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纽约,玛丽·多萝就打来了电话。玛丽·多萝打电话来——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几年前,会意味着什么啊!我和她共进午餐,餐后去看她演出的日场戏《百合花开》。
那天晚上,我和几个人共进晚餐,其中有马克斯·伊斯曼、他妹妹克里斯特尔·伊斯曼,以及码头装卸工出身的牙买加裔诗人克劳德·麦凯[211]。
在纽约的最后一天,我和弗兰克·哈里斯一同去参观兴格监狱[212]。途中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本自传,但认为写得太晚了。他说:“我已经上了年纪。”
“上了年纪也有好处,”我大胆地说,“可以少写一些有欠慎重的话。”
曾经领导爱尔兰人进行反抗和组织工会的吉姆·拉金[213],被判了五年徒刑,关在兴格监狱里,现在弗兰克要去看他。以口才见长的拉金,被诬告图谋推翻政府,一个不公正的法官和陪审团判了他的刑,后来这项判决虽被阿尔·史密斯州长撤销,可那时拉金已经坐了好几年牢了。
监狱里笼罩着一种奇特的氛围,仿佛人类的精神到了那里就停止了活动。兴格监狱里老式的牢房,阴森得像是中世纪的建筑:狭小的石头房间里很挤地睡着四到六名犯人。是怎样残酷的人,想出了建造这样恐怖的监狱啊!我们去时,牢房都空着,犯人正在院子里放风,只有一个年轻人靠在敞开的牢房门边站着,茫然露出悲哀的神情。狱吏向我们解释:新来的犯人,如果是被判了多年徒刑,头一年照例是住在老式牢房里,以后才住进较新式的牢房。我走过那个年轻人身边,跨进他的牢房,立刻被一种幽闭恐怖的感觉攫住。“我的天哪!”我说着赶快退了出来,“这是不人道的!”“你说得对。”那个年轻人悲愤地悄声说。
狱吏是个很和善的人,他向我们解释,兴格监狱太挤了,需要建造更多的牢房。“但是,政府最后才会考虑到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哪位政治家会很关心监狱里的情况。”
老式的行刑室像一间教室,房间长而狭,天花板很低,里面摆了一些长板凳和桌子,是给记者们坐的,前面是一个简陋的木质构造——电椅。一根光溜溜的电线,从天花板下垂到椅子上空。屋子里显得很可怕,正是由于陈设简单,缺少引人注目的东西,它比狰狞的断头台更加阴森可怖。紧靠着电椅后面是一层木头隔板。死囚被处决后,立即被抬到隔板上,进行尸体剖验。医生告诉我们:“如果电椅没能够彻底解决问题,就动手术割下尸体的脑袋。”他还说,行刑后,脑子里的血可以热到212华氏度[214]。我们走出行刑室,只觉得要晕了过去。
弗兰克打听吉姆·拉金在哪里,狱吏答应让他会见拉金;虽然这是违反规章的,但狱吏可以破例。拉金在制鞋车间,我们到了那里,受到了他的接待,他是一个高大而英俊的男子,身长约六英尺四英寸,蓝色的眼睛闪出锐利的光芒,但笑起来是亲切的。
拉金见到弗兰克虽然高兴,但显得紧张不安,急于要回去做工。尽管狱吏安慰他,但他总不放心。“如果我在工作时间被特许会客,这给其他人的心理影响是不好的。”拉金说。弗兰克问他狱中的待遇怎样,还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他说那儿的待遇相当不错,但他很不放心他在爱尔兰的妻子和孩子,因为自从入狱以后,他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弗兰克答应帮助他。我们出来后,弗兰克说,他心里很难过,因为看到吉姆·拉金那样勇敢豪放的人,竟会这样畏惧监狱的纪律。
我回到好莱坞,就去探望母亲。看来她很愉快,并且已经知道了我重访伦敦的盛况。“听到有关你儿子的这些无聊事儿,你有什么想法呀?”我好奇地问她。
“太好啦,可是,你为什么不做一些切切实实的事情,却要过演戏这种虚幻的生活呀?”
