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樵,你这样不行。张学良他千错万错,自有国家法度制裁,怎么可以凌以私刑呢?何况张学良是我杜月笙的客人,我有保护之责。你如果执意逼迫张学良,就等于逼迫我杜月笙,那我也没得法子,只能一拍两散,鱼死网破。 只有揪出凶手,才能保护自己 1932年10月下旬,“一·二八”淞沪大战余烟未散,上海城笼罩在一片哀愁之中,财政部长兼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偕秘书唐腴庐抵达沪上。 当月台上的乘客快要走光时,宋子文这才下车,秘书唐腴庐与他并肩而行。两人一样的身材,一样的仪表,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年龄,一样头戴巴拿马白草帽,身穿一样的西装。 没人能辨认出他们两个,除了紧跟他们身后的两名手提机关枪的卫士。 4人匆匆在月台上走过,一道铁栅栏后,是车站外往来的人流,还有两个人站在栅栏后面,无所事事地看着车站乘客。当宋子文一行走过时,那两人突然手一扬,两颗手榴弹“嗖”的一声抛过来。 “轰”的一声,手榴弹没抛中,但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上海车站。余响未散,栅栏后又冲上来两人,一共4个人,用驳壳枪对着宋子文这边猛打。宋子文的两名卫士如梦方醒,立即趴在地上,用机关枪猛烈还击。 宋子文何其精明,临危不乱,“嗖”的一声跳下月台,身体紧紧抵住月台基台。这里是射击的死角,刺客打不到他。 但他的秘书唐腴庐就惨了,被刺客误认为宋子文,死于乱枪之中。 此案在当时堪称惊天动地,南京方面震怒,下令彻查凶手。 案子追查下去,有人指控称:指使刺客行刺之人与上海黄、杜、张“三大亨”不无干系。 听到这离奇的指控,杜月笙差点没吓死:天大的冤枉,凭什么这样指控我们? 证据是:“三大亨”之一的张啸林这几天突然离开上海,去了北平。 去了北平又怎样?就算张啸林去北平,这也与宋子文遇刺构不成逻辑关联啊! 尽管这个指控是虚妄的,宋子文遇刺与“三大亨”没有丝毫关系,但这个关联确实存在。“三大亨”都是出了名地怕官,借他们100个胆,也不敢行刺军政要人。但北平可以说是一个反蒋的集散地。张啸林好死不死,非要这时候往北平跑,被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北平接受了什么人的密令,也属正常推测。 但这个推测,却让杜月笙心寒胆裂。他的家业做到如此之大,原本就树大招风,再担上这种嫌疑,离死没多远了。 心急之下,杜月笙尽出青帮弟子,遍地查缉,不破此案誓不罢休。 没几天,就被他查出来个结果:原来,这起刺杀实际上是一个宏大的布局,缘自国民党内部的激烈权争。刺杀命令来自西南派,受命者却是开设杀人公司的“杀手之王”王亚樵。 王亚樵在“一·二八”事变中表现不俗,其弟子率斧头帮亲上战场,与日本兵血搏。就是在这场战争中,他和19路军的基层士兵结下了生死情谊。 于是,19路军4名士兵李楷、刘刚、刘文成与萧佩韦脱队,拒绝了随部队调往福建的命令,留在上海,成了王亚樵的得力帮手。 接受西南方面委托之后,王亚樵将此任务委派给了此4人。这4人于是率了十几名杀手,各携19路军的传统武器驳壳枪和手榴弹,混迹于车站月台之外,伺机动手,却一击未中。 未中就没机会了。青帮弟子无孔不入,没多久就将4人捉住。经过庭审,李楷、刘刚和刘文成被处死,萧佩韦则因为证据不足,当庭获释。 此事过后,杜月笙越想越气,都怪张啸林这个王八蛋,偏拣这个节骨眼往北平跑,无端惹来嫌疑。而且,张啸林死死抱着烟赌两行不放,严重败坏了“三大亨”的形象。 这一次,杜月笙动了真火,趁张啸林不在家,立即关闭了“三大亨”旗下的烟赌两行。 从这一天开始,杜月笙终于可以清白做人了。 