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宝莲的离异,已经成为一件无可避免的事情。早在拍摄《大独裁者》之前,我们对此就已经心中有数,现在影片拍完,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了。宝莲临走前留下话,说她要回加州去给派拉蒙拍另一部电影,于是我就独自在纽约消磨了一段时间。后来我的管家弗兰克打电话来,说宝莲回到贝弗利山时,并没在家里住下,而且收拾好东西走了。等我回到家里时,她已经去墨西哥,准备办理离婚手续。那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家。这次的分离,当然使我感到难过,要斩断八年来生活中的联系,确实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情。
虽然《大独裁者》已经成为美国人非常喜爱的一部电影,但是,毫无疑问,它也在暗中引发了一些敌对的情绪。我刚回到贝弗利山时,报界的行为中已初现端倪:二十多位记者来意不善地静坐在我家围着玻璃的游廊上。我请他们喝酒,但是他们拒绝了——这情形在招待新闻记者时是罕见的。
“你现在打算做些什么,查理?”一个人显然是代表所有来访的记者,提出了这个问题。
“给《大独裁者》做点宣传工作。”我带开玩笑地说。
我告诉他们,我会见了总统,我的影片给驻阿根廷美国大使馆招来了麻烦,我以为这些都是很好的新闻材料,但他们仍旧保持沉默。停了一会儿,我诙谐地说:“这样看来,我是不大受欢迎的了,对吗?”
“对,是不受欢迎的,”发言人说,“你和群众的关系不大好:你离开这儿的时候也不通知报界一声,我们不喜欢你这种做法。”
虽然我和当地报界的关系不太热络,但我听了这两句话仍感到诧异。事实是:我离开好莱坞的时候,之所以不曾招待报界,是因为我当时很担心,怕那些对《大独裁者》不太友好的人会不等这部影片在纽约上映,就把它给毁了。我已经花了200万美元,可不能冒任何风险。我对他们说,反纳粹的影片,即使是在美国,也有强大的敌人,为了让影片有上映的机会,我决定要在公映之前的最后一刻举行一次预映。
但是,无论我怎样解释,他们仍旧抱着敌对的态度。此后风向开始转变,报刊上散布了恶意中伤的流言蜚语;起先是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攻击,编造出一些嘲笑我吝啬的故事;接着就是传播有关宝莲和我的丑恶的谣言。尽管他们肆意进行恶意宣传,但是《大独裁者》仍在英美两国继续打破卖座纪录。
美国虽然还未正式出兵,但是罗斯福已经在和希特勒进行冷战。这时总统的处境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一些纳粹分子已经打入美国各机构和组织;不管这些组织自己是否觉察到,它们已被用作纳粹的工具了。
后来,突然传来了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惊人消息。严重的打击震动了美国。但是美国立即投入战备,不久就有许多美国军队被派遣到海外去。在这紧要关头,苏联人一面在莫斯科郊外阻挡着希特勒的大军,一面呼吁立即开辟第二战场。罗斯福拥护这一主张;这时纳粹支持者虽然已改为在暗中活动,但是他们的流毒仍在四下散布。他们利用各种方式来离间我们和我们的苏联盟友。恶意的宣传一时甚嚣尘上:“让他们两败俱伤,然后咱们来坐收渔人之利。”他们用尽了一切诡计花招,试图阻止开辟第二战场。此后的日子是令人焦灼的。每天我们都听到苏联人可怖的伤亡数字。一天一天过去了,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许多个月过去了,纳粹仍旧留在莫斯科郊外。
我相信,我的麻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位于旧金山的美国战时苏联难民救济委员会主席打来电话,说美国驻苏联大使约瑟夫·E.戴维斯先生临时患了喉炎,问我是否可以代他发一次言。虽然事出仓促,但我还是应允了,大会定在第二天举行,于是我搭了夜车,第二天早晨8点抵达了旧金山。
委员会安排了一系列招待我的节目——一会儿是这儿午餐,一会儿是那里晚宴——这样一来,我就没时间准备演讲了,可我又是主要发言人。我在席上喝了两杯香槟,这对我后来的发言是有帮助的。
