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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战争阴云又四下密布。纳粹分子正在步步进逼。我们很快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那四年惨烈的屠杀。我们很快忘了人类遭到破坏后留下的创伤:那些四肢都被截去的人,那些断了胳膊的、缺了腿的、瞎了眼的、毁了下巴的、患了痉挛成了瘸子的。即便不曾被打死打伤,也逃脱不了厄运,许多人都已精神失常了。战争像弥诺陶一样夺走了青年,只留下了一些苟延残喘的、死气沉沉的老人。然而,我们很快就淡忘了这一切,又把战争形容成有趣动人的事情,唱起了这类流行歌曲:

你怎能叫他们留在乡下,

他们呀,已经见过了巴黎……

有人说,战争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件好事。它能扩大工业,发展技术,给人们更多的就业机会。可是,我们在股票市场上赚进千百万美元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死在战场上的千百万人?股票市场蒸蒸日上时,《赫斯特考察家报》主编阿瑟·布里斯班说:“美国钢铁每股要涨到500美元了。”后来,钢铁股票并没有那样涨上去,从事投机的人却从窗子里跳下去了。

另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中,这时我正想要为宝莲写一部电影剧本,但毫无进展。阿道夫·希特勒这个丑恶的怪物正在煽起战争狂热,这叫我怎能一心去迎合女性的兴趣,写浪漫故事或谈爱情问题呢?

早在1937年,亚历山大·科达[292]就给我出主意,说可以根据面貌相似引起误会的情节,编一则有关希特勒的电影故事,因为希特勒和流浪汉都留着小胡子;他还说,我可以一人兼演两角。当时我没考虑这个,但是现在这个主意成了时髦的题材,而我又急于重理旧业。后来,我突然想到了。啊,对啦!如果扮演希特勒,我就可以当着一大群观众胡说八道,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扮演流浪汉,我几乎会仍旧像从前那样不开口。希特勒的故事可以用来滑稽模拟和表演哑剧。于是,怀着满腔热情,我急忙回到好莱坞,开始写剧本。创作这则电影故事,我前后花了两年时间。

我设定首场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镜头:德国人要吓倒协约国军队,准备发射射程七十五英里的巨炮。他们满以为一炮就可以炸平兰斯大教堂,没想到瞄差了一点,只炸毁了一个公共厕所。

宝莲将参演这部电影。前两年她在派拉蒙电影公司演得很成功。我们虽然已比从前生分了一些,但彼此仍旧和和气气,保持着夫妻关系。但宝莲做出的事情也真古怪。有一件事情,要不是发生在不适当的时候,也许倒是挺招笑的。一天,她由一个年轻人陪同,来到制片厂我的化装室里。那个年轻人长得很英俊,老是注意他那身剪裁得很时髦的衣服。我那天正在为写剧本伤脑筋,没想到会有人来打搅我。但宝莲说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接着就坐下来,叫那个年轻人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这位是我的经纪人。”宝莲说。

这时她向年轻人看了看,让他接下去说。年轻人话说得挺快,声音清脆利落,仿佛自己也觉得自己说得挺好:“你瞧,卓别林先生,自从《摩登时代》放映以来,你给宝莲的报酬是每星期2500美元。但是,我们还有一桩事情没跟你算账,卓别林先生,那就是她的广告问题,她的广告应当在全部海报中占百分之七十五……”讲到这里,他不再说下去了。“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大喊起来,“给她登什么广告,用不着你来对我说!我比你更关心她的权益!给我出去,两个人一起出去!”

《大独裁者》刚拍了一半,我就收到联美电影公司发来的警告。公司接到海斯[293]办事处的通知,说我将遇到审查的麻烦。英国办事处也为放映反希特勒的影片担心,怀疑它是否能在英国上映。但是我决心要继续拍这部影片,因为我非要嘲笑希特勒不可。如果当时我已经知道德国集中营里恐怖的真实情况,我是不会拍《大独裁者》的,也不会和杀人狂纳粹分子开玩笑。当时我决定要嘲笑他们的纯正血统论这一无稽之谈。我再也没有想到,在原始社会之外,竟然会发生那样的暴行!

