出什么裁决,你可别流露出感情呀。”检察官激动得气喘吁吁,他越过了我们,沿着楼梯奔进了法庭,他的几个助手兴冲冲地从后面赶上去。蒂皮·格雷跟在最后面,走过我们时扭转头来咧开嘴望了我们一眼。

法庭里很快就坐满了人,气氛紧张极了。虽然我的一颗心快跳到嗓子眼里,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外表仍旧很镇定。

书记员把槌子敲了三下,表示法官出庭了,于是我们都站起来。等大家又坐好以后,陪审员进来了,这时首席陪审员把一份文件递交给书记员。吉斯勒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低垂着目光,紧张地悄声嘟哝:“如果被判有罪,那可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最大冤案!”接着又重复说:“那可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最大冤案!”

这时书记员开始宣读那份文件,读到后面,把小木槌敲了三下。在极度的寂静中,他宣布:“查尔斯·卓别林,刑事案第337068号……有关第一款——”(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好半晌)“现宣布无罪!”

听众中突然发出惊呼声,接着突然又是一片寂静,因为大家都等着书记员往下宣布。“有关第二款……现宣布无罪!”

听众中一时大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要好的朋友——他们有的越过了隔开席位的栏杆,紧搂住我吻我。这时我瞥见了蒂皮·格雷。他脸上的奸笑消失了,只留下一副呆板的表情。

法官向我简单地说了这么几句:“卓别林先生,以后您不必再来这儿了;现在您没事了。”说到这里,他从座位上伸出手来,向我祝贺,检察官也和我握手,向我祝贺。后来吉斯勒小声说:“现在去和陪审员握手吧。”

我走近他们,吉斯勒怀疑的那个女记者站起来,向我伸出手,这时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那张脸长得很美,一看就知道她是聪明、明事理的。和我握手时,她笑着说:“一切都很好,查理。这儿仍旧是一片自由乐土。”

我简直说不出话来了,她的话使我震惊。我只能点头微笑,她接下去说:“我从陪审员室的窗子里,看见您在来回踱步,我真想关照您别着急。要不是因为有一个人反对,我们十分钟内就可以做出决定了。”

听了这些话,要不落泪是很难的,但是我只苦笑了一声,向她道了谢,然后转身去谢其他的人。他们都热诚地和我握手,除了其中一个女人,她对我怒目而视。我刚要走开,只听见首席陪审员说:“快过来,大姐,不要拘束,大家握手嘛!”她勉强地和我握了手,我冷冷地向她道了谢。

乌娜已有四个月身孕,这时正坐在家里的草坪上。那儿只有她一个人;从广播里听到这消息,她晕过去了。

那天晚上,只有我和乌娜两个人,我们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吃了饭。我们不想看报纸,不想接电话。我不想接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谈话,我只感到一阵空虚,觉得受了委屈,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暴露无遗。连家中用人在旁边都使我感到局促不安。

饭后,乌娜在杜松子酒里调了一些汽水,我们坐在炉火旁喝着,我告诉她为什么会耽搁那么多时间才做出裁决,还谈到那位女记者,她说这里仍旧是一片自由乐土。经过好几个星期的紧张,我们的生活突然转入平淡。那天晚上,我踏着不稳的步子去睡觉,因第二天不必一大早就出庭而感到欣慰。

一两天后,莱昂·福伊希特万格幽默地说:“戏剧界里只有你一位演员,将来会因为引起全国的政治对立而列入美国史册。”

我以为确认生父的诉讼已在血型鉴定后结束,但后来它又被提出来。经过一番巧妙的安排,另一位在当地政界有势力的律师申请复审;他用了一个很狡猾的手法,将孩子的监护权由生母名下转移至法院,这样母亲就可以不致违反自己的协议,仍旧保留那2500美元。而法院,现在既然作为监护人,就可以在抚养孩子的问题上向我提起诉讼。

第一次庭审时,陪审员之间意见不一致,我的律师对此很失望,因为他满以为这场官司是稳赢的。第二次庭审时,尽管加州法律承认血型鉴定在确认生父的诉讼中足以证明一切,但我还是败诉了。

我和乌娜一心想离开加州。在结婚的头一年里,我们受尽了烦恼折磨,亟须休息。于是,带着我们的小黑猫,我们搭火车去纽约,然后转赴奈阿克,在那里租了一幢房子。住处远离市井人家,四周是一片荒瘠的石头地,但自有一种特殊的美。那幢很可爱的房子是1780年建造的。付了租金,不但有房子住,而且有一个仆人侍候,仆人很尽心地给我们管家,同时还烧得一手好菜。

我们连同房子收下了一条可爱的黑色老猎犬,这猎犬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那样陪伴着我们。每到早餐时刻,它总是走到游廊上,先是很斯文地摇摆着尾巴,然后悄悄地趴下来,我们吃早餐时,它并不引我们去注意它。我们的小黑猫第一次见了它,向它又是嘶嘶地嘘,又是呼呼地哼。但是它只把下巴贴在地上趴着,表示它是愿意和睦共处的。

奈阿克的那段生活,虽然显得冷清,但是饶有田园之乐。我们不去拜访任何人,也没任何人来访问我们。这样也好,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摆脱受审后的难堪。

虽然这场痛苦的考验影响了我的创作能力,但《凡尔杜先生》差不多已近终篇。现在我又想起要把它全部写完。

我原来打算在东部至少住上六个月,让乌娜在那里分娩。但是我没法在奈阿克工作,所以只在那里待了五个星期,我们就回到了加州。

婚后不久,乌娜就表示无意成为演员或明星。这使我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娶到了一个眷恋家庭的妻子,而不是一个热衷事业的女性。打那时起,我就放弃了拍摄《梦里人生》的计划,重新创作《凡尔杜先生》,直到后来政府粗暴地打断了我的工作。我常常想,电影界损失了一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因为乌娜是富于幽默感的。

受审之前,有一天我和乌娜去贝弗利山的一家珠宝店,修理她的梳妆盒。我们在那里等候的时候,就去看一些镯子。有一只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镯子非常精致,我们都很喜欢,但是乌娜嫌它太贵了,于是我对珠宝商说,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后来就离开了那家店。我们一坐上车,我就神情紧张地说:“赶紧。快开车!”接着我就把一只手放进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她夸赞的那只镯子。我说:“趁店员给你看另一些镯子,我把这只拿来了。”

乌娜面色煞白。“哦,你不该拿的呀!”她又开了一段路,接着拐上了一条小街,靠近人行道边停下了。她说:“咱们想个主意吧!”接着她又说:“你不该拿的呀!”

“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法再送回去了。”我说。这时我的假戏再也演不下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向她说明我刚才是在闹着玩的,原来,趁她看其他的首饰时,我把珠宝商拉到一边,买下了那只镯子。

“可是你——以为是偷来的——但是又愿意做一个事后的从犯!”我笑着说。

“哦,我是不愿意你再招惹上什么麻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