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有权力定义吗?你定义之后,别人会承认吗?那些誓言要将你彻底铲除的人,不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同意你的定义吗? 记住,当你轻言别人是垃圾时,你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同样是垃圾。所有人都是垃圾,或者是蝗虫!就尊重一下垃圾的生存权利,又如何? 最大对手蒋经国 1948年,杜月笙61岁。他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多,但旺盛的精力仍然让他挺立于上海滩,徒劳地想挽回旧日的时光,并迎战他这一生最大的对手——蒋经国。 当年8月,蒋经国来到上海,对俞鸿钧说:“我要两个得力人手,帮助我接掌中央银行业务。” 俞鸿钧道:“好,我给你金融管理局前任局长李立侠,现任局长林崇镛。” 蒋经国说:“你先叫李立侠来。” 李立侠走进来,开口就问:“蒋先生,我可否冒昧地问一句,你这次亲来上海的具体目的究竟是什么?” 蒋经国一字一句:“打!老!虎!” 李立侠道:“哪一只?” 蒋经国说:“你懂的。” 李立侠道:“懂是懂,不过……” 蒋经国说:“没有什么不过,国家的经济都让他们给破坏了!现在,上海的资本家掌握着大部分的金融,在国家危难、急需财政援助的时候,他们却投机倒把、囤积居奇,我一定要让他们都亮亮相。” 李立侠道:“蒋先生的决心,我由衷地佩服。” 蒋经国说:“但很多人并不看好,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李立侠道:“蒋先生,我的意见很简单,早就应该有个人出来,管教一下上海这些资本家了。他们并不像有些人所恐惧的那样强大,虚弱的内心才是他们的本相。哪怕是稍微一点点打击,也会立时暴露出来。” 蒋经国说:“好,那我们就齐心协力,大干一场。” 李立侠道:“蒋先生,我看好你,绝对支持你。” 然后,李立侠出来,去见俞鸿钧。俞鸿钧问他:“小蒋找你干什么?” 李立侠说:“这孩子还嫩,他说他要‘打老虎’。” 俞鸿钧道:“谁是‘老虎’?” 李立侠说:“你懂的。” 俞鸿钧道:“我懂得,你也懂得,怕只怕小蒋不懂得……算了,时局艰难,我们也不要说风凉话了。小蒋敢这样说,应当是得到了老蒋的授意。不过,这父子俩脑子都有点轴,一遇正事就回不过味来……总之,从今天起,你彻底脱产,陪着小蒋玩吧。” 就在这一天,蒋经国收到了军统发来的重要密报,报告称,杜月笙欲将40万港币转移至香港。 蒋经国命令调查机关:严密监视杜月笙父子。 蒋经国审阅有关杜月笙的秘密报告时,杜月笙正在自家的床上艰难地坐起身,说:“过来,家里所有的人全部都要过来,我有要事对你们说。” 一家人全过来了。大老婆沈月英早殁,孟小冬与杜月笙有夫妻之实,但无夫妻之名。余者是3个老婆、8个儿子、3个女儿。杜月笙上上下下地看着一家人,半晌才说:“墨林呢?墨林也要过来。” 万墨林就在一边,赶紧轻手轻脚,快步走过来:“爷叔有何吩咐?” 杜月笙说:“叫维藩过来。” 大儿子杜维藩赶紧走到杜月笙身边。只见杜月笙伸手到枕头下面,掏了好长时间,掏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道:“去华格臬路的家,打开楼下那只保险箱,把里面的大洋全部拿过来。” 听到“大洋”两个字,杜家人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圆。家里到底有多少钱,这是困惑他们一生的问题。这一次可要见个真章了,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期待。 许多人立即跟在杜维藩身后,跑跑颠颠去了华格臬路的家,打开保险箱,霎时间所有人的心全都凉了。仔细清点,只有372块大洋。 如果让杜家人看看蒋经国手中的报表,相信他们一定会油然而生出幸福感。 在那张报表上,大数据挖掘显示,青岛人持有港币1000元,杭州人持有港币340元,开封人持有美金7美元……相比之下,杜家的372块银圆,绝对是个大数字。 大家带着这些银圆回家,到杜月笙床边,继续听他说话。 杜月笙吩咐道:“你们大家听了,现在国家有困难,政府出台了《财政经济紧急改革令》,要求所有人把家里的黄金、珠宝、银圆、港币、美钞统统拿出来,换成国家刚刚发行的金圆券。你们每个人的私蓄也要拿出来,帮助国家渡过难关。” 老四杜维新问道:“国家怎么了?” 女儿杜美如道:“你没有看报纸吗?报上说,现在的物价高到怕人,1粒米的价格相当于战前8粒珍珠的价。” 杜月笙道:“美如说的是,现在真的是时局艰难。中央既然出台了新令,那是一定要雷厉风行的。我们杜家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们。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们哪个隐瞒自己的私产,万一出了问题,我绝对不管。” 大家一声不响地出了杜月笙房间,每个人都心事重重,都知道老蒋、小蒋父子正在加印金圆券,强迫大家拿黄金珠宝来换,可再糊涂之人,也知道这金圆券不值钱,值钱还用得着你吆喝着换? 杜维藩和杜维屏走到门前,两人一起停下来。 杜维藩说:“你看老头那张脸没有?跟300年没洗的擦脚布一样臭臭的。” 杜维屏道:“他啥辰光给过我们好脸色?自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这副臭模样。” 杜维藩说:“你还好,他至少没打过你。我可是有事三扁担,没事扁担三。有几天他不打我,我都怀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维屏道:“你是担心这次老头又找机会揍你?” 杜维藩说:“那当然,但这次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我打算把开在百乐门的维昌证券先关掉,和同学陶一珊去北平玩一段时间。横竖我不在他眼前,他心情不好,找麻烦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杜维屏道:“你要关掉你的维昌证券?那我的宏兴公司要不要也关掉?” 杜维藩说:“我看不用,一来,你的宏兴吃饭的人多,开张倒没事,关掉说不定反倒会惹麻烦。二来,老头挺宠着你的,只要你小心点,就不会有事。” 杜维屏道:“好了,那你关掉你的维昌好了,我约了要去看医生的。” 杜氏两兄弟告别。 不到两个小时,一份秘密报告已经摆在蒋经国的办公桌上: 海上闻人杜月笙于家中秘密会议,言事不知。会后其长子杜维藩潜逃北平,次子杜维屏密电宏兴公司,动意不明。 打虎总要有人当炮灰 政府执行起新政法令来雷厉风行,只是效果很奇怪,有点让人打不起精神来。 北四川路星记理发店涉嫌哄抬理发价格,警车疾驶而来,当场将正在理发的老板如捉小鸡般扭上警车,留下满脸抹了肥皂沫的客人仰躺在店里目瞪口呆。 一陆记文具店老板卖给小朋友的作业本,比市政规定的价格高了一点。小朋友愤然投诉,警车驶来,将文具店老板当场逮捕。 南市大兴字号百货店被两名女士投诉鞋子价格过高,店主栾仁荣以故意抬高物价罪被送上了法庭。他在法庭上说:“不要得罪女人,真的,就因为那两个女人砍价没砍过我,我竟然因此要下大狱。蒋经国,你来上海是逗我玩的吗?” 蒋经国浏览着当日呈报上来的经济案件,越看越窝火:混蛋,这是搞什么搞?理发店、文具店,还有砍价水平过高的老板,这些严重违反新经济法令的案犯,怎么看都不像“老虎”,连“老鼠”都算不上。必须拉只“老虎”出来试试刀,不然的话,蒋经国上海“打虎”打的都是些文具店老板、理发馆老板,这让人听了,算什么事嘛。 蒋经国再三思考,终于拿起朱笔,圈定了一个名字——戚再玉。 1948年9月6日,一名案犯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提出。他身穿格子纺短衫裤、白色的袜子、黄色皮鞋,脸上挂着一丝忧伤。 执刑人员向他宣读总统电令,案犯唇角绽开一丝笑,说:“我还以为,这个国家是有法律的呢。” 执刑人员上前,让他喝下3杯高粱酒,注射麻醉剂1针,而后将其双手反绑,交由特务连押往刑场,拖至草地中央,以三八式步枪击其后脑,发3枪,戚再玉毙命。 淞沪警备司令部门前,贴出告示: 查本部前第六稽查大队长戚再玉勒索财物一案,奉总统三十七年九月二日存字第2777号代电判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 他是币制改革以来蒋经国杀掉的第一只“虎”——此后蒋经国终生不言此事。杀掉戚再玉后,他应该马上醒过神来了。 他杀错人了。 其他案犯不好说,但戚再玉之死,却是一起地地道道的冤案。 戚再玉,死年43岁,浙江嘉兴人氏。他少读军校,就职于北洋时代的海军,后弃职而走,投入北伐。抗战年间,奉戴笠之命,在上海建立秘密电台,旋即为日本侦破,只身逃走,妻子被捉到日本宪兵司令部,酷刑折磨一日一夜,挂上刑架前满头青丝,解下来时已是白发苍苍。