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并非是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是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谁关系硬,就承认谁 1942年,杜月笙55岁,居山城重庆。 杜月笙异想天开,竟让日本特务梅机关帮他从香港往外捞人,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日本人。 他实际上是看透了人,看穿了人之本性。 抗日之战,中日对垒,这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的生存之战。但具体到前后方的具体行为人,却是千奇百怪、各怀心机。 不见得上了战场的日本兵就一定真的憎恨中国人,至少中国共产党八路军那边就有从日兵阵营逃过来的统战成功者,因为有些人是被强征入伍的,并非出于本意;也不见得日本国内的人士就一定不支持战争,大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的选择,取决于人性的本源与他所居处的位置。 于上海而言,梅机关已经把这块地盘经营得七七八八了。“76号”自己扎堆斗个不休,军统特工在针对中储券的杀人大战中败下阵来,被迫求和。 可以说,在上海的日本特务机关已经无所事事、闲极无聊。杜月笙趁此机会,让他们去抢困于香港的各界名流,这才叫“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正好的事”。既可以抢功,又可以给正冲向香港的竞争特务机关添添堵。 上海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在上海的军统组织被日本人连窝端了,特工最高负责人陈恭澍被逮。 据陈恭澍本人事后回忆,他在午夜前往联络站时,忽然看到联络站有灯光一闪而灭。当时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会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吧?一边想一边去了,一敲门,没想到正和开门的日本特务撞了个脸对脸。 当时,陈恭澍于午夜的上海长街上搏命狂奔,两个日本特务在后面穷追不舍,终于把他追上,当场生擒。 捉回来之后,陈恭澍还想假装路过的百姓,但先前被捕的特工供出他是军统驻上海最高负责人。日本人闻言,当时就疯掉了,立即搬出珍藏的清酒,狂饮之后,醉醺醺地对陈恭澍说:“走起!” 走就走。落入敌手,陈恭澍下了决心:“任你刑讯逼供,老子有死而已,决不招供。” 他大义凛然地跟着日本人走,到了机场,被日本人拉上了飞机。 飞机降落之后,陈恭澍下了飞机一看,差点没昏过去:被弄到日本来了,这下好了,想逃都没指望了。 特务们带着陈恭澍在日本到处乱跑,见到日本政要就介绍:“这位是中国军统在上海的最高负责人陈先生,大大的厉害。” 所有的政要一起向陈恭澍弯腰大鞠躬,口称:“请多关照,拜托了。” 陈恭澍听了直翻白眼,无言以对。 然后,日本人带他去了箱根温泉,让他和日本女人一起洗澡。陈恭澍大义凛然:“休想用美人计勾引我。” 是否和日本女人一起洗了温泉,这事陈恭澍机智地回避了。但他自述,从日本回来后,日本特务们就冲他狠命鞠躬:“陈先生,上海这面的工作,拜托了。” 当时,陈恭澍就急了:“有没有搞错?我没有变节投降,凭什么让我替你们主持工作?” “你不主持谁主持?”日本特务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在这里,你的特工水平最高,当然由你来主持。” 陈恭澍说:“陈某才疏学浅……” 日本人道:“听说过宋子良乌龙案吗?” 陈恭澍说:“当然听说过,你们日本特工被一个假的宋子良玩到吐血。” 日本人说:“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特工的正常水平。如何提升日本特工的能力,就全靠你了。” 陈恭澍满怀郁闷地走进日本人为他准备的办公室,瞪眼一看,差点没惊得昏过去。 日本特务机关里坐满了被俘的重庆特工,都苦着一张脸。原来,日本人这边缺人手缺到了已经失去理性的程度,逮到水平高的重庆特工,劝降都顾不上,直接塞进来强迫干活。 从此,陈恭澍就带着他的老部下们在日本特务机关工作。 所有为日本人工作的前重庆特工都在千方百计联系重庆,要求默认自己打入了敌人心脏。重庆那边的承认原则是,谁有门路,谁关系硬,就承认谁。陈恭澍是戴笠最赏识的人,所以很容易被重庆列为深入敌巢的好同志。至于没关系、没门路的小特工,不投降就会被日本人处决,投降就会被军统处决,总之,没活路。 这就是人类社会永恒而残忍的法则,处于利益核心边缘的人永远不会有机会。 杜月笙洞穿这一法则,他知道,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梅机关拒绝。 事实确实如此。 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尽管获得了日本特务梅机关的帮助,但战火之中的大抢救仍然艰难无比。 杜月笙坦承这是他人生中最艰苦的战役。 当初和戴笠一起开抢救名单时,杜月笙咬牙说道:“凡是我的人,暂不考虑。” 戴笠一句话也没说,理所当然地认可了这条规则。 说不考虑,那是假话。真正让杜月笙痛苦的是,香港不是上海,上海有个万墨林顶雷,凡属倒霉的事都推给他。但在香港,能指挥青洪两帮的,只有杜家人。如果杜家人先走,那就谁也抢不出来了。 所以,杜月笙专门给家中拍了个电报:金三哥和陶先生一日逃不出香港,杜门中人包括太太和少爷在内一个也不许离开。 这就是说,姚玉兰惨了。 徐采丞赶赴上海,通过梅机关的运作,弄来一条船,还借到一架日本军用飞机,然后飞到香港,挨个通知撤离。飞机上当然有姚玉兰的位子,但姚玉兰惨笑着说:“我这边人多着呢,走不了。何况杜先生有打招呼,譬如说陶希圣不曾脱险,我不能走。” 姚玉兰死守香港,她的家就成了东躲西藏的杜门中人的联络中心。杨虎的太太陈华看不过去她一个弱女子留守香港,于是冒着危险留了下来,两个女人同进共退。当时,姚玉兰非常感动,对陈华说:“从今以后,咱们俩命运相连,但愿你跟着我能够死得不冤。” 说完这一番悲壮、凄凉的话后,两人开始考虑逃亡计划:怎么个逃法呢? 走起! 怎么个走法? 从香港走出来,“呼哧呼哧”走到深圳,再从深圳走出来,沿东江“吭哧吭哧”走到韶关,到了韶关继续走,可以走到桂林,也可以走到河源。 要走多久? 不走就是个死,你掂量着办吧。 路途遥远,全靠步行,没有吃喝,这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沿途关卡重重,一旦被日本兵抓住,有死无生。更兼敌伪军队,强梁出没,土匪无形,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得过去,完全是未知之数。 未知之数也得走。按计划,先派了杜月笙的弟子陆增福,提着脑壳前头探路,看到底能不能走过去。陆增福素有“飞毛腿”之称,这门绝技从未得机会施展,这次终于用上了。他“呼哧呼哧”地走了一遭,平安抵达惠阳,立即拍了封超长的电报,指点后面的人马。 第二批是杜门两员大将顾嘉棠与芮庆荣,此二人文能识字、武能杀人,他们已经不是探路,应该是联络沿途黑道人士。 连续两路人马平安逃出,困在香港的诸人大为振奋,立即结伴出发。 说到走,实际上连香港都走不出来,一出门,四处都是疯狂抢劫的人群。幸亏抢劫者中有青帮弟子竟然认出了杨虎的妻子陈华,却不认得姚玉兰。 陈华和姚玉兰不仅让青帮弟子帮她们弄到了日本人颁发的回乡证,还有张奇怪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心胃气痛散。” 这些人就拿着这么张纸条,从香港走出来,沿途遇到土匪强盗,只要把纸条一亮,对方立即抱拳而退。估计这是江湖道上相互联络的暗号。 各路人马,人手一张纸条,走出了沦陷区。 有钱有闲,也会惹祸 杜月笙应该是跟金廷荪的关系闹僵了。虽然双方谁也没做过任何解释,但这应该是真的。 从一开始,杜月笙就把抢救金廷荪当成最重要的工作,但金廷荪根本不领这个情。当然,走出香港还需要听从杜门中人的安排,但金廷荪走到河源,杜月笙的人就在救济站等着他,可是金廷荪一言不发,掉头而去。 从此,金廷荪就神秘地消失了。直到抗战胜利后,杜月笙才发现,金廷荪就躲在宁波,自己开了家杂货铺,平静度日。 很明显,金廷荪生了杜月笙的气,但为什么呢?猜测起来,应该是杜月笙担心金廷荪当汉奸,说的话被金廷荪听到了,这让金廷荪非常悲愤。 另有一位汤漪汤老爷子,是段祺瑞时代的政府要员,因为怕他被日本人强行利用,杜月笙把他抢到了香港。岂料香港一日之间沦陷,61岁的汤老头被迫在暮年万里跋涉,抵达重庆,到了地方,说了句:“哎呀妈啊,累死老夫了。”往地下一坐,就真的死了。 当时,杜月笙哭成了泪人,因为在香港时,他和汤老头最谈得来。老汤经历了无数风雨,指点杜月笙不知多少次。如今,师友溘然长逝,杜月笙自然悲痛万分。 厚殓了汤漪之后,杜月笙派人去北平找到汤漪的家人,将他们一路护送到了重庆,由他照料供养。 这边正手忙脚乱安置万里逃亡而来的难民诸友,上海忽然报急。 日军突入租界,租界的英法士兵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后就缴出枪械,乖顺如绵羊,被日本人押入俘虏营。 《申报》记者赵君豪是杜月笙的学生。自打上海沦陷以来,他就在租界继续写稿,宣传抗日,打击汪伪。这天,他正在报社奋笔疾书,突然工友跑来告诉他:“不好了,君豪,你快跑,日本兵已经占领了报社,第一个要抓的就是你。” 赵君豪怒火中烧,将笔往地上一扔,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头可断,血可流……跑也要从前门跑,决不像老鼠一样从后门逃掉。” 于是,赵君豪大踏步地走到前门,看到门两侧各有一名日本兵持枪而立。见他要出门,两名日本兵恶作剧,故意把两柄刺刀交叉,要出门就必须从刺刀底下钻过去。还没等他钻,远处一群特务气势汹汹而来,分明是来抓他的。 万般无奈之下,赵君豪含着眼泪,从日本兵的刺刀下钻过,然后撒腿跑开。 可是,整个上海都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能够逃到哪里去呢? 赵君豪走投无路,跑进一家西餐馆,失神坐下。侍者过来问:“先生要吃点什么?” “牛排,要三分熟。”赵君豪机械地回答。 “拜托,三分熟,那还是块生肉。”侍者道。 “哦,那就五分熟好了。”赵君豪道。 “五分熟?没有牛排,只有蛋炒饭。”侍者冷冰冰地说。 “没牛排你还说这么多?那就来蛋炒饭。”赵君豪愤然道。 蛋炒饭上来,赵君豪根本吃不下,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过了很久,他突然醒过神来:我应该去恒社看看,那里的兄弟肯定会帮助我逃走的。 于是,赵君豪匆匆去了恒社。恒社弟子正在忙着大举逃亡,见到他就说:“君豪快来,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这样,赵君豪跟着恒社弟子逃到了重庆,向老师杜月笙哭诉。杜月笙铁青着脸,听完后说:“给君豪来一碗蛋炒饭。” 然后,杜月笙吩咐身边的人:“以我的名义,每天拍一封电报,让吴开先立即撤出来。如果他落在日本人手中,必死无疑。” 但已经迟了,杜月笙的得意弟子之一、上海地下党组织部副部长吴开先,在上海已经被捕。 被捕的人不止吴开先,还包括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秘密联络员王先青,以及杜月笙的管家万墨林。实际上,这在上海特工战史上又称为“驻沪大员一网打尽”,全被日本人连窝端了。 吴开先被捕,要怪就怪他老是乱发奖金。有个门卫沈守良替吴开先管理杂务,吴开先有事没事,就给沈守良发点奖金。沈守良钱太多花不掉,就天天出去玩,不料被特务发现,逮到他好一顿暴打,打得沈守良精神错乱,供出了吴开先的秘密藏身之处。 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被捕,说起来更是气人。蒋伯诚的爱妻杜丽云美貌如花、风情万种,以前是个平剧(京剧)演员。她最怕寂寞,一定要和闺蜜热热闹闹逛街买包包才开心。蒋伯诚再三跟她说:“你不要往外跑了,太危险,被特务发现,会连命也丢掉的。” 杜丽云道:“不要紧,我就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 杜丽云出了门,哪儿人多往哪儿去,看朋友,疯狂购物,听戏,看电影,发现男人对自己的回头率猛增,顿时大为欢喜。回家路上,发现很多帅哥跟着自己,不时冲自己挤眉弄眼吹口哨,杜丽云更加开心。 到了家门口,后面的帅哥们突然拔出手枪,冲上前先行把她给控制住。其余的帅哥冲进门去,少顷,都诧异地踱出来,对她说:“杜丽云,怪不得你老公不打断你的腿,还让你跑出来,原来……” 原来,鼎鼎大名的中央常务委员蒋伯诚前段时间突然中风,瘫痪在床,不能动弹。 他不瘫痪,杜丽云还真不敢出门乱跑。正因为他爬不起来,才让杜丽云跑出家门,把特务给招来了。 招来是招来了,但特务也愁得不行,拿这个瘫痪者怎么办呢?拉去宪兵队用刑?算了,就别抬个瘫子到处跑了,原地监视吧。 不久,与蒋伯诚单线联系的秘密联络员王先青来跟他接头时,被一群特务拿枪口抵住,也给抓住了。 接下来是万墨林。 万墨林在半夜里和老婆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气氛不对,睁开眼,只见床前气势汹汹地站了一大排日本兵。见万墨林睁开眼,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喝道:“你的,睡女人的不要,良民证的有?” “有!”万墨林神态自若,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特别通行证,递给日本兵。 日本兵接过,撕得粉碎,再向万墨林一伸手:“你的,特别通行证的有?” 