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卓别林自传》 > 正文 十

我一路上忐忑不已,最后到了洛杉矶,在一家叫“大北”的小酒店里开了一间房。第一天晚上,我的假日是像工作日那样度过的。我去卡诺剧团从前演出的皇后剧院看第二场戏。检票员认出了我,走过来对我说,塞内先生和梅布尔·诺曼小姐坐在后面两排,问我可要和他们坐到一起去。我很激动,大家悄声简短介绍了以后,就一起看戏。散了场,我们沿主街走了几步,在一家德式地下餐馆里吃饭。塞内先生看到我那么年轻,感到很惊奇。“我还以为你年纪要大得多呢。”他说。我觉出他对我有点不放心,就很着急,因为想起塞内的喜剧演员都是一些样子挺老的人。弗雷德·梅斯已经五十岁开外,福特·斯特林也四十多岁了。我回答说:“我化装后可以要多老有多老。”但是梅布尔·诺曼的态度使我心定了一些。其实,即使当时对我有什么看法,她也不会表示出来。塞内先生说我不必立即开始工作,但是应当先到伊登代尔的电影制片厂去,熟悉一下那里的人。我们离开餐馆,一起匆匆跳上了塞内先生那辆漂亮的跑车,我被送回了酒店。

第二天早晨,我乘电车去洛杉矶郊区的伊登代尔。那是一片尚未定型的地方,它好像自己还没打定主意,究竟是要做一个普通的住宅区,还是要成为一个半工业区。那儿有几处堆积木材和抛弃废铜烂铁的地方,此外还有几座看来是无人管理的小农场,面朝公路的地方盖了一两间木头房子的商店。经过多次询问,我走到基斯顿电影公司的对面。制片厂占地一百五十英尺见方,外面围了一道绿色的栅栏,里面是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要进去的话,必须先走完一条花园里的小路,穿过一所平房——那片地方,看来和伊登代尔一样,也是不曾定型的。我站在对面公路上向它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考虑到底要不要进去。

午饭时间到了,我看着那些演员,男的,女的,都不曾卸装,还有基斯顿警察[73],一起从平房里拥了出来。他们穿过公路,走进一家小卖部,出来时都吃着三明治和热狗。一些人扯着粗嗓子追着另一些人大声喊:“喂,汉克,加油呀!”“叫斯利姆赶快呀!”

我忽然难为情起来,赶快走到路拐角,离远点的地方,留心看塞内先生或者诺曼小姐会不会从平房里出来,但是我没看见他们。我在那儿站了半小时,然后决定回酒店去。当时要我走进制片厂,去面对那伙人,是一件没法办到的事。接连两天,我都是已经走到了制片厂外面,但是没勇气进去。到第三天,塞内先生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我只得找了个理由。他说:“这就来吧,我们等着你。”于是我去到那里,大着胆子走进那所平房,说我要见塞内先生。

塞内见我去了很高兴,立即把我带到制片厂里。我完全被那里的情景吸引住了。柔和的光线均匀地布在整个布景上。日光从一幅幅宽阔的白色亚麻布上折射下来,被分散开,给每样东西增添了一种虚无缥缈的色彩。这样分散光线,是为了在日光下拍电影。

塞内给我介绍了一两位演员,这时我对拍电影的过程产生了兴趣。一排并列着三个布景,三个喜剧剧组正分头在拍电影。那情形就好像是在看世界博览会一样。一个布景里,梅布尔·诺曼正在一边乒乒乓乓捶门,一边叫喊:“让我进来呀!”接着摄影机停下了,一场戏拍完了——我没想到,电影是这样零七碎八地拍成的。

我要接替的那位主要演员福特·斯特林,这时候正在另一个布景里拍电影。塞内先生把我介绍给他。福特即将脱离基斯顿,去和环球组建自己的电影公司。他非常受观众欢迎,制片厂里所有的人都跟他要好。他们围着他的布景看,对他热情地笑着。

塞内把我拉到一边,向我解释他们拍电影的手法:“我们没有电影剧本——我们想到了什么笑料,就随故事的自然发展演下去。最后形成一个追赶打闹的场面,这就是我们的喜剧主要的结构。”

这个方法很有启发性,但是我个人厌恶追赶打闹的场面。这种演法会埋没演员的个性;虽然我对电影一行懂得极少,但是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比个性更为重要。

那天,我从这个布景走到那个布景,看几个剧组怎样拍电影。他们好像都在模仿福特·斯特林。这使我很烦恼,因为福特的风格和我的不一样。他扮演一个处境尴尬的荷兰人,在整场戏里都说带有荷兰口音的话,临时编词,这很招人笑,但一经拍成默片,效果就不够理想了。我不知道塞内要我怎样演。他看过我的戏,一定知道我不适于福特那一类型的喜剧;我的风格恰巧和他的相反。然而,在这个制片厂里,每一个故事、每一个镜头,都是有意或无意地为福特·斯特林设计的;就连罗斯科·阿巴克尔也在走斯特林的路子。

这个电影制片厂从前显然是一片农场。梅布尔·诺曼的化装室设在旧平房里,隔壁的另一间房是给普通女演员化装用的。平房对面的建筑,从前肯定是个谷仓,现在改成了统间化装室,在里面化装的是一些小演员和基斯顿警察,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前演马戏的丑角或职业拳击手。分配给我的是麦克·塞内、福特·斯特林和罗斯科·阿巴克尔等主角演员用的化装室。那是另一个谷仓式的建筑,从前也许是存放马具的地方。除梅布尔·诺曼以外,还有几个美丽的姑娘。那里有一种美与丑混合而成的奇特无比的氛围。

