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陆京士还站在这里,风华正茂,但那夹杂着浑浊的激荡时代已经永远过去。 当他悄然走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希望与青春,等待与静默。这就是一切。 岁月如砥人已老 1951年,杜月笙64岁,居香港。 他的话越来越少,举止也有些反常,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有天招待客人吃食,席间客人拣好听的说,说他变胖了。杜月笙的脸色忽然变了,放下筷子,好长时间才说:“这不是胖了,是浮肿。” 他忽然说起来,25岁时,他初到黄公馆,不过是黄金荣的小跟班。有天黄金荣单独带着他去逛城隍庙,遇到一个奇怪的僧人,那人给他们两人算命,算黄金荣风云天下,却说衣装寒酸的杜月笙未来的人生成就将10倍于黄金荣。 他这辈子,就信这个。 此后,形形色色的江湖术士出入杜公馆,差不多都异口同声,算定杜月笙会活到73岁。 杜月笙听了,果然欢喜不尽,心情好,气色也大好,身体似乎也慢慢恢复。可当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备了自己的八字,秘密托人给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相士送去。 这个相士的名号,称“六月息主人”。杜家人不知道此人是谁,询问江湖术士,对方也都摇头。这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六月息主人给杜月笙批了简单的一句话:“64岁岁在辛卯,天克地冲,绝难度过。” 连具体的日期都有,这一年的8月15日。 杜月笙把这纸命帖贴身藏起,于平静之中等待他的大限到来。 神奇的是,他比那个神秘术士计算的辰日多活了大半天。 人之将死,必见最得意弟子 春秋末年,至圣先师孔子身体日见衰微。于是,他每天拄杖立在门前,眺望着远方的驿道,苦苦等待着最心爱的弟子子贡回来。 孔子不知等了多少天,才见驿道上一辆轻车扬起风尘,向他这边疾速行来。 车到近前,子贡跳下车,上前问候老师。 当时,孔子埋怨道:“子贡啊子贡,你怎么才回来啊?” 然后,孔子吩咐子贡安排自己的后事,登床阖目而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2000年前孔子等候门生子弟,等待自己死期的旧事,在香港杜月笙家里重演。 1951年6月底,杜月笙坐在居室与客人闲聊,忽然发现自己双足失去知觉,丧失了行走能力,站不起来了。 家人将他抬上床,他吩咐家人立即拍电报给民住在台湾的陆京士,请他来一趟。 大家商量这电文应该怎么拟,最后确定了4个字:“尽速飞港。” 隔了一天,杜月笙再次要求家人二次发电,并口述电文:“病危速来。” 陆京士接到第二封电报,意识到事情不妙,急忙订了8月1日飞香港的航班,并打电报告诉杜月笙。 可不曾想,8月1日那天香港大风暴,航班推迟到次日,躺在病床上的杜月笙听到这消息后,说:“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的,我早就知道的。” 8月2日早晨,万墨林飞跑过来报告:“京士兄已经飞到香港的松山机场,正在坐车飞赶过来。” 家人欢呼,杜月笙却满脸害怕,害怕这个消息是假的,喃喃地说:“假消息,假消息,这是你们编造出来哄我开心的。” 话虽如此说,可到了吃饭点,杜月笙却不肯吃饭,就这么躺在床上等着陆京士来。 终于,陆京士冲了进来,杜家全家人簇拥着他到杜月笙的床前。 杜月笙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掌,与陆京士的手相握。他握住了一只充满生命活力的手,握住了一只通向未来的手。那一瞬间,无数往事在他眼前掠过,几乎让他泪水横流。 这是他视为儿子的年轻人啊,从上海旧时代的“工运”起,他们两人就走在了一起。 还记得上海南市,距杜月笙之家咫尺之遥的抗日血战,陆京士率领年轻的忠义救国军力阻日军20几个师团,掩护正规军撤退;还记得他向戴笠请求无论如何都要从战场上救回陆京士;还记得他尽出青帮弟子,沿江布围,只为了从日军的重重围困中抢回这个他视为希望的年轻人。 他老了,陆京士还站在这里,风华正茂,但那夹杂着浑浊的激荡时代已经永远过去。 当他悄然走开,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希望与青春,等待与静默。这就是一切。 生命中最后的希望 陆京士来了,杜月笙开始安排后事,先命人把家中的借据全部焚毁。 他说:“我杜月笙的儿子,不可以成为向人讨债之人。” 他说:“我打拼了一辈子,全部遗产有11万美金,折合港币60万。这些钱,分给4位太太、4个儿子、3个女儿,每家恰好1万美金。” 然后,他接着说:“京士在我这里存有10万港币,你们不要忘了。” 陆京士大骇:“先生,没有的事情,我没有钱放在你这里。” 杜月笙否定道:“乱讲!怎么没有?你明明有10万港币在我手中的嘛。” 陆京士急忙转向杜家人:“我大概能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是让我维持恒社运营,怕没有经费,所以才这样说的吧。” 杜月笙说:“没有的事,我就是把欠你的10万港币还上。” 陆京士劝道:“先生,就不要再为恒社的事操心了。一来,恒社也不需要这么多钱。二来,就算什么时候缺钱,我们也会有办法筹措的。” 杜月笙沉下脸道:“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搅和在一起好不好?” 