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既丧其妻,而年来热烈想望的归乡之计,眼看又已成空,顿觉此身飘飘荡荡,不知何所归着,兀自在心中默默沉吟自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中的一首诗:
去乡三十年,风雨荒旧宅。惟存一束书,寄食无定迹。…………在闰之夫人逝后第十天的凌晨,苏轼将赴早朝。盥漱毕,看看时候尚早,依照他的习惯,在净榻上假寐片刻,不料却已回到了眉县纱縠行的老宅。在宅后蔬菜园里转了一圈,回头坐在南轩,看见几个庄客在搬运泥土,填塞小池。掘得的土中发现有两支芦菔根,庄客们很高兴地在大嚼。苏轼拿起笔来,想作一篇文章,写了几句:“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
陡然醒来,才知原来是梦,惘然想到,那南轩,就是父亲名之曰“来风”的那间厢房。21
他已没有别的什么可想——这空虚的老人。
八 太后崩逝
苏轼丧偶未久,忽传太皇太后病了。
那时,外间流播一个非常荒谬的谣言,说太皇太后有意废帝,改立己子。太皇太后听到了,精神上大受刺激,不久就病倒了。
历史上,皇家传承之间,原是政客们翻云覆雨的好机会,蔡确辈不会轻易放过。神宗病重时,邢恕替蔡确划策,阴谋勾结太皇太后娘家侄子,内外合力拥立太皇太后亲生儿子歧王赵颢或嘉王赵頵,不料宣仁太皇太后立心公正,她说:“神宗自有子,子继父业,分所当然!”即时立了哲宗。
蔡确罢官遣外,邢恕代他散布谣言,说太皇太后本意,要立己子,全赖他们协力谏阻,所以对哲宗不无策立之功,意在讨好皇帝,图谋起复。事为梁焘上奏,太皇太后一气之下,将蔡确、邢恕都贬往岭外。
现在则是章惇辈再度掀起谣言,说皇帝已经成人,怎么还不让他亲政,是因为“祖孙不协,太后有意废帝”之故。
假使这班失意政客的离间阴谋成功,则宣仁太后担当天下之重,一生的苦心岂不尽付东流?
何况,哲宗早已不是孩子了,对于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若再经人挑拨,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太皇太后寝疾之初,单独召见右相范纯仁,论曰:
“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太后垂帘时,惟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似之。”
太皇太后的苦心,被奸小诬害,被皇帝误会;她相信纯仁能够为她见证。
纯仁泣对:“敢不尽忠。”
八月下旬,太皇太后病重,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御史中丞郑雍、枢密院韩忠彦、刘奉世入崇庆殿后阁,问太皇太后安,哲宗侍立榻前,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说:“老身受神宗顾托,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大防对曰:“陛下以至公卿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说:“固然,只为至公,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说完这话,忍奈不住悲戚,哭出声来。
大防等太皇太后情绪略平,才说:“近闻圣体向安,乞稍宽圣虑,服药。”
太皇太后顾视哲宗,毅然道:“不然,正欲对官家说破。”停顿一下,接着道,“老身殁后,必多有调戏官家者,宜勿听之”。
她回头对宰执们凄然说道:“老身病势有加,与公等必不相见;公等亦宜及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22
大臣们聆谕悚然,只听太皇太后吩咐左右赐社饭23,说:“明年社饭,要思量老身。”
每年春二月及秋八月,为春秋二社,家家过社节,煮社饭,祀土神。大臣问疾,时在八月,此社饭当指秋社。
至九月初二,太皇太后病危,左右相吕大防、范纯仁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再度请求入宫问安,诏许。三公至御榻前,但见榻前障以黄幔,哲宗黄袍幞头,立于榻左,三臣立于榻右。大防进前问安,太皇太后说:
“老婆待死也。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辞气积郁而微弱。
大防还来不及答对,皇帝的面色已很难看,叱道:
“大防等出!”
三公趋出,相顾曰:“吾等不知死所矣。”24
明日,九月初三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寿康殿,群臣上尊号曰“宣仁圣烈太皇太后”。明年二月葬永厚陵,以吕大防为山陵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