接连好几天,我一直在制片厂里到处溜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始拍戏。我偶尔看见塞内走过,但是他总是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我。我感到很不安,担心他会后悔邀请我加入基斯顿,所以我神经上就一直很紧张。

每天,我心情的好坏都由塞内决定。如果他碰巧看见了我,朝我笑一笑,这就给我增添了希望。厂里其他人都对我抱一种观望的态度,但是,我觉得,也有人在怀疑我代替福特·斯特林是否能够胜任。

星期六到了,塞内显得十分亲切。他说:“到办公室领你的薪水去。”我对他说,我更急于要工作。我很想和他谈一谈有关模仿福特·斯特林的问题,但是他打断了我的话,说:“别着急,咱们以后再谈。”

九天过去了,一直这样闲着,我紧张得很痛苦。但是福特总是安慰我,下班后他有时候让我搭他的车到闹市区,我们一起在亚历山德里亚酒吧喝酒,和他的几个朋友碰头。他有一个朋友,叫埃尔默·埃尔斯沃思,我起先很不喜欢他,觉得这个人相当粗俗。他老是半开玩笑地讥刺我:“我知道你要顶福特的位子了。可是,你能逗人笑吗?”

“这我不敢夸口。”我尴尬地说。他这样取笑,我感到很窘,尤其是当着福特的面。幸而福特很客气,他用这两句话给我解了围:“你没看到他在皇后剧院扮演酒鬼吗?非常逗人笑。”

“可是,他还没把我逗笑过呢。”埃尔斯沃思说。

埃尔斯沃思是个大块头,浑身臃肿,像是患了腺体肥大。他带着一副愁闷和猥琐的神情,有一张光溜溜的脸、一双忧郁的眼睛、一张皮肤松弛的嘴,一笑就显出缺了两颗门牙。福特还一本正经地悄声告诉我,他是一位文学、经济和政治学权威,是美国知识最渊博的人,并且富有幽默感。然而我却不能欣赏他的这些优点,总是设法躲开他。可是,一天晚上,在亚历山德里亚酒吧里,他说:“这个英国佬已经开始拍戏了吗?”

“还没开始。”我惶悚不安地笑着说。

“我说,你最好是能逗人笑呀。”

这位先生几次挖苦我,这时我以牙还牙地说:“是呀,如果我能够有一半像您的长相这样逗人笑,那么我就成功啦。”

“哎呀!这句俏皮话可真够挖苦的,对吗?单凭这句话,我就得请他喝一杯。”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塞内出去拍外景,梅布尔·诺曼和福特·斯特林的剧组也都跟着去了,电影制片厂里没剩下几个人。地位仅次于塞内的基斯顿总导演亨利·莱尔曼先生准备拍一部新片,要我在里面扮演一个新闻记者。莱尔曼这个人很虚荣,因为自己导演了几部成功的喜剧片,就沾沾自喜。他老是说他不需要什么个性,说他的影片能招笑,完全依靠剪辑的技巧。

我们没有电影故事,需要用一些喜剧手法来拍一部关于印刷厂的纪录片。我穿了一件大礼服,戴了一顶大礼帽,贴上了两撇翘胡子。我们已经要开拍了,莱尔曼还在想笑料。我那时刚到基斯顿,当然很热心,想要给他出点主意。但是,我与莱尔曼之间就此产生了矛盾。在会见报馆编辑的那一场戏里,我加进了所有我能想得出的点子,甚至给剧组里其他人出主意。虽然拍这部影片只花了三天时间,但是我认为我们拍了一些非常逗笑的镜头。然而,当我看到成片时,我伤了心。剪辑的人剪去了所有招笑的地方,把影片割裂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许多年后,亨利·莱尔曼自己说了出来,是他故意给剪去的,因为按照他的说法,他认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我和莱尔曼拍电影的第二天,塞内拍完外景回来了。福特·斯特林占了一片场地,阿巴克尔占了另一片场地,三个剧组同时拍戏,到处都挤满了人。我穿着平时穿的衣服,没什么事情可做,就站在塞内看得见的地方。他站在梅布尔身边,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正在仔细打量一个酒店大堂的布景。“咱们现在需要一点笑料呀,”他说,接着就向我转过身来,“你扮一个丑角吧。什么样的都行。”

我不知道应该扮成什么样。我不喜欢新闻记者的装扮。去化装室的路上,我忽然有了主意:我要穿一条鼓鼓囊囊的裤子和一双大鞋子,拿一根手杖,戴一顶圆顶礼帽。我要每件东西看上去都显得不合适:裤子是松垮垮的,上衣是紧绷绷的,礼帽是小的,鞋子是大的。我起先有点犹豫,不知道应该扮得年老还是年轻,后来想起塞内希望我是一个年纪大得多的人,于是就贴上了一撮小胡子,我想,这样可以显得年纪大一些,但又不致遮住了我的表情。

我对这人物的性格是心中无数的。但是,一经装扮好,那身衣服和化装就使我体会到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开始对他有了了解,等到一上场,那个人物就活生生地出现了。我站在塞内跟前,装出那个人物的样子,一边大摇大摆地走着,一边挥着我的手杖,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笑料和点子纷至沓来,在我脑海中不断涌现。

麦克·塞内的成功秘诀,就在于他富有热情。他一看到他觉得好笑的地方就尽情地笑,他站在那儿咯咯咯地笑得浑身直哆嗦。而这鼓舞了我,于是我向他解释这个人物的个性:“你瞧,这个家伙是多方面的:他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绅士,一个诗人,一个梦想者;他感到孤单,永远想过浪漫的生活,做冒险的事情。你会把他当作一个科学家,一个音乐家,一个公爵,一个玩马球的。然而,他只会拾拾香烟头,或者抢孩子的糖果。当然,如果看准机会,他也会对着夫人小姐的屁股踢上一脚——但只有在非常愤怒的时候他才会那样!”

