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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许多知名人士,都在这时参观了我们的电影制片厂,这些人当中有梅尔巴[100]、利奥波德·戈多夫斯基[101]、帕德雷夫斯基[102]、尼金斯基[103]和巴甫洛娃。

帕德雷夫斯基有一种迷人的魅力,但同时又有一种庸俗的气质,一种过分自高自大的神态。他的外表让人印象深刻:头发很长,斜搭在嘴唇上边的胡子让他显得严肃,下巴上那撮小胡子使我隐约觉察出他有一种神秘的虚荣感。每次他开演奏会,大厅里的灯光暗淡下来,气氛阴郁森严,他要在琴凳上坐下时,我总觉得,有人会抽掉他屁股底下的凳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在纽约丽兹酒店里遇见他,向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是否准备在纽约演奏。他庄重地说:“在为敝国政府公务外出期间,我是不举行演奏会的。”

后来帕德雷夫斯基当了波兰总理,但是我对此事和克里孟梭[104]有同感,克里孟梭在即将签署《凡尔赛和约》的一次会议上对帕德雷夫斯基说:“像您这样一位天才艺术家,怎么会不惜降低身份,搞起政治来了?”

伟大的钢琴家利奥波德·戈多夫斯基身材矮小,圆圆的脸上老是堆满了笑,显得那么朴实和幽默。他去洛杉矶开完演奏会,在当地租了一所房子住下,我常常去看他。星期日,我有幸去听他练琴,看他那双特别小的手施展出高超的技巧,是那么灵活。

尼金斯基和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演员也来电影制片厂参观。他是一个神情严肃、长相漂亮的人,高高的颧骨、忧郁的眼睛,好像一个俗家打扮的僧侣。当时我们正在拍《疗养》。他坐在摄影机后面看我拍戏,我觉得那场戏挺逗笑,但是他却一直板着脸。其他的人看了都大笑,唯独他越来越忧郁。临别前他走过来和我握手,只淡淡地说他非常欣赏我的演技,问可不可以再来参观。“当然欢迎。”我说。此后两天里,他又那样愁眉苦脸地看我拍戏。到了最后一天,我关照摄影师别在摄影机里装胶片,因为知道,受了尼金斯基的忧郁的影响,我那些逗笑的动作是做不好的。然而,每天看完以后,他总要赞扬我几句。“您的喜剧是芭蕾舞型的,您是一位舞蹈家。”他说。

我还没看过俄罗斯芭蕾舞团,也没看过其他芭蕾舞团的演出。但是,就在那个周末,我被邀请去看一场午后演出。

到了剧院,佳吉列夫[105]出来欢迎我;佳吉列夫是一个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人。他表示抱歉,唯恐那天演出的节目我不太喜欢。“可惜演的不是《牧神的午后》,”他说,“我想您喜欢看那个。”接着他就转身对经理说:“告诉尼金斯基,休息后咱们演《牧神的午后》给夏洛[106]看吧。”

第一场芭蕾舞剧是《山鲁佐德》[107]。我对它不大满意。动作太多了,舞蹈太少了,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108]的音乐又有那么多重复。但接下来是尼金斯基跳双人舞,他一出场,我就像触了电一样。世界上的天才我见过少数几位,其中一位就是尼金斯基。他像是一位仙人,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忧郁的表情给人一种超凡出世之感;每一个动作都富有诗意,每一次跳跃都能引发我离奇的幻想。

他此前关照佳吉列夫在休息时间带我到他的化装室去。我到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对于伟大的艺术,不能够单凭使劲扭自己的手指,或用什么语言来表示欣赏。我只默默地坐在他的化装室里,留神看镜子里那张奇怪的脸,看他在脸颊上画绿色的圈儿,装扮成牧神。他不善于敷衍应酬,只问了一些有关我的电影的无关紧要的话,而我也只能简单地答复他。休息时间结束,催场铃响了,我说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别走,别走,还早着呢。”他说。

这时有人敲门:“尼金斯基先生,序乐奏完了。”

我露出了着急的神色。

“没关系,”他说,“时间还多着呢。”

我感到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还是先走吧?”

