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尊敬他、视他为长者、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子,他们那年轻滚热的鲜血将撒满这上海滩头。更为悲哀的是,他们的牺牲无人知晓,他们的惨烈付出注定将要被永世埋没。 他们知道这些,但仍然义无反顾。 造假也要一丝不苟 抗日战争爆发,中国风雨飘摇。曾爆发过“一·二八”事件的上海,此时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1937年8月9日,虹桥机场,枪声乍响。 当日消息报道,日本海军陆战队1官1兵,以汽车强冲虹桥机场,与卫兵发生枪战,造成2名日本人死亡、1名中国卫兵死亡。 大战不可避免,但外交程序还要走一圈。日方对中方的报告不予采信,要求第三方介入,以示公正,遭到上海方面严正拒绝。 外交虽然是走过场,但过场也有过场的规矩。按理来说,上海方面应该是极力避战一方,主动邀请第三方介入以遏制日本,不料中方却躲躲闪闪,这是搞什么名堂吗? 再往下一查,乐子可就大了。 原来,日方的海军陆战队强冲虹桥机场是不假,但在枪战中,两名日军当场被击毙,中方无一伤亡。 2:0,中方完胜,但这个结果肯定会激怒日本军方,他们才不会接受这么个屈辱结果。于是,上海警备司令部参谋童元亮与当时的上海市市长俞鸿钧这俩人就坐下来商量。 俞鸿钧说:“老童啊,麻烦大了,日本军方向来眼高于顶,认为中国兵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死了俩日本人,我们这边无一伤亡,日本人肯定会发飙的。” 童元亮道:“发飙也没得法子,事实摆在这里嘛。” 俞鸿钧说:“可我是上海市市长,避免让上海太早卷入战争,是我的责任。” 童元亮道:“那你有什么法子?难道你还能让我杀两名中国士兵,让日本人宽心不成?” 俞鸿钧说:“肯定不能杀中国士兵,要是杀中国士兵,那咱们俩成什么了?我的意思是说,能不能找个……嗯,你懂得。” 童元亮道:“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玩藏头露尾,让老子承担责任不成?” 俞鸿钧说:“那我就直说了,能不能去监狱里找个马上要枪决的死刑犯?” 童元亮道:“应该没问题吧。” 于是,二人就偷偷从监狱里提出来一个死刑犯,一枪崩了,再把尸体穿上机场守卫的服装,拉到冲突现场一摆。嗯,你看好了,你们海军陆战队冲击我们机场,当场打死我们无辜卫士1名,无耻的日本人,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答复! 俞鸿钧与童元亮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之下,只想把事情弄复杂,拖延战事的爆发。但百密一疏,他们打死犯人时,用的是随意找来的枪支。一旦答应日方要求,让租界方面介入验尸,待发现打死死刑犯的根本不是日本人的枪弹,那乐子可就大了。 造假如此粗心潦草,丝毫不讲究严密性,这回麻烦了。日方发现自己被愚弄,气得半死,军方立即下令进入战争状态。 1937年8月11日,27艘日本军舰开入吴淞口。 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 淞沪会战开局,第一天是日本人攻,中国军队守。以日方海军陆战队6000人,兵分两路,使用立体战术,兵分两路,猛攻守在江湾的87师王敬久部,以及守在上海北站的88师孙元良部。 大战第二天,日本人守,中国人攻。 中国士兵全身上下挂满手榴弹,冲出掩体,迎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冲到近前,先丢手榴弹,然后拼刺刀。 地面上,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天空中,空军绞杀成一团。日本空军从中国台湾松山机场飞来上海,让人怀疑还有没有后劲。中方空军基地就在杭州,以逸待劳,结果中方空军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一口气击落9架日本飞机,中方飞机无一坠毁。 接连9架日机被击落,当时上海人兴奋至极。街道上黑压压的人群,追逐着飞机奔跑,一会儿手挽手齐声唱歌,一会群情激昂,齐呼口号。直到浦东的美孚油库中弹,油火熊熊,浓烟滚滚而来,呛得上海父老咳嗽不止,数以百万计的人群这才散去。 几乎人人都上了街,只有杜月笙躲在家里,挑了个即使有流弹飞进来也打他不到的安全地方。他听着门外川流不息,不断有弟子急冲进来报告外边的消息。万墨林则手持电话,拿自己当新闻发布台,不时把最新战况报告给杜月笙。 一声号令万人随 淞沪大战第三天,一张名片递入杜公馆,送到杜月笙面前。杜月笙一看,立即吩咐道:“快请,快请。” 一名中年男子走进来,中等身材,满身活力,鼻子超大,嘴巴不小,方头巨额,眼神有力。 这个人,此后一段时间,他将拥有几百个名字。但知情的人见到他,都会束手而立,恭敬地叫一声:“戴先生。” 戴先生就是戴笠,此人是抗日战争中永恒的传奇,他不走寻常路的奇异相貌,与他的历史地位形成绝配。 杜月笙急忙将他迎入密室。戴笠坐下,劈头一句:“我是有求而来。” 杜月笙说:“万死不辞。” 戴笠道:“我需要人手。” 杜月笙说:“要几个?” 戴笠道:“不少于1万人。” 杜月笙说:“戴先生,你是到我这里找军队来了?” 戴笠道:“没错,我需要1万人的敢死之士,分布于沪西、浦东、苏州河一带,以游击战的方式袭扰日本人。” 杜月笙说:“……这个,有点难。旦夕之际,要让1万名白相人脱了绸衫,放下美酒,从此风餐露宿于荒野之间,这个……真的不容易。” 戴笠道:“杜先生,容易的事又何曾轮得到你我为之?” 杜月笙说:“也对。” 是日,杜月笙飞檄传书,召恒社弟子、青帮徒众,于法租界的三极无线电学校开始筹备军战。 两月成军。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浙行动总队,正式的名称叫“忠义救国军”,总人数10800人,分为5个别动大队: 第一支,由杜月笙弟子何行健率领。何行健绰号“天风”,骁勇多智,率此队游击于浦东。 第二支队,由“工运巨子”陆京士率领,部下都是热血劳工,游击于浦东。 第三支队,由杜月笙三大弟子之一朱学范统率,转入地下,秘密活动。 第四支队,由军统张业统领,这支游击队最惨烈,与日军展开激战,2000人全军覆没。 第五支队,由军统特务陶一珊指挥,化整为零,转入地下。 忠义救国军的成员囊括了上海所有的行业,有脑满肠肥的业界巨子,有三餐不继的黄包车工人,有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有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的流氓瘪三。非常时期,各色人等,不分阶层,不分身份,共赴国难。 一声号令万人随,河山明灭骨成灰;春风桃李花开日,对此如何不泪垂。后人评述这段历史,无不感慨:民间也只有杜月笙才有如此之大的号召力,完成这惊世不朽之功业。 战争一旦开打,就无休无止。 上海战场上,中日双方军队迅速集结,源源不断,交火的战线越来越长。忽然有一天,上海发现,淞沪一线竟有50万人正在交火,上海城变成一台恐怖的绞肉机,为上海开埠以来头一回。 杜月笙倾尽家产,训练自己的门人弟子为这场空前的大战作准备。此外,一旦有大部队开过来,他就跑去劳军。 前敌总指挥张治中到了真如,杜月笙率领工商界的大队人马急忙赶过去,问张治中:“总指挥,你这边还缺什么?” 张治中道:“什么都缺,多么厚实的家底也不够打的。如果你能帮我弄些交通、通信器材,譬如电话机、机器脚踏车一类的传令工具,那最好不过了。” “好!”杜月笙立即回来,吩咐手下,“用我私人的钱,火速去买1部电话总机、10部分机,还要4部机器脚踏车,我要求你们连夜送到张将军处。” 不一会儿,手下回报:“杜先生,办不到啊,电话总机,市面上根本没货,有多少钱也买不来。” “什么?”杜月笙一听就急了,“想想办法,我答应了张将军。如果买不到,我岂不成了轻诺寡信之人?” 但买不到就是买不到,即使你杜月笙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买来市面上没有的东西。情急之下,杜月笙对正好坐在他对面的吴开先说:“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中汇银行的电话总机拆下来用。银行没电话没关系,但前线必须有。” 这时候,突然有人跑来告密:“杜先生,西门子洋行有一部电话总机,但听说已经订出去了,不卖给咱们。” “不卖?不卖可不行。”杜月笙乐了,“这部电话机,我非买不可!” 很快,杜月笙手下找到能够影响西门子的人出来,把电话给张治中将军送去了。 右翼军总司令张发奎到了浦东,杜月笙跑来问他:“张将军,你还缺点什么?缺什么尽管说话,阿拉一准给你送来。” 张发奎向来极为讨厌杜月笙,见他跑来献媚,心里更觉恶心,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了笑:“不缺什么。” 杜月笙说:“不会吧?打仗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缺呢?” 张发奎道:“确实不缺。” 杜月笙说:“张将军不要见外哦,我杜月笙是真心的。” 张发奎道:“知道了,知道了。” 热脸贴上了张发奎的冷屁股,把杜月笙心里的邪劲给激了出来。他这一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他的无视与冷淡。张发奎越是不理睬他,他越要露一手,非要感动张发奎不可。 于是,他很严肃地召开了一场智囊会议,专门讨论送什么东西,才会让张发奎眼睛一亮。最后,学了章荣初的法子,买了辆美制保险汽车给张发奎送去。 张发奎仍然对杜月笙冷若寒冰,但一见到这辆车,霎时间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收下了,钻进去杀奔前线。 此后,张发奎就坐着这辆豪车四处征战,其他将军都羡慕不已。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发奎始终坚持讨厌杜月笙,从不肯告诉别人这车是杜月笙送的。 八路军驻沪代表潘汉年发现杜月笙是真心毁家纾难,于是找到他,说晋西北的八路军急缺防毒面具,问杜月笙能不能帮个忙。 杜月笙立即采购了1000具从荷兰进口的防毒面具送给了八路军,且潘汉年得到了这样一张纸条: 兹由本会勉力购赠荷兰新到防毒面具一千只,请即枉驾慰劳委员会接洽运输手续,以便早日送达贵军前方将士备用。 装疯卖傻不上钩 日军大步挺进,上海周边的中国军队逐一撤走。上海沦陷,已是不可避免。 日本的谍报机关加快了行动,准备组织一个傀儡班子,出身于黑道的杜月笙被日方视为最佳候选人。 第一个上门的,叫板西利八郎。此人曾在张作霖处做过顾问。 他说:“杜先生,情况呢,我想你也知道,皇军占领上海,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有人说你杜先生会舍弃一切逃走,不与皇军合作。对此,我高度怀疑。” 杜月笙说:“你怀疑个啥呢?” 板西利八郎道:“我怎么可能不怀疑呢?你有这么多的老婆,个个都是美女,她们给你生了那么多的孩子,听人说你根本记不住孩子们的名字。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读的是贵族学校,吃的是山珍海味。倘若让他们放弃这一切,我不知道杜先生如何向他们解释。” “是啊,是啊,愁死人了。”杜月笙叹息道,“利八郎先生,说到美女,我杜月笙还是有点经验的,不妨与你交流交流。” 板西利八郎说:“杜先生,我可不是来跟你说美女的。” “啊?”杜月笙一脸惊讶,“真的不是吗?本人对此持高度怀疑态度。” “八嘎牙路!”板西利八郎气昏了头,踹门而走。 接下来,来的是土肥原贤二。此人凶名极盛、阴鸷狠辣,所到之处必有大灾大难。他长期在东北、华北活动,当地人闻其名而丧胆,甚至连婴儿都不敢哭泣。他还有个绰号,叫“东方的劳伦斯”。 土肥原贤二登门,气势汹汹地对杜月笙说:“杜先生,我对你的非理性冲动深表遗憾。” 杜月笙装疯卖傻,问道:“咋了?” 土肥原贤二知道杜月笙在装傻,道:“杜先生,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不要在我面前装糊涂。眼下的情形是,皇军正在挥师进入上海,你杜先生是无论如何也走不掉的。你的家人过百,朋友过万,你的目标太明显,而你所犯下的错误又太多。如不能对这些错误有个理性的反省,我想会有不少人将为杜先生的失误而倍感悲哀。” 杜月笙说:“说得这么怕人……阿拉犯啥错误了?” 土肥原贤二道:“杜先生,你是一只井底下的青蛙。你的视线,受你的环境所限,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或许你以为中国军队能有几分机会,所以不惜奔前跑后,出钱出力,为中国军队购置武器装备,给皇军造成了有限的杀伤。对你这种毫无必要的敌意,皇军持高度怜悯态度。但因你的愚蠢而导致的后果,却需要你拿出一个真诚的解决态度。” 杜月笙说:“什么态度才算是真诚呢?” 土肥原贤二道:“以你当初破坏上海的百倍努力,服务上海,建设上海,让上海恢复它的生机,让上海的父老民众享受到乐土一般的生活。” 