“你来说说看,”我大笑道,“你也有责任。”
她沉默了一下:“要是你能够用自己的才能去侍奉上帝,想一想,你能拯救多少灵魂。”
我笑了:“我可能救了灵魂,可是救不了穷呀。”
我的经纪人里夫斯的太太很喜欢我母亲,她在归途中告诉我,自从我走了以后,母亲一直很健康,几乎没有发过病。她情绪很好,一点也不感到拘束。里夫斯太太喜欢去探望母亲,因为母亲谈吐很风趣,常常叙述一些从前的琐事,招得她大笑。当然,母亲有时候也很倔强。里夫斯太太告诉我,有一天她和看护陪同母亲到市区,去给她买些布料做新衣服。母亲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不肯下车。“叫店员到我这儿来,”她拿定了主意,“在英国,店员总是走到车旁来的。”
后来她总算下了车。一个很和气的年轻姑娘招待她们,给她们看几匹布;有一匹是淡褐色的,里夫斯太太和看护都觉得挺合适,可是母亲不喜欢。
这时她用十分文雅的英国腔调说:“不好,不好!那颜色太素净——给我鲜艳点的。”
惊讶的姑娘只好依照她的意思,但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里夫斯太太还告诉我,有一次她陪母亲去参观鸵鸟饲养场。饲养员和蔼有礼地招待她们,领她们去看孵化室。“这个大约下星期就可以孵出小鸟来了。”他捧着一个鸵鸟蛋说。就在这时候,有人找他去听电话,于是他把蛋递给看护,自己离开了。他刚走出去,母亲就一把从看护手里夺过那个蛋,说:“还给那只可怜的鸵鸟吧!”说着她把它向围栏里一扔,它“叭”地就爆开了。不等饲养员回来,她们赶快拉着母亲离开了鸵鸟饲养场。
“有一天,太阳晒得挺热,”里夫斯太太说,“她一定要买些冰淇淋,给司机和我们吃。”当汽车缓缓驶过一个下水道检修口时,一个工人从里面伸出头来。母亲从汽车里探出身子,要把她的冰淇淋给那个工人吃,但是她把冰淇淋扔到了他脸上。“喏,孩子,让你凉快凉快吧。”她说着在车上向他挥手。
我虽然没让她知道我的私生活,但看来她都一清二楚。在我和第二个妻子发生纠纷的那段时间里,她有一次下着跳棋(说也奇怪,她总赢)时忽然说:“你为什么不摆脱掉所有这些烦恼呢?到东方去一趟,好好地玩一下。”
我觉得这话说得奇怪,问她是什么意思。
“瞧报纸老是缠着你的私生活。”她说。
我笑了:“你对我的私生活知道些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要不是你这样怕难为情,我也许能给你出点主意。”
像这样的话,她只偶尔说一句,就不再提了。
她常常到贝弗利山我的住宅来看我的两个孩子:查理和雪尼。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来的情景。当时我刚造好了那幢房子,布置得很精致,雇了好些人手:男仆、女仆等等。她在房子里四面打量了一下,然后从窗口远眺四英里以外的太平洋。我们都看她有什么反应。
“真不舍得打破这样宁静的气氛啊。”她说。
她好像把我的成名致富看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方面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评论,直到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人走在草坪上,她夸那花园收拾得好。
“我们雇了两个花匠。”我告诉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朝我望了望。“你一定是很有钱了。”她说。
“妈妈,这会儿我的身价是500万美元。”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愿你身体健康,能够享受这些钱。”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两年里,母亲身体一直很好。但是后来,我拍《马戏团》的时候,获悉她病了。以前她患过胆囊炎,后来好了。医生警告我,她这次发病情形很严重。我们把她送进了格伦代尔医院,但是那里的医生认为最好还是别动手术,因为她的心脏很衰弱。
我到医院时,她刚服了止痛药,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妈妈,查理来了。”我悄悄地说,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她有气无力地捏了捏我的手,睁开眼睛,要坐起来,但是虚弱得坐不起来。她没法安定,老是嚷痛。我安慰她,说她就会好的。“也许会好的。”她懒懒地说,又捏了捏我的手,接着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正在拍电影,接到通知,说母亲去世了。我已经料到了,因为医生警告过我。我停止工作,卸了装,和我的副导演哈里·克罗克一起赶往医院。