客人有难,即使有罪也要保护 1933年,杜月笙46岁。 这一年的开端,是东北军少帅张学良终生难忘的日子。 当年1月3日,山海关沦陷,张学良坐镇北平,率30万东北军守护。2月27日,日军进攻热河。3月1日,日军进攻赤峰。3月3日,热河主席汤玉麟不战而退,热河承德沦陷。3月7日,张学良引咎辞职。 引咎辞职的张学良,无所事事,闲极无聊,就带夫人于凤至、红颜赵四小姐,以及大队的亲信参谋,偷偷跑上海白相来了。 这时候的张学良已经是谤名天下,被指为失机败阵的罪人。唯独杜月笙将其奉为上宾。 杜月笙对此有过一番解释,大意是他也讨厌张学良辱师失土,但来者是客,诸如此类。实际上,杜月笙招待张学良,只是因为张学良的人生正是杜月笙一生的痛——杜月笙起自贫寒,为无数人白眼,这严重伤害了杜月笙的心灵,导致他奔五的人了还在挣自己的尊严。若自己是世家子弟,人们就立即会对自己心生羡慕,奉承巴结。 杜月笙正率全家诸老婆与张学良等人联欢时,门外突然出现一颗炸弹,外附一封警告信。保镖把信拿过来,让杜月笙自己看。 杜月笙字识得不多,但这封信还是看懂了。大意是:请民族罪人张学良即日起收拾包裹,滚出上海。如若不然,下一颗炸弹送来,大上海保准有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 这封威胁恐吓信,竟然送到杜月笙的手中。杜月笙当时就怒了,立令弟子严查。不多久查出对方底细,杜月笙也惊呆了。 这封信竟是刚刚组织了行刺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的凶名天下的“杀手之王”王亚樵派人送来的。这王亚樵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存在,挥金如土,一贫如洗,革命到底,虽不在帮,却有背景,势力不大,死士极多。如果说,在上海还有个让杜月笙忌惮的人的话,必然就是王亚樵。 没办法,杜月笙只好派了人去找王亚樵讲斤头1,问:“老王,你到底是啥子意思啊?” 王亚樵慨然回答:“我乃中华民国国民,张是中华民族罪人,正邪不两立,冰炭不同炉,我当然要制裁他!” 张学良虽是东北人,却也知道王亚樵之名,就对杜月笙恳求道:“求求你,杜大哥,帮我问问他要多少钱。我有钱,日本关东军占了东北,把我的私人财物全还回来了,整整几火车啊。只要王亚樵别炸我,要多少钱我都给。” 杜月笙道:“果然是世家子啊,你的钱比我的多多了。不过在这上海,你是客,我是主,就算是掏钱,也轮不到你。” 杜月笙继续与王亚樵谈判:“要怎样的条件,你才不再掼炸弹?” 王亚樵说:“咱也是厚道人,不会逼人太甚。这样吧,我给张学良3条路,请他任择其一:第一条路,马上回东北,重整兵马,与日本人一决生死;第二条路,如不能战,请返东北,去茅坑找块硬点的石头,一头撞死,以谢国人;第三条路,既不愿战,又不能死,那么就请把所有的财物交出,购买军火,接济正在东北血战的义勇军。” 张学良看了这3条,心说:“老子我是蒸不熟、煮不烂、切不动的滚刀肉,既不愿战,也不想死,更不掏钱,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张学良这个态度一下子就把杜月笙恶心到了。无奈之下,杜月笙只好冲王亚樵发狠拼命,说:“王亚樵,你这样不行。张学良他千错万错,自有国家法度制裁,怎么可以凌以私刑呢?何况张学良是我杜月笙的客人,我有保护之责。你如果执意逼迫张学良,就等于逼迫我杜月笙,那我也没得法子,只能一拍两散,鱼死网破。你若炸了张学良,我将尽出青帮弟子,与你血拼到底。你手下纵有死士,我这边弟子更多。拼到最后,不信拼不死你。” 杜月笙急眼了,王亚樵这边也为难,只好说:“无论如何,张学良必须离开上海,否则的话,我‘杀手之王’的话已经放出来了,如果草草收场,你叫我以后还怎么混?” “答应你,成交!”杜月笙答应道。 