正当我拍《大独裁者》的时候,斯塔福德·克里普斯[294]爵士经苏联来到加州。他由一个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年轻人陪同着来我家吃饭,我已经想不起那个年轻人的姓名,但仍记得他那天晚上说的话。他说:“如果局势像德国和其他地方那样发展下去,我最多只能再活五年。”斯塔福德爵士曾在苏联考察,那里的见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描绘了苏联人的庞大计划,当然,也谈到了他们的困难。看来,他认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了。

后来纽约办事处转给了我更多令人担忧的信件,信中要求我别拍这部电影,说这样的电影绝对不可能在英国或美国上映。但是我已下定决心要把它拍出来,即使是自己租剧院放映也在所不惜。

我还没拍完《大独裁者》,英国已向纳粹德国宣战。那天我正在卡塔利娜岛附近我的游艇上度周末,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战事初起,各条战线上相当沉寂。我们都说:“德国人绝对无法突破马其诺防线。”后来,战火突然四下蔓延:比利时被突破了,马其诺防线崩溃了,在敦刻尔克遭到无情的惨败,法国沦陷了。消息越来越坏。英国人陷入苦战。这时我们的纽约办事处就像发了疯似的拍来了一封封电报:“赶快拍完你的影片,所有人都在等着。”

拍《大独裁者》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需要许多模型布景和道具,我们准备了一年工夫才备齐。如果不用这些道具,成本要高上四倍。尽管这样节省,在开机之前,我已经花去了50万美元。

后来希特勒决定入侵苏联!这证明他终于发了疯。当时美国还没有参战,但是英美两国都如释重负。

《大独裁者》一片接近完成时,道格拉斯·范朋克和他的妻子西尔维亚来看我们拍外景。最近五年里道格拉斯很少活动,我也难得看见他,因为他一直往来于英美之间。我觉得他人已苍老,稍许发胖,显得心事重重。但他仍旧是当年那个热情洋溢的道格拉斯。看我们拍摄其中一个镜头时,他纵声大笑。“我真想早点看到它。”他说。

道格拉斯在那里待了大约一小时。他离开后,我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的背影,看他搀扶着妻子走上一个陡坡;他们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道格拉斯转过身来,我向他招手,他也向我招手。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一个月后,小道格拉斯打电话给我,说他父亲夜间心脏病突发逝世。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像他这样的人,是应当活在世上的啊。

我怀念道格拉斯:我怀念他的热情与风趣给人带来的温暖;我怀念电话中他亲切的声音,他常常在寂寞无聊的星期日早晨打来电话:“查理,来吃午饭……然后就是去游泳……然后就是吃晚饭……然后就是,看一场电影好吗?”是呀,我怀念他的友情和给我带来的快乐。

我喜欢结交的是社会上的哪一类人呢?按说,我应当选我的同行。然而,我的朋友当中只有道格拉斯一个人是演员。在好莱坞的各种宴会上,我遇到过许多明星,但彼此间始终是隔膜的——也许,当演员的人太多了吧。那种气氛并不够友好,而是隐含着对抗,人人都要出风头,于是就像是处于竞争和应战之中。一颗明星一旦到了许多明星当中,就很少还能发出光芒,更别提给人温暖了。

作家是可爱的,然而他们是不大乐于教人的;他们尽管自己知道的很多,但难得会把所知道的告诉别人;他们多数喜欢把自己的知识写在自己的作品里。科学家可能是极好的朋友,但他们一出现在客厅里,我们就已经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迟钝了。画家使人感到沉闷乏味,因为他们多数都要使你相信:他们不但是画家,而且是哲学家。诗人当然是最高级的,其中也有一些是性情和蔼、对人宽厚的友伴。但是我认为,总的来说,音乐家要比其他任何一类人更能与人融洽相处。最让人觉得温暖、受到感动的,就是看一次交响乐团的演出。乐谱架映出了富有浪漫色彩的光辉,指挥刚在乐器调音中出现,全场就突然静寂:这一切都增强了融洽与合作之感。我记得,钢琴演奏家霍洛维茨有一次在我家吃晚餐,一些客人谈论世界大事,说不景气和失业可能会导致一次宗教复兴。这时他忽然站起来说:“听了这些谈话,我很想弹琴。”当然没有人反对,于是他演奏了舒曼的《第二钢琴奏鸣曲》。我很怀疑,他此后是否还能再一次演奏得那样精彩。