可以容纳万人的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台上坐了几位美国海军将领,还有旧金山市长罗西。前面发表的几篇演讲都措辞谨慎,模棱两可。市长说:“我们必须承认这一事实:苏联人是我们的同盟者。”他很小心,不多谈苏联人的紧迫情况,不盛赞他们的英勇行为,也不提他们正在浴血奋战、前仆后继,抵挡住了将近两百个纳粹师。我那天晚上感觉到,一般人都抱着这样的态度:我们和自己的同盟者是同床异梦的。
委员会主席事前关照我,尽可能要讲一个小时。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想最多只能谈上四分钟。但是后来听了这些软弱无力的发言,我不禁怒火上升。我在席卡后面写了四条提纲。接着,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我在后台来回地踱步,等候着轮到我发言。后来,我听到有人给我做了介绍。
我打了一条黑领带,穿着一件无尾常礼服。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这给了我一点时间,让我可以镇定下来。掌声静息,我说了一句“同志们!”这时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平息下去,我又加重语气说:“我就是要说同志们。”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又是一阵掌声。我接下去说:“我想,今天晚上这里有许多苏联朋友,你们的同胞正在前仆后继,浴血抗战,所以,管你们叫同志是一种光荣。”许多人在一片掌声中站了起来。
这时候,想起“让他们两败俱伤”那句话,我激动起来。我要对那句话表示愤慨,然而,我的内心却在提醒和阻止我,于是我改变了口气,说:“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同样是一个人,我知道人类的反应。共产党员和一般人并没什么不同之处;不管他们是缺了胳膊还是断了腿,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感到痛苦,会和我们一样送了性命。共产党员的母亲也和一般母亲一样。她们听到自己的儿子一去不复返的悲惨消息,会和一般母亲一样痛哭。这一切,我不必身为一个共产党员就会知道。我只要是一个人就会知道。这会儿,苏联有许多母亲正在痛哭,她们的儿子正在做出巨大的牺牲……”
我说了四十分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谈到罗斯福的一些逸事,谈到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募购战时公债时发表的演讲,我的话招得听众们又是笑又是鼓掌——我说得很好。
我接下去说:“现在又打仗了,我在这里讲话,是为了战时苏联难民的救济工作。”我停了一下,又重复了一句:“是为了战时苏联难民的救济工作。钱可以帮助他们,但他们需要的并不单是钱。我听说,同盟国现在有两百万军队在爱尔兰北部闲待着,而苏联人则在单独对抗大约两百个纳粹师。”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苏联人,”我加重语气说,“是我们的盟友,他们现在不但是在捍卫他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是在捍卫我们的生活方式,据我了解,美国人是愿意自己去战斗的。斯大林为此提出了要求,罗斯福为此发出了号召,所以让咱们大家都发出呼吁:让我们现在就开辟第二战场!”
这时响起了一片狂热的欢呼声,持续了七分钟之久。我说出了听众们的心里话。他们不让我再往下说了,他们不停地跺着脚鼓掌。看他们这样顿足狂呼,把帽子扔到了空中,我开始思忖,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说得太过火了。但是接着,一想起千百万正在战斗和牺牲的人,我又对自己怯懦的想法动了气。最后,听众们安静下来,这时我说:“既然诸位对这个意见抱有同感,是不是可以请你们每个人拍一封电报给总统?我们希望,他明天就收到一万封电报,要求开辟第二战场!”