杜月笙说:“我要是不答应呢?” 土肥原贤二凑过来道:“杜先生,如果你是如此的不智,那么你将会看到,你所犯下的过失都会被罗列,而代价必定是你所不能够承受的。” 杜月笙说:“威胁我?你信不信我今天让你走不出租界?” 土肥原贤二放声大笑道:“哈哈,杜先生,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土肥原贤二扬长而去,杜月笙气得全身颤抖。可是,他料定土肥原贤二既然敢来,必然是有恃无恐,不会给自己机会下手。 为了利益,兄弟阋墙 土肥原贤二来后的第二天,一架日本飞机突然出现在杜公馆上空,不停地盘旋低徊,惊得杜月笙肝胆俱裂。 杜月笙为了防止日本人真的对他下手,买了幢18层的公寓,和姚玉兰搬了过去。此后,青帮弟子就称姚玉兰为“十八层太太”。 日方步步紧逼,中国军队力绌不支,杜月笙陷入极度惶恐之中。这时候的他,最需要有知心朋友相扶相助。忽然有弟子跑来报告,久未露面的张啸林从莫干山回来了。 杜月笙大喜,立即去张啸林的家中,想叙旧温情。 可是杜月笙忘了,他杜月笙已不再是当年的杜月笙,张啸林也不再是当年的张啸林了。 细说张啸林这个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空壳、花架子,只是因为杜月笙欣赏他那种天生缺乏教养的放肆与张狂,才拉着他登上大亨之位。但这个位置,对于张啸林的智力和能力来说,有点太高了。 可是张啸林并不这么认为,尤其是在杜月笙向工商业与银行业巨子的高度冲刺时,张啸林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 张啸林孤零零地坐在原地,眼看杜月笙步步登高,顿感心寒。他怨恨杜月笙不继续拉着他走,更憎恨那些无视他存在的人。他根本不相信什么能力、智力,他只相信权力。 当杜月笙觍着脸,不顾尊严地巴结南京要人时,张啸林在一边冷眼旁观。他宁肯把赌注压在张宗昌身上,也不相信蒋氏集团能给他什么机会。 事实上,他的判断确实没什么错误。蒋氏集团的密合度太高,以党代政,以暴易权,从一开始就将大多数人排斥在外。即使是杜月笙,都要费尽心机才能获得南京方面的认可。而张啸林这种草包注定不可能有丝毫机会。 “不给老子机会,老子就找别人玩。” 所以,张啸林先赴济南找张宗昌,后来又去了北平,但都未能捞到机会。正当他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回到莫干山时,日本人登门而来。 从那一刻起,张啸林就决定跟着日本人干。除了日本人,再没有第二家拿他当回事了。 可是,跟着日本人干,是何等巨大的心理负担。单是“汉奸”这两个字,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此时的张啸林想冲着整个世界大喊:“妈了个×的,不是老子要当汉奸,是你们太不拿老子当回事!” 就在这时,杜月笙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啸林哥,你终于回来了,兄弟我想死你了。” “哼!”张啸林慢慢放下烟枪,睥睨着杜月笙。 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对整个世界倾诉他的无奈和委屈。 杜、张决裂,在当时有一份极为重要的笔录。不太清楚是谁把这个过程记述下来的,但从这份记录所显现出的国民心态和阴寒人性来说,却是价值非凡。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张啸林:“月笙,你好像很忙嘛。” 杜月笙:“啸林哥,忙点好,越忙身体越好。” 张啸林:“是吗?” 杜月笙:“啸林哥,前方的消息,不大好啊。” 张啸林:“干我屁事?” 杜月笙:“啸林哥,东洋人来了,我们还能留在上海吗?” 张啸林:“为什么不能?难不成东洋人还会打进租界里来?” 杜月笙:“那倒不至于……” 张啸林:“那你瞎咧咧个啥?” 杜月笙:“可是,啸林哥,一旦东洋人占领上海,租界就沦为孤岛,我们兄弟两个,总不能10年8年不出街啊。” 张啸林:“你就算出了租界又怎样?” 杜月笙:“只怕东洋人不肯放过我。” 张啸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干吗怕东洋人怕成这个样子?” 杜月笙:“啸林哥,我们可是中国人啊。” 张啸林:“东洋人来了,你就变成外国人了?” 杜月笙:“不是,啸林哥,你别曲解我的话,我是说我决不受东洋人欺负。” 张啸林:“东洋人啥时候欺负你了?” 杜月笙:“啸林哥,你听不到外边呼啸划过的炮弹声吗?” 张啸林:“只要炮弹不落在我头上,就不会耽误我开心。” 杜月笙:“啸林哥,我意已决,无论如何咱们兄弟要在一起,这是你我结拜时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一辈子也不分开。” 张啸林:“现在你想起我来了?” 杜月笙:“啸林哥,我何曾忘记过你?” 张啸林:“走也罢,去哪里?” 杜月笙:“香港!” 张啸林:“你在香港有田?有地?开得有银行?办得有工厂?” 杜月笙:“这些没有,可是中央政府会……” 张啸林:“中央政府会给你几个钱?” 杜月笙:“啸林哥,你知道兄弟我是没有做官的命的。” 张啸林:“那你让我跟你去香港跳海?” 杜月笙:“少年子弟江湖老。啸林哥啊,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张啸林:“我这辈子从来没靠过父母,我吃的、用的、玩的、花的,都是我自己赚来的。” 杜月笙:“就是说嘛,即使到了香港,我们也仍然可以重新开始。” 张啸林:“杜月笙,你为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张啸林跟着中央政府的时间还短吗?他们禁了我的烟,禁了我的赌。行,这些我不计较。你中央政府不让我赚钱,那我就不赚,我就躲在租界里,小来小去,穷吃寒喝,这总该行了吧?我已经被你们弄到这田地,还不够吗?还不肯放过我吗?” 杜月笙:“……啸林哥!” 张啸林:“贤弟啊,今天我叫你一声贤弟,那是我压在心里太久了。纵然是我早有心要桥归桥,路归路,可如今你一脚踏进大西洋,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出来的话,是我这个曾经的兄长对不起你。” 杜月笙:“啸林哥,你请说。” 不过是个美好的误会 张啸林道:“兄弟啊,你喜欢名,打骨子里最害怕别人瞧你不起。你打拼到现在,名气总算是有了。如今这海内海外,提起你杜月笙,不知道的人又有几个?但是兄弟啊,让哥哥我来问问你,你除了一个空名,还得到了什么?你银行开了几家,厂子也不止一处,可这些产业,哪个真的是你的?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不过是自己出钱出力,替人家忙碌劳作。还有,清党那年,愚兄我陪你玩枪,率万名共进会,夜攻纠察队,那一年你就欠下了300万大洋的债。从那时开始至今,哪一年你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哪一年你不是又背上300万、500万的债?你现在人在上海,还可以通融商量。一旦你跨出上海一步,时势倒转,声望尽跌,还不知有多少只手向你伸过来,到时候你何以自处?” 杜月笙哈哈大笑起来:“啸林哥,还真不怕你笑话我。哥哥你说的,正是我杜月笙这一生自诩之处。钱财用得尽,交情吃不光。啸林哥,你可是眼睁睁看着呢,我杜月笙之所以能够在上海打出这片天地,靠的不是钱,而是交情!” 张啸林:“这就奇怪了,你打天下靠交情,怎么碰到东洋人,这交情就不管用了呢?” 杜月笙:“啸林哥,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张啸林微微欠身向前,声音充满了真诚:“我咋就明知故问了呢?我就弄不明白了,东洋人到底怎么你了?你就跟我说一句:东洋人跟法国人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们能够跟法国人友好相处,交成朋友,为什么跟东洋人就不行?月笙,你可曾想过,东洋人来了,全中国就变成了一个大租界,到了那时候,你、我,还有金荣哥,还有无数始终不离不弃的老兄弟们,我们也许可以再开一个比三鑫公司大上10倍、百倍、千倍的公司呢?” 杜月笙沉默半晌:“啸林哥,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张啸林:“怎么就不可能?你改行当和尚了?老僧入定了?吃斋念佛了?” 杜月笙不语,眼前的张啸林仿佛在激荡的大潮中正迅速离他远去。他想伸出手把自己的好兄弟拉回来,可他听到的只是张啸林带有几分伤感的声音:“好了,月笙,我们不必再往下谈了。人各有志,无法相强,归根到底,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所谓兄弟,不过是个美好的误会;所谓情义,不过是我们孤独的心生出来的幻觉。我们冷啊,月笙,这世界寒风凛冽,我们实在是太冷了。原以为我们会抱团取暖,但最终,我们抱在怀里的,只是我们自己。只是自己而已。” “啸林哥!”杜月笙潸然泪下。 张啸林站起来,走到杜月笙面前,把手搭在杜月笙的肩膀上,继续说道:“月笙,你要远走,我能对你说的,无非是几句俗话了: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你两眼不观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龙门。兄弟啊,你要小心,谨防剃头刀子一头热,千万不要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杜月笙哽咽道:“啸林哥,我想不会的……” 张啸林转过身,肃然道:“会或不会,又有什么区别?那毕竟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啊。” 说到这里,两人沉静了片刻,张啸林道:“月笙,你什么时候走?让我给你饯个行吧。” 杜月笙苦笑道:“啸林哥,只是个想法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 张啸林失笑:“从这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彼此疏远,互相提防了吗?” 杜月笙道:“啸林哥,你多虑了,我们兄弟已非一日,这么多年了,兄弟我在你面前何曾有过一句假话?” “倒也是。”张啸林肃声道,“要说的话,今日终于说尽了。从今而后,不论你我际遇如何,我们总算是做到问心无愧,彼此对得起对方了。” 杜月笙站起来,踉跄而出。 昔日生死相依,今日竟成路人;昔日性命相托,以后或为寇仇。 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他仍然无力承受,因为实在太过残忍。 这就是世界赠予他努力的结果。 临危受命,视死如归 杜月笙病了,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其实并不是病,而是与张啸林的情断义绝压垮了他那颗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脚步声起,陆京士走了进来。杜月笙的眼睛,顿时有了点精神。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兄弟,有的只是像陆京士这样年轻而优秀的学生。每次看到陆京士,杜月笙的心就激烈地震颤,感觉到自己迅速流逝的生命之河正在这些年轻人的生命中流淌。 他问道:“京士啊,你行色匆匆,有什么要事吗?” 陆京士走到床边坐下,目视闲人退出,这才低声说道:“先生,命令下来了,我们3个支队全部集中,有重要的作战任务。” “作战?”杜月笙脸上挤出几分惨笑,“京士啊,你们忠义救国军全都是民间老百姓,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摸枪,又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也要投入前线作战吗?” “是的。”陆京士正色道,“我们奉命全线出击,掩护正规军撤退。” “什么?”杜月笙胸口一闷,眼前顿时漆黑,“中央政府不要这样缺德好吗?你们正规军是干什么的?是保护国家、保护老百姓的。可你们打不过日本人,临逃走前,竟然让老百姓上前线掩护你们逃跑。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吗?” 杜月笙忽然想起张啸林对他的讥刺,心像针扎一样刺痛。 那些尊敬他、视他为长者、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子,他们那年轻滚热的鲜血将撒满这上海滩头。更为悲哀的是,他们的牺牲无人知道,他们的惨烈付出注定将要被永世埋没。 他们知道这些,但仍然义无反顾。 杜月笙长长吸进一口气,慢慢让心情平复。他不能流露出丝毫不满,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陆京士。他的嘴唇艰难翕动,喃喃道:“如此说来,上海失守就在眼前了?” 陆京士的脸上同样露出苦笑:“是的,先生,虽然只有3个月,但已经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他们声称要3个月解决中国,可仅仅是我们上海就足足守了3个月。