哈里候在外面,我走进病房,坐在窗口和床之间的一张椅子上。百叶窗半闭着。屋内的静寂和外面的阳光同样使人感到难受。我坐在那里,凝视着床上那个瘦小的身躯,她面孔仰着,眼睛闭着。人已去世,她仍旧带着一副烦恼的神情,仿佛是在担心又要遭到什么苦难。多么奇怪啊,她的生命竟会结束在这个地方,光怪陆离的好莱坞的郊区——离那个使她伤心的兰贝斯有七千英里之遥。后来,我逐一回忆她一生中奋斗的经过,她受到的折磨、她怀抱的勇气、她悲惨凄凉的岁月……我哭了。
过了一小时,我才恢复过来,离开了病房。哈里·克罗克仍候在那里,我见他等了那么久,表示很过意不去,他当然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于是我们默默地乘车回去了。
雪尼当时在欧洲,因为有病,不能来参加葬礼。我的两个儿子查理和雪尼,都在他们的母亲那里,但是我没去见他们。别人问我是否要把她火化了。我对这想法感到害怕!不,我还是把她葬在绿色的大地上,至今她仍在好莱坞公墓中安息着。
我不知道我是否如实地描绘了我母亲的高贵形象。但我确实知道,她愉快地肩负起了自己的重任。善良和同情是她最突出的品德。她虽然信仰宗教,但同时又喜爱罪人,并且一直认为自己属于他们的行列。她的性格中不含丝毫恶俗之气。她在言谈中无论用什么粗鄙的语句,总是用得很恰当。尽管我们不得不过穷苦生活,但她使雪尼和我始终未曾沾染市井恶习,我们意识到自己不是一般的贫民,而是特殊的人物。
女雕塑家克莱·谢里登出版了《从五月市到莫斯科》一书,一时全国为之轰动,她来到好莱坞,萨姆·高尔德温设宴招待她,并邀我作陪。
克莱长得颀长好看,是温斯顿·丘吉尔的外甥女,嫁的是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登[215]的后裔。她是革命后第一个去苏联的英国女性,后来曾受委托,为布尔什维克党领导人塑半身像,包括列宁和托洛茨基。
她虽然是亲布尔什维克的,但她的书没有招来特别的反感;美国人感到迷惑不解,因为作者是英国的一位贵族人士。后来她受到纽约上流社会的款待,并为其中一些人塑了像。被她塑过像的人,还有贝阿德·斯沃普[216]、伯纳德·巴鲁克[217]等。我认识她时,她正带着六岁的儿子狄克在各地演讲。她埋怨说,在美国很难靠雕塑维持生活:“美国男子尽可以让艺术家为他们的太太塑像,但自己却不愿做模特,他们太害羞了。”
“我可不害羞。”我说。
于是我们做了安排,把她的黏土和工具都搬到了我家,从午饭后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一直摆好姿势让她塑像。克莱有一种引人谈话的本领,于是我就在谈话中炫耀自己的智力。后来,我仔细看那即将完工的塑像。“这简直是一个罪犯的头像嘛。”我说。
“恰巧相反,”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一位天才的头像。”
我哈哈大笑,于是提出了一套理论,说天才和罪犯十分近似,二者都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
她告诉我,自从发表了有关苏联的演讲,她觉得自己已为社会所摈弃。我知道克莱既不是一个专写政治小册子的作家,也不是一个政治狂热者。“你已经写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报道了苏联的情况,那么,就到此为止了吧,”我说,“你何必一定要登上政治舞台呢?这样肯定要吃亏的。”
“我是靠演讲为生的,”她说,“一般人都不愿听真理,但我既然想到了什么说什么,那就只能宣传真理。再说,”她情不自禁地补充了一句,“我喜欢我那宝贝儿布尔什维克。”
“我那宝贝儿布尔什维克。”我重复了一句,大笑了起来。但是我觉得,实际上克莱的处世方法是清醒而现实的,因为,后来1931年我再遇见她时,她说她住在突尼斯郊外。
“可是,你为什么要住在那儿呢?”我问。
“那儿比较便宜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是去伦敦住,单凭我有限的这点收入,在布卢姆斯伯里我只能租两间小屋子,但是在突尼斯,我可以租一幢房子,雇几个仆人,还可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让小狄克在里面玩耍。”
小狄克十九岁那年死了,这对她是一个惨痛可怕的打击,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曾恢复过来。后来她皈依了天主教,一度进了修道院;她信仰宗教,我想只是为了要获得一些安慰。