就在大战爆发前不久,我到他家和他们夫妇共进晚餐,他的太太是托斯卡尼尼[295]的女儿。席上还有拉赫玛尼诺夫[296]和巴尔比罗利[297]。拉赫玛尼诺夫的长相很怪,他有一种爱美和孤僻的神情。那是一次便宴,席上一共只有五个人。

每次谈到艺术,我好像都对它有不同的解释。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那天晚上我说,艺术是另一种与精湛技巧相配的情感。后来有人把话扯到了宗教问题上,我承认自己不信仰宗教。拉赫玛尼诺夫赶快插嘴说:“可是,你怎么能从事艺术,但同时又不信仰宗教呢?”

我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们谈的不是同一件事吧,”我说,“根据我的理解,宗教是信仰某一教条,但艺术不是一种信仰,而是一种感情。”

“宗教也是如此呀。”他回答说。听了这话,我就不再谈下去了。

有一次在我家里吃晚餐的时候,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298]提议我们一起拍一部电影。我想出了一个故事。我说,这个故事是超现实主义的:在一个下等夜总会里,围着舞池摆了几张桌子,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桌边,每张桌边的人代表世俗的一面:这张桌边坐的是贪婪,那张桌边坐的是虚伪,另一张桌边坐的是冷酷。舞池当中在演一出耶稣受难剧,戏里正演到救世主被钉上十字架,所有桌边看戏的人都无动于衷,有的人在点菜,有的人在谈生意,还有一些人对戏毫不在意。暴徒、祭司长和法利赛人向十字架挥着拳头大喊:“你如果是神的儿子,就从十字架上下来,救救你自己吧。”近旁的一张桌边,几个商人正在兴冲冲地谈一笔大买卖。一个人紧张地抽着烟,向救世主望了一眼,然后茫然地向他喷了一口烟。

另一张桌边,一个商人和他的妻子正在商量点什么菜。妻子抬起头来望了望,然后紧张地把椅子从舞池边向后移开了一点。“我不明白,大伙干吗要上这儿来,”她说时感到不大舒服,“这儿挺闷的。”

“这儿的戏演得精彩呀,”商人说,“这夜总会都已经要关门了,后来幸亏排演了这出戏。现在不会再赔本了。”

“我看,这是亵渎神明的。”他妻子说。

“这样挺好嘛,”丈夫说,“那些从来不做礼拜的人,到这儿来也可以知道一些基督教的故事。”

戏继续演下去,一个醉汉由于酒力发作,脑子不清醒,独自坐在那里,不禁哭着大喊:“瞧呀,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了!你们都不去管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哀求什么似的向十字架伸出了双臂。一位牧师太太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向领班的服务员表示不满,于是醉汉被赶了出去,但他仍旧一边哭着,一边愤愤不平地说:“瞧呀,你们不去管呀!瞧你们这帮好基督徒呀!”

“你瞧,”我对斯特拉文斯基说,“他们把醉汉赶了出去,是因为他扰乱了演戏。”我还解释说,这样在夜总会的舞池里演耶稣受难剧,是为了要说明,如今口头上声称信仰基督教的一些人已经流入形式主义了。

这位音乐名家显得十分严肃了。“可是,这是亵渎神明的呀!”他说。

我感到十分惊讶,并且有点惶窘。“真的吗?”我说,“我压根就没想到这是亵渎神明的。我以为这是在批评世俗对基督教所抱的态度——也许,我只顾编故事,没把它的主题说明白吧。”于是,这件事就被丢开不提了。可是,过了几个星期,斯特拉文斯基来了一封信,想知道我是否仍有意和他拍一部电影。但这时我的热情已经冷却,我只想自己拍电影了。

一天,汉斯·艾斯勒[299]把勋伯格[300]领到我的制片厂,勋伯格身材矮小,态度直率得近于生硬,我非常钦佩他的音乐,以前洛杉矶举行网球比赛时,我经常看见他戴着一顶白帽子,穿着一件短袖圆领紧身衬衫,一个人坐在露天看台上。他看了我的《摩登时代》后对我说,他很喜欢这部喜剧片,只可惜我的音乐配得太差了,我在这一点上不得不部分同意他的看法。谈到音乐时,他说了一句我永远难忘的话:“我爱声音,爱美妙的声音。”