现在,全世界都看到了,我们的武器装备很差,我们的战士甚至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但我们不会屈服,我们会死拼下去。” 陆京士说完了,杜月笙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默良久,才问道:“京士,南市的防线在哪里?” 陆京士道:“近在咫尺,与先生的家只隔了3条马路。” “这么近?”杜月笙大为吃惊,“那我在家里,躺在床上,就能够看到你们打仗了。” 陆京士道:“没错,先生。” 杜月笙费力地喘息了一会儿,没话找话,说道:“京士啊,你们虽然是普通百姓,但接到军令,上了前线,就已经是军人了。就像戏台上演的军令如山,从此奉军令行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京士笑道:“正是这样,先生,我已经对兄弟们训过话,我说我们此刻成了军人,上峰命令我们去死,就决不可以偷生。倘若有胆子小的兄弟打起仗来吓得要逃走,我只要发觉了,那我可对不起了,立即枪毙。” 陆京士这番话,听得杜月笙心里难过无比。他欠身坐起,拍着陆京士的肩膀,说道:“你是国家有用的人才,我不会让你轻易牺牲。京士,你放心,到最后关头,我一定会有妥善安排。” 这是他对最亲爱的弟子的一句承诺。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要求他将这句承诺兑现的时间,竟然如此之快——仅仅3天。 师徒同心救国难 1937年11月9日,淞沪之战。 这一天,日军陆续增援的第3师团、第5师团与第9师团向中国军队的防线展开全面进攻。与此同时,中国军队接到撤退命令,全线转战。 由何天风(一名何行健,1906—1946,黄埔军校毕业,是一个跨青洪两帮的人物,也是军统的特务)、朱学范、陆京士3人所率领的恒社弟子、杜氏门人,全面进入阵地,接替了正规军的防御线。 当战争进入白热化时,杜月笙和他的家人朋友登上楼房,远眺自己的弟子们,于战壕中被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残酷碾压。 弹飞如雨,浓烟滚滚。日军的每一次冲锋,都把杜月笙的心撕扯成一片片。他的弟子在牺牲,在流血,被流弹击碎脑壳,被刺刀活活挑死,被坦克碾得不复形体,被日机丢下的炸弹炸得残肢满天。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远远地看着。 战事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日军的飞机轰炸和重炮始终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整个繁华的南市已经被摧毁,被夷为一片平地。 战事进入第二天,日军的攻势更加凶猛,大有顺势直取全上海之意。忠义救国军仍在顽强抵抗,虽然死伤累累,但他们的宁死不退,严重影响了日军的判断力。日本人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阻拦在他们前面的其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战事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正在上海布置全面计划的戴笠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了声:“糟了,疏忽了一件事,可千万别让杜月笙知道。马上派人去买20000个面包,给杜月笙的徒子徒孙们送过去。唉,只顾安排他们打仗了,忘了让他们吃饭。还有,国难当头,饭也不能白吃,给忠义救国军送200面战旗去,让他们全部插上,迷惑日军。” 忠义救国军啃着面包,遍插战旗,迎来了第三天的战事。 日本人的耐性到了尽头,攻势更加凶猛。炮弹声不绝于耳,冲锋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杜月笙在楼上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虽然他不懂得战争,但也能感觉到,这是他的弟子们最后的时刻了。 这时候,万墨林急急走上来说:“先生,京士兄的太太来了。” 杜月笙道:“快请。” 杜月笙一边说,一边迎出。满脸惶急的陆太太走进来,刚要开口说话,杜月笙就制止了她:“陆家嫂,你不需要说。我杜月笙的儿子可以牺牲,但我决不会牺牲陆京士这样的人才。” 陆太太泪流满面:“杜先生,你已经这样说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只希望你能够救回陆京士,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杜月笙不理会,走到一边,叫过万墨林:“你安排一下,我要立即和戴先生通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打通了。杜月笙抓起电话说道:“戴先生,我想知道前线的情况。” “哦,”戴笠回答,“我军大部业已撤走,转进计划算是圆满完成。” 杜月笙立即接上说:“那么,如果继续打下去,又会怎么样呢?” 戴笠道:“我也不希望苏浙别动队全部牺牲的,但现在前线的情形,杜先生,你也知道,他们似乎已经撤不出来了。” 杜月笙说:“能的,他们至少还有一条路。” 戴笠道:“往哪里撤?” 杜月笙说:“法租界。” 戴笠那边停顿了一下,说道:“撤退命令已经下达,苏浙别动队应立即放弃阵地,向法租界撤退。” 接下来,戴笠又说了句话:“我现在就派人把撤退命令给你送过去。” “给我送过来?”杜月笙目瞪口呆。 他这才知道上海已经弃守,忠义救国军也被放弃,连个给他们送命令的人都没有了。如果不是杜月笙打这个电话,这些热血青年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挣的不是钱,而是人 戴笠的命令很快送到了杜公馆。送信的人进来,杜月笙一瞧,顿时目瞪口呆:来的竟是宋子文。 这个上海撤军,玩得有点大。合计正规军先走了,把什么戴笠、宋子文等要人全撇在这里了。日本人可是分分钟就会冲进来,虽说这些要人身边也不乏精兵卫士,但胆子大到这个程度,确实有些让人惊讶。 这就难怪苏浙别动队撇在战场上没人管,一旦撤退,就是千头万绪。戴笠、宋子文等人既要安排撤军又要处理断后事宜,忙到了逃命都顾不上。 杜月笙顾不上细说,马上叫来一个为人机灵、懂得武术的弟子,吩咐他小心从事,以最快的速度,安全稳妥地把撤退命令送到南市十六铺招商局码头的苏浙别动队指挥部。 然后,杜月笙亲自去找法国总领事,要求他允许撤下来的别动队成员进入租界并给予保护。 总领事答应了,但有个条件,撤退下来的别动队必须先缴械。 杜月笙回答:“那当然。” 然后,他匆匆赶回,飞檄传令,尽招没有上前线的门人弟子,让他们统统去南市的沿线,接应照料撤退下来的兄弟。 何天风的第一支队撤下来了,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满面熏烟、疲惫不堪地进入法租界。法国士兵和巡捕立即上前,收缴他们的枪械。随后,恒社弟子急忙上前,带他们就近喝水吃饭。租界的医生全被叫到这里,给那些伤残的兄弟迅速包扎治疗。 接着是朱学范的第三支队。 第四支队的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他们奉令由沪西挺进苏州河北岸,占据战场要点,掩护正规军撤退。等到正规军撤走,他们已经被日军重重围困,2000余名青帮弟子,无一投降,悉数战死。第二支队和第五支队只撤退出来一部分。 最让杜月笙惊恐的是,担任第二支队队长的陆京士却毫无消息。陆夫人泪如泉涌,伤恸欲绝,当着杜月笙的面,又不敢哭出声来。 杜月笙铁青着脸,说:“陆家嫂,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有办法救回京士。” 于是,他发布命令,派出两只小火轮,命其冒着枪林弹雨驶往浦东的美孚油栈码头,并对派出去的人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付出多少代价,我只要陆京士回来。如果你们没有办到,那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陆京士究竟哪儿去了呢? 此时,他正带着两个亲信伙伴,各持双驳壳枪,于南市的残砖断瓦中,寻找失散的别动队成员,传递迅速撤回的命令。慢慢地,他已经找不到自己人,却听到日本兵的说话声。 此时的南市已是日本人的天下,陆京士3人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3人持枪突围,边打边向江边的方向奔逃。逃到江边,看到自家的小火轮,就知道这是杜月笙派出来接他们的。3人立即跳江,小火轮上的人扔下缆绳,把他们拉上去。小火轮沿江而行,抵达外滩的洋行码头。陆京士换乘汽车,回到了杜公馆。 侥天之幸,救回了陆京士,杜月笙兴奋得满脸红光。他挤在陆京士妻子前面,死死地抓住陆京士的手,不肯松开,反复念叨:“京士你回来了,京士你回来了。” 说罢坐下,泪如泉涌。 恒社弟子今何在?伤心血泪祭河川;万古千秋忠义梦,一朝惊破水中天。南市万名弟子强阻日军,血战3天3夜,让杜月笙元气大损。诚如他在张啸林面前所说,他这辈子挣的不是钱,而是人,挣的是这万余名甘愿为他效死的弟子之心。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上海沦陷,日军入城。日本侨民都疯了,冲到尘烟未尽的长街上载歌载舞。中国百姓满脸痛苦失落,袖着手躲在门后看。 这是上海城自开埠100多年来第一次沦陷。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敢认真地想一下。 日军入城当日,杜月笙一个多年老牌友翩然而至,进门来,开口就说:“杜先生,皇军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杜月笙大骇:“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对方道:“我叛变有什么稀奇的?下一个就是你。” 杜月笙不吭声,对方继续道:“杜月笙,咱们把话说开了。你坐镇上海,威风八面,凭的是什么?不就是青帮中上万名甘愿效死的弟子吗?可是,中央政府将他们置于南市前线,最后回来几个人?现在,你也应该老成一点,别像个冲动的年青人打打杀杀的了,你就老实地坐在这里,听听皇军对你说什么。” 杜月笙说:“你说,你说,我又没拦着你。” 对方道:“皇军的第一句话是,昨日皇军已经进入高桥,头一件事就是派了一队宪兵去保护杜家祠堂,禁止闲杂人等骚扰。” 杜月笙恍然大悟:“果然是高妙的诱擒之计,日本人是算准了,我在离开上海之前,肯定要去祭告先祖,他们正好在祠里将我横拖竖拽,强行捉走。” 对方失笑起来:“杜月笙,你长长心吧。皇军的第二句话是告诉你,沿江一带已布下重兵,十六铺和杨树浦两边都有大队的日本兵把守,以严防杜先生等人出境。皇军这话说得还算客气,我看他们的意思,是准备在必要之时,不惜闯入租界,也要让你留下来。” 杜月笙不明所以:“日本人干吗非要留下我?” 对方说:“当然是让你做正事啊。皇军那边已经拟定了上海市民协会成员名单,你是会长。瞧瞧皇军对你,多够意思?会员嘛,无非是王晓籁、陆费伯鸿、荣宗敬、姚慕莲、尤菊荪,等等。还是原来的老伙计,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 杜月笙哈哈大笑起来:“老伙计个屁,那王晓籁鬼精鬼精的,昨天就跑上船了,估计现在都快到香港了。” 对方道:“你1个杜月笙顶800个王晓籁,他走不要紧,你在就行了。对了,怎么还不给我上茶?” 杜月笙说:“送客……算了,墨林,给他上茶吧。” 不可不走,不走不可 送走来人,杜月笙立即带陆京士、朱学范、徐采丞3名心腹弟子,进入密室。 杜月笙先开口:“两个问题,走不走?如何走?” 陆京士立即接口:“走不走,其实就是如何走。” 朱学范立即跟上:“如何走,就没必要再说走不走。” 徐采丞也来了一句:“倘若问走不走,何来如何走?” 杜月笙差点没气哭:“你们仨……都这节骨眼上了还扯皮,想气死我啊?好好说话不行吗?” 陆京士道:“老师,都这时候了,那就干脆点,3句话:第一,非走不可,不可不走,不走不可。第二,大家每人备1皮包,放在手边,随时就走,说走就走,一旦说走,决不回头。第三,走则走矣,不可乱走,时机不到,坚决不走。时机来临,如飞疾走。” 徐采丞看了看杜月笙凝重的脸:“老师,你如何走?独走走,抑或众走走?” 朱学范赶紧踢了徐采丞一脚:“别玩了,再玩老师可要哭了。” 杜月笙已经欲哭无泪,说:“金荣哥说他年纪大了,受不了颠簸之苦。有死而已,走则不走。隔壁头的啸林哥已经走火入魔了,我们的事,第一个防的就是他。金廷荪金三哥呢,有些犹豫不决,他舍不得万贯家业啊。” 朱学范立即问道:“顾先生他们几位呢?” 他问的顾先生,是“小八股党”中排名第一的顾嘉棠。顾氏在青帮中威信极高,甚至已经超过杜月笙,帮中兄弟恭称其为“顾叔叔”。此人走或不走,都将对青帮的政治走势产生决定性影响,所以朱学范才有此一问。 问到顾嘉棠,杜月笙顿时洋洋得意:“顾嘉棠、叶焯山他们这些人,大上海的公馆财产金银,统统不要了,要赤手空拳,跟我走遍天涯海角。” 