有一次我在法国南部看见一块墓碑上嵌了一幅照片,上面是一个笑吟吟的十四岁小姑娘,下面刻了三个字:“为什么?”一个人在悲怆迷惘中,是不可能找到一个答案的。他只能做出一些错误的解释,给自己多添一些痛苦——然而,这并不是说,就没有一个答案。我不能相信,像某些科学家所说的那样,我们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或者是出于偶然的。生与死是如此绝对,又是如此不可调和,因此它们不可能是偶然的。
生与死的表现——天才的夭折、世事的动荡、残酷的屠杀、非常的巨变——似乎是空虚的、毫无意义的。然而这些事情的发生却证明了一点:冥冥中存在着一种绝对和确定的目的,它是我们的三维空间思想无法理解的。
有些哲学家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物质的某种形式的运动,而一切存在的物质又都是无增无减的。既然物质是运动,那么它就必须受因果定律的支配。假如我承认这一点,那么一切运动都是命中注定的。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现在搔搔自己的鼻子,不也和一颗流星的陨落一样是注定的吗?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树叶从树上落了下来,孩子摔了一跤:这些运动不都可以无限地回溯吗?难道它们不都是注定的吗?不都是可以永远发展下去的吗?树叶的飘落,孩子的跌跤:我们知道这一切的直接原因,但是我们不能追溯它们的开始,也无法推断它们的结局。
我并不教条式地信仰宗教。我的看法和麦考利[218]相似,麦考利说,16世纪的人和当代人所辩论的都是同样的宗教问题,并且辩论得既玄妙又尖锐,尽管知识丰富了,科学进步了,然而不论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没一位哲学家能够进一步说明这些问题的实质。
我既不相信,也不否定任何论点。可以凭头脑想象出的和可以用教学证明的,两者同样接近真理。我们不能永远通过推论去接近真理;推论需要具备逻辑性和可信性,而这就把我们束缚在一种几何形式的思想方法上。我们在梦中看见已死的人,以为他们是活着的,但同时又知道他们是死了的。梦境虽然缺乏理性,但难道就不具有可信性吗?有一些事情是超出理解范围的。我们怎能理解一秒钟的万万万分之一呢?然而,根据数学系统,这肯定是存在的。
随着年事的增长,我更多地体会到了信仰的意义。我们靠信仰生活,比自己所意识到的更多;我们靠信仰获得的成就,也比自己所意识到的更多。我相信,信仰是我们一切思想的先导。如果没有信仰,就不可能有假设、原理、科学或数学。我相信,信仰是思想的延展。有了信仰,我们才可以否定不可能的事情。否定信仰,等于反对自己,反对我们一切创造力的精神源泉。
我相信那些未知的事物,那些我们不能凭理智去了解的事物;我相信,那些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只不过是其他维度内的简单事实;在未知的领域中,存在着一种使我们达到美好境界的无限力量。
在好莱坞,我仍旧是那么孤独。我经常在自己的制片厂里工作,难得有机会遇见其他制片厂里的人,所以我不容易结识新的朋友。只有道格拉斯和玛丽可以解除我的寂寞。
他们俩婚后十分幸福。道格拉斯重建了原来的住宅,把家里布置得很漂亮,又添盖了好几间客房。他们生活得很奢华,仆人服侍得非常周到,菜肴烹调得非常精美,道格拉斯非常会做主人。
他在制片厂里建了很考究的住处,化装室旁边设有土耳其浴室,还有一个游泳池。他就在那儿招待一些知名人士,邀他们在制片厂里进午餐,领他们参观摄影棚,观看电影拍摄,然后请他们洗蒸气浴和游泳。他们浴后就坐在化装室里,裹着浴巾,挺像罗马参议员。
刚走出蒸气浴室,正准备跳进游泳池,就会被介绍给暹罗[219]国王,这确实是不寻常的。实际上有许多知名人士,我都是在土耳其浴室里第一次见到,包括阿尔巴公爵、萨瑟兰公爵、奥斯丁·张伯伦、维也纳侯爵、帕纳兰达公爵等。一个人被剥掉了一切世间名利的标志时,就可以估计出他真正的价值——阿尔巴公爵的地位就是这样在我心目中大大地提高了的。
每当这些显赫人物去见道格拉斯时,他总要请我去,因为他老是要把我当个宝贝似的献给客人。我们的习惯是这样的:洗完蒸气浴,大家在8点左右去玛丽·璧克馥和道格拉斯·范朋克的住所,8点半进晚餐,晚餐后再看一场电影。因此我没机会和那些客人熟悉。但是,偶尔由于范朋克家的应酬太多,我就把其中一部分客人邀到我家去。可是,说老实话,我不会像范朋克夫妇那样款待他们。
讲到招待显贵人物,再没有人比道格拉斯和玛丽更擅长了。他们对客人的那种亲热而又随便的态度,我怎么也没法学会。招待那些公爵时,头一天晚上当然总听到他们很正式地称呼公爵为“阁下”,但是不用过多久,“阁下”已经变成亲热的“乔吉”或“吉米”[220]了。