汉斯·艾斯勒讲了一件有关这位伟大人物的趣事。汉斯跟勋伯格学习和声,最冷的冬天在雪地里走五英里路去听这位大师8点的课。那时勋伯格已开始秃顶,他坐在那里弹琴,汉斯凑到他的肩上,吹着口哨哼那乐调。“年轻人,”大师说,“你就别吹啦。冰凉的气吹得我脑袋冷飕飕的。”

拍摄《大独裁者》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些奇怪的信;现在影片拍完了,这类信来得更多了。有的发出恫吓,说将来无论在哪里放映这部电影,他们都要在剧院里扔臭气弹,向银幕上开枪;有的进行威胁,说要去制造混乱。起初我想报警,但是又怕这样一张扬出去,观众们不敢再去看电影了。一个朋友替我出主意,说不妨找码头装卸工人工会会长哈里·布里奇斯谈一谈这件事。于是我请他到我家来吃晚饭。

我很坦率地说出了我要见他的原因。我知道布里奇斯是反对纳粹的,于是向他说明,我拍了一部反纳粹的喜剧片,收到了恫吓信。我说:“这部电影首映的时候,我是否可以,比如说,请二三十位码头工人来看,让他们分散在观众当中,要是那些亲纳粹分子捣乱,他们就轻轻地跺脚,别让那些人闹得太厉害。”

布里奇斯听了哈哈大笑。“我不相信事情会闹到那个地步,查理。你有你自己的观众去对付那些坏蛋,只要有他们保护就够啦。再说,如果那些信是纳粹分子写的,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那天晚上,哈里讲了旧金山罢工的一件趣事。当时他实际上已经支配了整个城市,控制了全市的供应。但是他绝对不妨碍医院和儿童必需用品的供应。谈到那次罢工的情形,他说:“如果罢工是正当的,就不必再去诱导工人;只要向他们说明事实,他们就会自己做出决定。我对我的人说,如果决定罢工,他们是会遭遇许多困难的;结果如何,甚至无法预料。但是,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决定,我一定照着他们的决议去做。我说,如果你们罢工,我就去第一线。于是,五千名工人一致赞成罢工。”

我在纽约包了阿斯托和卡皮特两个剧院放映《大独裁者》。我们在阿斯托剧院为新闻界举行预映。那天晚上我设宴招待富兰克林·罗斯福的首席顾问哈里·霍普金斯[301],饭后我们一起去看预映,到达那里时影片已经放映了一半。

为新闻界预映喜剧片时,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观众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笑声。那次预映时,他们也是那样笑着。

“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我们走出剧院时哈里说,“很值得拍这样一部电影,但是这样的电影不大会赚钱。它可能要亏本。”我用了200万美元,花了两年的时间,现在听到了他这两句预言,当然不会高兴。但是我仍旧冷静地点了点头。多谢上帝保佑,霍普金斯的话没说准。《大独裁者》在卡皮特剧院上映时,观众们看得如痴如狂。影片在纽约两家剧院连续上映了十五个星期,截至那时为止,它是我所有影片中赚钱最多的一部。

但是影评则是毁誉参半。影评人多数都反对最后那篇演说。纽约的《每日新闻》说,我是在把群众导向共产主义。虽然大多数影评人都反对那篇演说,说它和人物的性格不符,但是一般观众都喜爱它,我收到了许多热烈赞扬它的来信。

颇有地位的好莱坞导演阿尔奇·L.梅奥请我允许他把演说词印在他的圣诞贺卡上。以下是他为演说词写的介绍,以及我的那篇演说词:

如果我生活在林肯时代,我相信我会把那篇葛底斯堡演说词寄给您,因为那是林肯时代最鼓舞人心的一篇讲话。今天,我们面临新的危机,另一个人从心底里说出了最真挚的话。虽然我与此人并不熟悉,但是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受到鼓舞之余,我把查理·卓别林写的这篇演说词全文寄上,让您也可以满怀希望。

《大独裁者》结尾演说词

遗憾得很,我并不想当皇帝,那不是我干的行当。我既不想统治任何人,也不想征服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挺想帮助所有的人,不论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黑人还是白人。