我这样演了十几分钟,招得塞内不停地笑。“很好,”他说,“这就上场去吧,看你能玩点什么出来。”就像莱尔曼拍影片时一样,我并不知道剧情是什么,只知道戏里穿插的是梅布尔·诺曼和她丈夫以及一个情人之间的纠纷。

无论演哪出喜剧,态度是最为重要的,而找到某种态度也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酒店大堂那场戏里,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骗子,正冒充酒店客人,但实际上是一个只想要找一个安身之处的流浪汉。我走进酒店大堂,绊倒在一位夫人的脚上。我转过身去向她抬了抬帽子表示道歉,接着刚扭转身,又绊倒在一个痰盂上,于是又转过身去向痰盂抬了抬帽子。摄影机后面的人都笑起来了。

这时候已经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其中不仅有其他剧组里的演员,而且有布景人员、木匠、服装管理员。这对我确实是一种鼓励。等到排演结束时,已经有众多观众在哈哈大笑。不一会儿,我看见福特·斯特林越过别人的肩头向我们这面张望。拍摄完毕,我知道自己演得很不错。

那天下班,我到化装室去时,福特·斯特林和罗斯科·阿巴克尔正在那里卸装。大家没说什么,但可以觉察出气氛中有暗流涌动。福特和罗斯科都喜欢我,但是,我能觉察出他们内心中的矛盾。

这个镜头很长,一共拍了75英尺的胶片。后来塞内先生和莱尔曼先生争论,是否应该全部放映,因为喜剧的一个镜头一般不超过10英尺。我说:“既然是逗笑的,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后他们决定让这个镜头映足75英尺。这身衣服已经使我受到这个人物的感染,我当时就决定,此后不管再演什么戏,我要永远穿这身衣服。

那天傍晚,我和一个配角演员一同搭电车回住处。他说:“伙计,你这一炮可打响了;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在片场招得大伙儿那样笑过,连福特·斯特林也没有过——你瞧见他那张脸了吧,盯着你瞅,他是在研究你啊!”

“但愿上映时观众也那样笑。”我说时克制着自己的得意。

又过了几天,在亚历山德里亚酒吧里,我无意中听到福特向我们共同的朋友埃尔默·埃尔斯沃思形容我扮演的人物:“瞧那家伙,一条鼓鼓囊囊的裤子、一双扁平脚,你从来没见过那样肮脏邋遢、一副可怜相的小瘪三,他抓痒的样子,就好像是在胳肢窝里捉毛虱似的——他真会逗人乐呀。”

我扮演的人物与众不同,是美国人不熟悉的,甚至连我也不熟悉。但是,一穿上那身衣服,我就感觉到实有其人,感觉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真的,他会使我转种种荒唐古怪的念头。在我没有打扮和化装成这样一个流浪汉之前,这一切都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和一个配角演员混得挺熟,每天晚上乘电车回去时,他总是详细地告诉我那天电影制片厂里的人对我的反应,还有他本人对我那些点子的想法。“那个点子妙极了,在洗指碗里蘸湿手指,再在那个老头的大胡子上擦干净——厂里的人从来没见过那种。”他这样一件件地说下去,我听了十分得意。

每逢塞内做我的导演时,我就感到很自在,因为一切都是由我即兴演出的。同时,由于大家对自己都没有绝对的把握(甚至导演也是如此),我就认为自己并不比导演知道的更少。这样我对自己有了信心;我开始提出建议,塞内也总是立刻加以采纳。于是我相信自己是具有创作能力的,是能够自己编写故事的。的确,这是由于受到了塞内的鼓舞。但是,当时我只是使塞内满意了,我还没有使观众满意。

第二部影片又是由莱尔曼导演。莱尔曼即将离开塞内,与斯特林合作,但为了酬谢塞内,他在合同期满后将多待两个星期。这次和他合作时,我又给他出了许多主意。他对我提出的意见总是笑嘻嘻地听着,但是一条也不采纳。“在剧院里这样演也许会逗人笑,”他老是这样说,“但是,在影片里,咱们可没时间这样演。咱们必须不停地活动——拍喜剧片就是要你追我赶的。”

我不同意他这种一概而论的说法。“幽默总是幽默,”我争辩说,“不论是在电影里还是在舞台上。”然而他老是说那套废话,坚持按照基斯顿的老办法行事。一切动作都得快——快步飞跑,爬上屋顶和电车,跳到河里,扎进码头那面的水里。虽然必须遵守那些拍喜剧片的原则,我偶尔也会插进去一两段自己做的有趣动作,然而,像以前一样,他总是设法在剪辑室里把它们剪得面目全非。