大会结束,我觉得当时的气氛紧张得令人难受。达德利·菲尔德·马隆和约翰·加菲尔德陪着我去吃夜宵。“你真有勇气呀。”加菲尔德说,他指的是我的那篇演讲。这句话使我感到很不安,因为我既无意于赢得英勇的名声,更不想要介入一次轰动全国的政治事件。我只是谈出了自己的切身感受,以及自己的主观看法罢了。然而听了约翰的话,我那天晚上一直感到忧郁烦闷。虽然我预感不妙,但焦虑感渐渐转淡,我回到贝弗利山,生活又恢复正常了。
过了几个星期,又有人邀请我在电话里向麦迪逊广场上的一次群众集会发表演说。既然这次演说的目的与上次相同,所以我就接受了邀请——我心里想,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这次演讲是由几个最有声望的名流和组织发起的。我讲了十四分钟,后来产业工会联合会发表了那篇演讲。从刊行的小册子里可以看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为此努力:
演说
“苏联战场
将决定民主的存亡”
一大群人事先已经受到叮嘱,不要让掌声打断演讲,所以这时都屏声静气,竭力要听真切每一句话。
于是,连续十四分钟,他们听着美国伟大的人民艺术家查尔斯·卓别林从好莱坞电话里发表的演说。
1942年7月22日傍晚,工会会员,以及市民团体、互助会、退伍军人协会、社区团体和教会的会员,共六万人,在纽约麦迪逊广场公园集会,拥护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要求立即开辟第二战场,更快取得对希特勒和轴心国的最后胜利。
发起这次大集会的,是大纽约地区产业工会联合会的二百五十个分会。温德尔·L.威尔基[307]、菲利普·默里[308]、西德尼·希尔曼[309],以及其他许多美国知名人士,都向大会发来热情洋溢的贺电。
那天天气晴朗。讲台上美国星条旗两旁悬挂着同盟国的国旗。公园附近街道上一片人海的上空,是一幅幅拥护总统和呼吁开辟第二战场的宣传画和标语。
大会开始,露西·门罗领唱美国国歌,珍妮·弗罗曼、阿伦·弗朗西斯,以及美国戏剧分会的其他几位名演员表演了文娱节目。主要发言人有美国参议员詹姆斯·M.米德、克劳德·佩珀,市长F.H.拉瓜迪亚,副州长查尔斯·波莱蒂,众议员维托·马尔坎通尼奥、迈克尔·奎尔,以及纽约产联理事会主席约瑟夫·柯仑等。
参议员米德说:“我们要赢得这场战争,就必须设法在亚洲、在沦陷的欧洲、在非洲,取得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必须由他们来热心和积极地为自由进行斗争。”参议员佩珀说:“凡是那些阻碍我们做出努力的,凡是那些要求采取限制措施的,都是共和国的敌人。”约瑟夫·柯仑说:“我们有的是人力。我们有的是物资。我们已经知道赢得胜利的唯一方法,那就是,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提到总统,提到第二战场,提到我们英勇的盟友,提到苏联、英国和中国英勇的战士与人民,密集的人群就发出欢呼。后来,查尔斯·卓别林在长途电话中发表了演说。
拥护总统号召
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麦迪逊广场公园,1942年7月22日)
苏联战场将决定民主的存亡。共产党人正掌握着同盟国的命运。如果苏联战败,整个亚洲大陆——全世界面积最广大、物产最丰富的大陆——将处于法西斯统治之下。如果整个东方大部分落入日本人之手,法西斯就可以染指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重要战时物资。到了那时候,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以打败希特勒?
由于运输上存在着困难,由于我们的交通线连绵几千英里,由于钢铁、石油和橡胶都成问题,而希特勒又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略,万一苏联战败,我们势必陷入绝境。
有人说,如果发生了以上的事情,战争将延长十年至二十年。然而,依我看,这种说法未免过于乐观。在这种情形之下,面对着这样强大的敌人,将来胜负谁属,是难以预料的。
我们还在等待什么?
现在苏联人迫切需要支援。他们呼吁开辟第二战场。但是,在目前是否可以开辟第二战场这一问题上,一些同盟国持有不同意见。有人说,那是因为同盟国没有充分的给养可以支持第二战场。又有人说,他们是有充分的给养的。还有人说,他们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冒险开辟第二战场,唯恐遭到失败。他们必须等到满有把握和充分准备好了的时候,否则他们是不肯冒险的。
但是,形势能够让我们等到满有把握和充分准备好了吗?能够让我们事事都拿得稳了吗?打仗没有一个十拿九稳的战略。德国人这会儿离高加索只有三十五英里。如果高加索不守,苏联人百分之九十五的石油就要被掠夺。眼看着上万人不断地牺牲,百万人面临死亡,这时候我们就必须把自己的思想亮出来。人民都在向自己提问。我们听说,大队的远征军已经抵达爱尔兰,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护航队正在顺利到达欧洲,两百万全副武装的美国人正在摩拳擦掌,准备上阵。苏联的情况已经这样紧迫,我们还在等待什么?