万墨林当时就傻了,说:“不是,你刚把我的特别通行证给撕了……” 日本兵道:“特别通行证的没有,孬民的干活,抓起来的有。” 于是,万墨林也被抓走了。这是他二进宫了,替杜月笙做个管家,代价好沉重。 外边,就剩下一个徐采丞了。他开始四处奔走营救。 这时候,杜月笙拍来电报。 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 杜月笙拍电报的这台发报机已经被日本人破获,在场的日本人收到电文,还真给徐采丞送去了。 电报上,杜月笙指点徐采丞,要救吴开先、蒋伯诚、王先青、万墨林4人易如反掌,只要让那些刚刚从香港被抢回上海的怪人出面,即可化繁为简。 如前所述,从香港抢回到上海的那拨人原本就是段祺瑞时代的安福系要人。当初戴笠之所以命杜月笙把这些人从华北抢到香港,就是因为他们与日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时都有可能当汉奸。必须把他们抢到香港,每天一锅鱼翅养起来,才能避免他们给抗战添乱。 这拨人在香港吃了杜月笙几年,现在杜月笙要盘活这笔闲置资产,让他们去捞人。 那么,现在这拨人在上海跑来跑去,日本人就不逼他们当汉奸了吗? 不逼了,汉奸的席位已经满员了。前者“76号”胡兰成恶斗李士群,就是因为汉奸数量严重超标,诚如李士群所言,汉奸这么多,不斗行吗? 前者如张啸林,名气那么大,赫赫有名的“上海三大亨”之一,都没机会在汪伪政府这边捞到个席位,更遑论这些段祺瑞时代的过气人物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所谓世易时移,当初那些最具汉奸潜质的人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汉奸价值,可以跑出来撒欢了。 于是,老外交部部长颜惠庆出马,去找日本人协商:“说吧,要多少钱才放人?别犟了,什么中日战争,说起来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到底收不收钱?不收我们可换人了……” 吴开先获释后,记述他被捞出来的过程,这样写道: (民国)31年(1942年)三月十八日晚间,予突被捕,直至十月十一日经徐采丞先生之多方设法,始得恢复自由。徐采丞先生处已电积尺余,均为月笙先生探询情形,拨款营救,并嘱接济家属之电。采丞先生奉命唯诺,为予奔走达数月之久。一面请颜惠庆先生出面说情,一面向日方军政人员致送厚礼,并对看守狱卒以至承审人员,予以厚赂,闻月笙先生个人,耗费在百万元以上。 吴开先写了这么一大段文字,是为了感谢杜月笙的营救、缅怀牢狱斗争的岁月吗? 非也!这实际上是吴开先的辩白书。 话说吴开先获释,引发了他的同乡发小、小学同学、大学同学、“杜月笙三大优秀弟子”之一的吴绍澍的愤怒。 吴绍澍质问道:“吴开先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走,如果他没有屈膝投降,没有叛变投敌,日本人会放了他?难道日本帝国主义不是食人恶魔,而是万家生佛不成?” “还有那个杜月笙,谁不知道他把怀孕舞女种了荷花?把自己老婆的情夫蒸熟了吃掉?这个大流氓,他的管家两次被日本人抓走,都平安无事地放回,而上海的地下工作一次次遭到人为破坏,无数志士遭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屠刀杀害。人民群众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杜月笙和他那双手染满志士鲜血的罪恶管家都起了什么坏作用?” 吴绍澍为什么要跟吴开先过不去呢? 这里面其实有个秘密。据胡兰成回忆,“76号”李士群实际上从来不抓军统的人,只抓团系的人,也就是蒋经国的人,就是吴绍澍的人。所以,军统特务才能够在上海大开杀戒,而团系吴绍澍却毫无进展。 也就是说,当时的特工战,双方都是有选择地抓人、杀人,吴开先和杜月笙是与汪伪心照不宣、有默契的一方,吴绍澍却是吃大亏的一方。所以,吴绍澍恨死了老同学吴开先,连带着恨死了杜月笙。 这也种下了此后蒋经国上海打老虎,为团系报仇,又一次抓捕万墨林的后续事件。 群议汹汹,风雨欲来。 参政会中,有人提出对吴开先进行公开审讯,究其叛变通敌之罪。 当时,蒋介石坐困愁城。他不能说公众对吴开先的质疑没有道理,吴绍澍所运用的是永恒正确的政治逻辑,但政治并非人的属性,人类永远从属于人际逻辑。 政治逻辑讲敌我,讲斗争,而人际逻辑则讲亲情,讲疏亲。前者是原则,后者是现实。当原则与现实反差过大,落入其中的人就会疯掉。 蒋介石终究不能违背绝对正确的政治原则。吴开先虽未被究责,但也被迫淡出政治中心。 吴开先哭诉说:“予居重庆凡三年,一无工作。月笙先生知予素无积蓄,时予资助,每一晤及,辄询问起居,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吴开先搞地下工作搞到最后,侥幸生还,却连饭都没得吃的原因。这辰光,不管是那年月还是此后的未来,但凡人类社会的政治逻辑与人际逻辑相冲突,此类事件就会重复发生。 升官自有升官的道理 1942年10月,杜月笙响应蒋介石开发大西北的号召,出了趟远门。 这次出行,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杜月笙所到之处,万众追捧。这种人生的崇高成就,弥补了他少年时代被人无视的巨大心理失落感。 在成都,有个从民国初年就在上海担任水师统领的120岁的老先生,听说杜月笙来了,不顾年纪老迈,赶了150里的山路,见到杜月笙,就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大声喊道:“月笙,月笙,你我20年不见面了啊!” 20年前,这老头100岁,而当时杜月笙正二十七八岁,率“小八股党”崛起上海滩,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有什么交集。 到了临潼,当地袍哥以红灯相送。如果杜月笙接了这灯,就是袍哥的人。只要在袍哥的地盘上,所到之处随意吃喝;袍哥的人到了他的地盘,也要享受同等待遇。 杜月笙没有接这盏灯,理由不详。此时他是蒋介石面前的红人,远非袍哥这种江湖势力所敢问津,所以这盏灯不接也就不接了,袍哥是不敢吭气的。 杜月笙还见到了一个女袍哥,美丽而又矫健,身手不凡,纵马如飞,枪法如神。她手下的兄弟各持长枪短炮,霸占着一条鸦片贩运通道。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在南郑,杜月笙终于又遇到个老朋友——祝绍周。 祝绍周,清党年间驻上海第22军的参谋,当时他是上海滩头唯一不把嚣张的陈群放在眼里的人。此人是当时少见的智慧之士,现在,他已经官任川陕鄂边区警备副总司令。 祝绍周给了杜月笙一个含而不露的指点,带杜月笙参观西北特产标本,矿石、木材、药材、农产品等。看了这东西,杜月笙这才醒过神来,感觉这个考察大西北,就是应该寻访各地风情特产,而不是看女袍哥听小曲。如果不是祝绍周点拨他一下,等他回去见到蒋介石,铁定会挨骂的。 实际上,等杜月笙回重庆,去见蒋介石,就在门外遇到了祝绍周。祝绍周正被蒋介石任命为陕西省主席。蒋介石之所以任命他而非别人,就是因祝绍周是当时少见的有脑子的人。杜月笙这一趟西北之行,见到的无一不是酒囊饭袋、混吃等死之辈,唯有祝绍周能专心研究当地物产,考虑发展经济。如果他不升官,那就没了天理! 到了西安,胡宗南给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围着他双手合十,喃喃念佛。杜月笙被这怪事吓坏了,仔细一问才知道,14年前,陕西大旱,杜月笙在上海发起赈灾捐款,买了大批粮食运来,无数生民获救。他自己把这事给忘了,但陕西父老却铭记终生。 杜月笙就待在西安,死活不挪窝了。重庆那边有大事等他回去,他坚决不肯走,他要尽情享受西安人民对他的深情厚意。顾嘉棠无奈,只好让姚玉兰来西安催他,结果他把姚玉兰也留在了西安,让老婆看看他多么受人欢迎。 他一直待到第二年的元月中旬,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重庆。 重庆有新的麻烦等着他:西北寒冷,但连年战事,百孔千疮,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光着脚板,于寒风中瑟瑟颤抖。杜月笙的任务是,能不能在绝无办法的现实中,想办法给大家弄件棉衣穿。 杜月笙的办法是:去找日本人买! 与虎谋皮需要智慧 1943年,杜月笙56岁,居重庆。 话说自打抗日战争开局,生产停滞,战略物资的争夺成为双方战场上的重中之重。在日占区,日本兵疯狂掠夺,但凡一口锅、一片铁、一条布,都在征收之列。 之前张啸林被杀就是因为他犯了军战大忌,替日本人囤积战略物资。这是一条死线,纵然有戴笠的免死令在身也没用,只要跨过这条线,杀掉没商量。 对于杜月笙的建议,蒋介石的答复是:只允许用钞票买。你需要多少钞票,我这里开动印钞机给你印。以物易物,就是资敌。 可是,日本人也不傻,拿比黄金还短缺的战略物资换你临时加印出来的钞票纸,他们会干吗? 只要日本人不是脑残,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初是仍然在上海潜伏的徐采丞提出来的,杜月笙认为毫无可行性。他对徐采丞说:“采丞兄要不是热昏了,就是白日做梦!想想看,怎样能办得到这种事体?” 徐采丞的回答是:“没问题!” 杜月笙说:“委员长说不能以物易物。” 徐采丞道:“那咱们就拿他们最想要的,跟他们换。” 杜月笙说:“日本人想要什么?” 徐采丞道:“你!” 杜月笙说:“啥子?” 正是这样,当时上海的三大日本特务机关梅、兰、竹都感觉战争再这么拖下去,日本非死不可,必须谋求与蒋介石和谈,然后利用中国的战略资源,以待来日之转圜。 而要想与蒋氏和谈,必期望于“中国的头山满”——杜月笙! 所以,日本的三大特务机关都绞尽脑汁想和杜月笙拉上关系。如果徐采丞以此为诱饵,再利用三大机关钩心斗角的内部矛盾,此事八成有戏。 杜月笙终于动了心:“要不,咱们试试?” 徐采丞立即行动起来,周旋于三大特务机关之间,每天吃吃喝喝,连蒙带唬,终于诱得竹机关怕另外两家占了功,抢先答应了徐采丞。 竹机关决定,这一次皇军先吃点亏,出售6000件棉纱给杜月笙。再发第二批棉纱3000件,两批一共9000件。当然,杜月笙会把这些棉纱卖给中国军方,让中国士兵穿得暖暖的,杀日本兵更有劲儿。可这跟自己有个卵蛋关系?只要自己能和杜月笙拉上关系,日本兵全死光也不要紧。 戴笠对此事惊异而亢奋,跑来跟杜月笙仔细敲定棉纱运输线路。日本人那边好说,竹机关神通广大,答应派日本宪兵,先行把货物运送到两军交隔的安徽界首地区。谁敢碰皇军卖给中国军队的货,皇军就会跟你拼老命。 麻烦的是货物进了中国军队这边,中国军队的抗日热情高涨,见到从敌伪区运来的货物,不抢光了才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杜月笙派了杨管北、徐子为,去界首接货。 1943年年底,一共9000件棉纱,先后从上海出发,经铁路运至商丘。卸车后,改装一辆辆日本军用卡车,由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保护,运送至亳州地带。再往前,是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荒原。此地就是中日占区的分隔线,过了这条线,这些日本兵就回不去了。 所以,运货车一到地点,指挥官立即下令卸车。日本兵忙不迭地把货物往车下一推,然后开车往回狂逃。在逃回的路上,日本兵还嘀咕呢:不对吧,咱们冒死给中国军队运送战略物资,还要快跑,防止被他们干掉,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傻过头? 于是,日本兵带着疑惑逃了。 正前方出现一排人影,个个推着辆架子车。推车的应该是杨管北雇来的农民工,而跟随这支架子车队的,还有许多彪形大汉,各配短枪。大汉们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眼神明亮的漂亮女子。女子左右手各执短枪,极为拉风、有范儿。 这个女子是洪门首领明德的大太太。 因为这一带地处三不管,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都不敢接近,就成了土匪出没的天堂。杜月笙敦请洪门首领明德出马护送,但明德跟前面提到的蒋伯诚一样,突然中风瘫痪了,只好让自己的大太太出马。 有明德大太太双枪护卫,杨管北胆气大壮,朝着被日本兵推下车的货物冲去。 忽见货物之中竟然有人影晃动,当时杨管北大惊失色,“通”一声就趴地上了,双手抱头大喊救命。 明德太太一脚踹开轿子,手持双枪冲过来,朝着货物堆中的人影大喝:“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不要开枪!别开枪!”货物堆里站起来一个高举双手的人来,说,“我投降!” 杨管北抬头细看,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爹?不会是你吧?” 原来,杨管北的父亲长期在沦陷区日日夜夜思念儿子,得知了这起交易,就冒险拿自己当货物,要求日本人一块儿把他运来,心存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看看儿子。运到这里后,日本兵把杨老爹连同货物一块儿踹下了车。 杨老爹跌下车,被压在货物底下,好不容易爬出来,睁眼看到宝贝儿子,当时眼泪“哗哗”直流。 父子相见,长歌当哭。哭罢,杨管北兴冲冲地率架子车出发,向洛阳方向行进。到了洛阳,见到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 蒋鼎文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管北道:“我正在……正在……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正做的事,说3天3夜也说不清,你听3天3夜也听不懂。” 