我们都要互相帮助。做人就应当如此。我们要把生活建立在别人的幸福上,而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们不要彼此仇恨,互相鄙视。这个世界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的人生活。大地是富饶的,是可以使每个人都丰衣足食的。

生活的道路可以是自由的、美丽的,只可惜我们迷失了方向。贪婪毒化了人的灵魂,在全世界筑起仇恨的壁垒,强迫我们踏着正步走向苦难,进行屠杀。我们加快了发展的速度,却隔离了自己。机器应当创造财富,但它们反而给我们带来了穷困。我们有了知识,反而看破了一切;我们学得聪明乖巧了,反而变得冷酷无情了。我们头脑用得太多了,感情用得太少了。我们更需要的不是机器,而是人性。我们更需要的不是聪明乖巧,而是仁慈温情。缺少了这些东西,生活将充满暴力,一切也都完了。

飞机和无线电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原本是为了要发挥人类的优良品质:要求全世界的人彼此友爱,要求我们大家互相团结。现在世界上有千百万人听到我的声音——千百万失望的男人、女人、小孩——他们都是一个制度下的受害者,这个制度使人们受尽折磨,把无辜者投入监狱。我要向那些听得见我讲话的人说:“不要绝望呀。”我们现在受到苦难,只是因为那些害怕人类进步的人在即将消逝之前发泄他们的怨毒,满足他们的贪婪。这些人的仇恨会消逝,独裁者会死亡,他们从人民那里夺去的权力会重新回到人民手中。只要我们不怕死,自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战士们!你们别为那些野兽卖命——他们鄙视你们——奴役你们——他们统治你们——吩咐你们应当做什么——应当想什么,应当怀抱什么样的感情!他们强迫你们去操练——限定你们的伙食——把你们当牲口,用你们当炮灰。你们别去受这些丧失了理性的人的摆布了——他们是一伙机器人,长的是机器人的脑袋,有的是机器人的心肝!可是你们不是机器!你们是人!你们心里有着人类的爱!不要仇恨呀!只有那些得不到爱护的人才仇恨——那些得不到爱护和丧失了理性的人才仇恨!

战士们!不要为奴役而战斗!要为自由而战斗!《路加福音》第17章里写着,神的国就在人的心里——不是在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心里,而是在所有人的心里!在你们的心里!你们人民有力量——有创造机器的力量。有创造幸福的力量!你们人民有力量建设自由美好的生活——使生活富有意义。那么——为了民主——就让我们使出那力量来吧——就让我们团结在一起吧。就让我们进行战斗,建设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它将使每个人都有工作的机会——它将使青年人都有光明的前途,老年人都过安定的生活。

那些野兽就是用这些诺言窃取了权力。但是,他们说谎!他们从来不履行他们的诺言。他们永远不会履行他们的诺言!独裁者自己享有自由,但是他们使人民沦为奴隶。现在,就让我们进行斗争,为了解放全世界,为了消除国家的壁垒,为了消除贪婪、仇恨、顽固。让我们进行斗争,为了建立一个理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上,科学与进步将使我们所有的人获得幸福。战士们,为了民主,让我们团结在一起!

哈娜,你听见我在说什么吗?不管这会儿在哪里,你抬起头来看呀!抬起头来看呀,哈娜!乌云正在消散!阳光照射出来!我们正在离开黑暗,进入光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更可爱的世界,那里的人将克服他们的贪婪、他们的仇恨、他们的残忍。抬起头来看呀,哈娜!人的灵魂已经长出了翅膀,终于要振翅飞翔了。他们飞到了虹霓里——飞到了希望的光辉里。抬起头来看呀,哈娜!抬起头来看呀!