我们都可以接受
请注意,华盛顿当局和伦敦当局,我们提出这些问题,并不是为了要制造分歧。我们提出这些问题,是为了消除思想上的混乱,为了树立信心,增强团结,取得最后的胜利。你们不论给我们什么样的答复,我们都可以接受。
苏联人正在背城苦战。那是同盟国最坚强的防线。我们守卫利比亚,结果把它丢了。我们守卫克里特岛,结果把它丢了。我们守卫菲律宾群岛和太平洋上的其他岛屿,结果把它们一起丢了。但是,我们可经不起再丢掉苏联,因为那是为民主作战的前线。眼看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文化正在崩溃瓦解,我们必须冒一次险。
如果苏联人丢了高加索,将给同盟国的事业带来最大的灾难,到那时,我们可得注意一伙绥靖主义者,他们会从洞里爬出来。他们要向胜利的希特勒求和。他们会说:“再多牺牲美国人的性命也没用了,还是让咱们和希特勒做一笔好交易吧。”
谨防落进纳粹的圈套
谨防纳粹设下的圈套。这些纳粹狼都会披上羊皮。他们会把媾和的事向我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还不曾觉察,就可能已经被迫接受了他们的意识形态。到那时,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奴隶。他们就会夺去我们的自由,控制我们的思想。整个世界将被盖世太保所控制。他们将从空中控制我们。可不是,将来就是要凭这制空权。
制空权一旦落在纳粹手里,对发号施令的纳粹进行的一切反抗都将被摧毁。人类不再会有进步。不再会有少数族裔的权利,不再会有工人的权利,不再会有公民的权利。所有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一旦我们听从那些绥靖主义者的话,去跟一个胜利的希特勒讲和,全世界就要受到他的野蛮统治。
我们不妨冒一次险
要警惕那些每逢灾难降临之后,就应运而生的绥靖主义者。
只要我们提高警惕,只要我们保持士气,我们就没什么可怕的。记住这一点:是士气拯救了英国。只要保持士气,我们就能稳操胜算。
希特勒已经冒过很多次险。他最大的一次冒险,就是向苏联进军。上帝保佑,别让他今年夏天突破了高加索。上帝保佑,让他再在莫斯科郊外度一个冬天吧。他不一定能够成功,然而他选择冒险。既然希特勒能冒险,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冒险?让我们发动攻势。让我们在柏林上空扔更多的炸弹。让我们用格伦·马丁水上飞机解决我们的运输问题。最重要的是,让我们开辟第二战场。
必须在明年春天胜利结束战争
让我们把明年春天胜利结束战争作为行动的目标。你们做工的、你们种田的、你们当兵的,你们世界公民,让我们一起为了这个目标工作和战斗吧。你们华盛顿当局、你们伦敦当局,让我们把这作为我们的目标:必须在明年春天胜利结束战争。
如果我们经常想到这一点,工作时想到它,生活中想到它,我们就会产生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将增强我们的力量,加速我们的攻势。
让我们努力投入艰难的事业中吧。要记住:历史上所有伟大的成就,都是由于战胜了看来是不可能的困难而取得的。
我的生活暂时是平静的。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下面这段离奇故事的开头倒是很简单的。那是一个星期日,打完了网球,蒂姆·杜兰特对我说,他和一位名叫琼·芭莉的年轻姑娘有一个约会,这位姑娘是保罗·格蒂的女友,她带着蒂姆的朋友A.C.布卢门撒尔的一封介绍信,刚从墨西哥城回到美国。蒂姆说他要陪同芭莉小姐和另一位姑娘去吃晚餐,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因为芭莉小姐曾经表示要见我。后来我们就在珀林诺餐厅里见了面。这位小姐活泼有趣,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此后我从未想到要再见她。