蒋鼎文说:“说不清就算了,你赶紧走吧。日本人发动了豫中大战,用不了几天,洛阳就会沦陷,怕你走慢了被日本人杀掉。” “日本杀……唉,这个。” 在洛阳失守前,杨管北把第一批货6000件运到了西安。但第二批货的3000件却因为豫中大战,已经不能再走原来的路线,被困在了洛阳与界首之间。 谁能把这3000件货运回来? 杜月笙点了恒社排名前10的朱品三,却不想,朱品三此一去几历生死,徐子为更差点被土匪煮熟吃掉。其过程之惊险,无法诉诸语言文字。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恒社弟子朱品三,杜月笙以为其人必有造就,一直让他负责红十字会的工作。当杜月笙点将让他赴浙西前线时,正赶上朱品三的妻子怀孕,老母卧病在床。但朱品三对杜月笙只字未提,就立即出发了。 临出发前,朱品三、徐子为与杜月笙辞行。杜月笙告诉他们:“你们两个,这次任务比较轻松,绕淳安,走场口,这里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是我的哥们儿,我已经打过了招呼。” 于是,徐子为和朱品三两人先行到达上饶。徐子为去接货,朱品三在淳安租房子招员工,办公司,等货运过来。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足足4个月零12天,货物迟迟不到,朱品三的妻子临盆,母亲病逝。朱品三被困淳安,徒唤奈何,只能独自默默垂泪。 等到了过年,才有消息传来,让朱品三去场口以北的三不管地区接货。朱品三立即率员工坐船出发,途中遭遇大风雪,船板湿滑,朱品三一不小心,从上舱摔到船体,摔得一身骨头伤。可是人在江心,连求医都没得法子。 更惊恐的是,他们的小船困在江心,远远望去,就是富阳城中日本军队的炮口。任何时候日本人一炮轰来,朱品三就变成“零碎三”了。但从大年初七困到初八,只见日本兵困惑地向这只怪船张望,却始终没有开炮。 后来,戴笠发现朱品三失踪,派人寻找,一个姓周的哨长带部下找来,把朱品三从困境中救出。 朱品三万分感动,道:“周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救命大恩。” 此后,朱品三一直在江边苦等,等了整整5天,才等到徐子为派来一个人愉快地通知他:“货要两天之后才到,莫要急。” 朱品三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货的影子。继续等,等到第三天,朱品三原本摔了一身伤,行走不便,惶急之下,又摔了一个跟头,已是摔得半死不活了。 半死不活也得等。这时候的朱品三已经不再相信他这辈子还能够见到货了。可是,等到1944年1月23日——足足等了16天,他无意中往江边一看:徐子为押着第一批货1000件,终于到了。 朱品三兴奋地开船前行,前方到站大源。由此向前,与日占区相距咫尺,原本没有驻军,但第三战区为了保护这批棉纱,派了几路人马来。守站的国军士兵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老朱,你家货到了?” 朱品三道:“托兄弟的福,货到了。” 士兵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上峰有命,你的货禁止通行。” 朱品三道:“哪有这种事?顾司令长官允许放行的,而且你们派到这里,就是为了保护棉纱……明白了。” 朱品三无奈掏出6000元钱,说:“兄弟,你不认识我,这个总认识吧?” 士兵接过钱,顿时眉开眼笑,立即放行。 下一站,陈家埠。同样是派来保护棉纱的,士兵见了货,立即翻脸,不许通行。等到朱品三塞过钱去,才获得允许过关。 第三关,洋浦口。 洋浦口的守兵却是朱品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江心中救出来的周哨长。当时,朱品三热情地向周哨长打招呼:“老周,救命之恩,不敢忘怀……咦,你干吗板着一张脸?” 周哨子脸黑如锅底,舌绽如春雷,大喝一声:“前面的人,上峰有令,你这货物统统没收。” 朱品三当时就惊呆了:“老周,你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你刚刚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厉声呵斥道:“少套近乎,鬼才救过你,马上给我把货卸下来。” 惨了,财帛动人心。前两天刚刚救过朱品三性命的周哨长,此时却起了贪心,要把这批货全部抢走。 周哨长突然变脸,要怪就怪这批货太值钱了,价值万亿,所以他宁肯抹掉自己救朱品三性命之恩,也要夺走这批货。 朱品三茫然失措。 朱品三这辈子跟在杜月笙身边,忘恩负义的事见多了,但像周哨长这般,前面刚刚救了你的命,后脚看到财货,顿时连自己救对方一命之恩都不认了。这事还是朱品三生平头一次遇到。 再细想想整个过程,侵略中国的日本兵为了把这批货送来,那可是冒了巨大的风险。而这边的国军士兵为了抢这批货,也不顾一切。这种极端反常的事,搁在当时那个极端反常的时代,其实也正常。 日本人那边急疯了,国军士兵这边穷疯了,大家都疯了。朱品三深切地意识到,要想解决这桩疯狂的买卖,不玩点疯狂的节目,是完不成任务的。 于是,朱品三侧转身,悄悄地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招呼周哨长:“周兄,不管你是否承认你救过我的命,但眼下的事,周兄所为何来,我心里是明白的。这样吧,周兄不妨上船来,我们商量一下,我保证让周兄满意。” 周哨长有些犹豫,朱品三诚恳道:“周兄,你可是救过我的命。” 听明白了朱品三的意思,绝不会有恶意,于是周哨长纵身一跳,上船来。朱品三上前,热情地拉着周哨长的手,说:“周兄,你看这个。” 周哨长定睛一看,只见朱品三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一支短枪抵在他的胸前。刚刚一怔,后面又有两支枪口,同时顶住了他的脊背。 只听朱品三厉声呵斥道:“姓周的,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你从江心日本人的炮口下把我给救出来的?” 周哨长大惊失色,眨了眨眼,回答道:“是,是,是。” 朱品三说:“是不是你救了我的命?” 周哨长道:“就是,就是。” 朱品三说:“没听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吗?岂有救命救到一半,就翻脸不认账的?” “这个……”周哨长被弄糊涂了,“朱兄,你什么意思?” 朱品三道:“你必须把我的命继续救下去。” 周哨长说:“怎么救?” 朱品三道:“让你的人放行,不然就打死你。” “这个……”周哨长气得咬牙切齿,感觉眼前这事处处不对头,可又不能仔细地想,一想大脑就会神经错乱,太荒谬了。周哨长翕动着嘴唇,不得不下令,“兄弟们,放行!” 守卡士兵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奉命放船过去。 朱品三再往前,还有周哨长的几道卡。朱品三就用枪顶住他,仍然逼迫他传令放船。 就这样,朱品三连闯三关,等到脱离了周哨长的势力范围,朱品三开始跟他谈判。 朱品三说:“姓周的,你没救过我,知道不?” 周哨长道:“知道,知道。” 朱品三说:“你也没有拦船,不让放行,知道不?” 周哨长道:“那是,咱是爱国军人,咋能干这事?” 朱品三说:“既然你没有拦截货物,那么我老朱可曾有绑架你?” 周哨长道:“那肯定没有,有那个必要吗?” 朱品三这才把枪收起来,笑道:“周哨长,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可要是我们之间有了麻烦,那你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晓得啊?” 周哨长说:“晓得,晓得。我是护送货物过关的党国功臣,劳苦功高啊。还望朱兄在前面来迎接你的俞主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朱品三道:“你放心,见到俞主任,我会替你表功的。” 与周哨长告别后,朱品三继续前行,遇到了不可思议的奇人。 步步难行步步难 朱品三押货行进,前方就是场口。 一名身着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率领一整队威武的军人,在前面迎接:“哈哈,朱兄远来辛苦,我是顾司令长官的行辕主任,小姓俞,在此恭候。” 朱品三长松了一口气,顾祝同总算是派了位大员来,终于安全了。于是上岸,与俞主任热情握手,表示感谢之意。 寒暄过后,就听俞主任笑道:在下给朱兄备有薄酒一杯,请朱兄歇息一下,暖暖身子再走。 朱品三道:“实告俞主任,这批货已经是一迟再迟,戴先生和杜先生都已经是急不可耐,望眼欲穿。朱某不敢停留,待他日相会,朱某一定做东,以酬俞主任护送之情。” 俞主任笑道:“也无不可,那就把过路的20%捐税缴了吧,朱兄就可以过去了。” “啥?”朱品三大惊失色,“俞主任,你可是顾司令长官派来的。” 俞主任笑道:“纳税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就算是亲爹派来的,这捐税,该缴咱们也得缴,是不是?” 朱品三说:“俞主任,这可是戴笠戴先生要的货。” 俞主任笑道:“戴先生算个卵?别说戴先生,就是蒋委员长来了,这20%的捐税也不能少一文。” 完了,碰到这么个阴狠的俞主任,什么顾祝同、戴笠、蒋委员长,统统不买账,算是倒霉到家了。原以为这俞主任文质彬彬,不像周哨长那般厚脸皮,想不到这人更狠,张嘴就是20%。 20%是个什么概念?当时战略物资奇缺,已经炒成天价。朱品三押送的这批货,价值百亿法币,是杜月笙抽光了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4家大行的所有现金才完成这起交易。俞主任张口就是20%,那就是20个亿。20个亿,能把他给活埋了,他真敢要。 意识到俞主任这辈子没见过钱,对20亿没有概念,朱品三定了定神,开始慢慢做俞主任的工作。听他解释说,20亿的现钞体积比他现在押运的货物量还要大,俞主任明显惊呆了。 俞主任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朱兄,你如此诚恳,我也卖你个人情吧,这20%的捐税,我给你全免了。” 朱品三大喜:“谢谢俞主任,谢谢俞兄。” 俞主任道:“但是,为了表示贵我双方的真诚友谊,你们按照货值抽2%,作为贵公司捐助我们的军饷吧。” 朱品三差点没气死,这个俞主任说话大喘气,2%也是两个亿,纸钞垒起来还是比现在的货物量多。 朱品三没法变出两个亿的现款,缴不起这笔钱。俞主任坚守原则丝毫不肯做出妥协,不交钱就不许走。结果,朱品三被困于场口,一天一夜动弹不得。 天下第一智识之士 到了第二天晚上,忽然有个人步行而来,看到货船就问:“请问这是杜月笙先生的货船吗?” 朱品三问:“阁下是哪位?” 暮光之中,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小姓杨,杨志雄,是杜先生的朋友。” 杜先生的朋友?朱品三心里嘀咕,杜先生的朋友,何啻成千上万,可从未听说过杨志雄这号人物。 朱品三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当时智商最高的人——杨志雄——过去状元公张謇门下弟子,毕业于吴淞商船学校,后来成为这所学校的校长。 前面说过,政要人物如宋子文,黑商人物如杜月笙,只要遇到麻烦,就会去找杨志雄,让杨志雄替他们解决。抗战初期的航空公债,就是杨志雄帮宋子文谋划的。杜月笙从黑道大亨晋升为国政要人,每一步都由杨志雄指点。但杨志雄智商太高,善于化繁为简,迎刃开解,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什么冲突悬念,所以此人反倒不为人知。 场口运货,是杨志雄唯一一次有记载的出手。简单地说,他来了,朱品三这边的问题就等于彻底解决了。 当然,朱品三并不知道杨志雄的经历,憨憨地问道:“杨兄从哪里来?” 杨志雄回答:“从上海来,正要去重庆。喂,你这批货,是杜月笙苦等急盼的重要战略物资,你为何停留在此,不快点走呢?” “走?我走不了啊!”朱品三差点急哭了,就对这个陌生的杨志雄把俞主任刁难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志雄听了,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没关系,到明天早晨,俞主任就会带着他的部下,离开这里。你一文钱不用缴,就可以走了。” 朱品三说:“你怎么知道俞主任他们明天会走?” 杨志雄只是一笑,却不回答。 次日早晨,朱品三钻出船舱,四下一望,顿时惊呆了,只见岸上白茫茫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 俞主任真的带着部下走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朱品三,拼到要吐血。”可杨志雄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 看穿人心是智慧 俞主任悄无声息地撤走,让朱品三好生不解,就问杨志雄:“杨先生,你如何知道俞主任他今天会走?” 杨志雄摇头叹息道:“你是杜月笙的学生吧?真不知道小杜是怎么教的你们,教你们点正经东西,长点脑子,会死吗?来来来,我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姓俞的会在今天早晨走。” “这件事情很简单,只要有一点脑子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你先想想,姓俞的是战区司令长官派来的,是来保护你们的货物,不是来敲竹杠的,是不是?