“不,不,让他们再奏一次序乐。”

最后佳吉列夫冲进了化装室:“上场吧,上场吧!观众们已经在鼓掌了。”

“让他们等着好啦,这样更有趣。”尼金斯基说,接着又泛泛地问了我一些话。

我觉得很窘。“我可真得回到我的位子上去了。”我说。

在《牧神的午后》中,尼金斯基的演技是空前绝后的。他所创造的神奇的世界、在美丽的树林阴影中藏身的悲哀的幽灵、在神秘气氛中四下徜徉的热情与忧郁之神:所有这一切的情趣,他好像毫不费力,只用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就表达出来了。

六个月以后,尼金斯基疯了。那天下午,在他的化装室里,他让观众们等候他出场时,他已经微露出精神失常的迹象。我亲眼看见,一个极度敏感的心灵,怎样开始离开这个被战争的残酷破坏了的人间,进入另一个他自己梦想的世界。

达到任何一门艺术崇高境界的人都是罕见的。巴甫洛娃就是这样一位罕见的艺人。她的表演总是深深地打动了我。她的艺术虽然闪耀着灿烂的光辉,但同时又具有一种淡薄而鲜艳的色彩,娇柔得就像一片白玫瑰花瓣一样。她舞蹈时的每一个动作都恰恰保持着重心。她出场的时候,无论多么愉快和媚人,但我看了总是想哭。

我是在“帕芙”(巴甫洛娃的朋友都这样称呼她)来好莱坞环球电影制片厂拍一部新片的时候和她认识的,此后我们就成了知己。可惜旧式摄影机的速度无法拍出她舞蹈中的抒情趣味,因此她那伟大的艺术失传了。

有一次,为表示感谢,俄国领事馆设宴招待巴甫洛娃,我也参加了。那是一次国际友人的宴会,场面很隆重。来宾在席上一再祝酒,发表讲话,有的人说法语,有的人说俄语。英国来宾被邀请发言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轮到我讲话之前,一位教授用俄语发言,盛赞巴甫洛娃的艺术。他一时热泪盈眶,随即走到巴甫洛娃跟前,热情地吻她。我心想,下面我无论怎样表述,总是难以出彩的了,于是我站起来说,由于我的英语不足以形容巴甫洛娃艺术的伟大,我要用中国话来讲。接着我就胡乱地说了一通中文,也仿效那位教授把声音越提越高,最后比那位教授更加热情地吻巴甫洛娃:我把一块餐巾罩在我和她的头上,不停地吻她。来宾哄堂大笑,打破了席上严肃的气氛。

莎拉·伯恩哈特[109]在奥尔菲姆歌剧院演出。当然,她年事已高,已经到了艺术生涯行将结束之时,所以我无法对她的演技做出正确的评价。然而,杜丝[110]来到洛杉矶时,虽然也已经衰老,舞台生涯即将结束,但她那天才的光辉并未因此而暗淡下去。那次陪她演出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意大利剧团。一个漂亮的青年男演员在她出场前已做了非常出色的表演,成功地占据了舞台中心。杜丝怎样才能胜过这个演技精湛的青年人呢?我不禁猜想。

这时,从舞台左边,杜丝毫不引人注意地穿过一条拱道出场。她在一架大钢琴上的一篮白菊花后面站住,开始很悠闲地重新整理那些花朵。大厅中飘过了轻微的惊叹声,我的注意力立即离开了那个青年演员,集中在杜丝身上。这时她既不去看那青年演员,也不去理会其他的角色,只管安静地整理那些花朵,并把她带来的几朵花添了进去。她把花整理好了,慢慢地走到斜对面舞台的外角,坐在炉边一张安乐椅上,望着壁炉里的火焰。有一次,只有那一次,她望了望那个青年,于是一切人类的智慧与精神的苦痛都在那一顾盼中流露了出来。然后,她一面继续聆听,一面烤着手——多么美丽和灵敏的一双手啊。

男演员先说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话,随后,她一面瞧着炉火,一面平静地叙述。她说话时,毫无一般演员那种矫揉造作的姿态,她的声音仿佛是从悲哀的热情的余烬中发出来的。我一句话也听不懂,然而,我意识到,我正面对着一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最伟大的演员。