戚再玉的两个儿子和家中的女佣也都遭到刑迫,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而戚再玉就在长江三角一带活动,打游击,杀汉奸,建立情报网。戴笠评价他时,称其“厥功殊伟”。 戚再玉被杀,是因为他被指控收授了被蒋介石通缉的商人徐继庄的5亿法币,故意放走了徐继庄。而实际上,徐继庄是被军统头子毛人凤的妻子向影心放走的,但向影心企图栽赃陶一珊。 可是,陶一珊也非普通人物,向宣铁吾号啕大哭。哭完,宣铁吾就把戚再玉抓了起来。起初,戚再玉自认为手中握有毛人凤的手令,岂料被抓捕后手令神秘消失。戚再玉自知落入杀人罗网,只有坦然受死,不置一词辩解。 当我们说到陶一珊时,就知道蒋经国又要收到有关杜月笙的秘密报告了——前面说过,这个陶一珊是杜月笙大儿子杜维藩的同学,就是他建议杜维藩离开上海,去北平玩。 报告称:就在政府即将宣布实行限价,进行币制改革的当口,上海证券交易所第237号经纪人、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所主持的宏兴证券交易所,突然改做多头为空头,抛出永纱股票3000余万股,牟获暴利。 来了,“老虎”终于来了。 蒋经国激动起来,别去想戚再玉了,冤就冤了吧,就当他为国殉职了。现在,这只小老虎杜维屏是绝对不会冤枉他的。 立即抓捕! 一击不中,老虎何在? 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上海滩,蒋经国动真格的了,杜月笙的末日到来了。如今,杜家大少爷逃往北平,二少爷操纵市场被当场抓捕。当时,这个消息不仅轰动了上海,而且使整个中国都为之振奋,都对蒋经国的新政充满了希望。 蒋经国为了扩大影响,让人编了一首歌谣。当时,就连市井街头的小孩子奔走蹦跳之际,都唱着这样一首歌子: 督导大员蒋经国, 不拍苍蝇老虎捉。 捉罢大虎捉小奸, 誓将奸商一网缚。 笑尔奸商擅作福, 而今但闻一家哭。 安分百姓拍手道, 国泰民安天下乐。 蒋经国信心爆棚,趁热打铁,立审杜维屏。 中华民国币制改革第一案,由庭长梅尔和、审判长沈泉保、推事方祥海主持。 未到开庭时间,法院门里门外、院子楼梯,早都挤满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一个被法警带上来的身穿灰色派力司长衫、黑色便鞋、白色丝袜的少年。 这就是杜家的二少爷杜维屏,之所以要公审,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杜月笙及其家族,是如何把上海人拖入苦难深渊的。 审判开始,这份庭审记录至今仍然在当年的老报纸上,白纸黑字保留着。 审判长:“你和陶启明是啥子关系?” 杜维屏:“啥叫陶启明?不晓得咯。” 审判长:“陶启明告诉你币制改革的消息,让你抛空牟利,这事你敢否认格?” 杜维屏:“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叫陶启明,所谓告诉消息云云,不知从何说起。” 审判长:“那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3000万股呢?” 杜维屏:“拜托,审判长,不要吓我,我的宏兴公司才多大本钱?哪抛得起3000万股这么大的量?” 审判长:“那你抛出多少股?” 杜维屏:“我听说是8000股。” 审判长:“8000股也是股,我问你,你为何要单单挑在8月19日抛出8000股呢?” 杜维屏:“8月19日,是我父亲的生日格,我那天有病卧床,压根没有出门,不晓得你说的这桩子事体。” 审判长:“伐要开玩笑格,你是证券行的老板,抛空3000万股……这么大的事儿,你岂会不晓得?” 杜维屏:“真心不晓得。我只是个老板而已,操盘的事由专业人手来做,就是操盘手,我只是吩咐他们不要做场外交易。再者,我从8月份以来,就因为患湿气,腿上生了疮疖。医生吩咐我卧床休息,并不清楚公司里的具体情形。” 杜维屏的律师立即站起来:“法官大人,这是我的当事人的医案病例,请查看。” 审判长:“你在警察局里的口供称,你曾两日里连续抛空160万股,这你如何解释?” 杜维屏:“肯定是你弄错了,这根本不是我的口供。” 庭审过后,法官裁决:诉杜维屏获取机密,投机牟利,破坏金融一案,因查无实据,现予当庭释放。 就这么放了?戚再玉不是“老虎”,杜维屏也不是“老虎”,那“老虎”在哪里?在哪里? 杜维屏回家,蒋经国怒不可遏,次日凌晨5时,召集全体戡建队员于黄浦公园,晨光熹微,江水呜咽,蒋经国身着布衣,嘶声恸喊:“国民党要亡!中华民国要亡!在这风雨飘摇、民族危在旦夕的时刻,贪官污吏们还在大肆搜刮,囤积居奇。广东、南京和上海还在勾结,搜刮人民、国家,这些人太混蛋,该死!他们是催命鬼!个个都在挖国民党的墙角。” 语毕,他站立原地,于寒风中颤抖,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王升宣布:上海10个人民服务站,即日起停止办公,所有人员无限期待命。 蒋经国认输了。杀个戚再玉是冤案,抓个杜维屏是错案,“大老虎”,你究竟在哪里? 无用的旧式政治经济学 币制改革彻底失败,南京有人因为买不到油,砸碎油瓶以玻璃片自杀;上海发生草纸恐慌,被迫实行限购,每人限购3张。结果,不需要草纸的人被迫卷入抢购大战,导致需要草纸的经期妇女无草纸可用。水上警察断炊,买不到米,被迫食用山芋。人们疯狂地抢购所有物品,维持秩序的警察手忙脚乱,枪械走火打死1名抢肉妇女。无锡经济退回原始社会,实行以物易物。乞丐社会地位上升,推着一车车的钞票到处叫卖。 这就是当时旧中国的一派世界末日景象。 前几日还称颂蒋经国敢“打老虎”的上海媒体,如今齐齐转向,要求蒋经国还给大家一个上海。蒋经国来之前的上海,虽然人们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好歹有米吃,有衣穿,有草纸用。可是,蒋经国只用了一个金圆券,瞬间就将这一切变没了。 还我们的草纸!还我们擦腚的权利与尊严! 蒋经国绝望至极,传万墨林去他的办公室。 万墨林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眼睛刚刚瞄了一下沙发,蒋经国怒斥道:“你给我站好了!允许你坐下了没有?” “是,是,我站着。”万墨林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害怕蒋经国一怒杀掉他,只好乖乖站立,就听蒋经国斥道,“万墨林,你涉及的案子太多了,我虽然没有追究过你,但一笔一笔都给你记在账上。你现在给我听好了,如果有一天上海断了米,我第一个杀你。” 万墨林一跺脚,嚎叫起来:“那你干脆现在杀了我好格?我就是开了家米铺,家里又不产米,你上海没米能怪到我头上格?” 蒋经国气得哆嗦起来,一指门外:“滚!” 万墨林逃出门,正遇到蒋经国的同学王新衡。王新衡实际上是杜月笙的人,此行就是怕万墨林有事,特来营救。 他进来,见蒋经国正抱头痛哭,忍不住叹息道:“经国兄,我再三再四告诫过你的,叫你不要跳这个火坑。” 蒋经国抬起头来,说:“国事不可为。这火坑我不跳,谁来跳?”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可曾想过,这火坑就是人心啊。金圆券搞不好,弄到天下大乱,不是金圆券乱,是人心乱啊。” 蒋经国说:“人心?可我声称‘打老虎’时,人心可是一片欢呼啊。” 王新衡道:“经国兄,是非只是妄念,输赢才是人心。” 蒋经国说:“妄念?你说百姓支持我打老虎,只不过是个妄念?” 王新衡道:“经国兄,你要打的‘老虎’真的是人吗?不是的,其实它就是上海滩头现在人们排成长队却仍然买不到的擦屁股草纸!这草纸原来就在这里,家家户户都需要,经期的女人多用两张,不讲卫生的男人少用两张。用得多也好,用得少也罢,它就是这么个现实存在。” “可一旦有这么一天,有个人出来说了,草纸分配要公平,凭什么你女人经期来了,一用就是厚厚一叠?凭什么有的男人,一辈子只能用烟土坷垃揩腚,却连草纸见都没见过?难道你家女人的屁股比其他男人的脸面更有尊严吗?还会有人为此写文章、写诗:‘朱门草纸臭,路有没擦腚。宁为太平屎,莫为乱世腚。’” “这时候的人心就会产生激愤,生出忿忿不平之念。所有蹲在茅坑上的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委屈。用得少的人,固然要愤怒;用得多的人,同样也不开心,因为他每天都需要擦腚,都需要草纸。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委屈,蒙受了不公。” “这时候就要去找原因,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如此不公?这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替大家找到一个敌人,不管这个敌人是谁,帝国主义也好,‘老虎’也罢,总之都怪他。是他,囤纸居奇,操纵纸价。是他,长期以来压迫那些没有草纸的人。是他,不择手段掠夺我们的草纸。只要你打倒了他,我们大家就都有草纸可用了。” “于是,人们开始打,开始相互杀,这么一打一杀,人们顿时陷入恐慌之中,都想多藏起几张草纸,万一缺纸时也有得用。