所以,这姓俞的收你的钱,是瞒着战区司令长官敲诈而已。” “如果姓俞的只是敲诈个三五千的小钱,就不会把你们扣在这里,可是他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两个亿,他是对钱没概念,所以才要这么多。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真的拿到这么多钱,还能再回到战区司令长官那里吗?” “如果他拿不到这笔钱,就会自己装没事人溜达回去,反正钱他没拿到,你也未必会去找战区司令长官告他的状。告了他,他也不会承认。” “可如果你真给了他这么大一笔钱,他就不会回去了。而他一次性要这么多的目的,就是想吓住你,拿笔大钱逃走。躲到谁也找他不到的地方,从此做个烟土财主。” “他就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撞撞大运而已。结果,他等了一天一夜,发现你确实拿不出这笔钱。而且,你肯定会想办法联系重庆那边,而他一定要在你和重庆方面取得联系之前走掉。表示他根本不在现场,根本没有敲诈你。” “你和重庆取得联系,有两天时间就够了。所以我知道,两天一到,他自己就会悄悄走人,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情形一样。” “我的天!”朱品三听呆了,“杨先生,你果然是杜先生的朋友,料事如神啊。我这趟押运磕磕碰碰,险象环生,就是缺你这种智慧啊。” 杨志雄轻松一笑:“慢慢来,你要学的东西,可不止这一星半点。” 说罢,他背着一只小包袱,步行上路。 “杨先生……”朱品三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心说:急什么,我还要继续押货,等到了重庆,再当面向这位神奇的杨先生请教也不迟。 可是,后来朱品三回到重庆,却再也没见过杨志雄。这就让他失去了向这位当世智者请教的机会。 英雄垂暮被勒索 智商高到怕人的杨志雄走了,朱品三押货继续前行,终于抵达淳安。 这时候,杜月笙直接找军政部磋商,就在淳安设置办事处。军政部派人在淳安接货,将货物转运到被服厂。 到此,朱品三出重庆,跨过年关,行程过万,历时165天,终于完成任务。 杜月笙在重庆闻知,立即举行酒会,与戴笠愉快畅饮。正饮时,朱品三火速从淳安发来急电:“不得了了,老伙计徐子为被淳安旧溪岭绑了肉票了。” 什么?杜月笙失惊之下,差点没把手中的杯子扔掉。他是杜月笙的兄弟,有人敢绑他的票? 杜月笙此时回顾江湖道,忽然感觉天地空荡,心中一片茫然,认识的人无以数计,竟找不出一个能和淳安旧溪岭绑匪拉上关系的。 还得让朱品三来。 3天后,朱品三给杜月笙拍来电报,全文如下: 雨雪紧,逆风狂,三易舟,历惊险,甫抵建,巧可到,急如焚,徒奈何——电文中巧可到的巧字,是指十八日。 当时杜月笙看了电报,烦透了事事不顺的朱品三,嘀咕道:“我读书少,不要让我看这种‘三字经’。” 淳安那边,绑匪很大气地派了人来,开出赎金价码2000万。到底是绑匪,胃口只有前面的俞主任的1%。徐子为的两个朋友冒死上山,与土匪展开了愉快的砍价,当场把赎金砍到600万。 朱品三火速筹款,很快筹到500万。这500万,大致有那么个铺盖卷大小。于是,急忙给土匪送去,到达地点发现,绑匪正在搞活动促销,将赎金降到了480万。 土匪在一个叫百子亭的地方派人收钱,当场清点,证实数目无误,就扛着钱回去了。 然后,朱品三就坐在百子亭冰冷的岩石上,等土匪把徐子为放回来。可是,他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伙挎着短枪的土匪突然冲出来,不由分说把他一顿暴打,赶他离开。朱品三壮起胆,问土匪为何不放人,土匪也不睬他。 又等了一天,土匪终于派人来了,解释说百子亭赶走朱品三之事,绝非土匪本意。土匪都是实在人,真心实意地想把这笔生意做成。但现在的问题是,那480万的赎金,收是收下了,但那是山寨里的公款。要想放人,还得再给小土匪们220万的酒水钱。 毫无办法可想,朱品三再回去筹钱,终于凑足数目,再一次送到百子亭。小土匪们扛着钱走了。 朱品三坐在石头上,回想这一路的押运过程,越想越委屈,情不自禁赋诗一首: 富春江畔遭祸患,百子亭上历辛酸。 难来难去第一遭,谢天谢地庆生还。 诗成,只听黑暗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人吗?这里有没有人啊?” 徐子为在被绑22天后,终于活着回来了。他的赎金高达700万法币。 这是杜月笙一生中支付的最大一票赎金。如果杜月笙认真思考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就会悲哀地意识到: 他老了,过气了。江湖道上,新崛起的年轻势力已经不买他的账了,江湖道上的许多年青人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凡事讲究以德服人 杜月笙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过了气。他将这次行程的磕磕碰碰迁怒于朱品三的人品不良,专门拍了电报,召徐子为回重庆,却不理睬朱品三。 朱品三吓坏了,不知道杜老板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哭着不停地拍电报,向杜月笙解释自己的苦楚,母亲去世,妻子临盆,自己都不在身边。如今他历尽了无数次生死,杜月笙却把他晾在淳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几封电文发出,杜月笙那边终于有了回音,让朱品三回去。 一路上风尘仆仆,朱品三终于回到了重庆。他走了几近一年,睹物思人,不胜感慨。正要入城,忽然有个恒社弟子跑来说:“朱品三,跟我走,杜先生要见你。” 朱品三急忙跟上,在一幢好大的宅院里见到喝得满脸通红的杜月笙。 只听杜月笙说:“品三,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我们立刻出发。” 朱品三道:“去哪里?” 杜月笙说:“淳安!” 当时朱品三差点没昏过去:老板,不要这样玩我好格? 难怪杜月笙把朱品三扔在淳安,不让他回来,原来杜月笙自己也正要往淳安一行。 时间是1945年6月25日,57岁的杜月笙带着15名恒社精英、2名军统官员,取路东南。此一行正好18人,朱品三称为“十八罗汉走东南”。 去东南干什么呢?随行人员只有陆京士知道此行是与中美合作所主任梅乐斯会合,目的是接应盟军登陆,配合国军反攻。 日本已经被拖残,玩不动了。该中国人发飙了。 “十八罗汉”先飞芷江后,杜月笙把这些人撂在臭虫横行的小旅店里。他自己带了老将顾嘉棠、叶焯山秘密赶赴贵阳与戴笠会面。 会面后,杜月笙和戴笠各自乘车向机场赶路。行至一半,戴笠的汽车趴窝熄火。 戴笠生气了,下车推着汽车走:“我推,我推推推推,不信推不到机场。” 杜月笙在车里探出头来,说:“喂喂喂,老戴,有你这么缺心眼的吗?见过推着趴窝的汽车赶飞机的吗?还是上我的车里来,咱俩挤一挤。” “还好意思说我缺心眼?”戴笠挤进杜月笙的车,对杜月笙怒目而视,“知道不?不是我这次带你出来,你就进监狱了。” 杜月笙惊道:“进监狱?不会吧?” 戴笠说:“不会才怪,你亲爱的弟子吴绍澍摆明了要你的老命,硬是掀起风浪,把你卷入黄金舞弊案。晚一天离开重庆,我就要去监狱里捞你了。我说你什么眼神,怎么挑选弟子的?竟然揽进吴绍澍这么个冤家。” 杜月笙讪讪道:“吾老矣,凡事讲究个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戴笠说:“真是服了你,走起!” 抵达贵阳机场后,只见3名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迎上来打招呼,为首者叫梅乐斯。 众人立即登机,是美军C-46型运输机,两排靠壁的帆布座椅,中间一条过道,大家面对面坐着。 杜月笙爬上飞机,他这辈子舒服惯了,一瞧这情形,脸色极为难看。 戴笠何其精明,“哦”了一声,纵身跳下飞机,命人把机场的一张藤椅搬上来,请杜月笙坐。 杜月笙说:“戴先生,你是领导,你肥你先吃,你胖你先坐。” 戴笠说:“别瞎扯了,你快60的老头了,把你骨头颠散,大家就没得玩了。” 杜月笙这辈子最怕官,见戴笠这样对待他,感激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他真的老糊涂了,运输机上坐藤椅,这藤椅下端又不固定,一旦飞机在空中翻个筋斗什么的,他杜月笙就会“嗖”的一声破空而出了。 这时候显出了顾嘉棠、叶焯山二人的功力。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终究是打熬出来的硬功夫,飞机颠来颠去,两人4足犹如焊在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而且他们各以一只手牢牢撑住杜月笙的藤椅,让杜月笙安稳如山,一点晃动都没感觉到。 杜月笙的智商真的不行了。这次飞行过后,他见人就讲:“坐飞机要带张藤椅,藤椅最是稳固,无论飞机怎么翻跟头,那藤椅也是不动如山。” 每当他说这种蠢话时,顾嘉棠和叶焯山两人就气得两眼发黑,有心想提醒他,再想想,还是算了。 正所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白头尚可,白痴才叫人无语。杜月笙才57岁,大脑竟钝化到如此地步,委实令人叹息。 终于迎来抗战捷报 飞机飞过衡阳。 衡阳为日军占据,每次有飞机经过,日本人就以高射炮射击。飞机躲避炮火,就要爬高。而大家知道,有次杜月笙自重庆飞香港,遭遇日军炮火拦截,飞机爬高,结果把个杜月笙憋出了哮喘病。这次过衡阳,大家都紧张万分,生怕杜月笙有个好歹。 幸运的是,衡阳城中的日军悄无声息,宛如死绝一般,根本没有炮击。 杜月笙刚刚松口气,忽听梅乐斯说:“飞机绕回去,低空盘旋,要能够看清楚地面上日本兵的模样。” 飞机低空盘旋,在衡阳城上空兜了3圈。3圈过去,地面的日本兵也没反应。梅乐斯只好怏怏地让飞机走开。 这次惊吓,险些没吓死杜月笙。从此,他恨透了梅乐斯,一直恨到长汀。 飞机到长汀降落,隔了不久,陆京士等人也乘下一趟飞机赶到。 杜月笙对陆京士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亲,见面就问:“京士啊,你怎么脸皮又青又白,脸上还凝结着冰霜?” 陆京士道:“老师,我们的飞机过衡阳,遭遇日军排炮狂轰,飞机爬到两万公尺的高空,空气稀薄,冰天雪地,差点没冻死我。” “哈哈,”杜月笙开心大笑起来,“那我就不恨梅乐斯了,他好歹没冻到我。” 此后,众人改乘汽车,一路颠簸不休,于1945年7月11日抵达建阳。众人先吃了顿建阳青蟹,然后去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司令总部铅城(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 顾祝同夫妇和女儿就在田畴地带的浓荫下为这些人接风,请他们吃新鲜的青菜。 席间,杜月笙问:“顾司令,现在的战事进展如何啊?” 顾祝同哈哈大笑起来:“杜先生,你听了后会兴奋得昏死过去的。美军在太平洋的反攻进展顺利,日本的海军空军差不多算是灰飞烟灭。盟军对日本本土已经连续轰炸了8个月之久。现在,日本列岛被炸得满面疮痍、满地残尸。目前,日本本土与中国及南洋的各地驻军联系已被切断。‘大好河山作战场,铁血八年青史香;有话你不好好说,打你半死再商量’。” 杜月笙听了,非但没有兴奋的意思,反而脸色凝重起来。 饭局出来,顾嘉棠和叶焯山低声问:“老哥哥,日本要完蛋了,你怎么反倒高兴不起来呢?” 杜月笙惨笑道:“依我看来,事情未必乐观。我现在最担忧的,就是大家力不从心,把握不住目前的局面了。” 不幸一语成谶,抗战胜利近在眼前,发展过快的时局让国民党人失去把握,陷入疯狂的迷乱之中,徒留万世悲哀。 政治相左,骨肉相残 1945年7月15日,戴笠、杜月笙与梅乐斯抵达淳安。 杜月笙住进了西庙,在这个地方开始联络当年青帮的老人,为收复上海做准备工作。 同年8月5日,吴绍澍率他的几名亲信来见杜月笙。这是杜、吴师徒二人最后的握手,此后他们将桥归桥、路归路,以血相搏,除死无休。 吴绍澍等待这一天,等了很久。年迈的杜月笙却无力承受这残酷的现实。 吴绍澍走后,他独自默默垂泪良久。回首自己这一生,感觉那么失败,那么无能为力。当年率“小八股党”崛起于上海滩头、杀伐无算的杜月笙,已经湮没于时代狂潮,化为残沫。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从这一天开始,他已经成为历史,再也追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忧伤悒郁之际,杜月笙拄着手杖在西庙散步,行过一条长廊,忽听有个迷人的声音,长吟道: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 朗吟声中,只见廊柱后缓步踱出一人,高额隆准,蓬头垢面,目光明亮,气宇非凡。他脸上剥落的泥斑下露出少女般雪白的肌肤。 乍见此人,杜月笙大为吃惊——此人就是沪上名家,赫赫有名的新月派诗人邵洵美。 杜月笙说:“你怎么在这里?” 邵洵美道:“戴笠要杀我。” 杜月笙说:“戴先生为何要杀你?” 邵洵美道:“因为我二弟杀了我三弟。”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杜月笙满头雾水,“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听邵洵美细说,杜月笙才得知战争年间发生在邵家的一桩人伦惨变。 邵氏家族为上海世族,到了邵洵美这一代,有兄弟3人,老大邵洵美,老二邵式军,老三邵小如。三兄弟秉性气质各有不同。邵洵美是与徐志摩齐名的诗坛大家,政治观点上比较偏左、激进。老三邵小如虽然年轻气盛,但在政治观点上却保守偏右,崇尚亲情。老二邵式军玩得毫无节操,日本人一来,他就卖身投靠,出任上海税务局局长,是当时名气较大的汉奸。 邵式军替日本人总管税务,坐地收钱,财源滚滚。老三邵小如就去找他要钱,要去参加杜月笙的忠义救国军。