我不相信莱尔曼会在塞内面前说我的好话。莱尔曼走后,我被派去跟另一位导演尼古拉斯先生拍片,这位先生老气横秋,年纪已近六十岁,他自从电影问世以来就从事这一行。我也跟他闹别扭。他设计的一个搞笑场面是揪住一个丑角的脖子,把他从这个布景赶到那个布景。我要做一些更细腻的动作,但是他也不肯听我的。“咱们没时间呀,没时间呀!”他老是这样嚷嚷。他完全要走福特·斯特林的路子。我只稍许违拗了他一下,他就去向塞内报告,说他没法跟我这个混蛋合作。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塞内导演的影片《梅布尔的困境》在商业区里上映了。我提心吊胆地夹在观众们中间看那部电影。福特·斯特林一出现,观众们照例一阵骚动,发出了笑声,但我出场后却是一片冰冷的沉寂。看到所有我在酒店大堂里做的那些滑稽动作,观众们几乎都不笑。影片继续放映下去,他们开始小声笑了,接着是大声笑了,将近结束时又是一两次哄堂大笑。我在这次放映中发现,观众们并不歧视新演员。

我不知道塞内对我所做的初步努力是否满意。我想他是失望的。因为,过了一两天,他来找我了:“你听我说,他们都在埋怨,说没法跟你合作。”我竭力向他解释,说我工作认真,一心要把影片拍好。“你呀,”塞内冷冷地说,“只要能照着我们的话去做,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但是第二天我又和尼古拉斯拌嘴了,这次我发了火。“随便哪个每天领3美元的临时演员,都能做你叫我干的这些活儿,”我对大伙儿说,“我为的是要拍一些好影片,不单单是被你们赶来赶去,从电车上摔下来。我不能就这样每星期拿150美元。”

可怜的尼古拉斯“老爹”(我们给他起的绰号)气坏了。“这一行我已经干了十多年,”他说,“你他妈的又懂些什么?”我试图说服他,但是没有用。我试图说服剧组里的其他人,但是他们也不同意我的看法。“哦,他知道,他知道,他干这一行,资格要比你老多啦。”一个老演员说。

我先后拍了大约五部影片,尽管他们在剪辑室里大刀阔斧地删除,但是我仍然设法在其中几部里保留了我自己想出的滑稽动作。我熟悉他们的剪片方法,于是总把逗笑的动作和点子安排在出场和下场的时候,知道他们要剪去这些镜头是困难的。同时我一有机会就去学习剪片。我在洗印间和剪辑室里跑出跑进,留心看工作人员怎样剪辑。

我一心想要自编自导喜剧片,于是就去和塞内谈这个计划。但是,他不听我的主意,反而叫我去听刚开始做导演的梅布尔·诺曼的指挥。这一下可把我气坏了,虽然梅布尔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但我不相信她能当一个好导演,因此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争吵。当时我们在洛杉矶郊区拍外景;其中有一个镜头,梅布尔要我拿着水龙皮带在公路上浇水,后来坏人的车在路面上打滑了。我建议我先站在水龙皮带上,水放不出来了,等我俯身向里看,无意中脚离开皮带,水直喷到我脸上。但是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咱们没时间啦!咱们没时间啦!照着我说的演吧。”

单是这句话我就受不了——何况这句话又出自一个漂亮姑娘之口:“对不起,诺曼小姐,我不能照着你的话做。我不相信你有资格指导我。”

拍摄场景是在大路当中,我离开那儿,在人行道边坐下。可爱的梅布尔那年刚二十岁,长得漂亮动人,是大家的宠儿,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这会儿她坐在摄影机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顶撞过她。我也觉得她美丽可爱,并且心里还对她有那么一丝柔情,但我有责任做好自己的工作。摄影人员和全体演员立刻围住了梅布尔,大家一起商量对策。后来梅布尔告诉我,当时有一两个临时演员很想要揍我一顿,但是她拦住了他们。然后,她派了副导演过来,问我是否打算拍下去。于是我走到大路对面她坐的地方。“对不起,”我表示歉意,“我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趣好笑。但是,如果你允许我在笑料方面出一点主意的话……”她不屑和我争辩。“很好,”她说,“既然你不肯照着我的话做,我们就回制片厂去吧。”虽然当时的情形很僵,但是我对此毫不在意,我只耸了耸肩膀。那天的工作倒没受多大损失,我们从上午9点起就开始拍戏了。这会儿已经是下午5点多,太阳很快落山了。

回到制片厂,我正在洗去油彩,塞内冲进了化装室。“他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我试着向他解释。“影片里缺少笑料,”我说,“可是诺曼小姐什么意见都不肯听。”

“叫你怎样演,你就怎样演,要不你就走,不管什么合同不合同。”他说。

当时我十分镇静。“塞内先生,”我回答,“我来这儿以前,也能混口饭吃。你要辞我,就请辞掉我吧,但是,我对待工作是认真的,我和你同样心急,想要拍一部好影片。”

他一句话不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一同乘电车回去时,我把这件事说给他听。

“太可惜啦,你这阵子演得很不错呢。”他说。

“你看他们会辞了我吗?”为掩饰焦急的心情,我嬉笑着说。

“我不会觉得奇怪的。塞内离开化装室的时候,我看他简直像发了疯一样。”