杜月笙这人有个特点,一兴奋起来,脑瓜特别灵光。讲到“小八股党”愿舍弃财富追随,他顿时感觉自己做人非常成功,一兴奋,智商骤然飙升,说道:“我有点醒过神来了,日本人派重兵,扼守十六铺租界码头,恐怕不是为了防我1人吧。” 徐采丞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市党部工作,内幕实情,比杜月笙知道的更多。这时候就说道:“爷叔好快的反应,没错。租界里还有好些个大佬,宋子文、俞鸿钧、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这些大佬,日本人随便捉到哪一个,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功劳。” “哈哈,”杜月笙大笑起来,“那我就不担心了,这么多的大佬都在这里,这就是戴笠的差事了。我绝对信任戴笠,他会安排我跟大佬们一起走的。” 3名弟子笑而不答,杜月笙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当下忧心道:“我没问题了,问题是你们几个,打算怎么个走法?” 陆京士道:“我们目标不明显,走起来容易。我打算先到宁波,坐火车去长沙,转汉口。学范则直接去香港。” “很好,”杜月笙微微颔首,“时间不早,你们回去准备吧。中央政府迁到四川,我往后肯定是去重庆。今日别过,把晤(握手晤面)之期,相信不会太远。” 杜月笙流泪与3名弟子告别,呆坐静室,无限伤感。 这时候,戴笠的电话打了进来,言简意赅:“船票买好,‘阿拉密司’号,法界码头,明晚上船。” 接到电话,杜月笙感觉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已经突破了实业银行业巨子的境界,晋升为党国要人。与宋子文、俞鸿钧一起,由戴笠亲自搭救,这荣誉足够他炫耀一辈子。 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家人顿时炸开了锅。 谁不知道,此时从杜公馆门口到法界码头,沿途有多少日本人的浪人、密探、特务和宪兵?那些人全都虎视眈眈,严防杜月笙脱逃。只怕他一出门,就会被日本人发现扭走,根本没机会走到码头上去。 所以,家人建议他马上化装,化装成老人或者干脆化装成女人。 这个建议立即被他的弟子们否决了。弟子们认为,化装潜逃,本身就不安全,而且有辱师尊名誉,莫不如广传檄令,尽招杜门弟子,来个万儿八千人不在话下。届时众弟子人手一支长枪,护送杜月笙前往码头,沿途但有阻拦者,鬼拦杀鬼,佛挡杀佛,必可保得杜月笙安然登船。 还有人提出更切实可行的第三种方案:敦请法租界的军事武装实行戒严,防范日本人进入,保护杜月笙逃走。 听着这许多人吵吵嚷嚷,杜月笙生气地把手一挥:“吵什么吵?告诉你们,我是不会化装的,也不需要保护。到了点我就一个人过去,我就不信走不了。对了,刚才你们说到戒严,咱们家里还真应该戒一下严。你们再这么大声嚷嚷,被隔壁头张啸林家听到,那我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家人一听这话就被吓住了,再不敢出声争执。 第二天下午,杜月笙把万墨林叫过来:“墨林啊,咱们家里……这个,你懂得。” 万墨林说:“回爷叔的话,咱们家欠人家的钱,超过了200多万。” 杜月笙叹道:“……好像欠得不少啊。” 万墨林说:“爷叔,不是不少,是好大一笔啊。” 这应该是万墨林第一次公开表示不满。此前,杜月笙虽然负债累累,但每天仍是日进斗金,万墨林作为一个管家,应付起来轻松自如。可现在,杜月笙要走,再也没钱进来了,而这么大的欠债还要还。债主们登门,首先要找管家万墨林。所以,万墨林才有此一说。 杜月笙也很尴尬,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墨林,你信不信等我回来,最多换只金痰盂就能够把欠债还上?” “信,我信。”万墨林低眉说道。 杜月笙又问:“那我这些日子以来陆续吩咐你的事体,记住没有?” 万墨林道:“记住了。” 杜月笙说:“还有很多事,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总之,你就当我根本没走,就当我还在家里。以前怎么办,现在你还怎么办就是了。” 万墨林道:“是咯,爷叔。” 然后,他站起来,随手招呼了一个仆役:“跟我出去走走,我心里有点烦乱。” 然后,他就带仆役上了汽车,在租界里转来转去,不一会儿转到了码头附近,说:“我们现在上船。” 仆佣大惊:“老爷,家里人怎么办?” 杜月笙惨笑道:“不这样,我们谁也走不了。” 登船。 捞人是为了减少汉奸 杜月笙上船来,只见宋子文、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等诸大佬皆在。只有上海市市长俞鸿钧临开船时才紧急赶到,但也没耽误上船。 船很快就开动了,众大佬于舱中热烈欢呼,虽然话不能明说,但对戴笠如此之强的组织能力无不感到满意、震惊。 船行疾速,不一日就到了香港,杜月笙住进了九龙半岛饭店。没两天工夫,他就成了香港报业喜出望外的新闻题材,无数记者跑来,堵在他的客房门口,搜集他的异事。 什么异事呢?原来,杜月笙睡觉时有一堆怪毛病。此前在他的杜公馆,他是大老爷,毛病再多再怪,也是正常事体。整个杜公馆的运行,就是以他的毛病为中心,力图让他舒服。但在九龙,他不过是个普通房客,这些毛病就没人惯着他了。 他睡觉时,房间里必须有人在,男人女人无所谓,总之他不习惯一个人睡。如果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疑神疑鬼,不时地尖声惊叫:“谁?你怎么钻我房间里来了?你是哪个?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来人啊,救命啊,我的房间里闹鬼了……” 服务生听到尖叫,飞跑过来,打开房门一看,只见杜月笙裹着被子,全身瑟缩成一团,指着房间里的阴影大喊有鬼怪,把服务生笑到肚子疼。 还有,杜月笙入睡前,必须有个人,用温柔的小拳头不紧不慢地给他捶腿。他只带一个仆役逃到香港,就是让人家给他捶腿的。饭店服务生发现这事,稀奇不已,叫了许多人来看“怪物”。来的人多了,把记者也招来了。杜月笙就这样成为当时香港报纸上的乐子。 这些逗乐新闻不幸被日本人看到,当时日本人大骇,他们已经在杜公馆附近层层布防,布下了飞鸟都逃不出去的监视罗网,如果不是看香港报纸,根本不知道杜月笙已经走了。 第一个倒霉的,是负责监视杜月笙的特务小队。那几个日本人拼命惨叫,感觉自己太委屈。那一天他们确实看到杜月笙出门了,可谁料到这厮没心没肺,老婆儿女说扔就扔,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吗? 报复开始,从中汇银行和恒社这两个杜氏门人集中的窝点开始,日本人对杜月笙的弟子进行了无差别随机抓捕,每天随便捕捉几个,拖到日本特务机关进行严刑拷打,轻者肢残体烂、终生残疾,重者死活不知、人间蒸发。 每当有弟子门人被捉或死残的消息传来,杜月笙都要顿足流泪,不停地痛哭流涕道:“是我连累了他们,是我连累了他们啊。” 杜月笙更害怕日本人绑架他的家人以此作为要挟,就命令弟子安排护送事宜。可他家里人的毛病丝毫不比他少,首先正妻沈月英死活不肯离开鸦片榻,说被日本人掐死她也能接受,让她放下大烟枪出门,她坚决不答应。 沈月英不走,大家就得劝她。她却是越劝越不肯走,劝到最后,大家终于崩溃了,随她去吧。杜门弟子安排道上兄弟,护送姚玉兰、长子杜维藩、女儿杜美如和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去香港与杜月笙会合。 年关,杜月笙在香港如坐针毡。上海的家人朋友分道陆续逃来,太多的嘴巴都要吃饭。张啸林当初对他的警示如今都成了真。 杜月笙正坐困愁城之时,戴笠飘然而来,见面就问:“几天前,我让人问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出来担任个职务,你怎么考虑的?” 杜月笙答:“我已经答应了,现在正组建赈济委员会。” 戴笠说:“好,杜月笙同志,现在我任命你为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兼港澳救济区特派委员、第9区特派员。” 杜月笙道:“阿拉总算也混成同志了,对了,戴先生,我这个委员特派员是做什么的呢?” 戴笠说:“首先,中央政府会专门拨给你一笔经费。一笔多到了超乎你想象的巨额经费。” 杜月笙道:“这个我喜欢,最好能再多给点,阿拉现在穷到夜夜悲哭。” 戴笠说:“其次,你的工作是捞人。” 杜月笙道:“我这辈子都在捞人,这次咱们捞哪个?” 戴笠说:“先捞躲在北平六国饭店12年之久的,段祺瑞时代的失势安福系要人。那些人有3个共同点:名气大、影响大、官瘾大。你若不快点捞,他们统统都是大汉奸!先捞段祺瑞。” 1938年,51岁的杜月笙捞人于香港。 他第一个捞出来的,是“千王之王”吴家元。 这位史上排名第一的老千,他已经愉快地骗了杜月笙14年,他还将更愉快地继续骗下去。杜月笙被骗了14年依然甘之如饴,是因为杜月笙根本不知道吴家元的千术之秘。人类的弱点就是这样,遇到极高明的骗子,骗你一辈子你也不明就里,这种状态下不会有愤怒,只有钦服。 吴家元不止骗杜月笙骗得顺风顺水,骗日本人也是骗得如鱼得水。日本人一遇到他,会被骗到彻底呆傻,尤其是日本三大特务机关:松、竹、梅。这三大机关天天在中国玩骗术,但遇到吴家元顿时惊为天人,佩服不已。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华北沦陷区,替杜月笙把安福系要人捞出来。 首当其冲的是有三造共和之功的前大总统段祺瑞。这人不好捞,日本人对他势在必得,蒋介石读军校时,他是校长。吴家元赶到华北时,惊异地发现还有股神秘的第三势力,也视段祺瑞为囊中之物。 这个第三势力,就是前清废帝溥仪。 溥仪约了段祺瑞在天津喝茶,段祺瑞欣然赴会。但临到双方会面,出麻烦了,溥仪认为自己是前国家元首,段祺瑞应该对他行跪拜之礼;段祺瑞却认为自己才是民选的前国家元首,溥仪应该站在门外,听到传唤入内觐见。 溥仪和段祺瑞两厢里为了谁是老大,争吵了起来。混乱中,蒋介石派的飞机悄然飞到,不由分说,拖了段祺瑞就走。 段祺瑞成功被抢出来,余者比他略小的人物就留给杜月笙了。 杜月笙拿戴笠给他的公款在九龙柯士甸道买了幢3层小洋楼,家里摆开了流水宴,用来宴请被“千王”吴家元抢出来的人,这些人包括段祺瑞执政府时代的司法总长章士钊、交通总长曾毓隽、财政总长贺德霖、外交总长颜惠庆、陆军总长吴光新、临时参政副议长汤漪。 这等于是抢出来一个完整的政府班子,段祺瑞内阁在香港满血复活,留给日本人的是三四只小猫。 在上海,杜门子弟转入两大战场,开展特工战与游击战,继续与日本人周旋。 杜月笙推荐了他的得意门生陈默出任军统上海工作站行动组组长。陈默上任之初,杀人立威,先行击杀了强盗律师范罡,拉开了上海特工战的序幕。 当初从南市前线撤退回来的忠义救国军中,相当部分人转型为特工,专职杀人。还有部分人是浦东地痞、盗匪与盐枭,对杀戮有一种病态的痴迷,他们拒绝解散,戴笠就让他们继续留在浦东打游击。 杜月笙只顾抢华北的要人,却疏忽了自己的老朋友。现任正始中学校长的陈群陈老八,因杀张君毅而开罪于蒋介石,被南京政府彻底抛弃。从此,陈群知道,在蒋介石这边,他是永远不会有机会了。此番杜月笙一逃,他就彻底没人管了,趁此机会投靠了日本人,在日本筹建的南京伪政权中抢了个内政部长的位子坐。 杜月笙的另一个弟子吴绍澍是与陈群同类型的人,都是能力奇高、品德奇坏。他在这一年的7月间,突然反咬一口陈立夫,咬得陈立夫狼狈不堪。而后,吴绍澍转入康泽系的少壮派阵营,获得张治中的赏识。张治中命其赴上海,秘密负责团建。 上海的特工战突然打响,令人惊讶的是,军统对此竟然始料未及,手忙脚乱,吃了大亏。 1938年8月13日,一批军统特工人员乔装成各色百姓,从秘密联络站出来,正要分道而走,突然一辆汽车狂奔而至,窗口架起几支美式连发枪,这些特工人员顷刻之间被弹雨扫灭。 同一时间,青帮实力人物陆连奎赴中央饭店饭局,刚在门前下了车,正大步往饭店里面走,突然,一个背对着他,正在清扫垃圾的工人转过身来,叫了声“陆老板”。 “啥子事?”陆连奎本能地一扭头,看到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着他。他反应疾速,拔腿就跑。但子弹更快,将其当场击倒。 还是这一天,法租界探长曹炳生接到报案电话,立即赶赴现场,下车后正穿行马路,道路两侧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同时举枪,曹炳生立时殒命。杀手们收枪离去,竟无一人看清楚他们的面容。 在这一连串的刺杀事件中,有的是军统被杀掉,有的是当事人被军统杀掉。但不论是被杀掉的军统还是被军统杀掉的人,几乎个个都是杜月笙的朋友。国难当头之际,昔日的朋友分化成不同的政治阵营。这一连串刺杀只是开胃菜,随之而来的,才是特工血战的正菜。 杜月笙不管对方的政治立场如何,听到朋友的死讯时,唯有垂泪。 忍看朋辈成新鬼 51岁那年,是杜月笙悲伤的一年。先是与他一同逃港的要人胡笔江由香港飞重庆途中遭到日机拦截,机毁人亡。 接下来,杜月笙终于理解了正妻沈月英为什么执意不肯离开上海,因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一年,她死于鸦片榻。