邵式军毫不犹豫,立即如数照付。 然后,二哥邵式军给三弟邵小如下了毒,将其毒杀。 大哥邵洵美目睹如此人伦惨变,痛彻心肺,于是转入大后方,要与日本人血拼,以报三弟之血仇。岂料淳安军统经过查缉发现,这个大诗人的弟弟是敌伪占区的大汉奸,可见邵洵美极端不可靠,于是抓捕关押。 因为邵洵美名气较大,只好将他软禁在西庙,等查清楚他的政治问题再说。 但邵洵美其人恃才傲物、心高气傲,虽然他眼看着杜月笙这些人在两个月前就住进了西庙,只要自己开口求情,就能获释,但是他咬碎钢牙,就是一声不吭。如果不是今天恰巧碰上,他还不知要被关多久。 发财有道,致富有方 于西庙中见到邵洵美后,杜月笙说:“事出仓促,一切未及准备。” 这话是在说形势发展得太快了,杜月笙措手不及。 当时,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似乎只有蒋介石的二儿子蒋纬国。 蒋纬国当时是装甲兵,驻守西部。与杜月笙入住西庙的同一时间,蒋纬国突然大扣士兵军饷,整整一个月不给士兵一分钱。 下个月,蒋纬国变本加厉,不仅把部下士兵的军饷扣下,连零花钱都给拿走了。士兵们怨声载道,私下里嘀咕:“唉,这还是太子爷呢,我们当兵的几个零花钱他都抢,要不要脸?” 把部下士兵的钱全搜刮干净后,蒋纬国就带着几个亲信把方圆数十里的酒、肉、鞭炮统统买断了。附近友军看着他的模样,无不摇头叹息:咱们蒋委员长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傻儿子,买那么多酒肉,你不怕撑死吗? 到了1945年8月15日,突然一个爆炸性消息传来:日本天皇裕仁发布投降书。 霎时间,中国军人全都惊呆了,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马上买酒买肉买鞭炮庆祝……可附近方圆百里的酒肉鞭炮全都被蒋纬国买断了,要想进货得去找他。 各路友军纷纷寻来,惊讶地发现蒋纬国在军营里支起小摊,所有的士兵上岗,站在摊后卖酒卖肉卖鞭炮,价格还高得怕人。 价格再高也得买。浴血8年,抗战胜利,这么大的喜事,能不喝酒吗?能不吃顿肉吗?能不放鞭炮吗?无奈之下,各路友军苦着脸,在蒋纬国这里排长队,买他的高价酒肉、鞭炮。 回忆这段往事,蒋纬国不无得意地说:“因为我有个随身携带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每天收听,知道日本已经战败,美军先后在广岛、长崎投放了两粒原子弹,所以我断定日本马上就会投降,就买光了周围的酒肉鞭炮,高价售出,还清了克扣的士兵军饷,还发了双倍的补偿金。” 低调隐忍,明哲保身 杜月笙这边还有个比日本投降更让人高兴的好消息:失踪已久的金廷荪被朱品三从宁波一个杂货店里发现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躲在宁波,粗茶淡饭,低调隐忍,谁也料不到他竟然是个身家不可估量的大亨。 淳安方面,戴笠和杜月笙两家的部下混合编组而成的“忠义救国军”,从郊区火速向上海抢滩。 此时,上海城中有日本的正规军队15万人以上,伪军数量超过90万人,共有100多万人。如此庞大的败军之旅,价值至巨的银行现金、敌伪物资,如何顺利接收,是个难以想象的复杂问题。 但再怎么复杂,也得接收。于是,淳安点将,陆京士为第一路人马,得知他顺利进入上海的消息后,刚刚获释的邵洵美自告奋勇,是为第二路人马。然后才是杜月笙,他带着顾嘉棠、叶焯山、朱品三等7人浩浩荡荡取路杭州。不料刚到钱塘江大桥,斜刺里突然钻出一群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气势汹汹道:“八嘎牙路,你们的,良民的不是,统统死啦死啦的。” 当时大家就傻眼了:什么意思这是?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怎么他们还在这里耀武扬威?那现在这辰光,打还是不打? 正不知所措,后面来了位日本军官,上前连连鞠躬:“几位太君,大大的好。我们的,降的大大的投,但是接收我们的人,没有的干活。所以,钱塘江大桥防务的,继续进行的干活。太君们生气的不要,我的护送过桥的干活。” 于是,日本军官率部下恭送杜月笙一行过桥。但杜月笙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像是被日本人俘虏押送一样。 过了桥,只见前方走来一人,月白绸衫,宽松黑裤,一张以前在恶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胖脸,说道:“哈哈,月笙兄弟别来无恙,我代表浙江人民欢迎你。” 来者竟是“76号”的丁默邨。 丁默邨,汪伪政权任命的浙江省主席。但重庆当局默认他是战斗在敌人心脏的自己人,这是他用保护了许多重庆特工生命换来的交易。 日军相送,汉奸相迎,重返上海,万分古怪、拉风。 就这样别别扭扭到了上海北站,不见一个欢迎之人,冷冷清清之中,唯见一张张触目惊心的传单贴得到处都是:“打倒恶势力!”“杜月笙是恶势力的代表!”“打倒杜月笙!” 笔墨未干,字字透骨。那刺骨的森寒令杜月笙如同浸入冰水之中,全身颤抖起来。 是谁?是谁要打倒他?还能是谁?当然是他最能干的弟子,如今已经叛离恒社,被国民政府任命为上海市副市长的吴绍澍。 第十四章 龙虎争霸上海滩 他们极端憎恨人性中的不洁与污秽,不能容忍人性中的软弱与苍凉,并视其为这个世界之所以痛苦的因由,所以他们持有纯正的理念,不惜一切代价,试图铲除人性中的肮脏与软弱。 土匪也应该讲规则 离开淳安之前,杜月笙不止一次对顾嘉棠说起朱品三的押运之旅。 谈及这件事,杜月笙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完全无法理解朱品三所遭遇到的怪事,但是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改变来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在杜月笙年轻的时代,军阀也好,江湖帮会也罢,既贩毒,也走私,杀人放火更是不耽误——但正如“情圣”、汉奸胡兰成在他的《山河山月》中所说,旧时代的老军人、老流氓是有原则、有底线的。 这原则或底线就是,人不可太贪,你必须与别人分享利益——走私,你不能把天下的私利全部占尽;贩毒,你不能把天下的毒品一口吞掉。你诱拐花朵一样的小女孩卖到妓院,但你不可能把全天下的女人全部卖掉。 这个底线听起来怪异,但它起码还沾点理性的边,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必须在一个可控范围之内。 而朱品三在押运货物时所遭遇到的却是全然丧失了理性的贪婪,诸如救过朱品三性命的周哨长,诸如被派来保护货物的俞主任,这些人大嘴一张,就要把全部货物吞下,丝毫也不想一想,以其胃口,消化得了如此庞大的暴利吗? 最让杜月笙震惊的是,盘踞在百子亭旧溪岭一带的土匪,其表现与周哨长、俞主任无二,没有原则,没有理性,更没有丝毫底线。他们居然在收了赎金之后,仍不放人而继续勒索。 这不是杜月笙心目中理想的土匪,土匪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杜月笙心目中的理想土匪,是他营运大达航运,以高士奎打通苏北水道时的那种类型。 那些土匪杀起人来,眼睛是决不会眨一下的,眨眼就不干这血腥营生了,但他们在家族长辈面前不敢有丝毫不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杜月笙真心喜欢这样的土匪类型,只要你还有人性,那就容易打交道。 相比苏北水盗、鸦片贩子,如周哨长、俞主任和旧溪岭山匪这样的人,完全是杜月笙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物种,更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与他们共存。 在当时,对此类社会现象进行观察的,非杜月笙一人。“情种”、汉奸胡兰成就叹息道:“‘五四’时代是个分水岭,从此军阀要过时,国会的花要谢,从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幕府以来的士,从袁世凯训练下来的新兵,都要让给新的知识分子与北伐革命军了。‘五四’时代是中华民国要发生无数大事之前,酿花天气风风雨雨的豪华。”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抗日战争的爆发,不只是日本对中国领土与经济发展的觊觎所导致的结果,同样是观念变革时代的残酷退化所带来的结果。如周哨长、俞主任、旧溪岭山匪、“76号”李士群、吴绍澍这类人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一个观念集群的推进——一个拥有同样观念的庞大群体向杜月笙挤压而来。 这类群体所拥有的观念,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极端”。 他们极端憎恨人性中的不洁与污秽,不能容忍人性中的软弱与苍凉,并视其为这个世界之所以痛苦的因由,所以他们持有纯正的理念,不惜一切代价,试图铲除人性中的肮脏与软弱。 诸如周哨长这种残存于社会底层的人,必然会认可吴绍澍的观念,对杜月笙这类盘踞于权力与财富顶端的食利者恨之入骨,而当他们一旦获得机会,却表现得比他们所憎恨的人更夸张。 杜月笙知道,他们在致力于铲除自己。而他们倒伏之地,必将满目疮痍、血染尘沙。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上海北站的标语吓坏了杜月笙,天生胆小的他本能地认为吴绍澍要对他下手了,他不敢在北站下车,只好绕行西站;也不敢回家,躲到了“小八股党”顾嘉棠的家里。 得知月笙哥回来,正惶惶不可终日的大小汉奸霎时间在顾嘉棠门外排成了长队,个个泪流满面,向杜月笙诉说自己的委屈,央求杜月笙替自己做证:自己不是汉奸,而是“曲线救国”地干活,大家都是重庆特工。深入敌巢这么多年,终于和月笙哥取得了联系。 杜月笙漫不经心地应付他们,悄悄对顾嘉棠说:“感觉咱们上海滩压根就没一个汉奸,都是地下工作者。你这么多地下工作者,听那么几个日本人的话,当我杜月笙智商不够用是不是?” 每收到递进来的一张名片,杜月笙都满脸期冀,问:“是吴绍澍的吧?他是我的弟子,他有行过拜师礼的。就算我对他不好,他要打倒我,也应该来见老师。这是礼!” 他依然固守着已经过时的老规矩,并要求别人也这样做。就算不循师徒旧礼,吴绍澍现在是上海市副市长,也应该屈节下访,来拜会他这个劳苦功高的布衣国杼。 1945年9月3日,杜月笙到上海。次日,吴绍澍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还没有来。 杜月笙的心冰凉如水。 他这一辈子,最受不了别人的冷落,他打拼一生就是为了赢回别人的尊重。他已经很成功了,但当遭遇到寄望最高的弟子给予自己的打击之时,丝毫无力承受。巨大的外在权势弥补不了他内心的脆弱,他始终是那个在高桥镇上惊惧、畏缩的无助少年。 他用了一辈子跟人抬杠,你越不尊重他,他就越要想办法赢得你的尊重。他一直做得很成功,所以始终无法接受失败的后果。 就这样,足足等了4天,杜月笙才终于等来了吴绍澍。 当时,杜月笙就站了起来:“绍澍啊,你可来了。” 吴绍澍身穿笔挺的中山装,满脸肃杀,昂然走进来:“杜先生,鄙人今天前来,是奉市政当局之命,通知先生几件事。” “啥子事体啊?绍澍,你看你这脸板得。”杜月笙道。 只听吴绍澍朗声道:“第一,鄙人今天正式通知你,上海光复,百废待兴,大小汉奸,终日惶惶。市党部有决议,任何人等,均不可对汉奸私相授受,为其脱罪。违此令者,严惩不贷。第二,日本虽然投降,黑恶势力犹在,凡属青皮地痞,帮会莠氓,概与敌伪分子等同视待,不得授予任何官职。第三,敌伪资产由市党部统一收取,犯此禁者,以夺占敌产罪论处。” 听完了吴绍澍的话,杜月笙惊得眼珠子险些没掉在地上:“绍澍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说什么帮会莠氓,这句话把你自己摆在什么地方了?” 吴绍澍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抱拳道:“吴某尚有要事在身,告辞。”说罢转身走出大门。 杜月笙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满脸绝望、忧伤:“你看绍澍他究竟怎么了?连我这个老师都不认了?” 顾嘉棠在一边笑道:“他不认正好。那我们就把他的门生帖翻找出来,贴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个吴绍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杜月笙说:“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这样可好了。”顾嘉棠说,“吴绍澍这个小赤佬,公开欺师灭祖,照江湖规矩就该处死。找出他的门生帖子来,看我怎么跟他算账。” 不知道杜月笙这辈子出门是不是扛着保险箱走,反正顾嘉棠一声令下,就立即打开杜月笙用来存放门生帖子的保险箱,取出一包包大红帖来检视,却是奇怪,上千份门生帖,一份也不少,单单就少了吴绍澍的那一份。 当时杜月笙目瞪口呆,顾嘉棠茫然失措:难道杜月笙的身边出了吃里扒外的内贼不成? 有人味就得讲人情 吴绍澍的拜师门生帖于保险箱中不翼而飞,为杜月笙生平遭逢之奇案。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吴绍澍安插在杜月笙身边的人秘密盗走了这张门生帖。顾嘉棠对此火冒三丈,扬言要在3天内查出内鬼,杀掉此人。 岂料3天后,查缉一事竟毫无头绪。顾嘉棠脸上挂不住不说,杜月笙身边的人更是人人自危。杜月笙显然知道此事查缉无功,就出面劝阻顾嘉棠,让自己这厢有个台阶下来,此事就再也无人细究了。 其实,这个事情杜月笙后来想明白了。