“好吧,反正我不在乎。我腰包里已经有1500美元,除了回英国的路费,还有多余。不过,我明天还是得去一趟,如果他们不要我……那么也是活该啦。”

第二天早晨8点有一次排演,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就坐在化装室里等着,也没上装。大约到了7点50分,塞内向门里探进头来。“查理,我有几句话和你谈一谈,咱们到梅布尔的化装室里去吧。”他的声音听来特别和气。

“好的,塞内先生。”我一边说一边跟他走去。

梅布尔不在那儿,她在试片房里看样片。

“你听我说,”塞内说,“梅布尔很喜欢你,我们都喜欢你,都认为你是一位优秀的演员。”

他这样前倨后恭,让我感到意外,态度立刻软了下来。“我当然十分尊重诺曼小姐,”我说,“但是我不相信她有资格做导演——她毕竟年纪太轻了。”

“不管你怎样想,你还是宽宏大量,帮帮忙吧。”塞内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就是这样尽力而为的嘛。”

“好吧,那你就勉为其难,和她合作下去吧。”

“你听我说,如果你让我自己导演,你就不会再有这些麻烦了。”我说。

塞内沉吟了一下:“如果拍出来的片子不能上映,这笔费用由谁来付呢?”

“由我来付,”我回答,“我把1500美元存在随便哪家银行里,如果片子不能上映,那笔钱就是你们的。”

塞内思索了一会儿:“你有电影故事吗?”

“当然有,你要多少有多少。”

“好吧,”塞内说,“和梅布尔拍完了这部影片,我另做安排吧。”我们十分友好地握了手。后来我去向梅布尔道了歉,那天晚上塞内陪我们两人出去吃饭。第二天,梅布尔对我和气极了。她甚至跑来向我讨主意。摄影人员和其他演员都迷惑不解,我们就这样很圆满地拍完了这部影片。塞内突然改变态度,使我莫名其妙。过了几个月,我才了解了原因:塞内已经打算在那个星期结束时解雇我,但就在我和梅布尔吵架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收到了纽约办事处发来的电报,催他赶快多拍几部卓别林的影片,因为那里大量地需要这样的片子。

基斯顿喜剧电影公司发行的影片,平均为二十个拷贝。如果印到三十个拷贝,就会被认为是相当成功的了。上一部影片,也就是我所拍的第四部影片,已经印到了四十五个拷贝,但要求添印的订货单还是有增无已。因此,收到电报后,塞内变得和气了。

那个年代里,导演技巧是很简单的。我只需要为演员的出场和下场辨清左右方向就行了。如果一个演员在上一个镜头结束时从右边下场,他在下一个镜头出现时就要从左边出场;如果一个演员在上一个镜头结束时面对着摄影机从银幕上消失,他在下一个镜头出现时就要背朝着摄影机在银幕上出现。当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规则。

但是,随着经验的积累,我发现摄影机的位置不但能影响观众的心理,而且能说明一场电影的情节;实际上它也是决定电影风格的关键。摄影机离得稍近一点或者稍远一点,可以增强或者削弱效果。精简动作很重要,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否则演员没必要走太多的路,走路的动作是缺乏戏剧性的。因此,摄影机的位置会影响画面,使演员的出场显得好看。摄影机的位置使电影增添了变化。特写镜头并不比远景镜头更能起强调作用。采用特写镜头是一个情感问题;在某些情况下,远景反而能够起更大的强调作用。

我早期出演的喜剧片《溜冰场》里,就有这样的例子。流浪汉走上溜冰场,跷着一只脚溜冰,一边滑一边转圈,跌倒在一群人当中,闹得笑话百出,结果是一大堆人都在摄影机的前景中倒在冰上,而流浪汉却溜到溜冰场的后面,变成背景中一个极小的影子,坐在一群观众当中,若无其事地看他引起的一场混乱。让流浪汉在远处显出一个小影子,反而要比给他拍一个特写镜头更招人笑。

刚开始导演第一部影片时,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有把握,实际上我有点心慌。但是,等到塞内看了第一天拍的影片,我放心了。那部影片叫《遇雨》。它并不是一部轰动全国的影片,但它挺招人笑,并且很能卖座。片子拍完后,我急于知道塞内的反应如何。他从试片房里出来时,我等在那儿。“怎么,你准备开始拍下一部了吗?”他问。从那时候起,我就自编自导所有的喜剧片。每拍好一部影片,塞内给我25美元额外津贴,作为奖励。

塞内现在完全把我当作了自家人,每天晚上都请我吃饭。他总是向我介绍其他剧组拍摄的内容,而我总是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这些主意我认为只有我自己明白,别人都不容易理解,但是塞内听了总是哈哈大笑,最后都采用了。

现在我坐在观众中看自己的影片时,发现他们的反应和从前不同了。观众们看到影片上映出基斯顿喜剧电影公司的字样时,总有一阵骚动和兴奋;刚看见我在影片中出现,还没有看到我做什么动作,他们已经发出欢畅的笑声,这使我十分得意。观众们都非常喜爱我,我心想: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我可以心满意足了。加上津贴,我的收入是每星期200美元。