与赫伯特·比尔博姆·特里[111]爵士配戏的女主角康斯坦斯·科莉尔[112],接受了三角电影公司的聘请,和赫伯特合拍电影,扮演麦克白夫人。记得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有好多次在陛下剧院的顶层楼座看她的戏,对她在《不朽城》中的表演,以及在《雾都孤儿》中扮南茜[113]的演技,钦佩到了极点。有一天在利维咖啡馆里,看到一张送到我桌上的条子,说科莉尔小姐想要见我,问我是否可以到她桌上去时,我就很高兴地过去了。自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们的交情始终不衰。康斯坦斯秉性忠厚,赤诚待人,并且热爱生活。她还喜欢给人介绍朋友。她想让我认识赫伯特爵士,还要我见见一个叫道格拉斯·范朋克[114]的青年,说我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

据我所知,赫伯特爵士是英国戏剧界的一位巨擘,也是技术最精湛的一位演员,他不但能激发观众的思想,还能掌握他们的情绪。他演《雾都孤儿》里的费金[115],又是招人笑,又是叫人害怕。他能很容易地造成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他只要用一只烤面包的叉,玩笑般轻轻地戳一戳小活闪[116],观众们看了就会毛骨悚然,特里对人物的构思设想,永远出色过人。他扮演的滑稽的斯文加利[117]就是一个例子;他能使观众相信真有这样一个古怪人物,并且能使这个人物具有幽默感与诗意。剧评家说他过分强调了独特风格,这话也对,但是他会很有效地利用这些独特风格。他的演技是十分现代的。他对《恺撒大帝》的理解也是独出心裁的。他演葬礼那场中的马克·安东尼[118]时,并不像其他演员那样向一群人慷慨陈词,而是透出了冷漠和轻蔑,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只敷衍了事地说上一席话。

我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时,就看过赫伯特爵士许多拿手戏,所以,康斯坦斯单约赫伯特爵士和他女儿艾丽斯吃饭,邀我去作陪时,我非常兴奋。我们约好在亚历山大酒店赫伯特爵士的房间里会面。我故意晚一点去,希望康斯坦斯先到那里,否则单独见面我会感到紧张,但是,当赫伯特爵士叫我进他的房间时,那里除了他以外,只有他的影片导演约翰·爱默生一人。

“啊,进来,卓别林,”赫伯特爵士说,“我从康斯坦斯那里久闻大名!”

他向我介绍了爱默生,然后解释说,他们刚刚在研究《麦克白》里的几场布景。不一会儿,爱默生走了,我忽然羞涩起来。

“很抱歉,让您等着,”赫伯特爵士坐在我对面一张安乐椅里说,“我们刚才在讨论怎样为女巫那场戏加强效果。”

“哦——哦。”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如果在气球上挂些薄纱,让它们飘在空中,那场的效果会更好。您以为怎样?”

“哦——哦……太妙啦!”

这时赫伯特爵士不再往下说了,他朝我望了望:“您的事业非常顺利,对吗?”

“这算不了什么。”我含糊不清地说,好像是在道歉。

“可是,现在您举世闻名了!在英国和法国,士兵们还唱您的歌呢。”

“有这样的事?”我假装不知道。

他又朝我望了望——我看出来,他对我有了一些看法,脸上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接着,他站起来了:“康斯坦斯还不来。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她有什么事情。现在让您见见我的女儿艾丽斯吧。”他说着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我舒了一口气,因为想到来的是一个孩子,像我这样低水平的人就可以和她谈谈学校和电影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走进了房间,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烟嘴,用宽亮低沉的声音说:“您好,卓别林先生。大概,我是世界上唯一不曾看过您电影的人吧。”

我惶窘地笑着点了点头。

艾丽斯长得像个斯堪的纳维亚人,金色短发,小翘鼻子,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那年她刚十八岁,样子非常吸引人,带有五月市[119]那种浮华的气息,她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出版了一本诗集。

“康斯坦斯老是谈到您。”她说。

我又惶窘地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赫伯特爵士回来了,说康斯坦斯因为要试戏装不能来了,我们不要等她吃饭了。

天呀!和这两个陌生人一起,这一晚叫我怎样过呀?我心里十分着急,跟着他们默默地走出房间,默默地走进电梯,默默地步入餐厅,在桌前坐下,仿佛我们是刚送完了殡回来的。

可怜的赫伯特爵士和艾丽斯竭力找话说。但不久艾丽斯死了这条心,向椅背上一靠,四面打量那间餐厅。我只巴望快点上菜,吃菜可以有助于缓解我极度紧张的情绪……父女俩交换了几句话,接着就谈到法国南部、罗马和萨尔茨堡——问我是否到过那些地方,问我是否看过马克斯·莱因哈特导演的戏。