明摆着,杜月笙离开上海8年,这只保险箱应该是始终放在杜公馆,凡是对杜月笙感兴趣的人,都会想办法弄开保险箱看一看。8年来,保险箱已经不知被多少人偷偷打开过,追究或者不追究,真的没什么意义。 所以,杜月笙说了一番极为奇怪的话,以表明他对吴绍澍的态度:“天河洗甲,故烟土遄归,自维无补时艰,转觉近乡情怯。”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玩吧,吴绍澍,你胖你先玩,看你玩到最后能玩出个什么结局。 吴绍澍越战越勇,发传单,贴标语,喊口号,这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当时的报业,没个正经人管着,谁想办报纸就办。于是,吴绍澍创办《正言报》,深挖狠批流氓头子杜月笙的真面目。陆京士以《申报》回击,但这种事情,吴绍澍攻,陆京士守,攻方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出来,守方竭力解释,反倒越抹越黑,越闹越被动。 就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戴笠到了上海,开口就向杜月笙要人手。杜月笙推荐了万墨林和陈默。 将万墨林推荐给戴笠,杜月笙给出的理由是万墨林人头熟、地面熟,又是两入日本大牢的抗日英雄,有功于国,清清白白。实际上,杜月笙心里明白,吴绍澍来势汹汹,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三青团系太子党的大股人马,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力挺吴绍澍,刚入上海就已经盯上了万墨林。 宣铁吾,浙江人,幼年丧母,由父亲抚养长大。幼读私塾,青年时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考入黄埔军校,思想开始发生转化。当蒋经国还是个孩子时,宣铁吾已经成了蒋介石的侍卫长。但此二人终成忘年之交。 简单地说,他是蒋经国的人,也是蒋介石的人。 宣铁吾上任之初就高调宣布:“上海接收,凡属青帮洪门弟子概不叙用。” 他又说:“我是杜月笙的敌人。” 欲下杜月笙,先擒万墨林。 宣铁吾何以对杜月笙看不顺眼呢? 其实,这是由双方观念的冲突造成,杜月笙这边信奉的是人际逻辑,管你是什么日本鬼子还是狗汉奸,反正你是个人,是人就有人性,有人性就有人味,有人味就得讲人情。我这边的人,重庆特工也好,商业大亨也罢,落在你手中,你得给我捞出来。而对于宣铁吾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汉奸行为,他信奉的是正统的政治逻辑,你万墨林两入日本宪兵队,没打没杀没用刑,好茶好饭招待着你,天底下有你这么抗日的吗?你当那些被日本侵略军杀害的中国军民的鲜血是儿戏不成? 他们两个哪个对?其实都对,这要看你在什么位置上了。如果你在前线,那就是宣铁吾对:日本兵冲你开枪开炮呢,你非要跟他讲人性、套交情,你不是找死吗? 如果你在后方,还是宣铁吾对:前线将士在流血搏命,你在后方就要毁家纾难,说什么日本鬼子也有人味,日本鬼子不乐死才怪。 可如果你处在秘密战线——特工战场,那你的观念就会呈现撕裂的态势,就如同杜月笙这种,他要从香港捞出一批人,这活非日本人干不成。他要替战场上的军士购置战略物资,还得想办法忽悠日本人卖给他。如果杜月笙持有的是宣铁吾式的纯正观念,这活就没法干。 理论上来说,人应该知道变通,正常时态下持正常观念,到了特殊状态下就必须有与狼共舞、与虎谋皮的智慧。但要命的是,绝大多数人不会变,变不了,能变的人,要不就是宣铁吾、吴绍澍,要不就是杜月笙、万墨林。 战争时期,这两种类型的人可以各派其用、各安其位。但到了胜利后,这两种类型的人一起涌入上海,正要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第一类人扭头一看,却惊叫一声:咦,我身边有一堆汉奸…… 于是,新的斗争就开始了。 所以,杜月笙把万墨林弄到戴笠身边,保护起来。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柿子拣软的捏 1945年10月,戴笠在杜美路70号——原来的杜月笙公馆,设立了办事处,并大摆筵席,请杜月笙及其弟子赴宴。 杜月笙心花怒放,率众弟子赴宴。欢场散尽,戴笠把嘴一抹,说:“好格,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交人吧。” 杜月笙道:“交哪个?” 戴笠说:“罗洪义。” 杜月笙道:“别这样。” 戴笠说:“你是要我,还是要罗洪义?” 杜月笙道:“呜呶。” 戴笠不问别人,单究罗洪义,这实际上是卖给杜月笙一个天大的面子,按现代的政治语境来说,就是明目张胆地庇护汉奸! 要知道,当年上海的老特工,不管是哪一路的,处于价值观念与现实完全颠倒的环境中,没有谁敢说自己政治清白。你清白还天天跟鬼子汉奸出双入对、眉来眼去?你生活在这种特定的人际环境中,不替鬼子汉奸做事,损害根据地军民利益,他们会拿你当掏心掏肺的好朋友?你是当鬼子汉奸白痴,还是当抗日军民眼瞎? 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不清自己历史的,无法证明自己政治清白的,许多人躲到了杜月笙这里,包括罗洪义。但真要究责,罗洪义是事情最小、历史最容易说清楚的。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戴笠才点名要罗洪义。 罗洪义自己也知道在劫难逃,自打杜月笙回到上海,他就立即跑到杜月笙身边,跟个孩子一样拉住杜月笙的衣角。杜月笙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连杜月笙坐马桶洗澡,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杜月笙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自己的前面就是牢房枪口。 罗洪义的罪名,真要说起来,就是缺心眼。 杜月笙依靠贩运鸦片起家。杜月笙之所以沾手这脏活,是因为自打他从高桥镇一步步走到上海打拼天下,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贩运鸦片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于杜月笙而言,那时这就是一桩高风险、高回报的正经营生。但等他日渐做大,进入工商界,能够靠银行和面粉厂赚钱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关闭了自己名下的赌场和烟土业。 杜月笙退出来了,可是罗洪义却自以为聪明地发现了蓝海市场,立即插足这个行业。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他留下来和日本人合伙贩运鸦片。 这时候,他的罪行就严重了。但在上海山头林立的汉奸阵营里,他还排不上。 但正因为他排不上号,所以戴笠非他不抓——抓了他,明正其罪,罪不至死。那么多的大汉奸小汉奸都没杀,凭什么杀他一个鸦片贩子?杜月笙能接受这个结果,向社会各界表白自己不庇护汉奸弟子,戴笠则表明自己铁面无私,纵然是杜月笙的弟子,该抓也要抓。罗洪义自己也能接受,反正不是死罪,进了牢房自有道上朋友照料,肯定不会吃亏。 当时的情况正是这样。戴笠向杜月笙索要罗洪义,杜月笙立即拿起对讲电话,让罗洪义进来。 罗洪义一进来,小特务们上前,当场将其拿下。于是,报纸大报特报,戴笠有成绩,杜月笙有面子,罗洪义又没生命危险。 罗洪义在监狱里蹲到1949年终于获释,跟杜月笙去了香港。下一个,吴绍澍。 上海第一奇案 抓罗洪义,意在吴绍澍。欲擒吴绍澍,先下邵式军。 邵式军又是哪个?他就是新月派诗人邵洵美的二弟,为了当汉奸,竟然下毒毒死了邵家老三邵小如。这起人伦惨变,害得邵洵美在西庙被软禁了两个月。当戴笠、杜月笙与邵洵美相逢于西庙时,就决定了吴绍澍的命运。 戴笠入上海,将罗洪义下狱之后,就开始为邵洵美报仇,捉拿邵式军。 这时候,报纸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上海光复以来第一奇案——邵式军及庞大家产失踪案。 报纸称:上海诸大汉奸之中,匿产最多的就是邵式军。他在日本人统治时期捞到的钱无以数计,其他汉奸诸如周佛海、梅思平,根本没法跟他比。但是,当军统人员走进邵式军的公馆,却发现公馆里空空荡荡,邵式军不见了,那庞大的财产也神秘消失了。 于是,“勇敢”的军统特务们开始了辛苦的摸查工作,茶不思,饭不想,深入民间,访贫问苦,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贫家女子,把这女子的脸扳过来仔细一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女子正是神秘失踪的大汉奸邵式军的妻子。 军统人员严厉地追问邵家资产的数量,邵妻回答说:“他家里的财货,多到无法数清楚,不要说古董字画、名贵家具、奇珍异玩、皮草衣饰等这些正常奢侈品,单只是用来存放金银珠宝的大保险箱,就有4只。” 军统人员把纸笔递给邵妻,让她把4只保险箱里的财物列出清单。 据邵妻罗列:第一只保险箱里面存放金条若干根。第二只保险箱里面存放美钞数万。第三只保险箱装有价值过亿的钻石珠宝不计其数。第四只保险箱装着日本老头票和许多日本国家公债。 这么多的钱,都是搜刮到的沦陷区人民的血汗。那么,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呢?还有邵式军,是谁放跑了他呢? 问到这个问题,邵式军的妻子立即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不说话不行,邵妻拒绝透露详情,军统人员就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起了效果,邵妻终于开口了。 她说:“是吴绍澍,他拿走了邵家所有的财产,然后偷偷放邵式军跑了。” 军统人员立即把情况上报给戴笠。 戴笠大怒,立即派出大批的忠义救国军——都是杜月笙的弟子,说不定带队的都是顾嘉棠。由干员毛森带队,封锁了爱棠路,对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进行搜查。 这个上海特别市执行委员会,就是吴绍澍的办公地点。毛森等忠义救国军在办公室里发现了4只巨大的保险箱,型号尺寸与邵式军妻子说的一般无二。其中3只保险箱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物,第四只保险箱仍然牢牢锁住。 军统人员立即拿出邵妻手书的4只保险箱清单,遍示众人,以示无讹,然后当场打开第四只保险箱,发现里面放的是一叠叠日本老头票,与数额巨大的日本公债。清点数目,与邵妻写在纸上的数目分毫不差。 当时的报纸在罗列了上述事件之后,得出结论: 以上事实可以证明,是吴绍澍先生侵吞了大汉奸邵式军那价值过亿的金条、美钞和钻石珠宝。 狗血才是正常人生 吴绍澍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个局。 不是说吴绍澍多么两袖清风、品性高洁,而是事件的诸多细节太过凑巧。在新月派诗人邵洵美被禁西庙,与杜月笙、戴笠相逢之后,偏偏就围绕着邵洵美的二弟邵式军与杜月笙的仇家吴绍澍之间,关联出如此一出奇案。整个过程,一丝一毫的材料也没有浪费,宛如一部按事先写好的脚本上演的话剧,严重脱离现实逻辑。 现实逻辑就是,由于人性具有感性或理性的一面,现实往往是非逻辑的。现实中的事件往往狗血至极、颠三倒四,让人愁苦、郁闷、顿足、叹息。诸如朱品三在运输货物途中所遭遇到的,周哨长先救他而后翻脸抢劫,俞主任则狮子大开口,索要自己根本拿不动的巨额金钱,因为他们都是现实中的人,现实中的人做事,往往会犯极其愚蠢的错误。 所以说,狗血才是正常人生,愚蠢才是历史原貌。 但邵式军奇案却是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见不到半点非理性或不合逻辑的地方。如果说有人在栽赃吴绍澍,这种可能也不好断然排除。 真要说此事有什么破绽的话,只有一个小细节:当时的吴绍澍身兼多职,如果他侵吞了邵式军的所有财产,他到哪儿弄不到个藏匿保险箱的地方?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取出来,再把保险箱丢进黄浦江,这样岂非查无实证?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吴绍澍如朱品三遇到的周哨长、俞主任一样,干坏事时脑壳进水、智商直线下降,犯下的非理性失误。 总之,疑窦重重。 事发后,吴绍澍去找戴笠——吴绍澍是三青团系的人,戴笠也不好直接抓他。所以,他还可以自由出入,随意往来。他求见戴笠,但戴笠拒绝见他。直到有一天,小特务报告说吴绍澍发飙了,要直飞重庆说理,戴笠这才答应见吴绍澍一面。 吴绍澍走进戴笠办公室,戴笠对他拍桌子,怒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不办?” 吴绍澍回答:“那请让我飞回重庆,我上面可是有老板的。” 戴笠听了,环顾左右,说:“通知各航空公司,勿许卖票子给他咯。” 吴绍澍走出戴笠办公室,很有点插翅难飞的意思,只好静等上面对他的处置。不旬日,处置结果下达。吴绍澍此时身兼大要职,分别是政治、军事特派员、市党部主任委员、团部干事长、监察院江苏监察使、立法院委员、上海市副市长、代理市长以及社会局长。 对他的处置结果是:保留政治、军事特派员、市党部主任委员、团部干事长、监察院江苏监察使、立法院委员等职务,把副市长和社会局局长撤掉,这实际上等于他的代理市长也没有了。 被撤掉的这些职务,自然而然落入戴笠之手,戴笠故意气吴绍澍,把这职务给了吴绍澍的发小、同学、死党兼死对头吴开先。 前面闹得轰轰烈烈,结局却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惩罚。