自从埋头工作,我就很少有空再去亚历山德里亚酒吧,也没机会再碰到我那位爱挖苦人的朋友埃尔默·埃尔斯沃思。但是,又过了几个星期,我在街上遇见了他。“喂,你听着,”他说,“我最近看了几部你的影片,说真的,你演得太好啦!你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我这并不是在瞎捧你。你真会逗笑!早先你为什么不说呀?”不用说,后来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基斯顿的人教会了我不少东西,我也让他们学会了不少东西。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对技巧、舞台艺术或表演手法知道得很少,而我把这一切从剧院里带给了他们。他们对自然哑剧也懂得很少。每逢要遮蔽后景,导演总会叫三四个演员,一溜儿面对着摄影机站着;如果要表示“我要娶你的女儿”,演员总是做一些容易看懂的手势,先指自己,再指左手无名指,然后指那个姑娘。他们做手势时,很少顾及含蓄与效果,而我在这方面就显得出色多了。在出演早期的电影时,我知道我在许多地方占了便宜;于是,就像一位地质学家一样,我进入了一片蕴藏丰富、待人开发的领域。我认为那是我的职业生涯中最富刺激性的一个时期,因为我正开始发现一些奇妙的东西。

事业做得顺利,人就容易讨喜,所以我和制片厂里所有的人都混得很熟。临时演员、布景人员、服装管理员、摄影人员,都亲切地管我叫“查理”。虽然我并不喜欢跟所有人都那么热络,但是这使我感到高兴,因为我知道,这种亲热说明了我在事业上的成功。

现在我对自己的计划满怀信心,而在这一点上我是应当感谢塞内的。虽然塞内和我一样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但是他相信自己的趣味,并且使我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的工作方式使我有了信心,那种工作方式应该是正确的。我第一天来到制片厂里的时候,听到他说:“我们没有电影剧本——我们想到了什么笑料,就随故事的自然发展演下去。”这几句话丰富了我的想象。

这样从事创作,使我觉得拍电影的工作富有刺激性。从前在舞台上演出时,我的日常工作很呆板,缺少变化,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同样的一套;舞台上的动作一经排练好,固定下来了,就难得有机会加以改变。在舞台演出中,唯一促发改变的是:一出戏演得很成功或很失败。但是拍电影更加自由。拍电影使我有一种冒险的感觉。塞内常说“你认为根据这个笑料拍一部片子好吗”或者“闹市区里大马路上发大水了”这一类的话,它们往往会发展成为一部基斯顿的喜剧片。正是这种迷人的、不受拘束的精神,让我感到快乐,因为它激发了我的创造力。拍电影是那么自由,又是那么容易——不像研究文学,不像从事写作;拍电影只需要想到一件事,然后围绕着那件事去找笑料,并随着它的发展编出一个故事来。

举一个例子,在《查理的过去》一片中,我一出场就开了一个玩笑。我出来时像史前人那样打扮,披着一张熊皮,看了看四面的景色,然后从熊皮上拔下一些毛,装在我的烟斗里。这样一个场景,已可以发展出一个有关史前人的故事,展开一系列爱情、对抗、斗争和追逐情节。我们在基斯顿拍电影,采用的就是这个方法。

我后来想到,除了笑料以外,还要给我的影片增添一些新的成分。影片《新看门人》中有一场戏是经理开除了我。我恳求他发发慈悲,把我留下来,我做出哀求的手势,表示我家里人多,有好几个小孩。当时有一个名叫多萝茜·达文波特的老演员站在一边,排演的时候我朝她看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她竟真的哭起来了。“我知道你这是在逗观众乐,”她说,“可是我看了忍不住要哭啊。”她证实了我的感受:我能够逗人笑,同样也能够惹人哭。

要不是因为有一种娇柔美丽作为调剂,制片厂中那种男性的粗犷氛围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正是由于梅布尔·诺曼,制片厂才会那样吸引人。梅布尔长得非常漂亮:一对双眼皮很深的大眼睛,两角微翘的丰满嘴唇,一副幽默和娇憨的神态。她性情轻松愉快,为人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所以我们都喜欢她。

大家常常谈到,梅布尔是怎样照顾女服装管理员的孩子的,又是怎样跟摄影师开玩笑的。梅布尔喜欢我,但只是像妹妹喜欢哥哥一样,因为那时候她对塞内情有独钟。由于塞内的关系,我才常常和梅布尔在一起;我们三个人总是一起吃饭,饭后塞内在酒店大堂里打盹,我就和梅布尔一起去电影院或咖啡馆里消磨一个小时,然后走回去唤醒塞内。有人也许会想,我们俩这样亲近,总会发展出一段恋爱来吧,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说起来未免令人怅惘,我们始终只不过是要好的朋友。

但是有一次,梅布尔、罗斯科·阿巴克尔和我在旧金山一家剧院参加公益活动,我和梅布尔差点闹出事情来。那是一个大家都很兴奋的晚上,我们三个人的亮相非常成功。梅布尔把衣服忘在化装室里,叫我陪她一起去取。阿巴克尔和其他几个人在外面车上等着我们。一时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容光焕发,艳丽动人,我把披肩搭在她肩上的时候吻了她,她也吻了我。要不是有人在等着,我们也许还会做出一些事情来的。后来,我也曾试图和她继续发展下去,但是没有成功。“不可以,查理,”她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你这一类型的,你也不是我这一类型的。”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好莱坞还只有雏形——钻石大王吉姆·布雷迪[74]来到了洛杉矶。一同来到的还有多莉姐妹和她们的丈夫。钻石大王吉姆招待起客人来挥霍无度。有一次他在亚历山大酒店举办晚宴,客人们当中有多莉孪生姐妹和她们的丈夫、卡洛塔·蒙特里、莎拉·伯恩哈特剧中的男主角卢·泰勒金、麦克·塞内、梅布尔·诺曼、布兰奇·斯威特和纳特·古德温。多莉孪生姐妹长得美丽动人。她们姐妹俩同她们的丈夫和钻石大王吉姆·布雷迪几乎形影不离,人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没法猜透。