她的儿子杜维藩读书读到缺心眼,居然从自己大腿上割下来一块肉,煲汤给母亲喝,除了自己大腿上留下一条刀疤外,没有任何效果。 再接下来,轮到了“银行业巨子”徐新六。他和胡笔江一样也是在香港飞重庆的途中被日机拦截,机毁人亡。 徐新六的家属都已经逃出上海,居住在香港。正当全家人悲恸之时,杜月笙突然登门,说:“我是来处理你们的家事的。徐家的遗产,你们不能自己分。徐新六还有个二房,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根据徐新六的遗嘱,他们有权力获取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当时,徐家人就炸了窝。谁都知道,徐新六是银行业出了名的圣徒,烟酒不沾,不嫖不赌,被称为“圣人”。现在有人突然冒出来说徐新六有外室,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杜月笙,徐家人肯定会杀了他。 但是,杜月笙出示了徐新六的亲笔信。那是多年前,他在莫干山与徐新六相逢时,获知徐氏这一隐私的。徐新六亲笔写下遗书,万一自己遭遇不测,就委托杜月笙出面,保护自己的外室和孩子。想不到这一天真的来了,杜月笙现场解说之时,不胜唏嘘。 处理完了徐新六的家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杜月笙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终其一生,他都感觉死神的脚步始终在他的生命深处徘徊,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待多久。 他累了,只有做一些非常稀奇古怪的事,才能稍感振作。 中央军有位军长李福林在九龙开了个果园,请杜月笙赴宴,席间端上来3道菜:蛇羹、乌龟和果子狸。这3道菜,价值千金。可是杜月笙活了51岁,什么怪东西没见过?他怔怔地看着这3道菜,始终不肯动筷子。等散席后回到自己家,他马上让厨子给他上蛋炒饭。 家人抱怨他有福不会享,他说:“你们懂得什么?阿拉13岁时独闯上海,在鸿远盛水果店伺候老板和老板娘,那时候每顿能吃4碗蛋炒饭,还吃不饱。可当时老板给的饭钱,只够1碗蛋炒饭。” 他想念上海,可他回不去。 有位四川将军的太太来到香港,杜月笙出面宴请她吃西餐,可这位太太不懂西餐礼仪,见侍者端好大一盘鱼过来,急忙起身接过,说:“杜先生,你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这么大一条鱼,我怎么吃得了啊?”一边说,一边风卷残云,把一条大鱼啃得只剩一根根光溜溜的鱼骨头。杜月笙等人又不好意思提醒她,只好扭过头,抓起桌上的西点往嘴里塞。 杜月笙初到香港时还有些忙乱,但在成功抢回华北安福系诸要人后,他这边慢慢地消停了下来,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尽管当时特工战的中心战场已经转移到了香港,但杜月笙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临到年底,忽然来了3名弟子汪曼云、黄香谷与冯一先。此3人者,于恒社中都是排到前10名的上上之选。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这时候来香港。几天后的河内一声枪响,断送了此3人的锦绣前程,也差一点断送了大中国的未来。 卖什么都不能卖国 自打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声明,暗示将不再寻求与蒋介石合作,而是扶植第三势力时,蒋介石开始紧张起来。 蒋介石先把北洋段祺瑞抢出来,避免让这位昔年的老校长被日本人扶植为自己的对手。然后,蒋介石盯死了汪精卫,生怕汪精卫为日本人所用。 汪精卫很委屈,哭着对身边的人说:“蒋先生如此怀疑我,我非常伤心。” 他是个美男子,哭起来楚楚动人。蒋介石被他楚楚可怜的模样给麻痹了,开始放松了警惕。 临近年底的一天,汪精卫对蒋介石说:“我要去云南作个讲演,鼓舞人心士气。” 汪精卫不但容貌俊秀、风仪迷人,而且演讲更是民国时代的一绝,他的演讲以词藻优美见长,极富感染力。他一旦登台演讲,常令观者醉、闻者痴。他愿意出面演讲,蒋介石当然求之不得。 “好好好。”蒋介石连声说。 于是,汪精卫夫妇带着陶希圣、周佛海、秘书曾仲鸣夫妇等人去云南演讲。演讲完后,一行人登机径直飞往河内。 原来,日本梅机关已经与汪精卫秘密取得联系,游说汪精卫组建伪政权,最终汪精卫动了心,才有此次叛逃之行。 杜月笙的3名弟子汪曼云、黄香谷与冯一先绕行香港,赴河内与汪精卫会合。他们曾试图游说杜月笙,有人说杜月笙当时报以冷笑;也有人说,他们3人在杜月笙面前不敢明说,语意含糊,杜月笙听了半晌,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时,河内是法国人的殖民地。汪精卫一行人到了河内,甫下飞机,法国巡捕就到了,要求汪精卫等人缴出武器。汪精卫严词拒绝,称自己携带武器是为了自卫。但法国巡捕说,河内是安全之地,从未有任何刑事案件发生。汪精卫无奈,只好把武器全部交出。 接下来,蒋介石疯了一样给汪精卫拍电报,要求汪精卫立即回去,威逼利诱,汪精卫举棋不定。由于精神恍惚,有一天,汪精卫走路时,好端端地,忽然在平地上跌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 于是,汪精卫就在河内安心养伤。眨眼工夫到了年底,只差两天就过春节了。这天夜里,汪氏的小别墅外边突然闪出4条大汉,轻灵一跃,翻过了围墙。看门人听到动静,提灯开门,门刚一开,一串子弹射进来,看门人立即倒下了。 4名杀手冲了进来,楼房里不知是谁,飞快地拉掉了电闸,楼内顿时一片漆黑。4名杀手摸黑上楼,以左轮手枪向每扇门里射击,汪精卫、陈璧君夫妇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避险经验丰富,此刻急忙推过沙发,把门死死抵住。 黑暗之中,4名杀手看不清路,逮到谁杀谁,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被杀手发现,当场乱枪射杀。 杀了曾仲鸣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4名杀手没有离开,而是在楼房里转来转去,足足在楼房里转了两个多小时。 此次暗杀事件中的幸存者,到死也没猜透这个谜,不知道杀手为什么会在楼房里转悠许久。 天亮之前,4名杀手扬长而去,法国巡捕此时才姗姗来迟。汪精卫心里明白,这些巡捕事先已经收了杀手的钱,听到枪响之后全都袖手旁观。但杀手杀了一整夜,硬是没能杀掉汪精卫,委实匪夷所思。 天亮之后,汪精卫抱着曾仲鸣的尸体恸哭,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方声洞的妹妹,也在当夜中了3枪。 据在现场的陶希圣后来记述,看着满屋子的鲜血与死伤者,当时汪精卫脸色惨白,流泪说:“他们总是说我卖国,可是这个国,岂是我能卖得了的?我最多只能卖自己罢了。卖了卖了,给钱就卖。” 是日,汪精卫发明亲日公开电。史称“汪精卫河内发艳电”。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1939年,杜月笙52岁,居香港。 本年年初,汪精卫赴上海,于沪西极司菲尔路76号召开“全国代表大会”。这就是此后赫赫有名的魔窟“76号”。 元旦当天,蒋介石也召开会议,谴责汪精卫投敌,开除汪精卫党籍。 “76号”魔窟出现,掀起了特工战的腥风血雨。但让杜月笙窝心的是,这一年他亲睹的首场越界跨国大追杀,并非军统对汪伪,而是四川袍哥对他的知交好友刘航琛。 刘航琛,如果我们还记得,他曾是川军刘湘的财务处长,赴上海时,因黄金荣欲绑他的票,特地求助于杜月笙,从此成为杜月笙家中的常住门客。他大概是天下唯一知晓杜月笙驭人之术的人。 而且,刘航琛的祖上经营爱人堂药铺、爱人堂香花酒。这两个品牌,搁在现代社会也是走在时尚前沿,只是不清楚他的家族在民国年月何以领先到这种程度,而且还经营了百年之久,此事值得探究。此外,刘氏家族还经营大曲酒,获利惊人。刘航琛本人毕业于北大,他家的资产超过杜月笙1倍不止。 但不知怎么回事,刘航琛在四川仇人众多,所以他长期栖身于上海的杜公馆。临到杜月笙逃港,刘湘死去,刘航琛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接替刘湘主掌四川的王绪瓒发布了追杀令。成群结队的刺客出川,沿途击杀刘航琛的联络人。 刘航琛落荒而逃,杀手穷追不舍。他逃到昆明,杀手追到昆明;他逃到越南的河内,杀手也追到了河内。幸亏这时候杜月笙知道了此事,立即派了“小八股党”顾嘉棠去河内接刘航琛到了香港。 喘息未定,重庆方面的孔祥熙突然召刘航琛。当时刘航琛吓坏了,他不敢奉令,重庆是袍哥的地盘,而袍哥奉王绪瓒之令,必欲取其性命。但不奉令也不行,行政院长召见你,你竟敢不去,还想不想活了? 于是,杜月笙叫顾嘉棠来,问:“嘉棠,若你一人挑战袍哥,有无胜算?” 顾嘉棠道:“胜算没有,但我答应你不会输。” 杜月笙说:“但如果你的对手是袍哥加上四川军方呢?” 顾嘉棠慨然道:“我不能答应你不输,但会努力不让他们赢。” 杜月笙说:“好,你护送刘先生去见孔院长。如果你们回不来,我也不能保证青帮还会存在,但袍哥势力,我必拔除之。” 此次交谈,让杜月笙在心里与四川袍哥结下了梁子。此后他走西北,拒绝接受袍哥善意的红灯,原因就在于此。 顾嘉棠单枪匹马护送刘航琛到了重庆,把他送到了行政院的门外,看着他进去,自己等在门外。 刘航琛进了孔祥熙的办公室。孔祥熙这人比较胖,有点脑满肠肥。见刘航琛进来,他拿肥胖的手指嘟了嘟,示意刘航琛等着。正等待之时,忽听脚步声起,走进来1名将军。刘航琛扭头一看,顿时魂飞胆裂,竟然是对他下达追杀令的王绪瓒。 王绪瓒见到他也惊呆了。两人正犹豫之时,不知该不该在这个地方动手。孔祥熙咳嗽一声,说话了:“你们两个,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现在国难当头,你们真要是有精力,有能力,有本事,找日本人玩去啊!要是你们两个听不懂人话,这也容易,我这里有两支勃朗宁,你们两人一人一支,就在这里赶紧解决,我问你们有没有这个种?” 现场解决?刘航琛不是玩枪之人,根本不敢动。王绪瓒更不敢,在行政院长的办公室里开枪杀人,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玩。 见两人都不敢动,孔祥熙又冷哼一声:“怎么了?认了?认就给我老实点。以后,我再要听到你们两个闹腾,不论谁是谁非,统统送到前线战场上去。” 孔祥熙一语化干戈,顾嘉棠独挑川黔道。孔祥熙亲自出马,举重若轻,化解了四川方面对刘航琛的敌意,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问刘航琛:“咦,你真的有胆子来重庆,到底有什么恃仗?” 刘航琛解释道:“是杜先生派了‘小八股’顾嘉棠来保护我,他豪气干云,独挑袍哥川军,我才有胆子来。” “真有这样胆大之人?”孔祥熙大惊道,“快点叫你说的这个顾嘉棠进来,让我瞧瞧他长什么模样。” 见过顾嘉棠后,孔祥熙召杜月笙赴渝,让杜月笙替他解决遗留的四川鸦片问题,但杜月笙也没顾得上管这闲事。 他太忙了。 绞尽脑汁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就在杜月笙飞重庆时,他的学渣弟子许也夫死于上海的特工混战中。 杜月笙初入青帮,称为“拜老头子”,等到杜月笙崛起,因嫌“老头子”这词不雅,帮中人就不约而同地称为“拜老师”,所以杜月笙的门徒都以学生自称,称杜月笙为老师。 许也夫,家在上海近郊,属于那种脑子半清醒半糊涂型。他初到上海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拜在杜月笙门下,然后跟师兄弟们商量:“兄弟们,你们跟老师说说,让我做个警察局长好不好?” 众兄弟道:“也夫啊,你这脑子靠不住,让你当警察局长,你一天得冤枉死多少好人啊?” 许也夫道:“冤谁不是冤?为什么不能让我来干这事?” 众兄弟道:“也夫,你还是醒醒吧!要不,我们跟老师说一下,让你去社会局当个科长?” 许也夫道:“我还是更喜欢当警察局长。” 众兄弟道:“不是,也夫,老师说了,你脑子不够用,当警察局长会害了你的,还不如当个科长,又清闲又有钱拿,多省心。” 杜月笙势力最霸道时,上海市政的官员都由他来任命。这个迷迷糊糊的许也夫就真的被安排在社会局的第三科当了个科长。 但他这个科长没当多久,抗日战争就爆发了。杜月笙逃到香港,日本特务机关残杀杜门弟子,展开疯狂的报复。那些能力强的弟子各有自保之策,而像许也夫这种智商不足、需要爱护照顾的一类,就没人管了。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许也夫只好逃回了自己老家。 逃回乡下之后,许也夫无以生计,困窘至极,于是又悄悄回到上海。 这时候的上海,于杜氏门人而言,太过于危险。许也夫害怕被日本人发现抓走,不敢住旅店,于是假装病人躲进了劳工医院,白天出去谋食,晚上回医院睡觉,日本人不知,“76号”不晓,既有饭吃又安全,一举两得。 许也夫的这种做法相当聪明,可不曾想,有一天他谋食回来,累得半死,上床就睡下了。等他鼾声响起,窗帘突然无风自动,从后面转出一条黑影。 