你此前一天最多只用两张草纸,可现在你需要200张,还感觉屁股擦得不够干净。” “这样一来,原来市场上的草纸供应,是按照你每天两张纸的需求来提供的。可是突然你的需求提高了100倍,所有人对草纸的需求都提高了100倍。整个市场就呈现出巨大的不足,先不要说根本没有那么多草纸供应,就算有,你的需求还会进一步飙高,只要你感觉不足,多少也不够。” “于是草纸更加稀缺,人们心中的悲愤日益扩张,众口一词要求‘打老虎’。这时候你经国兄出来了,雄心勃勃要打囤纸的‘老虎’,你杀了戚再玉,你抓了杜维屏,然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只是这个无边需求的海洋中的一个小泡沫,他们自己并没用几张草纸,他们家里的草纸绝不会比隔壁头更多。” “这时候,你杀他们,他们冤。你放了他们,你感觉自己冤。这只是因为你所面对的敌人,是无形的,它们只是一种心态,一种丧失了安全感的偏执妄念。你想用金圆券,把所有人的用纸量拉回到同一个起点。” “可这根本无助于化解时局的艰危。相反,人们总是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草纸。你做任何事,都会加重他们的草纸心理恐慌。” 妄念?蒋经国心里一片茫然:是人心妄,还是我妄?现在,我已经弄不清楚了。 王新衡说:“经国兄,自古至今,这世上何尝缺过草纸?何止是不缺草纸,又何曾缺米?缺粮?缺油?世人心里缺的,只是对时局的希望。” 王新衡说完,与蒋经国相对静默。他们的身影投落在窗棂之上,雕塑般一动不动。 遥远地带,炮声隆隆。 这一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破保定,入徐州。国共双方120万大军糜集,战于徐蚌。 骗子拼的是智商 1949年,大批人带着数不清的钱逃去香港,结果都陷入了坐吃山空的困境。 于是,这些人就两眼懵懂,拿着厚厚的钱包出去找赚钱的门路。香港骗子界的广大人士一个个亢奋至极,纷纷拿出他们的拿手绝活来吃这些“肥猪”。 这个时候,能不能守住手里的铜钿,全看每个人的智商了。智商靠不住的人,是抓不住手里的钱的。 一群朋友浩浩荡荡,来找杜月笙:“杜先生,有铜钿要赚咯,杜先生有兴趣咩?” 杜月笙问道:“什么生意啊?” 朋友们回答:“猪鬃!” 杜月笙大吃了一惊,说:“你是说猪毛?这东西也能赚钱?” “能!”朋友们说,“猪鬃是市场上的抢手货,产量少而价格奇高。四川是猪鬃出产大省,但因为时局变化,当地的收购价已经跌破了成本。我们大家凑了几十万美金,现在还差几十万美金的运费。只要杜先生加入进来,再加上先生的人脉,保证猪鬃到港后,杜先生投进去的几十万,就变成了几百万。” 杜月笙道:“我没有这么多美金。” 朋友们说:“让大家凑一凑啊,现在每个来港的人,谁手里没个10万8万美金?找几个朋友一凑就够了。” 杜月笙道:“我不能做这样子的事体。” 朋友们说:“杜先生,这是帮朋友的好事,你为何拒绝啊?” 杜月笙道:“不好意思,我做生意,有个原则,横财不发,投机勿做。我在上海是这样,到了香港,人生地不熟,更不敢破了规矩。” 这些人不管好说还是歹说,杜月笙就是不掺和,也不肯出面带大家玩众筹。这些人见拿不下杜月笙,就去找顾嘉棠。 顾嘉棠是“小八股党”中最沉稳的,以多智而著称。如今的“小八股党”,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机关枪打成筛子,叶焯山感觉自己已经老了,舍不得离开上海,只有顾嘉棠一生一世跟着杜月笙走。可是这次走到香港,他眼看着全家人每天流水一样地花钱,却没有一文钱进来,早已心神慌乱,六神无主。 听到猪鬃这票生意,顾嘉棠说:“我这辈子,始终跟着杜先生,只需听从杜先生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但这一次,我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我判断,现在中共的军队刚刚攻下巴东,就算共军用飞的,也不可能这么快飞到成都。此时猪鬃已经全部集中在成都机场,中航的飞机正在装机,只消一时三刻,猪鬃就会运到香港。请问这笔生意,有什么理由不做?干啦!砸30万美金咩。等这票生意赚成,30万就是300万,连杜先生都会羡慕我。就算不成功,那也少不了一两百万美金的赚头。” 砸进去30万美金之后,顾嘉棠信心爆棚地打开报纸,定睛一看,叫了声“娘亲”,吐了口血,向后便倒。 当日消息,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的负责人带了12架飞机,一道飞往北平,两航投共,全国各线空运立时断线。顾嘉棠的老本30万美金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没了。 顾嘉棠病倒了。 他说:“几根猪毛,蚀脱(损失)我30万美金。” 他说:“现在的我跟早年初遇杜先生一样,又恢复到两手空空的模样了。” 他说:“我这一辈子,没一句不听杜先生的话,才有了这么大的家业,积攒了30万美金。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没听先生的话,结果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了。” 顾嘉棠大病一场,掉了18磅肉。 他说:“我掉的不是肉,是智商!” 垃圾也有生存的权利 杜月笙已经顾不上顾嘉棠了。一个算命术士袁树珊对他说:“杜先生,你应该生病。” 杜月笙说:“啥子?” 袁树珊道:“杜先生,你的身体不是太好,现在生病,此其时也。” 杜月笙说:“谢谢先生提醒,我确实应该病一场的了。” 于是,杜月笙在家门上贴了张纸条:遵医嘱,碍于病躯,谢绝访客。 此后,他闭门不出,每日里与姚玉兰、孟小冬等人在屋子里,吱吱呀呀自己唱戏玩。允许进入的客人,无非王新衡与马连良。 就这么过了段时间,台湾方面派了汪宝暄来,手拿一张报纸,来向杜月笙解释:“杜先生,我们没有骂你。” 杜月笙说:“谁?咩子事?骂我也没关系的,我这辈子已经被骂习惯了,不骂甚至全身都不舒服。” 汪宝暄道:“不是,杜先生,是这样,台湾这家官媒最近的消息中出现了两个新词‘政治垃圾’与‘经济蝗虫’,有人趁机大做文章,说这是骂你的。我向你担保绝无此意。” 杜月笙说:“‘政治垃圾’?咦,这个词我喜欢,其实我真的是政治垃圾。”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别这样……” 杜月笙说:“我真的是政治垃圾。说老实话,我活了62年,在我小的时候,没有‘政治’这个词。那时候人们活得很苦,可是心不累,他们有钱或没钱,多半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但他们不必为了政治上是否正确这个问题耗费心神。后来北伐年间,‘政治’这个词越来越流行。年轻人喜欢这个,因为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就以政治的名目宣判别人有罪,就可以杀掉别人,夺走他们的财产。” “在这世上,还有比政治投机更赚钱的生意吗?我啊,跟随这股潮流很久很久,甚至组织了1万多人的武装力量,动刀动枪。可最后我感觉,人不能总是这样杀来杀去的,一个天天杀来杀去的世界,真的好吗?从古到今,人们都是通过生意的方式,你活我也活,你赚钱我方便。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只能大家抱团,先拿刀子杀别人,杀了别人再自相残杀,杀到最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呢?与其杀人或者被人杀,我宁愿做个与世无争的政治垃圾。” “垃圾有什么不好?它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价值。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坨垃圾,去拼争,去打斗,去流血,去杀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垃圾世界,那一定是我最需要的。而且我知道,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生下来就是杀人高手的,又有几个?即使是杀人高手,可他小时候,也是垃圾,到他老来,归于垃圾。” “垃圾是所有人的归宿,宝暄啊,你不要跟我徒劳地解释了。迟早有一天,当你回归垃圾的时候,你会想起今天。那时候的你,才会有能力判断今天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误解了,政治这个词,它不是这个意思。” 杜月笙不睬汪宝暄,裹着床单走到窗前,继续说下去:“至于说到‘经济蝗虫’,这就更贴边了。细想一下,人生下来,活下去,死掉,埋葬,不为人知或者长久名传,离不开的是什么呢?是政治吗?