我表示遗憾地摇摇头。

赫伯特爵士仔细地打量我:“我看,您应当出去旅行。”

我告诉他,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旅行,接着我说:“您瞧,赫伯特爵士,我的成功来得太突然了,我简直没时间跟上它,但是,早在十四岁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看过您演斯文加利,演费金,演安东尼,演福尔斯塔夫[120],有的我看过好多次,打那时候起,您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没法想象您下了台是什么样子。您是一位传奇人物。今天晚上,和您一起在洛杉矶吃饭,这件事使我太激动了。”

赫伯特爵士被我的话感动了。“真的呀!”他重复说,“真的呀!”

打那天晚上起,我们就成了知己。赫伯特爵士偶尔来看我,于是我们三个人,赫伯特、艾丽斯和我,就一起共进晚餐。有时候康斯坦斯也来了,我们就一同去维克多·雨果餐馆,一边喝咖啡,一边听那缠绵悱恻的室内音乐。

我已经从康斯坦斯口中,听到了许多有关道格拉斯·范朋克的描绘:他是如何风趣,如何有才华,不但个性富有吸引力,而且茶余饭后还能谈笑风生。那时候,我并不喜欢才华外露的年轻人,尤其不喜欢茶余饭后喋喋不休的人。但是,有一天几个人约好在道格拉斯家里聚餐。

后来道格拉斯和我都谈起过那天晚上的情景。赴席之前,我曾向康斯坦斯推说身上不快,但是她无论如何要我去。于是我决定假装头痛,准备早些离开那儿。范朋克说,那天他也感到紧张,听到门铃响时,赶快跑进地下室,那里有一张台球桌,他就打起了台球。但是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做了一辈子亲密的朋友。

道格拉斯之所以能赢得公众的喜爱,并非出于偶然。他在电影里体现出的精神,那种乐观心情和必胜信念,都是十分投合美国人的趣味的,也可以说是投合各国人的趣味的。他有一种不平凡的吸引力与风趣,以及一种真挚的、童稚的热情,并以这一切感染了观众。和他熟悉后,我发现他是绝对诚实的,因为他承认自己喜欢做一个势利小人,还说凡是事业上成功的人都对他有吸引力。

虽然道格拉斯已经走红,但是他总是盛赞别人的才能,而对自己的成就表示谦虚。他常常说我和玛丽·璧克馥是天才,而他只是小有才能而已。当然,实际并非如此;道格拉斯是有创造力的,也是有气魄的。

道格拉斯为拍摄《罗宾汉》特地辟了一片十英亩的场地做布景,城堡上面是巨大的堞口,外面是吊桥,比真正的城堡要大得多。他得意扬扬地领我去看那吊桥。“壮观呀,”我说,“要是我的喜剧片用这个布景开场,那该有多妙呀:放下吊桥,然后,我抱出我的猫儿,再把牛奶拿进去。”

他的朋友从牛仔到国王,形形色色都有,而他对这些人个个都感兴趣。甚至对他的牛仔朋友查理·麦克,那个油嘴滑舌、废话连篇的家伙,他也非常感兴趣。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查理常常会在门口装腔作势地说:“瞧这个地方,可真不错呀,道格拉斯。”接着他又向餐厅里东张西望:“可惜呀,从桌子跟前到壁炉那儿太远了,吐痰不方便呀。”说到这里,他蹲下身来,说他妻子怎样控诉他“虐啊……待”,要和他“离啊……婚”。“我说,法官呀,讲到虐啊……待,我整个身体也斗不过那女人的一根小指头呀。再说,无论是哪个家伙,放起枪来谁也别想比得上那个娘儿们。她呀,能叫我在我们家那棵老树后面跳来跳去,东躲西闪,到后来呀,你能透过那些窟窿眼看到树的另一面!”我感觉到,查理说的那套荒诞无稽之谈,是在去道格拉斯家之前排练过的。