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床前,以一支短枪抵在他的咽喉处,低叫一声:“先生,醒一醒。” 许也夫猛然惊醒,脱口问道:“哪个?” 只听黑影一声轻笑:“重庆来的兄弟,‘76号’向你问好。” 不等许也夫回答,一声枪响,许也夫当场毙命。黑影缒窗而下,消失于黑暗之中。 原来,许也夫自以为聪明,躲进劳工医院,却不知道此时重庆特工与“76号”杀得正酣,这家劳工医院成了双方交手的主要阵地和战场,每天都有重庆特工、“76号”杀手丧命于此。许也夫一住进来,就被“76号”的人盯上了,见他行踪诡秘,认准了他必是重庆特工,所以暗夜击杀。 许也夫之死,令杜门弟子无限悲痛,在他们看来,许也夫脑子太单纯,拿杜月笙的门楣当成了一个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大家庭。他待人和善,傻气又精明,好事干不了,坏事没胆干,杜门兄弟怜惜他,有什么好事都会先照顾他。不想他却丧命于劳工医院,足见当时特工战之凶险。 弟子们把消息报告了杜月笙,杜月笙听了极为伤感,命上海的弟子尽最大可能保许也夫全尸。 可当时,就连这个愿望也难以办到。英租界捕房一定要走程序验尸,要找到射进他头颅的子弹,结果把他的脑壳开了个大洞,才把子弹取出来。 为了当官,丧失气节 杜月笙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子许也夫死了之后,很快就轮到了自己的兄弟、同为“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 张啸林,是被土肥原贤二一步步给玩死的。 张啸林这个人从未做过官,但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做大官。因为南京政府不给他机会,终至在日本攻入上海后,他与杜月笙明言决裂。但在开始,这个决裂也不过是说说气话,真要是跟日本人走,他也不敢。 所以,当土肥原贤二得知杜、张决裂,立即跑来发展他时,张啸林狮子大开口:“除非让老子做个浙江省主席,否则免谈。” 当时土肥原贤二很气愤,严词拒绝。 张啸林也很气愤:“那算了,老子回莫干山隐居去。” 张啸林真的回莫干山了,土肥原贤二这边盯上了黄金荣,一次次登门,想让黄金荣出来干。没想到黄金荣老奸巨滑,土肥原贤二一来,他就躺在一堆药罐子中间不停地假装呻吟。 土肥原贤二知道黄金荣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接着游说张啸林。他派了杭州领事上莫干山,问:“张先生,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肯出来做事?” 张啸林回答:“浙江省主席,一口价,没商量。” 杭州领事说:“张先生,退而求其次呢?” 张啸林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告诉你一口价的。算了,老子打折卖给你了,上海市市长,想买就买,不买滚蛋。” 杭州领事回来,对土肥原贤二说了情形。土肥原贤二笑道:“不怕你张先生出价高,怕就怕你不肯出来。只要你有心想卖,必然是我的菜。” 于是,土肥原贤二调来一队日本兵,把莫干山数十里的参天修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这些修竹都是张啸林花高价买下来的私产。 日本人放火烧山,张啸林怒不可遏,就去找日本人吵架:“你们凭什么烧了老子的山?” “为什么?”日本人反唇相讥,“张先生,你的莫干山里藏着一支自称苏嘉沪挺进总队的土匪武装,给我们大日本皇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你不亲自烧山,赶走这支土匪武装,反而责问我们善良的皇军,真是岂有此理!” 莫干山老巢被焚,张啸林灰头土脸,就来找儿女亲家俞叶封。 这位俞叶封是上海滩的老人了。当初杜月笙创三鑫公司卖鸦片,俞叶封就是缉私统领。黄、杜、张“三大亨”合流,俞叶封就专职为三鑫公司的鸦片运输护航。北洋时代军阀混战时,他早就失势了,从此在杜月笙和张啸林两家蹭饭。 张啸林跟俞叶封商量说:“老子算是弄明白了,这些丧尽天良的日本人宁肯不用老子,也不肯让老子当浙江省主席。要不,咱们降低点条件?不然,真的没法混了。” 俞叶封道:“降低条件,也无不可,但最好等我从香港回来后再说。” 张啸林说:“你去香港干什么?” 俞叶封道:“去找杜月笙。” 张啸林说:“找他干什么?” 俞叶封道:“我要先拿到重庆的免死令,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 张啸林说:“这样啊,那你让杜月笙抓紧点,误了老子的事,我就活活骂死他!” 俞叶封到了香港,杜月笙倒屣相迎,请他吃鱼翅大餐。等到俞叶封说明了来意,杜月笙道:“你放心,等下我引荐你见见戴先生,有戴先生的承诺,你和啸林哥保证不会有危险。” 俞叶封大喜。见到戴笠后,如其所愿,获得了戴笠对他们的安全保障。 返回上海后,张啸林放心大胆地与土肥原贤二联系。他暗示土肥原贤二来他自己家中,但土肥原贤二一心要玩死他,坚决不去,让张啸林去虹口见他。 张啸林没长什么心眼,真的和俞叶封一道去了。结果,他们的汽车刚走到白渡桥,就被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哨卡拦下。张啸林怕被人看到,着急进去,但哨卡偏要慢吞吞地检查他。 原来,这是土肥原贤二打的如意算盘,把张啸林拦在哨卡处,让记者看到张啸林投日,新闻报道出来,纵然有戴笠的免死令,张啸林也没有退路了。 果不其然,哨卡事件一经曝光,张啸林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顿时一落千丈。他回到家,就被小儿子堵在门口,问:“爸爸,你为啥子要当汉奸?” 张啸林气得大吼:“谁说你爹是汉奸?谁说的?” 儿子说:“隔壁杜维翰说的。” 当时张啸林就疯掉了,径直冲进杜月笙家,跳脚大喊:“二楼,二楼!” 二楼住着没离开上海的杜月笙二太太、杜维翰的生母,她闻声探身问道:“二伯伯,有啥事情?” 张啸林吼道:“你家二囝呢?” 这时候,杜维翰自己跑出来,连声说:“在,在,在。” 张啸林厉声呵斥道:“二囝,是侬在讲我当了汉奸?” 杜维翰害怕了,支吾道:“我不过是听到人家在讲。” 张啸林如何肯罢休:“讲,是啥人讲的?” 杜维翰被逼不过,索性欺负管家万墨林:“我听墨林哥讲的。” 张啸林又冲过去,从一辆装甲车里揪出万墨林:“墨林,你敢说我是汉奸?” 万墨林那个别扭呀,不敢承认,更不敢说二公子撒谎,只能赌咒发誓:“神明在上,我万墨林要是说过那句话,叫我一出大门被汽车轧死。” 万墨林已经发过毒誓,张啸林无奈,又恶声恶气地吼了几声,就回自己家了。 张啸林走了,陈默悄无声息地来了,他来万墨林这里拿钱。 军统中的杜月笙门人缺钱就来万墨林这里拿。戴笠直接给了杜月笙一大笔款子,让杜月笙随意支配。这等于军统的经费先到杜月笙手,再转万墨林,经由陈默之手,进入特工人员的衣袋。 临走时,陈默笑着说:“俞叶封这票货色,就要成交了。” 助纣为虐必须除 张啸林和俞叶封是从戴笠那里获得免死令的,他们最终没从日本人手里弄到一官半职,但是他们搞了个东亚和平促进会,替日本人搞来许多战略物资。这纸免死令立即就成了揩腚纸。 其实,重庆那边对真正的汉奸并不是太憎恨,毕竟刀口之下没得选。但重庆穷到惨,最恨的就是以战略物资资敌,这是死线,逾越者必杀。 1940年1月15日,俞叶封拉着张啸林去戏院捧角,事先订了楼上正中几个包厢。但到了时间,张啸林有点事耽搁了没来,只有俞叶封一个人坐在包厢独自看戏,大声地喝彩。 喝彩声中,陈默带着几个重庆特工,手持花机关枪(一种机关枪,火力猛),昂然而入,“哒哒哒”一通狂扫,戏院顿时尖叫一片,乱成一团。等到巡捕冲进来检查,只见俞叶封倒在血泊中,尸身已经凉透。 这下可把张啸林吓坏了,他才知道他和杜月笙的铁打交情,在杜月笙的这帮狠辣弟子们眼里,连屁都不算。 接下来就是对张啸林的刺杀行动。重庆特工埋伏在一个十字路口,掐准了张啸林的车驶到这里正好是红灯。果然,到了时间点,张啸林的车来了。但糟糕的是,持花机关的兄弟提前一步开始狂扫,张啸林的司机反应机敏,猛一踩油门,汽车迅速冲过了十字路口,逃之夭夭,张啸林死里逃生。 虽然死里逃生,但张啸林知道,他已经被重庆列入杀之而后快的黑名单。于是,他整天心惊胆战,花高价请了20多个身手了得的保镖,从此躲在家里,不敢再出门。 但有一天——确切的时间是1940年的8月14日,张啸林正和他的学生,与跟他一起投日、出任杭州市锡箔局局长的吴静观在楼上说事,忽然听到天井有人吵闹。 张啸林探身一看,不由大怒,他花钱请来的保镖们此时正在楼下打群架。当时,张啸林就怒了,破口大骂:“你们一天到晚吃饱了没事干吗?没事体,还要在我这里吵吵闹闹!把东洋宪兵叫来,让你们统统缴械滚蛋!” 张啸林天性喜骂人,而且经常骂保镖,可是今天他的运气不好。一个叫林怀部的保镖拔出枪来,对骂道:“张啸林,你想赶我走,我还不想干了呢。你当汉奸,我先为民除害吧!” 说罢,林怀部举起枪,“嘣”的一声,一枪就击中了张啸林的喉咙。张啸林的身体向前一栽,当场丧命。 这位上海滩“三大亨”排名末尾的人物,于65岁的迟暮之年,背负着汉奸的罪名,就此告别历史舞台。 杀了张啸林,林怀部一不做,二不休,如猿猴般“嗖嗖嗖”攀上3楼,一枪把吓呆了的吴静观打死。 连杀二人,林怀部在张啸林宅中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我杀了两个大汉奸,杀了两个大汉奸!”其他保镖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全都目瞪口呆,没人敢上前抓他。直到巡捕房来人,林怀部才笑嘻嘻地跟巡捕走了。 张啸林之死的消息传到香港,追随杜月笙16年、替杜家掌管机要16年的翁左青两眼通红,走到杜月笙身边,对杜月笙怒目而视。 杜月笙呆愕片刻,随即摊开手脚,号啕大哭。 翁左青早年是一名巡警,年轻时的张啸林犯事被他捉住。当时,他一见张啸林,顿时惊为天人,立即弃职而去,从此追随张啸林。等到张啸林被杜月笙托为“三大亨”之一,两家比邻而居,翁左青从张啸林家到杜月笙家,改替杜月笙干活。但他一生自认是张啸林的人。无论是谁策划杀张啸林,他都必定不会放过。 对于杜月笙、翁左青这些人而言,江湖道义高于一切。张啸林当汉奸被无关的人杀了,也没办法,但如果青帮中有人参与,绝对不行。 所以,林怀部先被关押,后被释放。被释放后,他到处找重庆的人,声称他执行的是重庆特工任务,要求领取荣誉奖金。但重庆这边竟然无人敢承认,导致林怀部出于何种动机刺杀张啸林成了桩悬案。 只有杜月笙清楚这件事。翁左青不在身边时,他偷偷哭着对人说:“我很清楚,这是陈默安排林怀部干的。我的徒弟杀了我的老把兄。论江湖义气,我实在占不住理。啸林哥在九泉之下,也会埋怨我的。” 埋怨也没办法,军统特务的暗杀行动仍然在进行,而且越来越激烈。 下一个目标,大汉奸傅筱庵。 身边的人也不可靠 过去,傅筱庵在上海的地位不在徐新六之下,远高于杜月笙。军统对他投日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结果让戴笠栽了个大跟头。 起初,汪精卫投日,戴笠发现一条关系线:军统书记长认识开滦煤矿驻上海办事处经理许天民,而许天民与工商业大亨傅筱庵又情交莫逆。于是,戴笠派打入汪精卫身边的军统精英戴星炳游说傅筱庵伏杀汪精卫。 傅筱庵听了大喜,说:“老许,老戴,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这条计策太妙了。”说完就打电话给日本人,抓许天民,杀戴星炳。 这是军统的一次大失败,必须报告蒋介石。蒋介石气得半死,当即下令: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杀掉傅筱庵! 可是,那傅筱庵出入都有日本人的装甲车护送,家中防范更严。军统特务想尽办法,也渗透不进去。 忽然有一天,杜月笙的一个姓张的老保镖来到杜公馆,对万墨林说:“墨林,我这里有个人,能杀傅筱庵,但要先拿2万元。” 万墨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钱可以拿去,事情要办妥才好。” 保镖拿着2万块钱走了。不旬日,就曝出傅筱庵死于家中的特大消息,把日本人惊得呆若木鸡。 原来,傅筱庵小时候,家门口爬来一个快要死掉的残疾流浪汉。傅筱庵父亲慈悲为怀,救活了这人,问其来历,得知其姓朱,名升源,在日本人的工厂做童工,伤残后被一脚踢出。若非傅父相救,朱升源必冻死于冰天雪地之中。 此后,朱升源被傅家收留,以忠诚的老家人身份侍奉傅父,一直侍奉到傅父归天。 傅父死时,傅筱庵还是个读书的孩子。傅父于病榻上临终托孤,让朱升源照顾傅筱庵长大。朱升源不负所望,里里外外照料,终于等到傅筱庵声名鹊起,而朱升源已是风烛残年,在傅家专职做饭。 到了后来,傅筱庵投日。朱升源大急,劝说他的公子爷这样做是错误的。可是傅筱庵懒得理他。 朱升源欲杀傅筱庵,以保全傅氏宗族的念头,不知怎么被杜月笙的保镖知道了,于是他拿了2万块钱给朱升源。某天,傅筱庵喝得烂醉,坐日本人的装甲车回来,朱升源侍奉少爷上床歇息。等到夜深人静,朱升源从厨房拿了把菜刀,偷偷潜入傅筱庵的房间,将其砍死。 而后朱升源逃出,骑辆脚踏车,逃入法租界躲起来。后来抗战胜利,重庆又特别发给他5万元奖金。他拿这些钱开了家纸烟店,平淡度日。 傅筱庵被杀于1940年的10月10日,9天后,日本发表声明,正式承认汪精卫伪政权。 