好像不大像,至少在我年轻时,还有我见到的一些外国人,他们从生到死,都不需要理会政治,不需要站在这边,或者反对另一边;不需要杀掉这一边,或者保护另一边。但不管他是谁,他在哪儿,从出生后他就需要吃,需要喝,需要穿,需要跳舞,需要交媾,需要生孩子,需要养活家人,哪怕等到他死后,他的葬事也需要钱。” “过去的人,可以一辈子不沾政治,但不能不沾钱。许多洋人真的就是活一辈子不碰政治,但肯定要碰钱。” “一个洋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或者一个中国人背井离乡去了海外。他们到了地头,找家饭馆,进去吃饭。人家凭什么让你吃?不是因为你懂政治,是因为你掼出了钞票,是因为你掏了钱!” “这个你从生到死,分分钟离不开钱,就是经济吧?每个人都需要经济,但不一定需要政治。人是靠经济活着,不是靠政治。可是,你看现在的世界,人们拿个与自己、与别人一生没有关系的东西当标准,最终的目的,应该还是赚铜钿,还是吃饭吧?所谓的政治垃圾,不就是指那些不肯帮着自己赚铜钿的人吗?所谓的经济蝗虫,不就是说别人家里吃饭时,不带上自己吗?” “这辈子我走得多了,见得多了。其实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以前,我们在帮的江湖道,见面要盘海底,这个大概也算是政治吧?帮会政治而已。不是自己帮中的兄弟,或者没有来历的倥子,这些人不见得做错了什么,只不过他们闯进了自己地盘捞钱,所以就会杀掉他们。用你们的话来说,这些人就是政治垃圾,就是经济蝗虫了。但实际上,那些人跟现在的我一样,无非就是为了吃口饭。” “我们江湖道这样做,那是真的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力量太弱,地盘太小,又或者眼力不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这个国家,不只是你和你喜欢的人的,也同样属于你不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人,要吃饭;你不喜欢的人,也要吃饭。可你骂人家是垃圾,是蝗虫,这样真的好吗?” 汪宝暄道:“……杜先生,你误解了,‘政治’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 杜月笙说:“那它是什么意思?” 汪宝暄道:“它的意思是……” 杜月笙说:“政治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你有权力定义吗?你定义之后,别人会承认吗?那些誓言要将你彻底铲除的人,不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同意你的定义吗?” “记住,当你轻言别人是垃圾时,你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同样是垃圾。所有人都是垃圾,或者是蝗虫!就尊重一下垃圾的生存权利,又如何?” 汪宝暄听了,沉默不语。 自古名将如美人 汪宝暄走了,脑子昏昏沉沉,他根本没听懂杜月笙的话,心想:杜月笙若非老糊涂了,就是受刺激太深,神经了。 他走后,章士钊施施然来到杜月笙的坚尼地台私家公馆。 章士钊是杜月笙的老朋友了,算是北洋时代的旧人。他少年时才冠天下,风流自许。革命党领袖孙文先生一见之下,顿时惊为天人,说:“革命得此人,万山皆响。” 于是,孙文派革命党诸同道,络绎不绝,游说章士钊,但章士钊却不为所动。孙文悲伤地说:“吾革命所以不成,都是因为君不肯帮助。” 于是,党人下了辣手,将章士钊抓起来,两日两夜不许睡觉,须得在加入同盟会的文书上签字,才会放他走路。但章士钊越战越勇,不让睡就不睡,大不了困死格。党人恼火至极,使出必杀技——美人计! 昔淮军统领吴长庆孙女儿、女界领袖、孙文身边美貌的英文翻译吴弱男奉命出马。不旬日,果然大见效果——那吴弱男被章士钊迷得倒四颠三,竟然逃离同盟会与章士钊一道跑到英国,举办了婚礼。 这正是,孙郎妙计闹革命,赔了夫人又折兵。年轻时代的章士钊,就是这么拉风,就是这么跩。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老将一饭三遗屎,年迈不敢言风流”。话说章士钊先生到了北洋时期,需要养活的家口太多,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经济人。到了抗日战争爆发,蒋介石唯恐这些“老人”被日本人所用,就由杜月笙把章士钊带到了香港。后来香港沦陷,杜月笙又把章士钊带到了重庆,两家住在一起,一住就是6年。当然,这6年里,章士钊的生活费用都是由杜月笙掏钱解决。 此后,章、杜二人就时不时地爆出点小花絮。 抗战胜利前夕,章士钊劝说杜月笙以恒社弟子为班底,组建一个政党,与蒋介石争天下。章士钊却不知道,杜月笙是亲自统率过青帮弟子的,知道什么叫统御力。尤其是他见到蒋介石后,自认在这方面远不如老蒋,心里很怵蒋介石。结党与蒋介石相斗?杜月笙才不肯做这种没胜算的事。 杜月笙不肯干,章士钊游说不休。于是,杜月笙眼珠一转,使了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故意大声说道:“章老先生名满天下,德高望重,我建议老先生出面组党,欢迎欢迎。” 章士钊尴尬地笑道:“我若组党,你加入不?” 杜月笙说:“我肯定第一个加入,为章老先生摇旗呐喊。至于恒社中人是否愿意加入,听凭自愿。” “那你这……组个就咱们俩人的党,还玩个什么劲啊!”章士钊无奈放弃。 组党事件过去了有段时间,章士钊又来香港找杜月笙。 “回去吧,”章士钊劝说杜月笙,“回去吧,月笙,跟我一块回去吧,干吗要在香港这个小地方委屈自己呢?” 杜月笙问:“那章老你肯定是不走,对不对?” 章士钊说:“对,我不走,你也回去。好朋友就应该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呢?” 杜月笙道:“章老,你回去,怎么吃饭呢?” 章士钊说:“当然是端起碗来吃了,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杜月笙道:“不是,章老,我的意思是说,你靠什么营生呢?” 章士钊说:“生活其实很简单,该吃饭时,坐下吃饭;该睡觉时,躺下睡觉。月笙,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人居处于世,犹如置身于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世界静,你就不会受到伤害;心若动,则世界乱,你就会被荆棘刺伤。” 杜月笙道:“不是,章老,我是问你,你留下来,还要靠做律师养家吗?” 章士钊说:“做律师?不不不,新世界不需要律师。” 杜月笙道:“不做律师,那你做生意?” 章士钊说:“新社会也不需要做生意。” 杜月笙道:“那章老,律师不做,生意不做,你到底靠什么养家呢?” 章士钊说:“新世界,新天地,你说的这些问题,应该不算个事。” 杜月笙道:“唉,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黄金荣的悲惨时代 杜月笙离开上海后,杨虎与吴绍澍自大西路引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吴绍澍亲自把一面红旗插上了市政大楼。 黄金荣留了下来,足不出户,说:“我都82岁了,还能再活几天?共产党应该不会难为我,你说是吧?”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二儿子黄源焘说的。黄源焘回答:“没错。” 然后,黄源焘把一大捆步枪,瞒着老爹扛进家门。这捆步枪有六七十杆,他搬了几次才全部搬进来。这些武器是国民党一个姓戚的潜伏人员存放在黄源焘这里的。而黄源焘自幼衣锦食玉,只知道一味纨绔,根本不知道外边世界的变化。潜伏人员让他存放一下枪,他就傻兮兮地搬回家来了。 可不曾想,未及几日,这个案子被侦破了。共产党干部进了黄家门,把这一大捆步枪搬出来,问黄金荣:“黄老先生,你家里藏这么多的枪,是想用来做什么?” “用来做……”黄金荣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要知道,黄金荣得势之时,黄公馆里的枪哪一天能少了六七十杆?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看到这些,突然遭到质问,除了翻白眼,完全无言以对。 政府对他的答复不满意,要求他写份自白书。 黄金荣问:“这东西咱没有写过格,应该写些什么啊?” 干部说:“就从你两岁时写起,写到你82岁,主要是把你的历史问题说清楚,你懂得。” 于是,黄金荣就关起门来写,东一句西一句,能少写就不写,能简单就尽量直白。自白书写好交上去,不久处分下来了:上级认为黄金荣的一生,对人民和新政权是有罪的,罚黄老板在自家开的大世界扫马路。 那一天,黄金荣面无表情,矮胖的身躯犹如一台报废的老机器,在大世界的门前,一步一挪地扫地。记者赶来采访拍照,上海各大报都刊登了这张照片。 