但是下一个星期日,一些客人来我家打网球,蒂姆把她也带来了。每逢星期日晚上,我总是让仆人们休息,自己去外面吃饭,所以我就邀请蒂姆和芭莉小姐到罗曼诺夫餐厅吃晚餐,餐后我用车把他们送回家。可是第二天早晨她来看我了,问我是不是可以陪她去吃午餐。我说打算到九十英里以外的圣巴巴拉看拍卖,如果她没事的话,不妨和我一起去,我们可以先在那儿吃午餐,然后去看拍卖。那天我买了一两件东西,然后把她送回洛杉矶。
芭莉小姐那年二十二岁,长得高大漂亮,身体结实,胸部异常丰满,穿一套领子极低的夏装,那样袒胸露肩,显得十分动人,一路上激起了我的情欲和好奇心。这时她告诉我,她已经和保罗·格蒂吵翻了,打算第二天晚上就回纽约,但如果我要留她的话,她可以留下来,不再去任何地方。我不觉动了疑,因为这个提议来得太突兀,也太奇怪了。我很坦率地叫她不要因为我的缘故留下。一经把话交代清楚后,我就让她在她的公寓门前下了车,向她道了别。
真没想到,过了一两天她打电话来,说已决定留下来不走,要我当天晚上去看她。坚持就是胜利。她就这样达到了她的目的,而我也就开始常常和她相会,此后那些日子倒也愉快,然而总有点奇特和不寻常。她往往事先不打电话,晚上很迟的时候突然来到我家里。这情形使我不堪其扰。此后,她又会接连着一个星期不见踪影。我虽然不曾说明,但已开始感到不安。不过,只要她一来到,我见她喜笑颜开,就会感到情意难却,对她的疑虑也就消失了。
有一天,我同塞德里克·哈德威克[310]爵士和辛克莱·刘易斯[311]一起吃午餐,谈话中刘易斯提到塞德里克演过的那出《梦里人生》。刘易斯称剧中的布里奇特为现代的圣女贞德,认为可以将这出戏拍成一部精彩的电影。我听了很感兴趣,向塞德里克要剧本看。于是他送了我一本。
过了一两天,琼·芭莉来吃晚饭,我向她谈起了这出戏。她说她也看过,很想演戏里的那个姑娘。我并没有把她说的当真,但是那天晚上她读台词给我听时,我大为惊奇,没想到她会念得那么动人,甚至带有爱尔兰口音。我非常高兴,让她做了一次表情测验,看她是否适合上镜,测验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我原来对她那些古怪举动所抱有的疑虑完全消失了。说真的,我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我把她送进了马克斯·莱因哈特办的戏剧学校,因为她还需要技巧训练;此后,由于她忙于上课,我难得和她见面。我还没买下改编剧本的权利,所以就和塞德里克联系;承他帮忙,终于用2.5万美元买下了拍摄电影的权利。然后我和芭莉签了合同,给她的报酬是每星期250美元。
神秘主义者相信,我们的生活半属梦境:很难确知,梦境是在哪里结束的,现实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我对此也有同感。于是,接连着几个月,我一直专心地创作这个电影剧本。后来,离奇古怪的事情出现了。芭莉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驾着她那辆“凯迪拉克”,夜里随时跑来找我,我只得唤醒我的司机,把她送回家去。有一次,她在车道上撞坏了她的车,不得不把它抛在那里。由于她的名字现在已经和卓别林的电影制片厂发生了联系,所以我很担心:如果她因醉酒开车而被警察逮去,会引起流言蜚语。最后,她更加任性胡闹了,有时候深更半夜打电话来,或者自己跑了来,我不接她的电话,也不开门让她进来,她就会砸碎窗子冲进来。整个夜里,我都被噩梦缠绕着。
后来我发现,她已有几个星期没去莱因哈特的学校上课。我为此向她提出质问,她突然宣布,说她不要做演员了,只要我给她们母女俩回纽约的旅费,再付她5000美元,她就取消那份合同。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我当即同意了她的要求,付了她们母女的旅费和她索要的5000美元,很高兴地把她打发走了。
虽然芭莉拍电影的事情告吹,但我并不因买下了《梦里人生》的改编权而懊恼,因为我已经把电影剧本差不多写完,认为那是一个很好的剧本。
旧金山大会召开后,又过了几个月,苏联人仍旧在呼吁开辟第二战场。这时纽约又有人邀我去卡内基音乐厅发表演说。我私下考虑这次是否应当去,最后我想,我已经把这件事发动起来了,我也无意继续下去。但是,过了一天,杰克·华纳在我的网球场上打球时,我向他谈起了这件事,他神秘地摇了摇头。“你别去啦。”他说。