汪精卫举行盛庆大典,轴心诸国派外交使者到场祝贺。戴笠下令狙杀这批人。 当天,轴心国特使乘坐的“天马号”列车被重庆特工颠覆,炸死数百人。现场混乱中,执行此次任务的特工詹宗象、薛尧走近查看,遭日本人猛烈射杀。 “76号”魔窟改组,尽出精锐,欲擒万墨林。 “76号”魔窟 万墨林出身憨头小铜匠,心里对国家民族没什么概念,只有宗族乡党观念。杜月笙让他管家,他就兢兢业业,两人利益一体,休戚与共。他只偷偷到过香港,接受了戴笠一个星期的特务培训。此后,他负责掌管的杜公馆就成了重庆特工的集散地。所有的刺杀命令都是从他这里发布出去,所有的流动经费都由他来支付。 “76号”意识到,欲赢得这场特工战,必先拿下万墨林。 可要拿万墨林,谈何容易?此人是出了名的胆小怕死,躲在租界里坚决不出去。为防“76号”绑架,他让巡捕房给他配备了一辆装甲车、4挺机关枪、4名安南巡捕。有人来找他,他就躲在装甲车里迟迟不出,一定要先确认对方的身份信息,确定对方于自己无害后,才肯出来。 由于害怕被诱捕,万墨林对自己的保护到了夸张的程度。 “76号”想了个办法,找了杜月笙弟子吴绍澍的手下朱文龙,对万墨林说自己手中有重要情报,约他在英租界接头。 万墨林一听有重要情报,脑子一热,为了获得情报,豁出去了。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他精心化装成路人,方才出门。到了接头地点,走到朱文龙面前,直到出声招呼,朱文龙才认出他来。至此,四周的“76号”杀手们如梦方醒,立即一拥而上,将万墨林当场抓获。 万墨林当时拼命踢打,失声尖叫道:“绑票了,救人啊!” 结果,把租界巡捕招来了。可万万没想到,“76号”的杀手们早在行动之前,就在英租界捕房弄到了一张逮捕令。这下子万墨林傻眼了,只能乖乖被捉走。 被拖进“76号”魔窟后,万墨林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美貌女孩,笑吟吟地对他说:“万先生,侬来这里玩咯。” 这女孩是谁? 说起这女孩,历史还欠她一本书。她是在这个残酷的大时代下,知性女子悲哀命运的缩影。她的不幸与这个时代紧密结合,她是解读特定规则的一枚钥匙,但这枚钥匙已经失落于历史烟尘之中。她的迷失与对她解读的失误,导致了那个丰满鲜活的时代被简化为黑白分明的异类标签。 此女名佘爱珍,美貌无双,能文能武,女中毕业,诗文名扬,惯使双枪,冲锋杀人。读启秀女中时,她是个纯情少女,不料遇到坏人将其灌醉,将其蹂躏。那时候没什么心理辅导,没有心理干预,也没社会关注,佘爱珍的人生尤其需要保护,于是认了青帮季云卿为干爹,后来嫁给了吴四宝。 吴四宝,体重200斤,南人北相,浓眉大眼,曾给“小八股党”芮庆荣开过汽车,后效力青帮季云卿。论身手,他不在“小八股党”之下;论脑子,他比“小八股党”略逊一筹。他实际上不过是又一个芮庆荣,但杜月笙这边已经有了个芮庆荣,不想要第二个,这导致吴四宝郁郁不得志。 吴四宝在杜月笙这边没找到机会,结果被李士群拉了过去。 吴四宝加入“76号”,是带了礼物来的。他的弟子张国震参加了杜月笙的忠义救国军,正与日本人血战,被吴四宝召了过来。 对于某些帮中人士而言,民族大义云云,统统都是扯淡。唯有师门之恩、兄弟之情,才最紧要。 于是,张国震反水,跳槽到了“76号”。他替吴四宝出气,率众去攻打《大美晚报》,与法租界巡捕当街枪战,狂掼手榴弹,花机关横扫,吓傻了上海居民。可以说,“76号”的凶名至少有一半是他给打下来的。 顺利捉到万墨林,吴四宝万分开心,说:“万先生,你是高来高去的人物,我吴某人不过是烂泥里的小水蛇。不过,今日委屈你万先生到了这里,烂泥蛇也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怕你进来容易出去难,插上翅膀也飞不动。万先生,我劝你遇事将就,不必太认真。” 吴四宝叫来个记录员,给万墨林做笔录,让他招供。可是,万墨林哼哼唧唧,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招供。 敬酒不吃,那就没办法了。吴四宝喝道:“喊4个人上来,把万墨林先生请下去,关照他们好好地做,勿要辜负万先生的好身坯。” 跨界也可以展开营救 万墨林被拖进刑讯室。闻到发霉的血腥与铁锈气味,看着血迹斑斑的刑具,万墨林吓得全身瘫软。 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过来,扒光万墨林全身的衣服:“万先生,养得一身好皮肉啊。待会儿要是疼就吱一声,我们会小心的。” 先挂在刑柱上,“哗哗哗”,当头浇几桶冰水。紧接着,进入下一环节,上老虎凳。 老虎凳这东西,殊为凶残。囫囵人上去,下来时多半已经零碎了。万墨林疼得惨叫之时,忽然瞥见一个老熟人——曾经从他手里拿过钱的原忠义救国军司令林之江。 原来这“76号”里扎堆吃饭的,多半是当年杜公馆的老人。当时,万墨林就哀求起来:“林司令,帮帮忙,帮帮忙咯。” 林之江急忙走过来,对行刑手说:“这是万先生,他不用上刑的,与我解下来。” 行刑手放下万墨林,林之江叫来两个人搀扶着万墨林,在“76号”的院子里来来回回遛弯。 就在此时,万墨林的太太已经紧急出动,坐汽车带着一只箱子,找到了李士群家,求见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当面打开箱子,里面有10万块钱。 万太太说:“李夫人,你行行好,墨林他什么也不晓得,不要对他用刑,好咯?” 叶吉卿说:“万太太,你放心,咱们是通家之好,墨林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让他受到一点委屈,我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你?” 当着万太太的面,叶吉卿叫人过来,吩咐道:“关照‘76号’,万墨林块头太大,只能问,不能打,打了他或许会中风的。” 不能打?万墨林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坚决不招了。 此时,身在香港的杜月笙闻报大为惶急。如果万墨林有一点损伤,跟着他的人都会心寒。于是,他立即下令:出动所有社会关系,必须让李士群释放万墨林。 霎时间,李士群家里说客盈门,人人都在替万墨林说情。说客都是李士群不能拒绝的人,可是不拒绝也不行。情急之下,李士群脚底抹油,干脆跑到广东躲了起来。“76号”找不到他,谁也不敢作主释放万墨林。 见李士群躲了,杜月笙大怒,立即下令:“找周佛海,他是汪精卫那边的第三号人物。” 杜月笙派了李北涛去找周佛海。这个李北涛是汪伪政权的要人,又整天和重庆的特工高层们厮混在一起,可以说他是两头留路,哪边有事他都帮忙。在杜月笙的授命下,他去了南京,与周佛海会面亲谈。 周佛海虽然已经投了日本人,但非常害怕重庆特工的暗杀,更害怕自己一旦失败后身死名裂。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觍着脸向重庆方面伸出橄榄枝。 与李北涛谈了之后,周佛海立即给“76号”拍了封电报:“万墨林性命保全,并予优待。” 于是,上海那边就把万墨林从“76号”转移到了公共租界巡捕房关押。这里是杜月笙的老地盘,于是万太太去牢里探监,吃、穿、用等日常用品,成批送进牢房。晚上,万墨林往床上一躺,咦,就差装甲车和4挺机关枪没送来了,其他东西都全了。 没过多久,周佛海把万墨林提到南京,亲自接见了他,对他说:“万墨林,你自家做的事情,自家晓得。‘76号’那两扇门,向来是进去容易出来难。要释放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杜先生的面子我总归要买。这么样,从现在起,你先在南京关一阵,我再把你送到上海关一阵,只要关节打通,我自然会救你。” 万墨林听了这话很不满:“你都是汪伪这边的三号人物了,还要打通什么关节?” “日本人的关节。”周佛海说。 原来,傅筱庵被杀后,其家人侦得此事与万墨林有关,就状告到日本最高当局,要求严惩万墨林,以报血仇。所以,日本人坚决不答应释放万墨林,周佛海这边也没办法。 什么?还要打通日本人的关节?杜月笙听说后乐了:此事易如反掌。 他找了北洋时期的东北议员金鼎勋帮忙,此人是日本通,与日本诸要人都关系亲密。于是,金鼎勋出面游说,对日本人说:“中国有杜月笙,正如日本有头山满。头山满者,黑道大亨也,杜月笙也如是也。将来中日战争和平解决,势必要借重头山满和杜月笙的力量。这个万墨林,是杜月笙的亲戚、总管、驻上海的代表。你们杀了他,无多大意思,何不放掉他,借此在杜月笙面前留个交情,将来接触起来不是好说话得多吗?” 日本人向来非常敬佩黑道人物,并且考虑到长远利益,于是表示同意。 就这样,万墨林被释放了。出狱后,蒋介石派人送来5000元钱,表彰他在牢中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 杜月笙对万墨林非常感激,说:“墨林,你对得起我,我杜月笙欠了你的。” 1940年一年,该杀的汉奸杀了,万墨林也被放回来了,上海特工战在新的一年里,迎来了杀人如麻、流血漂橹的局面。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1941年,杜月笙54岁,居香港。 新春伊始,汪精卫、周佛海就愉快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中央储备银行成立了,我们的钞票中储券发行了,从此我们不再使用蒋介石的法币了。” 重庆的蒋介石一听就急了:这怎么可以?你们不花老子的纸钞,我赚谁的钱?戴笠,你踅摸什么呢?去跟他们谈一谈。 1941年1月30日,军统特工找到了中储行推销主任季翔卿,“砰”的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 2月20日,3名油头粉面男施施然进入中储行上海分行。进来后,一人持枪当门而立,一人笑嘻嘻地往办公室里掷出了两枚手榴弹。第三人疾步上楼,也掷出两枚手榴弹,但由于心慌,忘了拉弦,结果手榴弹成了铅球,没响。然后,此男疾步下楼,正与银行的保安撞了个脸对脸,当即拔枪,一枪把保安打得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了下去。 楼上的男子迅速冲下来,与楼下二人会合,3人持枪连续射击,冲出银行逃走了。 军统局在行动。 接下来,死亡名单上添加了中储行设计科科长楼侗、庶务科科长潘旭东、帮办总会计卢杰、科员冯德培、稽核科主任万鼎模等人。 军统这边的态度很明确,谁在中储行上班就杀谁,没得商量。 中储行的员工吓得失魂落魄,工作也不要了,不敢再去上班,怕被军统杀掉,还要搭上“汉奸”的罪名。于是,中储行人去楼空,门可罗雀,业务无法再开展下去。 周佛海气急败坏,打电话给李士群:“喂,我说,老李你行不行啊?不行咱们换人!” “别别别,别换人,我干得挺好的。”李士群说,“你看我怎么修理他们。” 于是,“76号”展开大还击。 同年3月21日深夜11时50分,两辆汽车驶至霞飞路1411弄。这里住的江苏省农民银行职员听到门铃被人按响,以为来的是巡捕,就轻率地拉开了铁门。 一伙黑衣杀手蜂拥而入,将正在熟睡的11名银行员工拖起,押到一个房间里,命他们靠墙站好。然后,3名杀手踱过来,不无伤感地说:“兄弟们,别怨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要怨就怨你家老蒋吧。你家老蒋对汪先生、周先生有什么不满,找他们说去啊,欺负中储银行员工算什么本事?” 说罢,3名杀手使用快慢机对11名无辜的银行员工进行疯狂扫射。11名员工相继倒于血泊之中,杀手们用脚尖将他们的尸身翻过来,仔细清点,确认没有幸存者后,这才离开宿舍,登车而去。 次日,“76号”的报复行动继续。两辆汽车行驶到极司菲尔路96号中国银行职工宿舍,将宿舍中的180名员工悉数掳入魔窟。 隔了一天,3月24日,中央银行留沪机构里,突然响起两声巨响,两枚炸弹爆炸,死伤16人。 对于3月24日的炸弹案,周佛海非常满意,命人给“76号”送去3万元的奖金。 李士群见到钱,怒道:“老周,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吗?这点钱,连制作炸弹的成本费都不够。” 然后,李士群抬起头,对坐在对面的小特务说:“你信不?这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数目最大的一笔钱。” 军统展开还击,派特工潜入大华医院,将正在住院的中储银行业务科长围住,用精钢打制的小斧头狂砍,砍得这位科长不成人形。 “76号”迅速做出反应,黑衣杀手冲进中国银行职员宿舍,抓走一批高级职员,从其中随机拖出3人,乱枪射杀。 李士群传话:“伤我一人,我杀你仨。我是主场,占尽上风,咱们继续。” 这场杀人游戏,“76号”占据主场优势,随意杀戮,重庆特工这边处于下风。再玩下去,蒋介石这边只会吃亏更大,没法儿继续了。 戴笠束手叹息:“杜月笙,你想个办法,终止这场杀人游戏吧。” 派谁来居中斡旋,才能够终止这场杀人游戏呢?杜月笙忽然想起一个人:“花会大王”高兰生。 说起这高兰生,堪称“杀人行业”的老前辈了。当年,他手持花机关,沿长街狂扫、杀人如麻时,杜月笙还不过是个刚刚进城的懵懂少年。如今,杜月笙已经54岁,高兰生杀手老矣,尚能饭否? 接到杜月笙的邀请,老杀手高兰生精神抖擞,再次出山。到了香港,他被杜月笙奉为上宾,说:“月笙啊,一晃你也老成这模样了。