钻石大王吉姆是一个很独特的美国式人物,但看上去却像是一个性情温和的英国佬。第一天晚上,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看到他袖口上和衬衫胸前的纽扣都是钻石,每一颗钻石都比一枚先令还要大。过了几天,我们在纳特·古德温的水上餐厅里吃晚饭,这次钻石大王吉姆戴的是一套翡翠首饰,每一块翡翠足足有一个小火柴盒那么大。起先我还以为他戴这些翡翠是为了开玩笑,就很天真地问他那些可是真翡翠。他说都是真的。“可是,”我惊奇地说,“这简直叫人无法相信。”他说:“如果你要看好看的翡翠,瞧这儿。”他说着揭起了背心,给我看一条尺寸像昆斯伯里侯爵[75]冠军腰带的带子,上面缀满了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大翡翠。他还很得意地告诉我,他有十套宝石首饰,每天晚上轮换着戴。

那年是1914年,我刚二十五岁,正值春秋鼎盛,我热爱自己的工作,不仅因为我的事业一帆风顺,而且因为这份工作十分有趣,它使我有机会见到所有的电影明星,我迷恋过他们。玛丽·璧克馥[76]、布兰奇·斯威特、米兰·库珀、克拉拉·金布尔·杨、吉许姐妹,她们一个个都天姿国色,面对这些美女,恍如身历仙境。

托马斯·因斯[77]常在电影制片厂里烧烤、跳舞,他的制片厂设在圣莫尼卡北部面临太平洋的旷野中。那些夜晚是多么美妙迷人啊——小伙子和美丽的姑娘在露天舞池中翩翩起舞,和着如泣如诉的乐声和轻轻拍打附近海岸的浪涛声。

佩吉·皮尔斯长得特别俏丽,细巧妍美的面庞、白腻似雪的颈项、娇娆迷人的姿态,第一次使我无法自持。我进基斯顿的第三个星期才看到她,因为她患感冒,前两个星期没有去制片厂。后来我们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我快乐得心花怒放。那些日子里,每天早晨去上班时,我只想要见到她。

每逢星期日,我就到她父母住的公寓里去看她。每次都要互诉衷肠,每次都经历煎熬。是呀,佩吉是爱我的,但是我们没能走到一起。她一再拒绝我,到后来我在失望中放弃了。那时候我并不想要和任何人结婚。自由确实是一场冒险。没有一个女人是和我心中那个模糊的形象相符合的。

每一个制片厂有如一个家庭。一星期可以拍一部影片;拍摄一部长片,从来不需要超过两三个星期。我们是在日光下拍片,因此选中了加州,那儿每年有九个月是阳光充足的。

弧光灯大约在1915年问世,但是基斯顿从来不使用弧光灯,因为灯光会闪烁,不及日光下拍的清楚,而且布置那些灯也费时间。基斯顿拍一部喜剧片,很少需要花一星期以上的时间,有一次我只用了一个下午就拍完了一部短片,片名是《二十分钟的爱情》,上映时观众的笑声始终不绝。《面团与炸药》是一部最能卖座的短片,拍摄时只花了九天工夫,但用去了1800美元。由于超过基斯顿喜剧片的预算,我那25美元的津贴被扣除了。塞内说,要捞回本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它当作两大本影片放映,后来他们采用了这个办法,头一年里就卖了13余万美元。

我已经拍了好几部很能卖座的影片,包括《二十分钟的爱情》《面团与炸药》《奇怪的气体》《舞台工作人员》等。在这段时间里,我也曾经同梅布尔和玛丽·杜丝勒[78]合拍过一部长片。和玛丽的合作是愉快的,但是我认为那部影片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后来我又开始导演自己的影片,对此我感到十分高兴。

我把雪尼介绍给了塞内;卓别林这个姓氏现在已经很吃香,所以他乐于添用一个我们家族的人。塞内和雪尼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周薪200美元,这要比我当时的报酬多出25美元。雪尼和他的妻子刚从英国来,一天在我要去拍外景时来到了电影制片厂。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问他我的影片在英国上映的情形。

他说,我的名字还没有在广告上出现,就有许多游艺场的演员兴冲冲地告诉他,他们看到了一位新近成名的美国喜剧电影明星。雪尼还说,他去向发行方打听什么时候放映那些影片时,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就请他看了三部影片。他独自坐在放映室里,笑得像一个傻子。

“你看了那些,有什么想法?”我问他。

雪尼并不表示惊奇。“哦,我早知道你会一举成名的。”他信心十足地说。

麦克·塞内是洛杉矶体育俱乐部的会员,他可以把临时会员证赠给自己的朋友,于是他送了我一张。市内所有的单身汉和生意人,都把那儿当作聚会的地方,那是一个很考究的俱乐部,二楼有一间大餐厅和几间娱乐室,夫人小姐们晚上都可以去那儿玩,此外还设有一个酒吧。