“为什么呢?”我问。
他不肯回答,但是补充了一句:“我警告你:不要去。”
他的话起了相反的作用。这好像是在向我挑战一样。当时,不需要雄辩的口才,也能使一般美国人赞同开辟第二战场,因为苏联人刚在斯大林格勒打了一场胜仗。于是,我和蒂姆·杜兰特一起去了。
出席卡内基音乐厅大会的有赛珍珠、罗克韦尔·肯特[312]、奥逊·威尔斯[313],以及其他许多知名人士。奥逊·威尔斯那天也发了言,但是我认为,由于反对势力增强,他的措辞很谨慎。他被排在我前面一个发言,他说,既然这次开会是为了救济苏联难民,而苏联人又是我们的盟友,他当然可以谈上几句。但他所谈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就更使我决心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一开头就提到了一位专栏作家,因为那位作家指责我对作战指手画脚,我说:“瞧他那样疯狂地叫嚣,应当说他是心怀妒忌,对作战指手画脚的人是他。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战略抱着不同的看法:他不相信应当在这时开辟第二战场,但是我相信!”
“在大会上,查理和听众打成了一片。”《每日工人报》这样报道。然而,我当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我虽然感到满意,但同时又很担心。
离开了卡内基音乐厅,我和蒂姆陪同出席大会的康斯坦斯·科莉尔去吃夜宵。康斯坦斯根本不是什么左派,但我那篇演说深深地打动了她。我们到了华尔道夫——阿斯多里亚酒店,那里已经有琼·芭莉几次打来电话留下的条子。我看了不禁毛骨悚然,把它们一下子都撕了,但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我要吩咐接线生别把电话接进来,但是蒂姆说:“可别这样做,你还是接她的电话吧,否则她会跑来大闹的。”
后来她又打来电话,我就去接了。她仿佛又变得像平时那样和气了,说她只是要来看看我。于是我答应了她,但关照蒂姆别单留下我和她在一起。那天晚上她告诉我,自从来到纽约,她就一直住在保罗·格蒂开的那家皮埃尔酒店。我向她扯了一个谎,说我们要再在那里待一两天,还说我打算请她在什么地方吃一顿饭。她坐了半小时,问我是否可以送她回皮埃尔酒店。后来,当她再三要我送她上电梯时,我犯了疑。我只把她送到了大门口,那是我在纽约见到她的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自从发表了呼吁开辟第二战场的演说,我在纽约的社交活动就日趋减少。再没有人来邀我到豪华的乡间别墅去度周末了。卡内基音乐厅大会后,又有当时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工作的作家克利夫顿·法迪曼到酒店里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在国际电台广播。电台给我七分钟时间发表意见。我都已经准备答应了,但接着他又说,这是凯特·史密斯安排的一个节目。于是我谢绝了他的邀请,说我原来是要发表对作战的看法,但这样就变成了是给“杰洛[314]”做广告了。我并没有开罪法迪曼的意思。他是一位富有才华和学识渊博的好人,听我提到“杰洛”,他脸都羞红了。我立刻觉得很过意不去,恨不得收回自己的话。
此后我收到了各式各样的来信。有一封是美国第一委员会的知名会员杰拉尔德·K.史密斯寄来的,他要在这个问题上和我展开辩论。其他的来信,有的是邀我去讲学的,也有的是请我呼吁开辟第二战场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被卷入一场政治风暴。于是我开始分析自己的动机:我在多大程度上是受了演员心理与观众反应的刺激?如果当时我不拍那部反纳粹影片,现在我会投入这场冲动的冒险活动吗?这是不是说明,我对有声电影的愤怒与反感都到了一个更高的程度呢?我想,这些因素都是有关系的,然而最强有力的因素仍是我对纳粹制度的仇恨和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