在香港的杜月笙看到这张照片,表情一开始是震惊,继而是深切的痛苦和悲哀。他脸色惨白,让人把整篇报道念给他听后,他一步一顿,走到沙发边,一下子倒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人民政府审查证实,黄金荣本人并没有明确的敌意行为,因此他没有被列为被清算、被斗争的对象。 但是,马祥生和叶焯山这两人却是有血债的。 中国通商银行的大楼被布置成为工人文化宫,里面举行了烈士汪寿华血衣展览。当年杀死汪寿华的现场此时人山人海,马祥生和叶焯山两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审判台。 主持人喝问道:“马祥生、叶焯山,民国16年3月11日夜里,杀害上海总工会理事长汪寿华的血案,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份?” 马祥生胆子其实非常之小。早年时,他和杜月笙在黄公馆是同一个寝室的室友。但杜月笙成名之后,却不带马祥生玩,说明马祥生资质平庸。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在拼命挣扎辩解,说自己虽然当时在现场,但没有亲自动手。 一边的叶焯山其实智商也不见得高多少,他真要是个明白人,就跟顾嘉棠一道跑了。虽然他比顾嘉棠糊涂,但比马祥生明白,于是不耐烦地大声吼道:“好咧,祥生哥,大丈夫死就死,多说这些废话有个啥用?” “好,”主持人大声宣判,“马祥生、叶焯山二犯已经坦白认罪,执行死刑!” 两人被拖下审判台,“哒哒哒”的枪声响起,双双被枪决。 至此,当年纵横上海滩的“小八股党”中排名最靠前的4位,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乱枪射杀,叶焯山被执行枪决。只剩下一个脑子最明白的顾嘉棠,此时孤坐香港,望着他那因为炒猪鬃而血本无归的空空双手,茫然不知何以自处。 杜月笙听到马祥生、叶焯山被执行枪决的消息,先是两眼僵直,继而哮喘病发作,青筋暴起,汗出如浆,然后就昏死过去了。 杜家请来无数名医急救,救倒是救回来了,只是总透不出气来,就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口,憋得杜月笙整张脸现出怕人的紫色。 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一脸“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准备后事吧”的表情。幸好这时候香港最有名的西医戚寿南来了,绕着杜月笙转了一圈,说了句:“挂氧气!” 如今,危重患者吸氧已经是医院常规了。但在1949年的香港,医疗设备还差得远,医院里的氧气瓶巨大而沉重,输氧的过程艰难而复杂,非名家绝干不来这高端活。 大批的氧气瓶运到了杜公馆,杜月笙门外卫兵般地竖立着一排排氧气筒。现在的杜月笙,最多算是半个活人,不要说出不了门,就连离开床铺都困难。杜月笙躺在床上,口鼻处捂着氧气罩,两只空洞洞的眼睛里,眼泪“哗哗哗”往外流:“阿拉没有杀伯仁,伯仁却因阿拉而死。” 那些当年追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勉强不死的如顾嘉棠,又回到了当年相遇时的贫寒模样。感觉自己这一生,仿佛在爬一座冰冻的高山,手胼足胝,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峰顶,却无处抓手,“哧溜”一声,又从高处坠落而下。那迅速坠落的速度,虽然带来了眩晕的快感,但细想自己这样的一生,又是多么地无聊、可怜。 “叫徐懋棠来。”杜月笙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吩咐道,“我们欠了别人太多太多的债。已经欠下的,无由赎补。但我不能让这债务持续滚动下去,是时候停止了。” 委婉说话,弄巧成拙 徐懋棠是杜月笙所开设的中汇银行的总裁。他的管理水平与经营能力到底怎么样,不是太清楚,但有一点,自打杜月笙把中汇银行交到他手上,他就没给杜月笙赚到钱。 没赚到就算了。这次杜月笙叫他来,说道:“老徐,你回上海一趟,关闭咱们的中汇银行。”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我们的中汇不可能再办下去。但现在上海的情形,许多储户不相信别家银行,都把钱往中汇存。目前,中汇已经吸纳存款7个亿,虽然折合成港币也不过3000元,但我杜月笙病成这样,堪称气若游丝,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去打理业务。只能麻烦你走一趟,去把银行关掉。”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现在我们中汇银行的情形,真的难以维续了。你和我都在香港,上海那边的总经理也辞职跑路了,只能麻烦你回去一趟。” 徐懋棠说:“啥子?” 杜月笙道:“我也知道,现在让你回去,太强人所难了。” 徐懋棠说:“谢谢杜先生,不让我回去最好。我还真不敢回去格。” 见徐懋棠耍滑头,不敢回上海,杜月笙急了,索性拿话挤兑他:“老徐,你要是不敢回去,我就只能让维藩走一趟了!” 杜月笙说这句话时,试图做到声色俱厉,营造一种紧张气氛,显示徐懋棠不听话,逼到了大少爷出马的地步。一旦徐懋棠内心羞愧,就会自觉自愿、自动自发地把这活计接下来。 可不曾想,听了杜月笙的威胁,徐懋棠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内心大喜,但脸上故露担忧之色,道:“哎哟,那啥,大少爷回上海,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杜月笙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活活气死。原本是打算挤兑徐懋棠的,不曾想这厮脸皮厚比城墙,只是一记顺水推舟就把杜月笙自己套里面了。 平心而论,杜月笙是真不敢让儿子回上海,所以才百般挤兑徐懋棠。可在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徐懋棠宁肯断了与杜月笙多年的交情,也不想拿自己的脑壳去冒险。而且,杜月笙人在香港,此前的青帮势力已经荡然无存,徐懋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畏惧他了。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这时候的杜月笙只能冲亲生儿子耍威风了。 他把杜维藩叫过来,说:“你,回上海一趟,把中汇银行关掉。还有,顺便看望一下桂生嫂,她老了,你要代我在她面前尽孝。” “好……好格。”杜维藩牙齿打战,应承了下来。 杜维藩出门时,正值1949年年底。他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来。可他是杜月笙的儿子,只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于凛冽的寒风中走向那未知的宿命。 不会说话,作茧自缚 1950年,杜月笙63岁,居香港。 年初,杜维藩到了上海,他来到中汇银行,缩头缩脑地向里张望。门里有人正往墙壁上贴“打倒资本家”的标语口号,忽然看到他,顿时大喜:“小杜先生回来了,来来来,快进来,老杜先生回来没有?” “没……”杜维藩满怀紧张地走过去,偷眼瞥对方,见对方一团和气,全无要开他批斗会的样子,心下稍定,就说道,“我父亲现在有病,而且他还要在香港办理中汇银行的增资手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进门就先说增资,是杜维藩回上海之前和杜月笙精心商量过的。当时的情形是,杜月笙怕中汇银行存款太多,而自己又无法保住储户们的存款,对不起这些信任他的散户,所以想让徐懋棠回上海,关闭银行。但徐懋棠不敢回来,无奈之下,只好派亲儿子杜维藩,冒险前来。 可是,任谁都清楚,现在的上海对于杜家人来说极为危险。自认为杜维藩既然自投罗网,只怕再也没机会逃回去。所以,杜月笙父子二人商量妥当,不妨以退为进,来到上海,就和管理银行的干部们套交情,声称要为银行增资,打动对方,说不定就会有“逃”回去的机会。 果然,听到“增资”二字,干部们顿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怎么个增资法?” “是这样。”杜维藩解释道,“我父亲现在香港,手头上有一大笔钱。可是香港又没有什么生意好做,所以父亲让我来看一看。如果你们欢迎,我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把钱投过来。” “好,这是个好消息。”干部们顿时激动起来,“马上,赶紧,叫报社的记者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我们中汇银行,小杜先生已经回来了,老杜先生很快也会回来,而且还要给中汇银行增资。