想当年,你是我手下2万多名营销员之一,专门欺骗傻女人去我的场子赌钱。你的业绩是最差的,那时候我就经常对人说,你杜月笙,不是一个好员工,但绝对是个好老板。” 杜月笙道:“老板啊,你别说了,我现在让个小小的吴四宝给弄得没个人样了。各家银行员工被杀,都来找我哭诉啊。” 高兰生哈哈大笑:“别担心,现在吴四宝对你做的事,就是你当年对我做的事。一句话,不要冷落你的员工。受到冷落的员工,白天哭泣,夜晚杀人。无论他们是哭泣还是杀人,其实都是在向老板传递同一个信号:老板,应给予你的员工一种充实的存在感。” 愉快地聊过天后,高兰生返回上海,把他和杜月笙闲聊的话说给吴四宝听。 吴四宝的回答是:“吴四宝对杜先生的吩咐,焉敢不遵?结果如何,敬请拭目以待。” 于是,吴四宝向李士群打报告,认为针对银行员工的无差别杀害已经起到了震慑重庆特工的效果,考虑到杀害平民的恶劣影响,建议停止。 李士群心里对这事也犯怵,立即予以批准。 同一天,军统下令,终止对汪伪中储银行员工的袭杀行为。 于是,双方的银行职员终于从袭杀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但吴四宝的噩运却开始了。 “76号”李士群凶猛阴鸷、满心仇恨,最拿手的就是窝里斗,外战外行,内斗内行。他自己天天找门路与杜月笙这边暗通曲款,眉来眼去,却最恨别人也这样做。 发现吴四宝与杜月笙联系上之后,李士群就给日本人打了报告,建议净化特工组织,清理门户,目的是搞死吴四宝。 吴四宝终究是出自江湖道,无法理解李士群这种醉心内斗者的思维,悲愤之下,一纸辞呈,从此与“76号”情断义绝。他带来的弟子张国震趁机又跑回重庆特工那边,继续抗日救国。 精擅内斗之人,最讲究赶尽杀绝。所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李士群就是此观念的忠诚信奉者。他不认为吴四宝辞职,这事就结束了。相反,对于李士群来说,这意味着内部斗争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要继续掀起新的高潮。 两队日本宪兵出动,杀气腾腾地包围了吴四宝的家。 佘爱珍被这种意外惊呆了。她就是个女人,爱读书会杀人,但仍然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理解不了李士群这种斗争型的人,有敌人要斗,没敌人创造敌人也要斗,活着斗,死纠缠,不死不休。在佘爱珍单纯的脑子看来,这个“76号”就是大家扎堆吃饭的一只碗,干吗非要窝里斗呢? 李士群笑道:“中国这么多人,不斗行吗?” 吴四宝哪里是李士群这种疯子的对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越墙而走,别被宪兵抓了去。 见吴四宝逃了,李士群大喜,就来找胡兰成。 恶人自有恶人磨 胡兰成曾经是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的男人,只是他太花心,太博爱,张爱玲爱无所获,备受冷落,独立中宵。 如果撇开民族气节不谈,胡兰成堪称女人的梦中情人,相貌不凡,才华横溢,对女人多情,对男人重义。他其实就是生活在自己幻境中的人,按照自己的方式行走在这个世界,对错无所谓,他注重的是自己生命走过的过程。搁在“76号”这座魔窟里,他显得不伦不类。 李士群怒气冲冲,来找胡兰成:“你说这吴四宝,他跑什么跑?” 胡兰成说:“你派了宪兵去抓他,他怎么可能不跑?” 李士群道:“我派宪兵抓他,不是因为他暗通杜月笙吗?他心中没鬼,为什么不能对组织敞开心扉?我们待他情如兄弟,难道还会冤枉他吗?只要他把问题交代清楚,写个检讨,组织上还会对他宽宏大量,予以重用的嘛。” 胡兰成上了李士群的当,找到吴四宝藏身之处,对吴四宝说:“你跟我回去吧,把问题说清楚就没事了。” 吴四宝说:“我不相信李士群,他斗人成瘾,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胡兰成劝道:“你不需要相信他,你只要相信我就成。” 吴四宝真的跟胡兰成回来投案,李士群激动不已,热泪盈眶,伸开双臂欢迎他:“迷途的浪子,组织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着,欢迎你回来。” “哗啦”一声,李士群热情洋溢地给吴四宝套上手铐、脚镣,丢进死牢里。 吴四宝两月不闻声息、生死不明,把他的弟子张国震急坏了。于是,张国震践行江湖道义,去宪兵司令部投案,说:“我是重庆特工,忠义救国军司令。你们有本事冲我来,放了我老师吴四宝。” 日本人急忙撇清:“吴四宝这事跟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就是想侵略中国而已。是你们自己窝里出了个斗争狂,斗人斗上瘾。你们自己扎堆斗去吧,我们日本人不掺和。” 日本宪兵把张国震给李士群送来,李士群说:“投案救师,有情有义。但斗争是残酷的,这个对敌人呢,就是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李士群将张国震枪决。 这时候胡兰成急了,找到李士群,怪他道:“李士群,你个骗子,你欺骗了我。你让我把吴四宝带回来,却这样对待他,把吴四宝还给我。” 李士群道:“兰成啊,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啊。现在斗争形势严峻,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胡兰成说:“清醒什么?你不过是个斗争型疯子,你不释放吴四宝,我跟你没完。” 李士群道:“没完你能怎么着?” “没错!”胡兰成宣布道,“从今天起,我要住进你家里,你不释放吴四宝,我就永远不离开。” 多情重义的胡兰成真的扛起铺盖卷,搬到了李士群家,每天和李士群,还有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愉快地睡在一起。 睡了几天,叶吉卿受不了了,劝道:“士群,咱家的床是不是有点挤?你看胡兰成都拼成这样了,你就放了吴四宝吧。” 李士群道:“每当形势一片大好,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跳出来,扇阴风,点鬼火,妄图破坏大好形势。但是历史的规律告诉我们,一切让我看不顺眼的人,都会被残酷的斗争扫入历史垃圾堆里。” 叶吉卿说:“你已经斗魔入骨,没救了。唉,真的好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嗜血如狂、斗争成瘾的疯子?”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天叶吉卿起床,忽然注意到胡兰成没动静。她好奇地走近一看,顿时大惊:“快来人啊,兰成他煤气中毒了……” 原来,李士群家里烧的是炭火盆。胡兰成睡前不察,炭盆燃烧不充分,释放出超标的一氧化碳,如果不是发现得早,他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候,叶吉卿看不过去了,对李士群连踢带踹,强迫他释放吴四宝。 万般无奈,李士群只好将吴四宝从死牢里放出来,并端过来一杯酒,说:“吴四宝,你要相信组织。组织当时抓你,是正确的。现在放你,还是正确的。” 吴四宝道:“对,你永远正确。” 李士群说:“当然,就算是组织对你的处理错了,那也是亲娘打孩子,你仍然要无限忠于组织。” 吴四宝道:“我只想知道,你这种嗜斗成瘾的疯子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李士群哈哈大笑:“我一个李士群就让你吃不消了?哈哈,将来你们遇到个更大号的斗争疯子,看你们如何欲哭无泪。来,喝酒吧。” 吴四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掷杯而走。 他回到家,见到佘爱珍,正要说话,突然一头栽倒,口角、眼睛溢出黑血,毒发身亡。 李士群毒杀吴四宝,令胡兰成痛彻心肺。他仰天悲啸:“李士群,让你这样的斗争疯子存活于世是天下人的悲哀,我势必铲除你!” 佘爱珍哭道:“胡先生,你若能为我报杀夫之仇,爱珍余生,愿奉陋帚。” 胡兰成说:“唉,我身边还真不缺女人。不过这个……这个也不是不行。” 于是,胡兰成去找自己的中学同学,担任伪黄卫军(日军建立的号称保卫黄色人种的军队)首领的熊剑东。说:“剑东,我要你帮我,弄死李士群个狗日的。” 熊剑东道:“哎呀,兰成,李士群有日本人做靠山,我们怕是不行吧?” “没问题,”胡兰成道,“10年前,首都卫戍司令谷正伦重金礼聘日本谍报专家加藤少佐来华,传授无上间谍术。加藤对谍报工作的最高原则,只讲了一句话。” 熊剑东说:“什么话?” 胡兰成道:“加藤说,金鱼缸里若有两条鱼,只能捉一条,另外放一条我们所要的进去,当它能够取而代之,然后再换。” 熊剑东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来取代李士群?” 胡兰成道:“这就是日本人的思维模式,是我们弄死李士群的保证。” 于是,胡兰成与熊剑东联手,双双火并李士群。 李士群大喜,他这人最痛恨闲极无聊,最喜欢与身边的人拼死斗争。他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有劲。斗到最后,周佛海、陈公博等人也全都加入,齐斗李士群。 日本宪兵在一边看热闹,发现李士群根本停不住,越斗越欢快,于是一拥而上,将其毒死。 此人死去,“76号”终于消停了。 而胡兰成为吴四宝复仇,斗死李士群,佘爱珍感其义举,以身相许。抗战胜利后,两人一起逃去了日本。 有钱才能办大事 “76号”大乱斗,生死之交一杯酒;有情饮水也是饱,无义遍地是人头。 多少年后,胡兰成回忆他的过去,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把个‘76号’搞成内斗成风的乱盘子,就在于李士群自己是个病态的斗争狂。” 这类人疑心病重,天天在身边寻找敌人。别人一颦一笑,他都会忧心忡忡,认为是斗争的苗头。一旦斗起来,凶狠无比,嗜血如狂,毫无理性可言。他对自己的要求,无限宽松;对别人苛毒无比,至死方休。他自己如此,并认为别人也是如此,所以才会不斗死吴四宝不罢休。 杜月笙、吴四宝这类人与李士群恰好相反。李士群信奉人与人若非同党,就是敌我。即使是现在的同盟,也是为了击败对手而暂时缔结。一旦击败对手,昔日的同盟就成了新的敌人。而杜、吴出自江湖道,则认为敌对是暂时的,纵然血仇再深,终究要寻求共处同存的法子。 所以,李士群这类人完全无法理解杜月笙这类人,杜月笙这类人也无法理解李士群这类人。李士群这种人,会穷追杜月笙到底、斗死方休;杜月笙这类人,则对李士群敬而远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1941年年底,蒋介石召杜月笙到重庆,要求杜月笙立即考虑移居重庆事宜。此时,戴笠给杜月笙的那笔钱早已花光用净。而要搬到重庆,就意味着把一个庞大的人群统统搬离,哪一个漏掉,说不定就会跑去当了汉奸。 杜月笙需要很大一笔搬迁费用,值此国难当头,又不好意思向戴笠伸手,只好去找资产比他多1倍的刘航琛,问:“航琛兄,你曾经给我一本空白的支票,让我用时随意填,是不是?” 刘航琛说:“嗯。” 杜月笙道:“那么,请问,我填写数额的上限是多少?” 刘航琛说:“150万。不足150万,你随意花。超过150万,需要我签字才行。” 杜月笙道:“老兄不问问我用钱做什么吗?” 刘航琛说:“你杜月笙是把钱的用途告诉别人的人吗?” 杜月笙道:“哈哈,痛快痛快。” 于是,杜月笙放开手脚,在重庆买房置产,用来安置那些闲置资源。这正是:老夫生平好奇古,使者意气凌青霄;古来英雄多亲爱,美人赠我金错刀。 正当杜月笙花钱如流水,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传来:太平洋战争爆发。 难怪蒋介石突然命他速移重庆,原来日本人疯了,要征服世界。 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 这一天,是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日子,日本在漫长的战争中被拖得气息奄奄、半死不活,于是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拿出武士道的精神,向盟军阵营大举进攻。 同一天,日军向马尼拉、新加坡全面进攻,泰国投降。同一天,北平、上海和天津的英美驻军全被日军勒令缴械。 还是这一天,7架日机轰炸香港。日军第30师团侵入九龙半岛主阵地。当他们占领碉堡时,英军正在吃饭,见到荷枪实弹、蜂拥而入的日本兵,英军不知死活,还笑眯眯地问日本兵要不要来点土豆泥。 心急之下,杜月笙立即派出一架飞机去香港抢人。他还开了一张速抢名单,名单上有陶希圣、颜惠庆、许崇智、陈济棠、李福林、王新衡……这些人中但凡有一个落入日本人之手,必将后患无穷。 12月9日,飞机返回,要接的人一个也未接到,全部失去联系。 12月12日,香港沦陷,未守过3天。杜月笙疯了。 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选择:与日本特务梅机关合作,让日本人帮他从香港往外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