宴会上,道格拉斯的小杂种狗常常跑了出来,这时道格拉斯显得那么潇洒,总是叫它表演一些招笑的小把戏,而这就使原来可能会令人感到拘束的气氛变得活跃了。我常常听到客人悄声夸赞道格拉斯。女士们也在背后说:“多么可爱的人儿啊!”道格拉斯确实是像她们所说的那样。再没有谁比他更会讨她们的欢喜了。
但是有一次连道格拉斯也失败了。这里我不便指名道姓,因为我所说的人属于上流社会,拥有许多高贵的头衔。为了款待他们,道格拉斯已经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主宾是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为了要讨他们的欢喜,凡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都做了。先是让他们乘了私家游艇去卡塔利娜岛捕鱼,道格拉斯事先吩咐在那里杀了一头鹿,把它沉到海里去吸引鱼群(但是结果他们一条鱼也没捕到),然后是在制片厂的场地上举行牛仔竞技表演。颀长美丽的新娘虽然温和有礼,但始终非常缄默,没有什么兴致。
每天晚上,道格拉斯都在筵席上竭力招待她,尽管他热情洋溢、语言风趣,但怎么也没法使她鼓起兴致。第四天晚上,道格拉斯把我拉到一边。“她可把我难倒了,我怎么也没法引她谈话,”他说,“所以今天晚上我把你安排在她旁边。”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了:“我已经告诉她,你非常聪明有趣。”
道格拉斯这样给我做了宣传,我就座时很担心,就好像是一个伞兵准备跳伞似的。我想,还是采取秘密谈话的方式吧。于是我从桌上拿起了餐巾,把身子凑近那位夫人,悄悄地对她说:“鼓起兴致来吧。”
她转过头来,没十分明白我说的话:“您说什么?”
“鼓起兴致来吧!”我含混地重复了一句。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鼓起兴致来?”
“是呀。”我回答说,把膝上的餐巾铺好,眼睛向前望着。
她停了一下,向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您为什么这样说呀?”
我想,现在机会来了。“因为您非常忧郁,”不等她回答,我又接下去说,“您瞧,我是有吉卜赛血统的,懂得这类的事情——您是在哪个月出生的?”
“4月。”
“这就对啦,是白羊座嘛!我明白了。”
她高兴了,这样一来她就显得很可爱了。“明白什么了?”她笑着说。“这个月里,您的精、气、神都处于低潮。”
她思索了一会儿:“真了不起,您能看出这一点。”
“只要直觉敏锐,这是挺简单的——这会儿您的心情很不愉快呢。”
“外表上看得出来吗?”
“也许,其他的人看不出来。”
她笑了笑,接着考虑了一下,然后心事重重地说:“真奇怪,您算出来了。可不是,实际上正是这个情形。我现在非常愁闷。”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情:“这是您心情最不好的一个月。”
“我感到非常沉闷,觉得没有一点希望了。”她接下去说。
“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说到这儿,不知道再讲一些什么才好。
她伤心地继续说:“我真想出走——只想避开一切事务,躲开所有的人……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找一个工作——做一个临时电影演员,但是,这样又会使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人难堪,他们的地位太高了,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她在谈话中用了“他们”,但是我知道,这当然是指她的丈夫。这时我慌了,我不再装作是在秘密谈话,我开始严肃地劝告她,而所说的当然都是一些老生常谈。“出走没用,责任是永远回避不了的,”我说,“生活是欲望的表现,一个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所以,千万不要冒失——您会为这种事懊悔一辈子的。”
“我想,您这话说得对,”她忧郁地说,“无论如何,和一个能理解的人聊一聊,我心里舒畅多了。”
道格拉斯正在和其他客人闲谈,时不时朝我们这里瞟上一眼。这时她望向他笑了笑。
饭后,道格拉斯把我拉到了一边:“你们俩到底是在谈些什么呀?我以为你们都要把对方的耳朵咬下来了!”
“哦,只不过是谈一些日常的大道理罢了。”我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