让他们赶紧报道这个好消息!” “别……”杜维藩吓傻了,他感觉这次又是大不对头,似乎又把自己“套”进去了。 “为什么别?”干部们不明白,“小杜先生说的是实话,不是骗我们吧?” 杜维藩道:“当然是实话……” 干部们说:“实话有什么不可以登报的?一定要登报!” 当日,上海各大报纷纷登出消息:小杜归来,中汇增资,杜月笙不日将回上海。 见报之后,上海人头涌动,多家银行存款顿时被取空,储户们拿钱跑来中汇,他们相信,杜月笙先生一定会有办法保住他们的钱。没这个办法,小杜先生回来干什么?中汇又为什么增资? 中汇银行的定期存款突飞猛进,眨眼工夫就从原来的7个亿增长到了170多亿。这可把杜维藩吓坏了,他回来只是为了关闭银行,岂料自作聪明,反倒把自己套进去了。如今这么多的存款,万一日后银行被政府没收,他这趟上海之行岂不成了专门欺骗储户了吗?到时如何跟人家交代? 绝望之际,杜维藩连银行也不要了,只想快点“逃”回香港。就去找银行的管理干部商量:你看,咱们这消息也登报了,存款也飞速增长了,我是不是可以回香港跟父亲报告这面的情形,让他带着钱回来呢? “好。”干部们通情达理,“只要你能找到个担保人,就可以去香港了。” “担保人?”杜维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辰光,谁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谁又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替你担保? 巾帼英雄成绝响 林桂生故去了。杜维藩登门,替她办理丧事。 这个奇女子生活在一个不可名状的时代,一手托起两个男人。她效红拂夜奔,把流浪四方的黄金荣打造成上海滩头第一华捕。她于芸芸众生之中慧眼识出杜月笙这个人才,让他接掌自己的衣钵,迅速升到人生的至高地位。但最终,她遭遇了黄金荣无情的背叛,这实则是她难逃的宿命,她只能坦然接受,从此闭门不出,独居于上海城幽深的巷子里。 她的房门只是偶尔被不敢忘恩的杜月笙叩响,再没有第二个人看望过她。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守护着心里的一片安宁。她从晚清开始,经历了民国初年、北洋、国民革命军北伐、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新中国,时光如激潮,从她的身边疾速卷过,而她岿然不动,始终在这里静静地观看着。 她的人生曾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多到了令许多龌龊的小男人都会感到羞愧。她扔掉第一个男人陆巡警,如同踢掉脚上的一只破鞋子。她坐镇于黄公馆,运筹帷幄,指挥手下人去抢夺烟土,这是黄金荣终其一生也不敢干的事。她和“粪界大王”史金秀、“76号”的佘爱珍一样,都是这个自由时代难得的女性豪杰。 如果说,她们这一生有什么错失,也不过是大时代背景下那暗如锅底的无月天空,许多更龌龊、更猥琐的男人也曾在这个时代存活,他们从未受到过责难,谁又有资格责难这些女人? 俱往矣,一个伟大的混沌时代过去了,白相人阿嫂从此成为永恒的绝响。 这世上仍然有杜月笙一样的人物,茫然,孤寂,落寞,于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孜孜求索,于黑暗与绝望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引行者。 但再也没有林桂生了,再也没有了。 有人脉才能回港 替林桂生办理了丧事,杜维藩耷拉着脑袋,回到中汇银行。一进门,他就呆住了:大厅里,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正像火焰一样朝他喷射。 惊慌之下,杜维藩脱口而出一句不熟练的粤语:“咩事呀(粤语,什么事啊)?” 几名中汇银行干部走过来,说:“小杜先生,我们在等你,一道开全体职工大会。” “哦,开会。”杜维藩问,“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你接受职工们的质询。”干部说。 “质询?”杜维藩紧张起来,“质询什么?” 干部道:“群众问你,为什么不给大家派发红利?我们全体干部职工代表大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派发3个月的红利。” 杜维藩惨笑道:“开什么玩笑?银行一文钱没有赚到,拿什么派发红利?” “你胡说!”一个职工愤怒地冲了出来,“杜维藩,你以为我们是那么好蒙蔽的吗?告诉你,我们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现在中汇银行的存款节节上升,你凭什么说银行没赚到钱?” “对啊,对啊,”职工们愤怒地议论起来,“满口胡说,欺负我们不懂业务吗?凭什么说银行没有赚到钱?让他给我们解释清楚!” “哎呀!”杜维藩气得直跺脚,“我说各位大哥、大姐、大叔、大妈、大婶,你们都是银行的老员工,怎么会说出这种外行话来?不错,银行的存款是在增加,而且增加很快。可你们也清楚,银行里的钱是一分也贷不出去啊。存款放不出去,这就等同于增加负债,因为我们要支付储户利息的啊。我们开银行的,是靠了吃储户和贷款的利息差来赚钱。如今银行负债累累,收入全无,再拿储户的存款来发放红利,岂不是债上加债,老鼠舔猫咪鼻头,不想活了吗?” “胡说!”一名职工冲上前来,“你家中汇银行,难道是今天才开门的吗?你们父子躲在香港时,这银行是谁替你们开着?谁替你们吸收存款?谁替你们放贷?你一口一个没有赚钱就不发红利,难道我们的血汗都喂了狗吗?你们这些资本家为什么如此贪婪地剥削我们?” 一声激昂的口号响起:“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全体职工齐齐挥起手臂,同声高呼:“打倒喝职工血汗的万恶资本家!” 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面对职工高高举起的手臂,杜维藩吓得魂飞天外,颤抖着缩成一团。他终于知道,群众的铁拳不是跟他开玩笑的,分分钟都能砸碎他的头:“好好好,派红利派红利,我答应你们派3个月的红利。” 听到杜维藩的哀鸣,全体职工欢呼起来。 杜维藩“呼哧呼哧”跑到没人的地方,喘息半晌:不行,我得赶紧逃。要逃,首先得找个担保人。没有担保人就领不到路条,没有路条,连飞机票都没得买。 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匆匆找去。 杜维藩要找的这个人,姓刘,名寿祺。他的父亲刘春圃是杜月笙的好友,替杜月笙掌管华丰面粉厂。找到刘寿祺后,杜维藩吞吞吐吐地表明了来意。没想到刘寿祺大包大揽,说:“闲话一句,小事体。” “可是,刘兄……”杜维藩明白地说出来,自己逃回香港是没胆再回来的。这样的话,就会连累到刘寿祺。 刘寿祺却笑道:“小事体,实话告诉你,我跟上海劳工局关系好。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有事。” 那就好。杜维藩松了口气,急忙让刘寿祺担保他,领到路条后,凭路条买了飞机票,径直飞回香港了。 杜维藩走了,再没有回来,替他担保的刘寿祺遭到严厉追责。刘寿祺被逼得走投无路,就爬到9层楼的窗口,“嗖”的一声跳了下去。 在香港,杜月笙脸上扣着氧气罩,严肃地召开了汇丰银行股东大会。 到场的股东,除了杜月笙外,还有返贫的顾嘉棠、低调的金廷荪、滑头的徐懋棠。杜维藩以中汇银行代总经理的身份,向诸位股东作业务报告。 杜维藩说他这次上海之行,绝对是次失误,而且是严重的失误。他去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关闭中汇银行,以免拖累储户。可是,在他去之前,银行存款不过7个亿。而他去了之后,上海市民疯了一样涌向中汇存款,使存款总额达到170个亿。结果,这么多的钱,一文放不出去不说,他还被职工大会批斗,被迫发给每个员工3个月的红利。 总之,他要是不回去,也不会凭空添这么多乱子,不会搞得大家这么被动。当然,他回去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替林桂生办理了丧事,送走了上海滩上最后的白相人阿嫂。 杜维藩又解释说他逃回来,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中汇银行的干部职工们正在想办法让他接掌父亲创办的所有企业,像什么华丰面粉厂、民丰造纸厂、华商电气公司,等等。现在这些商业实体,每一个都跟中汇银行一样,里面充满了变数。 杜维藩的报告完毕,顾嘉棠第一个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在猪鬃上已经把老本蚀尽,就指望着中汇银行这边能有点补益,而如今这个情形,无异于把他身上最后的裤头剥去,沦为赤贫的“美好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只有顾嘉棠一个人骂,金廷荪则不停地叹息,徐懋棠满脸平静,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杜月笙则是不停地气喘、咳嗽,他不想接受这个结果,但又毫无办法。 