影片预映后一星期,《纽约时报》老板阿瑟·苏兹贝格设午宴招待我。我一到那里,他就把我领上纽约时报大厦的最高层,引进了一所私人住宅,宅内客厅里挂着图画、照片,摆着革制家具。一个人很威武地站在壁炉前,他身材高大,眼睛很小,有着圣人般的风度,那是美国前任总统胡佛先生。

“总统先生,”苏兹贝格先生把我领到这位大人物跟前说,“这位是查理·卓别林。”

胡佛先生笑得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哦,我认识,”他满面春风地说,“多年前我们就见过了。”

我真没想到,胡佛先生还记得那次会晤,因为那时他好像正一心忙于准备进入白宫。他在阿斯托酒店设宴招待新闻记者,一个记者可以说是为了凑热闹而把我带到那儿去听胡佛先生讲话。那时我正为离婚的事心烦意乱,只记得我嘟哝了几句什么,意思是说我对国家大事懂得极少(其实我对自己的私事又何尝不是懂得极少)。这样随便扯了一两分钟,然后我就坐下了。过后,我被介绍给胡佛先生。记得我只说了一句“您好”,此外什么也没谈。

那次,他宣读了大约有四英寸厚的一叠讲稿,读完一张揭去一张。他读了一个半小时,听的人都瞅着那叠纸发愁。两小时后,那叠讲稿才读完一半。有时候他跳过去十来张,把它们向旁边一放。这时观众确实在暗自庆幸。生活中没一件事是永恒的,那篇讲话终于结束了。他有条不紊地收拾起他的文件,我赔着笑,准备对他的演讲说几句恭维的话,但是他没注意到我,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其间还担任过一任总统,他又和我会面了:站在壁炉前面,显得特别和蔼。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共进午餐。有人告诉我,凡是这类午宴,都是为了要进行密谈。

有那么一伙美国大企业的经理和董事们,让人一见就会产生自卑感。他们都长得高大英俊,穿得极其整齐,态度沉着,思路清晰,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他们的声音高昂清脆,谈到人事问题时用的却是一些几何学的术语,比如“在每年失业模型中出现的组织程序”等等。那天午餐席上,我看到的就是这一流的人物,他们一个个都显得那么魁伟健壮,好像是几座摩天大楼。其中唯一富有人情味的是安妮·奥黑尔·麦考密克,她是《纽约时报》著名的政治专栏作者,是一位活泼可爱的女记者。

午餐席上气氛严肃,谈话很拘束。所有的人都称胡佛先生为“总统先生”,但我觉得这样似乎有点不必要。坐了一会儿,我就开始觉得他们这次请我来并非事出无因。过了一会儿,苏兹贝格先生的几句话亮了底。他先像暗示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说:“总统先生,我希望您给我们说明一下您这次计划去欧洲的使命。”

胡佛先生放下刀叉,一边咀嚼,一边仍在转什么念头,接着,他咽下了一口,开始说出他显然心中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他脸冲着盘子,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地向苏兹贝格先生和我瞟了一眼。“我们都知道,目前欧洲的情况是多么悲惨,自开战以来,那儿痛苦的程度和饥饿的恐慌正在迅速增长。形势十分紧迫,所以,我已经向华盛顿陈情,说我们必须立即采取救灾措施。”(据我理解,“华盛顿”指的是罗斯福总统。)说到这里,他列举了一些事实和数字,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养活全欧洲”时,他出使欧洲所取得的成绩[302]。“完成这样一件使命,”他接下去说,“并不是代表某一个政党,它只是从人道主义出发——诸位对这件事总相当关心吧。”说到这里,他斜瞟了我一眼。

我严肃地点了点头。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实行这项计划呢,总统先生?”苏兹贝格先生问。

“我们只要一得到华盛顿的批示就去,”胡佛先生说,“华盛顿方面是需要加以催促的,这件事情要公众提出要求,还要社会知名人士进行支持。”说到这里,他又向我斜瞟了一眼,我又点了点头。“在沦陷的法国,”他继续说下去,“有千百万人缺衣缺食。在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在欧洲各地,饥荒的威胁正在增长!”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边列举事实,同时表达信心和希望,呼吁大家要以慈善为怀。

接着是一阵沉默。后来我亮了亮嗓子:“的确,现在的情况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有所不同。法国已经全部沦陷,还有许多其他国家也是如此,我们当然不愿意让这些粮食落到纳粹手里。”

胡佛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席上微微起了一些骚动,大家望望胡佛先生,再望望我。

胡佛先生又冲着盘子蹙起了眉头。“我们要设立一个无党无派的委员会,它将和美国红十字会合作,并根据《海牙协定》第27条第43款执行,该条款允许救济委员会救济交战国双方贫病交迫的难民。我想,作为一位人道主义者,您会支持这件事情的。”以上不是他说的原话,但在我印象中大意如此。

我仍坚持我的观点。我说:“我完全同意这项计划,但必须保证这些粮食不致落到纳粹手里。”

这句话又在席上引起了骚动。

“这类事情,我们以前也曾办过。”胡佛先生说时谦恭中透出了愠意。那些高大的青年这会儿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其中一个人微微笑了笑。“我想,总统先生是能处理这个问题的。”他说。

“这是一项非常好的计划。”苏兹贝格先生做了权威性的总结。

“我完全同意这句话,”我和颜悦色地回答,“并且百分之百地支持这项计划,只要这件事的具体执行全部由犹太人来经手!”