这意思很明显,在蒋介石的眼里,上海闹的这一出不过是争权夺利而已。上面根本不相信戴笠的报告,只是军统这边闹得太凶,不得已轻拍吴绍澍两巴掌,让军统消消气,塞颗糖果而已。 于是,杜月笙重出江湖,继续在上海滩奔走说合,哪儿人多他就往哪儿跑。 尽管他已经夕阳西下,但终于在孟小冬北平婚变20年后和她渐渐走到了一起,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开始靠拢。 美人如玉剑如虹 1945年,杜月笙58岁。 这一年的冬天,上海市市长钱大钧为感谢美军在华协助中国军队接受日本投降,专请梅兰芳到上海,在美琪大戏院演一场堂会,招待魏德迈将军和美军将士。 到了时间,黑压压的中国军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掏票就直接冲进戏院,占据了所有座位。后面来的美军根本挤不进场,拿着戏票茫然失措。宪兵急忙赶来劝说,惹怒了占到座位的国军士兵,顿时高声大骂不止,摔摔砸砸。 梅兰芳哪见过这阵势?眼见得台下那些凶狠的大兵,顿时吓得嘤嘤哭泣起来。当时上海人嘲笑说梅兰芳胆小,被闹事的大兵吓哭了。但实际上,梅兰芳胆子真的不小,他只是比绝大多数人更聪明。 在这段时间,上海的军警已经失控,随意打人杀人都是常事。就在梅兰芳这场演出后不久,上海的宪兵与警察因为看电影而发生冲突,双方各自出动轻重武器,沿着街道追杀扫射,许多无辜的百姓被流弹击中丧命。 梅兰芳久在戏台,对下面观众的情绪看得清楚明白。他明显意识到了这次演出的危险,才会被吓得掩泪失声。 杜月笙兴高采烈地跑来,他最喜欢在这种场合露脸。尽管当时许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所拥有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 杜月笙一来,先命人在台上宣布:“请大家少安毋躁,演出马上开始。” 然后,他去了后台,对梅兰芳说:“梅先生,今天这出戏,能不能演好,这关系到国家的体面。人家美国兵就在外边看着呢!也关系到整个上海市的秩序,咱中国兵已经冲进来了,再也撵不出去了。你呢,今天该演就演。明天再给美国兵补一场。虽说你的合同上只签约了一场演出,但兹事体大,事急从权,你多演一场的开销由我杜月笙承担,你看好格?” 梅兰芳先生道:“杜先生,多演一场没关系,只要演出时不出危险就行。”杜月笙说:“痛快,知道我为啥子喜欢你不?就是因为你办事痛快。” 梅兰芳道:“还有,多演一场戏的费用,我自己承担,就算是慰问浴血奋战的前线将士好啦。” 杜月笙说:“不行,这笔费用一定要由我来承担,这是有原因的。” 梅兰芳道:“什么原因?” 杜月笙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实际上,梅兰芳对此心知肚明。尽管这时候报纸仍然在无话找话,炒作他和孟小冬离婚20年后重合的可能性,但梅兰芳知道,他的大太太福芝芳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么,孟小冬怎么办呢? 她去了杜公馆,和姚玉兰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当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聊天时,杜月笙就坐在一边,望着孟小冬傻笑。 他老了。 年轻时,他憎恨黄金荣在美貌女人面前的不自重。等他老了,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第二个黄金荣。 有权任性,自取灭亡 1946年,杜月笙59岁。 这一年,打击接踵而至,如风暴般向他迅猛袭来。继吴绍澍而后,恒社三大弟子之二的朱学范也离他而去。 戴笠曾品评过杜月笙门下能力最强的三大弟子: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吴绍澍天生反骨,必须时时留意;陆京士一腔忠义,比较可靠。 戴笠曾困居于浙西的一家寒酸客栈,幸遇老同学毛人凤指点南下投军。不过一年的光景就咸鱼翻身,时来运转,正是得益于他有一双犀利的识人之眼。他称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这是否属实,殊难定论。但朱学范以“工运”起家,是个行动派,他想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做出一番事业来,这却情有可原。 1946年的2月,朱学范越看蒋介石越不顺眼,于是与名噪天下的“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沙千里联手,再加上马寅初、马叙伦、黄炎培、刘清扬、曹孟君等各界名流13人,在重庆以中国劳动协会的名义召开各界人民群众代表大会。 国民党人对“代表”这个词相当上火:你谁啊你?凭什么代表别人?至少老子你代表不了! 在当事人看来,“代表”这个词欺骗性过强,不是个严肃的政治表述。正常社会只有具体事件的授权,脱离了这个范畴,就不具合法效力。但“代表”两个字,无异于政治权利的一揽子授权,等同于对他人政治权利的野蛮剥夺,这是相当让人上火的事。 于是,那些不想被朱学范代表的人就冲上来砸场子。当时的场景是,台下两派人马操棍子往死里打,台上两拨人疯抢麦克风,谁抢到麦克风,谁的声音就获得了物理扩张,俨然就可以代表其他人了。 此次事件过后,朱学范越战越勇,于是买棹东下,转战上海。 他说:“谁也甭想拦住我,这个代表,我就是要代到底!” 可是这时候,杜月笙根本顾不上他,一个惊天噩耗传来,一下子压垮了杜月笙。 这一年3月17日,戴笠乘坐航委会C-47型222号专机,从青岛飞上海。驾驶员称上海附近气候恶劣,能见度太差,无法飞往。戴笠却是有权就任性,非飞不可,结果飞行途中,飞机误触南京东郊板桥镇的岱山,自戴笠以次,17人无一幸存。 听到这个消息,杜月笙如遭雷殛,当时就丧失了机能反应,坐在那里,不动,不看,不说话,也不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弟子和家人吓坏了,上前轻轻摇他,摇了好久,才听到从他的咽喉里发出一声呜咽,而后悲声大恸,涕泪滂沱。 要说戴笠,对杜月笙实在太好。不说抗战期间,他给了杜月笙一个最喜欢的美差、肥差,专职捞人养士,让杜月笙在那段艰难岁月过的是富比王侯的快乐生活。就说上海光复以来,戴笠干脆以杜公馆为自己的办公地点,每天不管多么繁忙,必与杜月笙见面晤谈。在戴笠的庇护之下,杜月笙和他的徒子徒孙幸福得宛如米缸里的一窝老鼠,除了幸福地开吃,别无忧心之事。 比杜月笙更伤心的,应该是万墨林。 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上海光复之初,万墨林曾是吴绍澍系志在必得的目标人物。但杜月笙将他托于戴笠身边,加以保护。此后,世易时移,沦陷时许多大汉奸都未被追责,万墨林这类于国有功之士就更不好对他下手了。 于是,万墨林就琢磨着抓住这个机会,大干一场。 可是,干什么呢?他的见识有限,懂的东西不多,但像开个店卖货这类低门槛行业还是容易上手的。 于是,万墨林就开了家米铺,而且是全上海最大的米铺。必须承认,万墨林极有眼力。光复之初的上海于废墟之中重建,物价飞涨,米价走俏,有时候一天里米价翻十几个跟斗,让万墨林捞得盆满钵满。 他的这种行为是典型的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自然会引起公众的极大不满——实际上,两次被“76号”和日本宪兵抓捕的万墨林已经不再是个普通人物。他理应高开高走,模仿杜月笙的路数,才符合公众对他的期望。可是,他甘于做一只米耗子、米老鼠,这让人一下子看扁了他。 于是,上海有个艺名叫筱快乐的说唱艺人,每天拿万墨林编排些段子,说唱给观众听。观众趋之若鹜,筱快乐一炮走红,万墨林却被抹黑到透。 万墨林在杜门弟子和青帮中最有人缘。看到万墨林被筱快乐肆意蹂躏,杜门弟子就替万墨林出头,警告筱快乐放老实点,如果再抹黑万墨林,决不客气。 筱快乐正等着万墨林来这手,立即把他遭受威胁的场景编排成新段子,说唱出来,表示自己受到了黑恶势力的威胁。杜门弟子气得半死,于是冲入筱快乐家中,砸了个稀巴烂。 筱快乐立即报警。 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接到报案,立即发布通缉令,捉拿行凶伤人的奸商万墨林。 宣铁吾说:“我是为杜月笙而来的。” 见到通缉令,万墨林这才感觉到害怕,急忙去找杜月笙。 杜月笙卧在床上,左边是姚玉兰,右边是孟小冬。两人把瓜子碟放在杜月笙的肚子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 杜月笙则流着泪,埋怨道:“墨林啊,你一辈子稳重,怎么到了这时候却捅出了如此低级的篓子?戴先生已经不在了,人家正要挑你下手,你可好,自己送上门去,打人伤人,你够了。” 万墨林也吓哭了,说:“爷叔,我没有打人伤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啊。” 杜月笙道:“我知道你没有伤人,你自己也知道。可是别人知道吗?宣铁吾会认可吗?” 万墨林说:“爷叔,那我咋个办?” 杜月笙道:“墨林,你先说,你到底有事没事?” 万墨林说:“爷叔,你知道我,就是个胆子小。胆子大的人谁开米铺啊?我就是怕给爷叔添麻烦,要不然早就去炒逆产,倒金条倒珠宝,以爷叔的势力,我倒腾什么不比辛辛苦苦卖米来钱啊?” 杜月笙道:“那你有没有……?通缉令上怎么说来着?垄断市场,操纵米价高涨?” 万墨林差点哭了出来,说:“爷叔啊,这么大的上海,我垄断得了市场吗?说我操纵米价走高,这话说着容易,不信爷叔你来操纵一下,根本操纵不动啊。” “操纵不动就好。”杜月笙道,“你还记得罗洪义吗?我怎么对待罗洪义,就怎么对待你。而且你和罗洪义不同,如果你自己投案,进了大牢后上海的米价持续高涨,我倒要看看宣铁吾,他凭什么还要关着你。” 万墨林郁闷道:“好了,爷叔,那我去监狱了。” 万墨林自己收拾行李卷,去警备司令部投案。 杜月笙失望地叹息道:“沦陷时上海无正义,胜利后上海无公道。” 万墨林进了监狱,上海市民奔走相告:“这下好咯,‘米老鼠’被捉到了,米价肯定会降下来,大家赶紧去买米吧。” 市民拎着布袋到米铺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米价涨得更怕人了?” 上海的米铺好像存心替万墨林鸣冤,一日之间米价连翻了20几个跟斗,涨速为上海光复以来之最。而且米老板们还有话讲:“米价涨这么快,是合理的,因为万墨林被抓了嘛。” 万墨林被抓,米价怎么反倒涨得更高?因为他家开的米铺门面最大,他被抓了,米铺关门,上海总体的米量供应减少,所以价格自然走高。 你看这事弄的,让警备司令宣铁吾说不出来的郁闷。 那万墨林怎么办呢?只能释放。 师徒反目成仇人 沈醉来了。 沈醉,军统特务,后被云南省主席卢汉扣押,被迫投入中国共产党。有关军统的内幕、逸闻,基本上是这位老兄抖出来的。 他来见杜月笙,劈头就说:“杜先生,我奉毛人凤局长之命,特来请你停止追杀吴绍澍。” “追杀哪个?吴绍澍?”杜月笙满脸不悦,道,“沈先生,吴绍澍虽然盗走门生帖,欺师灭祖,但我杜月笙心里始终对他存有一线香火之情。他可以不仁,我终难不义。我不知道沈先生之言追杀是谓何意?” 沈醉笑道:“杜先生之为人,我何尝不知?但先生与吴绍澍之争连绵扩大,已构成党内诸势力之争。前者,吴绍澍飞到重庆,行政院长朱家骅和蒋经国先生为其缓颊(婉言劝解、说情)。我要提醒杜先生的是,虽然吴绍澍此前是你的门人,现在他已经改换门庭,如果双方冲突持续加剧,这对杜先生极为被动,也是我们军统不愿意看到的。” 杜月笙说:“沈先生所言追杀一事,发生在何时?” 沈醉道:“就在吴绍澍去重庆回来之后,在返回安福路鹤园时遭到数十名枪手伏击,幸好吴绍澍乘坐的是保险汽车,枪手将汽车打出7个枪洞,吴绍澍安然无虞。” 杜月笙问道:“沈先生认为此事是我杜某所为?” 沈醉笑道:“杜先生,何妨问一下王兆槐?” 王兆槐,杜月笙门徒,军统侦察大队长。当年上海滩曾发生过一起极其神秘的“怪西人案”,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上海被捕,但此人被捕之后,始终一言不发。军统弄不清此人的国籍、姓名,于是称之为“怪西人”。后来才知道,这个“怪西人”真名叫罗伦斯,出生在苏联立陶宛,是一名老布尔什维克,受苏联红军情报部指派,来中国从事谍报工作。 “怪西人”一案牵连甚广,王兆槐参与逮捕了当时涉案的一位女明星王莹。当时,王莹正在主演《自由神》影片,被突然逮捕。 此后,王莹就被关在侦察大队的楼上,大队长王兆槐每天上楼陪她聊天唱歌。 总之,这个王兆槐是个做事不稳重的人。 听到沈醉提及他的名字,杜月笙的情绪顿时低落起来。 事情明摆着,以王兆槐的轻率是干得出伏击吴绍澍这种事来的。最要命的是,他伏击吴绍澍却又没胆杀人,居然冲着保险汽车乱开枪,你真要杀他,等他下车再开枪不行吗? 眼下沈醉找上门来,表面上是劝诫,实则缘自军统内部的权力之争。自戴笠死后,杜月笙的弟子们就很难恃仗杜月笙的名号为所欲为。王兆槐想杀吴绍澍,戴笠活着时他不说动手,戴笠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却突然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这岂不是找死吗? 知道自己那些脑子不够用的弟子们已经很难再在军统立足,杜月笙唯有喟然叹息,却无能为力。 王兆槐这事还不知如何处理,朱学范先生来了。这是杜月笙最不敢掉以轻心的人,搞不好,这会是第二个吴绍澍。 道不同,分道扬镳 朱学范到上海,来见杜月笙,杜月笙对他说:“学范啊,这个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自作聪明,卖弄奸诈。不是老师我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你跟京士二人同是“工运”巨子,在工人中影响巨大。