股东会议后,杜月笙的病情恶化,昏迷了整整1个月。 每一天,他躺在床上,全身不停地出汗,身上的褂衫转眼间就被汗水湿透。湿褂衫脱下来,干褂衫还没等穿好,就已经能绞出水来。 这种凶多吉少的状况,带给所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杜月笙的心理崩溃了。那种眼见环境一天天恶化却无能为力的脆弱感,就这样击垮了他。他越想有所作为,病情就越发严重,除非他放弃。 1个月后,他终于彻底束手。形销骨立,形容惨淡,但仍然还活着,就这样吧。 “老去悲秋强自欢,雄心销尽意阑珊”。谁都逃不过这一天,哪怕他是杜月笙。 子子孙孙无穷尽 让杜月笙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多半是老伙计王晓籁事件。 王晓籁,早年间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商会会长,当他是“亨”字级别大人物时,杜月笙还在十六铺坑蒙拐骗,经常拿到铺房“吃生活”。俟后杜月笙崛起,进阶“亨”字辈,成了大亨后左右一看,咦,王晓籁先生,怎么还在原地徘徊呢? 说起这王晓籁,委实是一台生殖效率奇高的生产机器,江湖道上传说王晓籁生有百子,但这个数目太夸张了,他其实只有30多个孩子而已。可能过于亢奋的荷尔蒙压抑了他的大脑,他的智商不太高,至少跟他的“亨”字级别有点反差。 王晓籁起家是因为他早年跟对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赤脚财神”虞洽卿。但把他扶到“亨”字级别后,虞洽卿觉得对得起他了,就不带他玩了。王晓籁孤独寂寞,就跟了杜月笙。他为杜月笙提供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本,让杜月笙在前面冲杀,他率30多个孩子跟在后面闷头大吃。 就这样一直跟到了香港,杜月笙大病不起,摆出分分钟要咽气的模样。而王晓籁一家30多个孩子,娶媳妇的嫁老公的,再加上王家上一代人,吃起饭来浩浩荡荡,鲸吞虎咽,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坐吃山空,吃到王晓籁两眼昏黑,满心绝望。 绝望之际,王晓籁不止一次来找杜月笙,看能不能再找几只大食盆,也好养活家人。可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森然林立的一排排氧气筒,氧气筒大阵中躺着个半死不活的杜月笙。指望不上杜月笙,王晓籁一咬牙一跺脚:我回去算了,反正我这辈子没杀人没放火,只是闷头生孩子、老实做生意,他们不会为难我吧? 于是,王晓籁一家又浩浩荡荡回上海了。 上海方面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会,热烈欢迎民族资本家王晓籁及家人的归来。他们全家人都戴上大红花,被请到主席台上就座。台上的人太多,反衬得台下稀稀拉拉。 欢迎大会后,就是坦白大会,请王晓籁登台,老实交代他是如何喝群众血汗的。坦白会后,就是揭发会,所有认识王晓籁的人纷纷上台,揭露王晓籁狡滑不老实的嘴脸,剥下他伪善的画皮,戳穿他的丑恶真面目。 揭发会之后是批斗大会,万人会场的口号声震耳欲聋。 整个流程走完,审查结果下来:王晓籁生平无大恶。 王晓籁这辰光,看得许多人痛苦犹豫。 就在这一片颓丧的气氛中,杜月笙终于呻吟了一声,慢慢爬起。 “男儿由来轻七尺,没死还要接着吃”。他还得让自己的大脑运行起来,也好替那些跟来香港的朋友寻找一只大食盆。 可是,天下之大,哪来的空缺大食盆,能够让你这么多人憨吃呢? 忽然,杜月笙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当年的老朋友范尔迪、甘格林来:要不,大家一道去法国吃,如何? 说吃就吃,杜月笙立即掰着手指,给始终照料他的孟小冬计算:自己一家人,万墨林一家人,顾嘉棠一家人,别人家暂先不考虑,这3家人,需要27张票。 正计算着,孟小冬说了句:“我跟了去,算是丫呢,还算是你女朋友?” 杜月笙傻眼了,半晌说:“我年轻时啊,浮浪,轻狂,见到喜欢的女人,就掼下铜钿,娶回家里来。我曾娶了4个老婆啊,不允许她们区分大小,大家都是好老婆,家居生活要平等。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她们每一个人。” “我带她们回家,把她们养在深宅大院,让她们免于饥饿和伤害。她们可以怀着小女人的复杂念头,上床安睡,醒来时看到日头悬挂在天边。很长时间以来,我为此自豪,洋洋自得。”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位欧洲回来的朋友。他对我说,我这样根本不是爱。许多人养条狗养只猫,也能做到这一点。这只是喜欢而已。” “那么,什么是爱呢?这个我说不上来,问别人,别人也是满头雾水。中国人啊,活着就够艰难的了,还有许多人每天绞尽脑汁的,编造出花样繁多的罪名,专门用来伤害别人。爱是洋人的日常用品。但对于中国人,未免太过于奢侈。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我知道,总有些事情,你必须做!” “设宴,大婚!我不要大操大办,但要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酒菜,就现在。” 1950年年底,杜月笙与孟小冬于香港坚尼地台公馆举办婚宴。 这一年,杜月笙63岁,孟小冬53岁。 大婚之日,一个满脸堆笑的男子走进杜公馆。 看到来人,杜月笙狂喜地叫了起来:“新衡,真的是你吗?” “哈哈,当然是我。”王新衡笑道,“这次我来香港,就不走了。” 王心衡是杜月笙心中最感激的一个人。抗战胜利后,三青团系屡屡对杜月笙发难,全靠了王新衡以蒋经国老同学的关系斡旋其中。万墨林也好,杜维屏也罢,实际上都是他替杜月笙捞出来的。当然,以王、杜之为人,杜月笙不会开口请求,王新衡也不需要杜月笙开口,相知交友,该替朋友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情。 对于下一代人,杜月笙最看重的就是陆京士和王新衡。他视陆京士为比自己儿子还亲的亲人,而对王新衡,他要求家里的孩子喊他“王家伯伯”,以便区分称呼戴笠“戴家伯伯”。 台湾当局派王新衡驻香港,这对于杜月笙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他顿时打消了去法国的想法,包了2万块钱的港币送给王新衡。 王新衡拒而不接,如果拿了这钱,以后反倒不好见面了。 有惊有险,死里逃生 此后,王新衡居于香港北角渣华街一幢新式公寓楼4楼。他是个体育健将,年轻时就是足球运动员,现在虽然从政,但只要香港有足球赛事,他一准到场观看。 这一天,他约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宴会,但下午有一场球赛,算计时间,看完球赛恰好回家请客。于是,他先去看比赛,比赛结束后乘车匆匆往回赶,到了家门前,看到老婆站在4楼的阳台上,冲他喊:“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 “来了来了。”王新衡疾奔上楼。 飞跑到3楼楼梯处,正见两名陌生男子从楼上走下来,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就是他!” 当时王新衡就知道来了刺客,他是受过训练之人,知道这种情况下千万不能掉头逃,一掉头恰好被对方冲上来打死。他猛冲一步,擦过两人身子,飞速向楼上冲去,一边冲还一边扭过头来,怒视后面持枪之人——这也是训练科目之一。一旦你怒视对方,对方就会心慌,就有可能一枪打不准。 被甩在后面的两人,一人拔枪在手,“砰”的一声,王新衡只觉得屁股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热辣辣地疼痛,那疼痛直入小腹。 不及叫出声来,眼见得另一名杀手又掣出尺半长的雪亮西瓜刀,王新衡只有向楼上狂冲。 “砰!”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枪打中了王新衡的右臂,子弹余力未消,又穿入他的肺部。 而第一枪,子弹斜向上穿透他的臀部,直入肾脏。 此时,王家的楼梯上,3人狂奔。王新衡一身血伤,跑在最前面。高举西瓜刀的大汉紧随其后,拿手枪的刺客在最后面。被同伴挡住视线,他找不到机会开枪,只能跟着往前跑。 王新衡冲上3楼,忽听脑后刀风大起,急忙一低头,只觉后背一阵砭骨的剧痛,那柄雪亮的西瓜刀竟然刺入他的后背,兀自在颤颤地晃动。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王新衡中了两枪一刀,肾肺同伤,应该是倒地毙命才对头。