我在最上面一层楼租了一间很幽静的大房间,里面有一架钢琴和一部分藏书,隔壁住的是五月百货商店(市内最大的一家商店)的老板莫斯·汉伯格。租金在当时算是很便宜的。我每星期付12美元房钱,就可以享受俱乐部里的一切设施,包括很考究的健身房和游泳池,服务也非常周到。一共算下来,我每星期花费75美元,过上了奢侈的生活,包括时常请朋友喝酒,偶尔还请客吃饭。

俱乐部里有一种友爱的气氛。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这种气氛也没有被打乱。人们都以为战争六个月内就会结束,听到基钦纳勋爵预言,这一仗要打上四年,都认为是荒谬之言。许多人听到宣战的消息都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扮演德国人了。胜利是不成问题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会在六个月内把德国人打得落花流水。当时还没有进入激战阶段,而加州离战场又是那么遥远。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塞内谈到要和我续签合同,想要知道我的条件。我对观众的欢迎程度已经相当有数,但同时又知道,好景是不长的,我相信,按照我现在这样的速度拍片,不到一年,我的一点玩意儿就要玩光了,所以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要每星期领1000美元!”我胸有成竹地说。

塞内被吓倒了。“可是,连我还拿不到这个数目呢。”他说。

“我知道,”我回答,“但是,如果贴出你的名字,观众可不会像看到我的名字那样排队买票。”

“也许如此,”塞内说,“但是,如果没有我们这个组织的支持,你也会完蛋的。”接着他警告道:“你看看福特·斯特林的下场吧。”

这话也是事实,因为福特脱离基斯顿电影公司后,混得并不大好。但是我对塞内说:“我拍一部喜剧片,只需要一个公园、一个警察、一个漂亮姑娘。”我有几部最能卖座的影片,就是单靠这点配搭拍出来的。

塞内拍电报给他的合伙人凯塞尔和鲍曼,商量如何答复我的要求和续签条款。后来,塞内来找我,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样吧,还有四个月才期满,现在取消你原来的合同,从今天起每星期给你500美元,一年后加到700美元,两年后再加到1500美元。这样,平均每星期你也可以拿到1000美元了。”

“麦克,”我回答,“如果你们把这个顺序颠倒一下,第一年是1500美元,第二年是700美元,第三年是500美元,我就同意。”

“可这是多么疯狂的想法呀。”塞内说。

此后大家就不再谈起续签合同的事情。

再为基斯顿工作一个月就要期满了,但是并没有其他电影公司来邀我。这时我开始紧张起来,心想,塞内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底细,所以才这样耐心等待着。往常,每拍完一部影片,他就要跑来找我,开着玩笑催我拍下一部;现在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工作,但是他一直不来找我。他对我是客气的,但也是冷漠的。

即使处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仍旧没有失去信心。如果没有其他人来邀我,就让我自己来经营吧。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有信心,认为自己能够独立工作。我清楚地记得从这个时刻起我开始有了强烈的念头:当时我正凑在制片厂的墙上签一张领料单。

雪尼自从加入基斯顿电影公司,已经拍了好几部很能卖座的影片。有一部在世界各地打破票房纪录的影片,叫作《潜艇海盗》,雪尼在那部影片里使出了各种各样的摄影技巧。看见他这样成功,我就去约他合作,由我们共同开办一家公司。我说:“咱们只要有一架摄影机和一片场地就行了。”但是雪尼很保守。他认为这件事太冒险。“而且,”他补充说,“这样的高薪,我以前还从未领过,我不愿放弃。”于是他又在基斯顿电影公司工作了一年。

有一天,环球电影公司的卡尔·莱姆勒打电话给我。他愿意以每英尺12美分的价格买我拍的影片,但是不答应给我1000美元的周薪,所以最后没谈出一个结果。

一个名叫杰斯·罗宾斯的年轻人,代表埃山奈[79]电影公司来见我,他听说,我要在签订合同之前先分到1万美元的津贴,周薪要1250美元。这对我倒是一个新鲜主意。在他提到这个办法以前,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要1万美元的津贴,然而,自那时起,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个方案了。

那天晚上,我请罗宾斯吃饭,尽让他一个人讲话。他是直接代表埃山奈电影公司的G.M.安德森先生来的,安德森绰号布朗科·比利[80],是乔治·K.斯普尔先生的合伙人,他愿意给我1250美元的周薪,但是罗宾斯对是否有津贴还不能肯定。我耸了耸肩膀。“看来,他们惯用这一招,”我说,“价钱都喊得挺高,可就是不肯拿出现款来。”后来,罗宾斯打电话到旧金山找安德森,说其他条件已经谈妥,但是我要现付1万美元。过了一会儿,他喜气洋洋地回到桌边。“一切都谈妥了,”他说,“明天你就可以分到1万美元。”

我高兴极了。事情好得简直不大像是真的。然而,扫兴得很,第二天早上罗宾斯只给了我一张600美元的支票,说安德森先生就要亲自来洛杉矶,现付1万美元的事将由他来办理。后来,安德森到了,他兴致极好,对这件事很有把握,但是仍旧没有把那1万美元拿出来:“等咱们到了芝加哥,这件事就会由我的合伙人斯普尔先生办妥的。”

我虽然有点犯疑,但是不愿意妄加揣测,仍旧很乐观。我要再为基斯顿电影公司工作两个星期。我必须拍完最后一部影片《查理的过去》,这很难,因为我老是惦记着许多事情,很难集中思想。尽管如此,这部影片终于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