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宋太宗赵光义箭伤之后又活了十八年。
到了近代,又有江西金溪的蔡上翔先生(字元凤),用毕生精力作了一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在《自序》中说:
(前略)君子都希望死后能有一个很好的名声。然而,有善行的应当在历史上大书特书,有恶行的应当剥夺他的名声,这一切都应以事实为依据。而且,后世的人谈论这个人或这件事的时候,虽然意见不同,褒贬各异,各有各的看法,但事实是不会改变的,只有在王安石的问题上是个例外。王安石先生去世至今已经七百余年了,最初肆意诋毁他的多来自私人的著述;后来,私人著述被官修的历史采用,而且增加了许多新的材料,想要为他辩解就更难了。(中略)王安石有一封《答韶州张殿丞书》,其中写道:“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国家都有修史的传统。而当时记述历史的史官,都是世代相传的。他们往往为了这个职位的尊严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改变修史的原则。所以,他们传下来的历史都是有根有据、十分可靠的。后代诸侯的历史已经没有了,而近世如果不是爵位很高、官很大的人,即使你是一个道德完美高尚、才智非常出众的人,如果没有得到朝廷的称赞或认可,也不能被记录在历史中。那些执笔修史的人不再是传统的史官,而变成了当时的权贵,在朝廷之上谈论人或事的时候,人人都侃侃而谈,对每个人都加以褒贬,有时甚至把忠诚当作邪恶,把异类当作同志,即使当面责备他,他也并不害怕,背后讥讽他,他也不觉得羞耻,只求能满足他的那一点儿好恶之心。何况还有人悄悄地用影射的文字来评判前人的善恶,似是而非,是非不明,却可以附和别人对其的赞扬或诋毁,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奖赏、惩罚、诽谤、赞誉又不能实行于其间,仅凭一个人的说法,怎么能取信于阴间呢!”他说得太好了。这封信写于庆历、皇祐之间,那个时候王安石已经在一些知名的文人和官僚中很有名气了,而且当时还没有非难和诋毁他的人。
这样的论述近乎造谣。宋神宗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王安石则是个道德过人的圣贤。神宗信任王安石,王安石得到神宗的信任,被称为“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周德恭不是宋代人,他诋毁前世的贤君,而且毫无顾忌,不仅不仁义,而且是一种无理取闹的行为。杨慎读书破万卷,应该明白古今治乱兴衰的道理,在这个问题上却也是非不分,赞同周德恭的说法,很不应该。
然而,每次读这封信,我都不禁唏嘘感叹,为什么他在这里已经预见到了后世那些诋毁他的人呢?自古以来,前一朝代的历史都由后一朝代的人编写,而且修史所用的原始材料都是有根有据的。修《宋史》的是元朝人,而元朝修史的人主要采用私人著述,作为正史。当熙宁年间王安石最初推行新法的时候,朝廷上有很多议论,甚至争论。事实上,新法也确实有可以指摘的地方。然而到了元祐年间,那些反对新法的人上台主政了,不仅完全废除了新法,而且还为此株连那些曾经支持推行新法的人,尤其是在范祖禹、吕大防(还有黄庭坚、赵彦若)等人最初修《神宗实录》的时候,当时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司马光的《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泰)的《东轩笔录》都已纷纷问世,这些都是泄私愤的影射文字,只能满足他们那一点儿好恶之心。接下来还有范冲的“朱墨史”、李仁甫(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王安石曾经感慨过的死去的人不能和他争辩评判的对错,活着的人也不能和他讨论事情的曲直,好像又被后人重新拾起来了,没想到都让王安石遭遇了,他们就是要把天下的恶都归结到王安石一人身上,甚至说北宋亡国也是由王安石造成的,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宋朝自从南渡(南宋)以来到元朝,中间二百余年,肆意诋毁王安石的人真是数不胜数。从元朝到明朝中叶,又有像周德恭(余杭人)这样的人,他说,宋神宗就像是周赧王、秦二世胡亥、东汉的桓帝和灵帝(这几位都是亡国之君)合成的一个人。还有杨用修(慎)这个人,他骂王安石是伯鲧、商鞅、王莽、曹操、司马懿、桓温合成的一个人,这就更加过分了。还有在此之前的苏子瞻(轼),曾作《温国行状》一文,共计九千四百余字,其中诋毁王安石的文字就有大约一半。不要说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文体,就是苏子瞻又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呢?再后来还有明朝的唐应德(名顺之)所著的《历代史纂左编》,其中王安石的传记二万六千五百余字,竟没有一个字记载他说过哪些好话,做过哪些好事。这些难道可以被称为信史吗?(后略)陆象山、颜元两位先生都是一代大儒,他们的话应该是可信的。而蔡上翔先生又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和精力收集了数千卷的资料,作了这部《王荆公年谱考略》,他也持同样的看法。然而,生活在今天的人如果要为王安石立传,并希望达到如克伦威尔所说的“画我当画似我者”,难道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然而,历史上不常见的伟大人物,不仅他的盛德大业被淹没在历史中得不到彰显,而且还被所有人指责和谩骂,和禹鼎的遭遇没什么两样,天下不再有真正的是和非了,这种情形对于世道人心的破坏几乎和洪水猛兽一样厉害。所以说,排除歪理邪说,纠正那些过分的指责,发扬光大他的道德品格,既实现了前人的愿望,又能使后来的人受益,做这件事虽然很困难,却不能不做,这就是我写作这部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