但他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和蒋经国一起读书时,他们就知道这辈子少不了中枪挨刀,曾经强化训练过。所以,这时候的王新衡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头也不回,一招“策马奔腾”,向后面踢出一脚。 持刀的刺客正集中注意力,想把刺入王新衡身体里的西瓜刀拔出来接着砍,从未想象过这世上还有人会像战马一样尥蹶子。失察之下,被王新衡这招踢中小腹,他手握拔回来的西瓜刀,惊叫一声,凌空飞起,想用刀猛砸王新衡,没想到正砸中身后冲上来的持枪同伴。同伴也惊叫一声,两人“叽哩咕噜”地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王新衡趁机冲到家门前,恰好他老婆打开门,他顺势跌扑进去,摔在地上时,溅了一地的鲜血。 他老婆吓坏了,惊惶地张着嘴巴望着他。听到他声音疾速吩咐:“快打999报警电话,快!”说完这句话,王新衡注意到自己中弹的右臂,担心这条胳膊会因此废掉,就趴在地上认真地观察自己左手指是不是还灵活。 这时候,坐在客厅的客人醒过神来,急忙打电话报警。而王新衡的老婆则冲到阳台上,披头散发,尖声惨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呀!快来人呀,杀了人啦!” 此时楼下,送王新衡回来的车子正要离开,司机王森永听到楼上王新衡妻子的惨叫,又见两名神色慌张的男子从楼道里跑出来,就急忙下车追上去。但那两名男子一出楼道就分开左右,开始狂奔。王森永分身乏术,只好二选一,就盯紧了西瓜刀男穷追不舍。 死人差点被气活 狂追到街口,正看到一个警察在溜达,王森永立即大喊:“快抓住他!他是杀人凶手,刚刚杀了人!” 警察如临大敌,立即拔枪,将西瓜刀男抓获。然后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西瓜刀男假装若无其事、满脸茫然,否认道:“没有啊,我是个善良百姓,怎么可能杀人呢?” 警察问:“那你为何手持西瓜刀?” 西瓜刀男说道:“我手持西瓜刀有什么不对?难道我不手持,还能用脚趾夹着吗?” 警察无言以对。 西瓜刀男:“没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他不能走!”王森永急了,“他杀了我老板,你做警察的敢放走凶手,你就是渎职!” 警察说:“你嚷什么嚷?我做警察的,还用得着你来教?你家老板在哪里?” 王森永道:“这个凶手在我家老板的楼道里行凶,你带凶手去现场,看了就知道。” “真的吗?那咱们过去看看。”于是,警察押着西瓜刀男由王森永带路,寻到了王新衡的家里。一进门,只见满地鲜血,王新衡已经被大家抬到床上。 王新衡感觉到安全后,心情放松,精神立即陷入谵妄状态,意识渐渐变得不清。 警察把西瓜刀男推到前面,问:“是不是这个人砍的你?” 半晌,王新衡才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好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被砍杀时,我严格按照训练科目,死死地盯着持枪者眼睛对视,根本没看旁边那个拿西瓜刀的,弄不清楚是不是他。” “你看,你看,”西瓜刀男很生气,说道,“我就说过嘛,凶手根本不是我。” 警察如释重负,说:“那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西瓜刀男正要走,被王森永上前拦下,说道:“凶手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和另一个人慌里慌张地从楼道里跑出去的。” 警察火了,说道:“咦,你这人有完没完?凭什么纠缠着人家不放?你亲眼看到他杀人砍人了吗?” 王森永回答道:“没有。” 警察说:“就是啊,你没亲眼看到,凭什么诬赖人家是凶手?真是不可理喻。这位被诬为凶手的先生,您不要生气,我们香港是个开放的大都市,谁也不能拦着那些蛮不讲理的外乡人来是不是?这里没您的事了,请先生慢走。” 西瓜刀男满脸不服、不忿,正要出门,这时候就听王新衡一声怒吼:“丢你老母!你个徇私枉法的混蛋警察,把我这个死人硬是给气活了。你们大家好好看看那家伙,看他身上有没有溅到砍杀我时的血,看他衣服上有没有被我踢过的脚印?” 大家定睛一看,齐声惊呼:“好悬,不要放走凶手,他的胳膊上沾有斑斑血迹,衣服下摆真的有只鲜明的鞋印。” 王新衡道:“这就对了,此人持刀,不过是个喽啰,那持枪之人才是他的上司。只要抓住了他,就能问清楚他同伙的下落。” 警察听了,失笑道:“拜托,有没有搞错?这里是香港,负责治安的是我们。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凶手,他到底有没有同伙,是我们的工作,你们还是送人去医院好吗?不要管得这么宽!” 年轻人才是未来 台湾当局的要人王新衡在香港遇刺是轰动一时的大案。杜维藩得知消息后,赶回杜公馆,向家人报告这件事。 姚玉兰听了,立即把杜公馆的司机钟锡良叫来,喊着他的小名:“阿三,你马上把车子开出来,后座位要擦干净。” 钟锡良问:“哪个要出门?” 姚玉兰回答:“老爷。” 钟锡良失笑摇头道:“不可能!老爷他根本起不了床,怎么可能坐车出门?” 姚玉兰说:“我没说老爷能不能起床,我只是告诉你为老爷准备车子。” 钟锡良道:“是咯,明白了。” 房间里,杜月笙听到王新衡遇刺的消息,顿时号啕大哭道:“触那娘,丢你老母,太欺负人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刺杀新衡。我现在就要出门,看有没有胆子来刺杀阿拉!” 杜月笙在家里霸道惯了,他的话没人敢违背,但问题是,他一刻也离不了巨大的氧气筒,他上车出门,这氧气筒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司机钟锡良想办法,把火箭筒般的氧气瓶绑在汽车上。这架势极为吓人,似乎杜月笙只要一出门,整个香港就会被炸得灰飞烟灭。 正在街头遛弯的巡警们目睹这么个怪异组合横空杀出,无不吓得肝胆俱裂,立即向所有警员求救:“报告报告,不得了了,坚尼地台附近,有人用汽车架起火箭炮,救命啊……” 香港所有的警车疯了一样地往坚尼地台路附近冲来,各个路口层层设卡,拦截杜月笙。但见那司机钟锡良抖擞精神,左突右拐,冲破香港警方无数道关卡,成功地把杜月笙送到了医院。 警察们黑压压地追了上来,紧急喊话:“不许动,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这医院里可都是无辜者,请不要用火箭炮轰他们,有什么要求慢慢讲。” 杜月笙坐在车里,苦着脸。他想下车,下车就得扛着氧气瓶走。可跟出来的人,只有姚玉兰、杜维藩几个,根本扛不动。无奈之下,他让姚玉兰和杜维藩进医院问问王新衡的病情。 这时候的王新衡离死只差一步,两枪一刀,一粒子弹由臀入肾,一粒子弹穿臂入肺,刀伤则几乎是贯胸而透。医生有充足的信心把他活着抬上手术台,至于他能不能活着下来,要看他的运气和造化。 了解到情形后,姚玉兰和杜维藩在走廊里商量了一下,怕杜月笙听到这个消息再引发重病,就商量着隐瞒王新衡的病情。 果然,杜月笙听了王新衡被“稀释”后的病情,心神大慰,就让钟锡良快点招呼那些提心吊胆的警察,让他们别闹了。 一场乱子结束,警察收工,杜月笙架着氧气筒回家。 要说王新衡,身体素质实在是好,他像死人一样被抬上手术台,取出肺肾中的两粒子弹,只见他眼睛一睁,又跟正常人没太大差别了。 姚玉兰、杜维藩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杜月笙。不曾想,杜月笙听了后,当即抱住氧气筒要立即去医院看望王新衡。 这可把姚玉兰气坏了,心说:这老头,你上次差点没把香港警察玩死,还没玩够吗? 于是骗杜月笙说:“香港警方怕刺客再来暗杀王新衡,就对医院严加管制,把王新衡软禁在4楼,禁止闲人探望。” 实际上,香港警方根本懒得理会这起谋杀案,虽然台湾当局一再要求香港警方抓捕那名持枪杀手,可香港警方磨磨唧唧,就是不想管,对王新衡也是一样,戒备根本没那么严。 但是杜月笙不知道,他非要去医院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担心。姚玉兰非常清楚,以杜月笙现在的身体,不可能爬上4楼。劝来劝去,杜月笙终究是杜月笙,自己想出个法子来。 他让司机钟锡良开车,把自己送到医院的病房楼下,然后打王新衡的电话,让王新衡走到阳台上来,自己打开车门,抬头仰望。 王新衡双手撑住阳台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瘦弱的老人。 他知道,这个老人体内的生命之火正在渐渐熄灭,所以才如此留恋年轻人身上的那种生命活力。这个老人的时代已然过去,对这个世界上美好的青春生命,他多看一眼,心里就能多获得一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