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笼络才智而开科取士,亦为维护君位的一个重要政策。这一政策发展到八股文【16】时代,可谓极尽控制人思路,耗竭人脑力之能事了。我就读私塾时,尚习作八股文,深感其在人脑中是悬崖绝壁,有时苦思终日,写不出一个字来,不同于研究科学之有道路,有阶梯。所以我常说:假如把作八股文的精神用于研究物质科学,其成效不知有多少倍。
我十九岁时(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为时势所驱,认为欲有补时艰,有济国危,只有投笔从戎,乃考入太原国立武备学堂【17】。越三年,清政府选送日本学习陆军。山西那一次共去了二十个人,其中我和姚以价【18】、张维清【19】三人是北京清廷给以公费,其馀十七人是省给以公费。当出国之前,山西巡抚(俗称抚台)张曾【20】等所谓五大宪【21】(抚台、藩台、臬台、学台、道台)对留日学生谆谆告诫:到日本后千万不可接近革命党人,以免误入歧途。提到孙中山先生,尤极尽诋毁之能事。但我一登上日本的船只,就不禁有无限的感慨!人家船上的员工做甚务甚,谦虚和蔼,人少事理,与我们中国人的做甚不务甚,骄横傲慢,人多事废,显然是一个进步与落后的对照。比至日本之初,虽对日本何以国小而强,中国何以国大而弱,不断在脑中萦回,然因临行时清官吏之言犹在耳,仍存心拒与革命党人往来。但逐渐由所听到的话与所看到的书中,感到清政府误国太甚,特别是有一天偶尔翻阅保皇党出刊之《中国魂》【22】,益念知清廷之腐败无能,清官吏所吩咐千万不可接近革命党人的话,至是在我脑中全部消失,遂决心加入推翻满清政府的革命。
斯时正值孙中山先生在海外倡导革命,我闻其说奋然兴起,即由结识而参加其所领导之革命运动。翌年(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中国革命同盟会(简称同盟会)在东京成立,我们参加革命运动之同志,均为同盟会会员【23】。我开始参加革命运动,距我到日之初仅仅三月,而我个人对革命事业之背向,则自觉判若两人。我由此深深感到为政不可落后了时代,如落后了时代,则所培植之人才,皆为崩溃自己之力量。清政府选送日本士官学校第六批之留学生二百六十馀人,超过前五批的总和,不能说不注重留学生了,但参加推翻满清政府的革命运动的,也多是我们这第六批留学生,这完全是清政府领导失时所致。
我们在日本时,清廷曾要求日本驱逐中山先生并禁止革命书刊,日本政府未予接受。当时留学返国的革命同志,被清廷残杀者屡有所闻,我们即从日本致函北洋大臣袁世凯【24】与南洋大臣端方【25】,要求他们停止残杀,如不接受,即不惜以一万革命同志的生命来换他们两人的生命。我们返国之后,一则因清廷建立新军【26】,须以留学生为主干,一则因我们对袁世凯、端方的神经战,使他们有了戒心,于是这一批留学生很快的都在清军中取得职位。
曾记得加入同盟会的誓言中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四句话,我对平均地权这一句话的意义不甚了解,有一天向中山先生请教。他告诉我说:“平均地权的‘权’字,不是量也不是质,这也就是说,不是说地亩多少,也不是说地质好坏,是说他的一种时效价值。”我听了说:“我还是不明白。”他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如纽约原来是个沙滩,可以说不值一个钱,现在因繁盛起来,一方尺地即值银子七百两。”当时我未问一方尺的尺是英尺,还是公尺,但我曾问:“美国也是花银子,说两数么?”他说:“不是,美国的货币,名叫套如。一套如约等于我们中国一两银子。我说一方尺值七百套如,你一定不晓得是什么价值,所以我和你说是值七百两银子。”我说:“那么,你说的平均地权,就是平均这一文不值涨到七百两的地价么?”他笑了笑说:“你说对了。”他继续说:“原来一文不值,今天值到七百两银子,不是人力为的,也不是造化予的,这纯乎是因国家经营所提高,不应当让地主享有,应该由国家享有。”我说:“我明白了。”他又说:“如纽约的这一种事实,世界上太多了。就我们中国说,上海、天津、汉口、广州都是这样,而且还在继续发展,因此我认为应该实行平均地权。”我接着问:“商埠码头可以如此,普通都市也可以如此吗?”他说:“凡有此种事实者,均应如此。”我又问:“耕作地是否可以如此?”他说:“耕作地因国家经营提高价值的事很少。”我复问:“因人力改良而增涨的地价可否归国家享有?”他说:“不可,人力改良的应归出人力者享有。”这一席话历时三十分钟。在此短短三十分钟的谈话中,中山先生问我:“你明白了吗?”总在十次以上,那一种谆谆诲人的亲切态度,至今思之尤觉敬服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