道格拉斯的住宅以前是给猎人住的,那是一座外表相当寒碜的二层小屋,盖在一片丘陵上,现在那儿叫贝弗利山,而当时则是布满残梗断株、四面一片荒瘠的丘陵。碱质土壤和山艾树散发着强烈的辛辣气味,闻了嗓子里干燥,鼻孔里发酸。

在那个年代,贝弗利山看上去像是一片荒废的地产投资区。条条小路隐没在旷野中,空悠悠的街道上只看到一些电灯柱子和白色灯罩,多数灯罩已经残缺,被客栈里的醉汉开枪击碎了。

道格拉斯·范朋克是第一个在贝弗利山定居的电影明星,他常常邀我去他家度周末。深夜我在卧室里听到成群去垃圾箱里抢食的山狗在嗥叫。那嗥声仿佛钟鸣,凄厉而可怕。

平时经常有两三个助手住在道格拉斯那儿:给他写电影剧本的汤姆·杰拉蒂、前奥林匹克运动健将卡尔,此外还有两个牛仔。我同汤姆和道格拉斯的交谊,有些像三个火枪手的关系。

每逢星期日早晨,道格拉斯总要事先备好一队矮种马,我们天不亮就起身,骑马越过山地去看日出。牛仔拴好马,生起营火,准备好咖啡、烤饼和咸肉。我们看日出时,道格拉斯总是高谈阔论,而我总是在一边开玩笑,埋怨夜里没睡好,说看日出还需要有几个女性一起。然而,那样早骑马出去遨游,确实富有浪漫色彩。只有道格拉斯能强迫我骑马,尽管我再三埋怨,说人们不该过分爱怜这牲口,还说马是下贱的、倔强的、笨拙的。

道格拉斯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离了婚。每天晚上他都要邀一些朋友去吃饭,其中有他正在狂恋的玛丽·璧克馥。他们俩对恋爱一事也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我常常劝他们宁可同居,不要结婚,不必受形式的拘束,但是他们不同意我这种违反常规的想法。由于我曾经竭力反对,最后他们结婚时请了所有的朋友,单单没有请我。

在那些日子里,我和道格拉斯常常侈谈哲学,我总认为人生是空虚的。但是道格拉斯相信,我们的生命是上天注定的,我们的一生是负有重大责任的。每当道格拉斯谈神秘的哲理谈到热情激动时,我就觉得他可笑。记得,一个很热的夏夜,我们俩爬上了大水塔的顶端,一边坐在那儿谈天,一边欣赏贝弗利荒野瑰丽的景色。月亮晶莹灿亮,群星闪耀着神秘的光辉,我谈到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看呀!”道格拉斯热情激动地说着向天空比画了一个弧形,“瞧那月亮!再瞧那千千万万的星!世间之所以有这一切美丽的景象,肯定存在着一个理由吧?这一定是为了要完成一种天命!这一定是为了要达到一个美好的目的,而你我就是实现这一目的的一部分呀!”说到这里,他向我转过身,突然兴奋起来:“上天为什么会赋予你这种才能,让你利用电影这一神妙的工具,让全世界千千万万人都看到你?”

“又为什么把这工具送给了路易斯·伯特·梅耶[121]和华纳兄弟电影公司?”我接过来说。道格拉斯听了大笑起来。

道格拉斯醉心于浪漫情调,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我到他那儿去度周末,有时候凌晨3点睡得正熟,突然被吵醒,我透过浓雾,只见一支夏威夷乐队正在草地上向玛丽演奏小夜曲。那情景是动人的,然而,除非亲自参与其事,否则很难体会到其中的情趣。正是由于这些孩子气的性情,大家都觉得道格拉斯可爱。

道格拉斯爱玩耍作乐,养了许多狼狗和警犬,出去时就让它们蹲在“凯迪拉克”牌敞篷汽车的后座上。他就是喜欢这一类的玩意儿。

好莱坞很快就变成了作者、演员和其他知识分子的圣地。许多知名作家,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吉尔伯特·帕克[122]爵士、威廉·约翰·洛克[123]、雷克斯·比奇[124]、约瑟夫·赫格谢默[125]、萨默塞特·毛姆、古韦纳尔·莫里斯[126]、伊瓦涅斯[127]、艾莉诺·格林[128]、伊迪斯·沃顿[129]、凯瑟琳·诺里斯[130],以及其他许多人。