陆京士不敢再争辩下去,只好依着他,说:“好,好,先生,你别动气,先休息一会儿。” 杜月笙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突然看到大富豪朱如山正站在他的床前,当时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对了,如山兄手里,还有我的10万……” 朱如山一听大急,大声道:“杜先生,你搞清楚格,你交给我的是10万港币,是港币,不是美金!” 杜月笙平静地望着朱如山,这时候的他,脑子里一定想起了香港《罗宾汉报》上连载的小说《朱门丑史》。当时为了阻止报社肆意羞辱朱如山,杜月笙把整部书稿全部买了下来。想来那部书稿,也会值不少钱吧?当然,这时候的杜月笙不可能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朱如山,平静地说道:“是港币,当然是港币的啦。” 朱如山立即摸出支票簿,疾笔如飞,签了张10万港币的支票,递过来,道:“杜先生,我们的账,两清了。” 杜月笙接过支票,招手叫陆京士:“京士过来,这是欠你的那10万港币。” 陆京士惶急道:“先生,没有这样子的事体。” 杜月笙瞪大眼睛,说:“京士,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呶,把支票拿着。” 陆京士无奈,只好接过支票,从病房里退出来,对姚玉兰说:“娘娘,你想我怎么可能有10万块存在先生这里?根本没有的事嘛。这件事我已经说清楚了,可是先生一定要让我收下。当着先生的面,如果我不收,先生会不依的。现在我把这张支票交还给娘娘,请娘娘代为保管。娘娘也千万不要告诉先生,现在他身体不好,我们凡事先顺着他好格。” 1951年8月11日,杜月笙奄奄一息之际,忽然门外有一人号啕大哭冲进来:“月笙老哥哥啊,你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的月笙老哥哥,你死得好惨……” 当时万墨林差点没气疯,心说:这人谁啊?人还活着你就来哭丧。 过去一看,却是杜月笙的一位好友,叫江干廷,他不知从哪儿错听了消息,以为杜月笙已死就跑来哭丧。此时,杜月笙虽然未死,但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8月16日下午,时任台湾当局“国民大会”秘书长的冯兰友赶到。 他走进来,杜月笙眼睛一亮,说:“好,好,大家有希望。” 说完这句话,杜月笙合上双眼,与世长辞。 一切归于沉静,紧接着,四周一片哀号。 经济学解读一切 兵戈满地,沧海横流,杜月笙生于1888年的上海高桥。风雨如晦,去沪怀乡,杜月笙殁于1951年的香港。 他用64年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奇特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在创建规则,寻找自我。 杜月笙并非新规则的开创者,而是传统江湖道义的守护者。未完成的教育,迫使他以江湖道义为准绳,引导着自己前行。这个道义的规范,在他青年时期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认可,但当全新的规则崛起,争斗,流血,杜月笙所信奉的这套行为准则随即遭到了边缘化。 支持者称他忠肝义胆、豪侠心肠,憎恨者叱骂他为大流氓、大反动派。其实,这些评价不过是当事人依据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而给他贴上的标签。但他实际上是个正常的人——一个复杂的人,他终其一生所做的努力,就是拒绝让人这样简化他,也拒绝自己这样简化别人。 他信奉的规则,是基于人的,说起来简单,但极为复杂。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也都同他一样,生而为人,具有的更多的是既简单又复杂的经济属性,而不是政治属性。 他成功地用经济属性解读了自己的一生,而一些无力解读经济简单化属性的人,试图寻求政治复杂化的途径,将他简单化。这个过程一度大行其道,但终究,多数人的生命都会跟他一样,在归于沉静之前,回落于简单的经济单元。 只要去除掉单面的符号或标签,我们就能注意到,杜月笙的行事风格或者思维模式,始终呈现出一种互动态势。简单地说,他始终将任何一个对手视为一个正常人,他能与北洋高官贩鸦片,与军警合谋开赌场,与江湖道称兄道弟,从“76号”捞出军统特工,让日本人把绝对违禁的战略物资出售给他,无论双方之间的关系是敌对还是友善,他所做成的事情总是让人震惊。 这仅仅是因为,他几乎不相信任何政治阵营,或者说,他仍然沿用旧有的经济法则解读那些政治阵营。 他并没有看透这个世界,只是他信奉的规则让他始终能把事情做对。事情做对了,他自然成了一个让人尊重的人、一个如愿以偿获得经济自由的人。 他就是那个特定时代追求自由、获得自由而最终没有失去自由的人。 对他的评价或者解读,反映出智商的落差与分野。崇尚经济自由的人,能够在他的一生中获得对人生法则的有益解读;反之,则反之。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杜月笙这样的人。你是喜欢他还是憎恨他,取决于你对这个世界的解读,是经济上的认知多一些,还是政治上的认知多一些。无论你采用何种方式解读,总能获得你最需要的经济自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杜月笙用他一生的历程告诉我们的,不过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