但你影响再大,也不能把别人该说的话给说了,不能把别人该吃的饭给吃了。学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代表’这个词,咱们尽量不要用,好吗?人家支持你某个行为,自然会有明确的授权,岂有连授权都没有就硬说自己行使他人政治权利的?” 朱学范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年轻,好心想做事,又急于求成。说到底,我就是太单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杜月笙绝望地摇头:“学范啊,老师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听,你就是不肯听。” 朱学范说:“老师,学范此心,唯天可表,为什么我这辈子总是遭人误解?为什么?” 杜月笙道:“那你的劳动者协会驻渝办事处被军警查抄,又是怎么回事?” 朱学范说:“这是迫害,是政治迫害。老师啊,你自己不是曾经说过的吗?上海沦陷时无正义,上海光复后无公道。现在你亲眼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对我施以残酷的政治迫害的。” 杜月笙道:“那么,他们为何非要迫害你呢?” 朱学范说:“老师啊,你看你这话问的,你这辈子,弟子满天下,生平无私怨,可一家家的报纸照样不是对你詈骂不休?在这个世界上,名高遭谤,树高风摧,任你如何努力,也挡不住周围的小人之心与明枪暗箭。” 杜月笙道:“不对吧,学范?我听人说,你的劳动者协会肆意侵占美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还有,人们说你的劳动者协会中,有许多激进派人士。” 朱学范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先别说美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本来就应该由我劳动者协会接收,我代表中国劳工嘛,凭什么说我侵占?还有,协会中的成员,我敢拿性命担保,他们个个都是温和之士,政治理念持正平和,绝无激进派人士在内。绝对没有。” 杜月笙道:“你确定?” 朱学范说:“老师面前,我是决不会说半句假话的。” 杜月笙拿起张报纸,说:“可是,学范啊,你看看这个,这可是激进派他们自己的报纸,参加他们会议并发言的人,至少有16名都在你的劳协中,而且都遭到了当局的逮捕。这事你怎么解释呢?” 朱学范说:“老师,你宁肯相信一张纸,也不相信我吗?” 杜月笙道:“我相信你,一如我相信罗洪义,一如我相信万墨林。” 朱学范说:“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学他们两个,自己挟着铺盖卷去警备司令部投案?” 杜月笙道:“你问心无愧,怕者何来?何况军警及狱中,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你还怕老师让你受委屈?” 朱学范说:“不是,老师,我跟罗洪义、万墨林可不一样。” 杜月笙道:“在老师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 朱学范说:“罗洪义说到底不过是个鸦片贩子,万墨林充其量不过是开了家米铺,我遭遇的可是政治迫害啊,他们是想要我的命,我不能自投罗网。” 杜月笙语重心长地说:“学范啊,你是担心老师保护不了你?” 朱学范说:“我知道老师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只不过,老师你太善良、太天真、太纯情。老师你不知道,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啊!我若投案,必死无疑。” 杜月笙结语道:“好了,学范,你听京士他们跟你说说吧,老师老了,经受不起这样无休无止的疲劳战了。” 那天夜里,陆京士和几个朋友苦苦劝说朱学范,整整劝说了一夜,朱学范却是越战越勇,越说越来情绪。他坚持认为他所遭遇的是一场空前黑暗的政治迫害,如果听了杜月笙的劝告,主动投案,必然会被政治对手杀掉。 说到最后,谁也无法改变朱学范的决心。他决意逃到香港,临分手时,陆京士最后劝告他道:“学范兄,请你千万记住,你再走错一步,就此再无回头之路。” 朱学范失笑道:“京士兄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朱学范到了香港,立即宣称:中国劳动者协会已经迁到香港,继续办理相应事务。美国或其他诸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均由劳协接收。 接下来,朱学范在英文版的《米勒氏评论报》上发表文章,称:中国工人要分裂吗? 这是明确向蒋介石提出挑战,让老蒋相当上火。 亲手栽培了18年的弟子,公开亮出反蒋的战旗,这让杜月笙既尴尬又别扭,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来,朱学范出招,狠狠地修理了蒋介石。第30届世界劳工大会在日内瓦召开,蒋介石派了一支精干的队伍奔赴日内瓦争取中国的国际地位,却不料这支队伍到了之后,却遭受了国际劳工组织的诘问。 国际劳工组织问:“你们是哪个国家的?” 中国官方派出来的队伍领队,叫安辅廷,回答说:“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劳工。” 国际组织道:“中华民国?不对吧?你们的与会人员早就到会了啊。” 安辅廷说:“哪有的事?我们才刚刚来报到。” 国际组织告诉他们:“那你们找朱学范去吧,他是国际劳工组织的正式会员,让他给你们安排一下。” 安辅廷问:“谁?哪个?朱学范?有没有搞错?朱学范他是跑单帮的,凑三五个人打小旗满大街乱跑,我们才是官方钦定的、正式的、合法的、唯一的中华民国劳工组织。” “有这事?不可能。”国际组织满怀疑惑道,“我们一直和朱先生的劳动者协会联系的,只承认他的合法性。你们这个新组织,我们不予承认。” 当时,这个官方钦定的团体就炸开了锅,大闹日内瓦,两拨人在日内瓦吵成一锅粥。等到登台讲话时,国际劳工组织不得不破例安排了中国两个指标上去,两家各说各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杜月笙说不出来的被动,只能让陆京士不停地拍电报写信,央求朱学范停止。而朱学范的回信,则充满了委屈和眼泪。他不明白,他这个中国劳动者协会,人家国际社会已经承认了,怎么你中国人自己非要另立组织不承认他呢? 无奈之下,杜月笙只好亲赴香港,事先拍了电报给朱学范。到达后,只见朱学范来机场迎接。杜月笙心下方定,寻思自己果然是来对了,只要朱学范还认自己这个老师,事情就好办。 可等到他劝说朱学范时,麻烦事来了。 当时,朱学范是这样说的:“老师,现在的政治局面已经完全不同,我回上海,只怕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我有案底在身,贪污情节重大,可以判死刑的,老师你说我能回去吗?” “你有贪污?”听朱学范直言承认,杜月笙反倒没主意了。他心里再也清楚不过,自打戴笠死后,他的势力严重缩水,保全弟子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如果朱学范没有贪污案底,什么事都好说。可有了这事,后果殊难预料。 这时候的杜月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委实左右为难。最终,朱学范说了句:“请老师回去吧,我没有死的勇气。” 随后,朱学范出门,坐在黄包车上,被一辆汽车自后面撞来,撞得跌下黄包车。此事发生后,朱学范断定这是蒋介石对他下手,于是毅然远走,去了欧洲。 就这样,杜月笙门下3个能力最强的弟子,吴绍澍叛师,朱学范逃欧,只剩下陆京士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1947年,杜月笙60岁。 60年,又称一甲子,是中国人最重视的一个年龄。杜月笙也不例外,他召集门下弟子,风风火火大操大办,给他自己庆祝60岁大寿。 他的弟子将他一生中最荣耀的职衔罗列出来,发现竟有长长的一大串,正好是个整数——70个。其中,董事长有34个,理事长10个,理事2个,余者如参议员、常务监理、创办人等数到人眼花。 这就是他一辈子的成就,几个虚名而已。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在为他准备的盛大堂会上,程砚秋被对手丢了炸弹,虽然人完好无损,但程砚秋也吓了个半死,立即收拾行李逃回了北平。 接下来,“小八股党”芮庆荣重病身死,然后是高鑫宝。 高鑫宝是个心眼不太够用的烈性子,他和人家争夺赌场,年纪一大把了,火气却丝毫不减。他在赌场上打得对手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然后兴冲冲地去一品香大菜馆吃菜。结果,刚行至菜馆门口,一辆汽车疾速飙至,前后座位上各自架出一挺轻机关,对准他一通狂扫,当场把个高鑫宝扫成一个肉筛子。 杜月笙从年初哭到年终,哭到气息奄奄、半死不活。只苦了孟小冬,每天在病榻前照顾他这个老头。 这时候的杜月笙,如果说他对这残酷的人世间还有什么依恋的话,那就是年轻、充满了朝气的新弟子。 恒社之内已是门庭冷落,年轻的叶闻思成了新锐领袖。 叶闻思,生得文静秀气,皮肤嫩白,大眼睛,长睫毛,姑娘一样地见人就害羞。起初,社中弟子不是太注意他,间或同他开句玩笑。 后来,有些无聊的弟子越来越喜欢撩拨他,拿他当姑娘挑逗。如果只有语言上的戏弄,叶闻思只是脸通红,“哧哧”地笑,并不作声。再后来就有些弟子上前动手动脚,这时叶闻思就用羞怯的声音说:“别,别这样,我怕伤到你。” “什么?你个美貌小姑娘,还怕伤到我?”动手动脚的弟子更觉好笑,非要抱一抱他。突然大家眼前一花,只看到叶闻思那漂亮的小手一晃,犹如扔一团破布,就把上前对他动手动脚的弟子扔到了沙发上。 这个长得像个漂亮姑娘的小伙,好像会武功的样子。社中弟子好奇不已,纷纷上前挑战,但见叶闻思手势一挥,多强壮的大汉都会被他如掷猫狗般掷到沙发上。 这时候,大家才醒过神来:这个叶闻思不是像会武功,而是真有一身骇人的武学功底。 遇到习武人士,大家极易产生兴趣。恒社弟子围拢过来,想让叶闻思再露一手,让大家开开眼。 叶闻思就拿了把筷子,交给同伴们,让他们用力往自己的咽喉上戳。起初大家不敢用力,轻轻戳了几下后,这才敢用力。力气大时,只听“咔吧”一声,叶闻思的咽喉竟坚如钢铁,将戳过来的筷子折断,而他却安然无恙。 大家更加好奇,就问他何以练成如此骇人的奇功,师承何人。叶闻思却给大家讲了一段难以置信的故事。 技艺再高,只为自保 叶闻思说他的家乡在江南水乡。世道不靖,当地盗匪极多。盗匪们最经常干的营生,就是“背娘舅”。 什么叫“背娘舅”呢?就是在荒郊之地,盗匪会独自闲逛,一旦看到行人就快步追上去,然后跟在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贴着走,走着走着,盗匪会突然把一根细麻绳猛勒在行人的脖颈上,而后突然一转身,背起行人继续走。这时候,行人的咽喉被麻绳死死勒住,又被盗匪反背起来,双手双脚拼命抓搔,却什么也抓不到。片刻工夫,行人就被活生生勒死,不动弹了。 这时候,盗匪才会将勒毙的行人放下来,慢慢搜身,三五个铜板,1块半块大洋,都算是不菲的收获。 只为了三五枚铜板,就不惜勒死一条鲜活的人命。这就是当地盗匪的无耻、狠毒风格。 这种杀人手法,何以会称为“背娘舅”呢?原来,当地有句俗话,把去当铺称为去娘舅家。因为娘舅是你的长辈,在你遇到饥困时会拿出钱来帮助你。而当铺是人们饿困时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所以视当铺为去娘舅家里。 盗匪将勒死的行人同样视为财源,故称行人为“娘舅”。而倒背勒毙的过程,就称为“背娘舅”。 叶闻思说,因为他的家乡盗匪数量太多,寻常百姓出门,稍不留神就会被背了娘舅,活蹦乱跳出去,却只因为三五枚铜板被盗匪勒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所以,当地人为了保命,家家户户都习练咽喉功,用一种很奇特的法子把自己的咽喉练到坚如铁石。这样一来,如果在路上突然遭遇“背娘舅”,纵盗匪再用力也勒你不死,你就比别人多了一线的逃生机会。练成这么神奇的武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 听了叶闻思的故事,杜月笙长久默默不语。 他感觉,叶闻思那一身神奇的武功,宛如一个残酷的寓言,不过是在隐喻他这悲哀的一生。 终其一生,他拥有70个光彩的职衔。但如此之多的职衔,不过和叶闻思那一身精湛的武功一样,只是求一个保命而已。 保命而已。 他想起许多年前,不知是章太炎还是杨度,对他讲过的一段故事。 “至圣先师”孔子,身精72门绝艺。有人问他:孔先生啊,你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的绝艺呢? 孔子回答:只是为了吃饱饭而已。 只是为了吃口饱饭。孔子那个时代,想要填饱肚子太难。纵然学成72般惊人的绝艺,也只不过勉强不让自己饿死。 时光过去2000年,杜月笙不无悲哀地发现,他的晚年似乎走进了一个远比孔子所遭遇的情况更残酷的时代。 这是一个土匪为了三五枚铜板,不惜勒死行人的年代。这是一个周哨长因为贪欲而不惜否认自己救过人的年代。这是一个欲望膨胀而智商陡降、俞主任会勒索钱财多到自己扛都扛不动的时代。 这是一个叶闻思练成惊人武功,只为了遇到盗匪保全性命的年代。这是一个邪恶政客采用阴毒的背娘舅话术让民众无力自保的年代。这是一个杜月笙拥有70个职衔才让他艰难地活到60岁的年代。 这个时代太残酷,似乎每个人都不想给别人留一点点生路。 杜月笙泪如泉涌,听到自己心里的号啕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