萨默塞特·毛姆从来没有住在好莱坞写文章,但是他所写的电影故事极受好莱坞欢迎。有一次他在好莱坞住了几个星期,然后去南太平洋诸岛,在那里写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后来,在筵席上,他给我和道格拉斯讲了一篇故事《萨迪·汤普森》,据他说,那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后来被改编成《雨》。我一直认为《雨》是一个最完美的剧本。戴维森牧师和他的妻子都是形象非常生动的人物,他们比萨迪·汤普森更有趣。如果戴维森牧师一角能由赫伯特爵士扮演,那部电影该有多么精彩!他会把这个角色演得文雅、冷酷、油滑、可怕。

在好莱坞那种环境里,竟然会有一家规划凌乱、设备简陋、仓库似的好莱坞酒店。这酒店一跃成名,正像一个村姑喜出望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一样。房价异常昂贵,因为从洛杉矶通往好莱坞的公路几乎没法通行,而一般文坛名流又都要住在电影制片厂附近。凡是到过那家酒店的人都会茫然失措,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艾莉诺·格林在那家酒店里包了两间卧房,把一间改为客厅,她先把一些枕头包上浅色的布,再把它们铺在床上,这样那张床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沙发。她就在这间房间里招待客人。

我第一回见到艾莉诺,是她宴请十个客人的那一次。我们去餐厅之前,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喝鸡尾酒,客人中我是第一个到的。“啊,”她双手捧住我的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让我仔细看看你。多么奇怪啊!我还以为你的眼睛是褐色的呢,没想到完全是蓝色的呀。”虽然一瞬间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但后来就觉得她很可爱了。

艾莉诺是英国上流社会的典型人物,然而她的小说《三星期》却震撼了爱德华七世的英国社会。小说中的主角保罗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英国人,他和一位王后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王后先爱过他,后来才嫁给了那个年老的国王。当然,那个小太子实际是保罗的儿子。其他客人还没来时,艾莉诺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里,那儿四壁挂满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年轻英国军官的照片。她一挥手说:“瞧这些都是我的保罗呀。”

她很喜欢玩魔术。记得一天下午,玛丽·璧克馥说感到很疲劳,但是又睡不着。当时我们都在玛丽的房间里。“指给我看哪一面是北方。”艾莉诺吩咐。接着她就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玛丽的额上,反复说:“现在,她睡熟了!”道格拉斯和我悄悄地走过去,看了看玛丽,她的眼睫毛还在微微颤动。事后玛丽告诉我们,她当时不得不假装睡熟,并且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因为艾莉诺一直留在房间里守着她。

一般人都以为艾莉诺容易激动,其实她倒是最冷静的。然而,设想电影里的恋爱故事时,她却天真得像个小姑娘一样:女人总是把睫毛偎贴在情人的面颊上,或是在虎皮毯上做出一副愁怨的样子。

她给好莱坞写的三部曲,一部比一部更短促。第一部叫《三星期》,第二部叫《他的一小时》,第三部叫《她的片刻》。《她的片刻》含意很微妙。小说讲到一位大家闺秀(由葛洛丽亚·斯旺森扮演)即将出嫁,但那男人并不是她所爱的。当时他们俩在热带丛林里建了一个观察哨。有一天她独自骑马出去,由于对植物学很感兴趣,所以下马去仔细看一朵罕见的花儿。她刚向花俯下身子,一条极毒的蝮蛇突然蹿了出来,对准她的胸部咬了一口,葛洛丽亚捂着胸部狂喊,那个她真正喜爱的男人(由英俊的汤米·米恩扮演)恰巧从附近走过,听见了她的喊声。他赶快从丛林中跑了出来:“怎么回事?”

她指着那条毒蛇:“我被它咬了!”

“咬了哪里?”

她指了指她的胸部。

“那是最毒的呀!”汤米说,他当然指的是那条蛇,“快,必须急救!一刻也不能耽搁!”

一般会用止血带,即用一条手帕缚在被咬伤处的周围,以阻止毒汁进入血液循环,但那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离医生住的地方有好几英里路。他突然把她抱起,扯掉了她的衬衫,她光艳白皙的肩膀露了出来,然后他把她扭转了身,以免被摄影机拍到,接着就俯身凑向她,去吮那毒汁,边吮边吐。由于这样的吮吸治疗,她终于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