“哦,”胡佛先生很爽快地说,“这是办不到的。”

沿第五大道,可以听到一些油嘴滑舌的青年纳粹分子站在小小的红木讲台上,向三五成群的人大放厥词。有一个纳粹分子说:“希特勒的哲学,是对这个工业时代的问题做出的深刻周密的研究;这个时代里,已经容不下掮客或犹太人了。”

这时有一个女人打断了他。“这是什么话!”她激动地说,“这儿是美国。你以为是在哪儿呀?”

那个奴颜婢膝、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涎皮赖脸地笑着。“我是在美国呀,偏巧我是一个美国公民。”他油腔滑调地说。

“是吗,”她说,“我是一个美国公民,同时是一个犹太人,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非揍死你不可!”

有一两个人对这个女人发出的威胁表示支持,但多数人都漠不关心,默默地站在那里。旁边一个警察劝住了这个女人。我走开时感到惊奇,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两天,我来到一座乡间住宅,皮埃尔·赖伐尔[303]的女婿尚布伦[304]伯爵——一个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年轻法国人——午餐前老是缠着我说话。原来他在纽约看了《大独裁者》的首映。这时他仿佛表示宽大为怀似的说:“当然啦,你那种观点,总不至于是严肃认真的吧。”

“那不过是一部喜剧片罢了。”我回答说。

如果当时我知道纳粹集中营里惨无人道的屠杀和酷刑,我是不会对他那样客气的。那次一共约有五十位客人,四人一桌,他和我们坐到了一起,试图逗引我参加一场政治辩论,但是我对他说,与其谈政治,我宁可吃好菜。后来,听他那样谈话,我举起了酒杯说:“我这是在痛饮‘维希[305]水’呀。”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另一桌上有人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两个女人,她们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后来吵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以为她们要扯对方的头发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大喊:“我不听你这套混账话。你是个该死的纳粹!”

一个纽约富家子弟用宽容的口气问我为什么如此反对纳粹。我说,那是因为他们反对人民。“哦,我明白了,”他说话时好像忽然有了新的发现,“你是犹太人,对吗?”

“反对纳粹的不一定都是犹太人,”我回答,“正常和正派的人都反对他们。”大家说到这里为止,不再谈下去。

一两天后,我应邀去华盛顿美国革命女儿[306]大厅广播《大独裁者》结尾的演说词。在这之前,我还要去会见罗斯福总统,总统要看这部影片,我们已将其送往白宫。当我被领进总统的私人办公室时,总统对我说:“请坐呀,查理;你这部影片在阿根廷给我们招来了不少麻烦。”有关这部影片的事,他总共只提了这么一句。后来一个朋友把这件事概括为一句话,他说:“在白宫,你受到了接待,但不曾被拥抱。”

我和总统在一起坐了四十分钟,他敬了我几杯淡马丁尼酒,我不好意思推辞,一口气给干了。临行时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白宫——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10点还要去广播。那是一次全国广播,也就是要向六千多万人发表演讲。我接连着洗了几次冷水浴,喝了一些浓烈的黑咖啡,多少才从沉醉中清醒过来。

当时美国还没有参战,所以那天晚上大厅里仍来了许多纳粹分子。我刚开始演讲,他们就咳嗽。声音那么响,听得出那不是真的咳嗽。我一紧张就觉得嘴里干燥,舌头黏在上腭上,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一共要讲六分钟。讲到当中,我停下了,说非喝一口水不可,否则就没法往下说了。大厅里当然没有一滴水,这时我只得让六千万听众等候着。好不容易过了两分钟,才有人用一个信封递了点水给我。这样我总算把那篇演说词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