蒋介石下令,让张学良去欧洲避风头,张学良在上海戒完毒就走,等于拱手送王亚樵一个交情。 模仿也是一种进步 送走张学良,杜月笙忽然想起了久已消失的张镜湖张老太爷。 想当年,张镜湖在江湖道上的影响多么大。可现在,杜月笙成功转行,再也不是那个依靠烟赌两门黑色行业吃饭的寄生虫了。 至此,杜月笙如期完成了他的人生规划,成为工商界巨掣、银行业巨子。而张镜湖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下落不明。 他已经彻底地压倒了昔日的张镜湖,除了最后一桩事体。 张镜湖组建了一个仁社,成员全是自己最优秀的弟子。于是,杜月笙决定抄袭张镜湖,组建个恒社。 恒社由杜月笙的两大弟子陆京士与朱学范发起,两人都是“工运”巨子,一样出类拔萃。 要想加入恒社,得符合几个硬件:第一,必须是杜月笙的弟子;第二,必须事业有成,或者能力非凡、前途无量,又或者有背景有靠山。 这两样东西有了,别的就不会再缺。 按这个条件,杜月笙早年收的第一个徒弟江肇铭根本没资格进入恒社。这些年来,杜月笙一飞冲天,江肇铭却仍然恶习不改,嗜赌如命。他在杜月笙的门庭里,当了一个大世界娱乐城的总经理。如果说杜月笙的事业是一家多元经营的实体,那么江肇铭不过是分公司下面经营部门的小头目。 事实上,恒社始创之时,陆京士想也没想,就直接把江肇铭抹除了。 江肇铭也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出息,被排除在恒社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但人要脸,树要皮,他好歹也是大师兄,这些有钱的小师弟不带他玩,这让他大为失落。 于是江肇铭寻上门来,抱着杜月笙的大腿号哭不止,说不让他加入恒社,他就不活了。 杜月笙被纠缠不过,只好叫来陆京士,吩咐道:“京士,你就把大师兄的名字写在名册上吧。至于你们玩时带不带他,随你。” 江肇铭这才收住哭声。 恒社始创,声称有800弟子、“三匹野马”。 哪“三匹野马”?绝顶聪明洪雁宾、三星棉铁老板张志廉、本事最大章荣初。 此3人,共同的特点是脑子过人、不循常规,所玩出来的花活无一不令人瞠目结舌、茫然失措。 这是3个创新型的奇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排在前两位的洪雁宾与张志廉渐渐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前者是职员出身,后者是私营厂家老板。这种经历决定了他们的性格、打拼出位的手段只能在打拼的过程中大放异彩,一旦地位稳固,就会自行收敛。所以,此二人并没有多少事迹流传下来。 排在第三位的章荣初,却是打骨头里渗透着彪悍的味道。此人之彪悍史,已经构成中国江湖私秘史的一部分,即使再过800年,也仍然会被后人提起。 彪悍的人生,也有大起大落 章荣初,上海滩后起之辈,其人有“三爱”——爱闹噱头、爱别苗头、爱摆派头。他做事向来大来大去,大起大落,曾经5次崛起,5次翻倒,看得杜月笙和众弟子大眼对小眼,惊呼不止。 有位开钱庄的少爷认准了章荣初场面大、派头大,非要跟着章荣初混,结果被章荣初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挥霍掉300万大洋。这手笔惊天动地,当时就把个殷实的钱庄生生弄倒闭了。 听说了这事,杜月笙又气又恨,对万墨林说:“你去章荣初那里看看,他把人家那么殷实的钱庄弄倒了,怎么跟人家交代?” 万墨林去了,却听章荣初说:“墨林,我要送老人家一件好礼物。” 万墨林斥道:“你拉倒吧,杜先生什么东西没有,轮得到你送?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跟人家钱庄交代吧。” 章荣初道:“我要送老人家一部保险汽车。” “啥子?”万墨林吓了一跳,“保险汽车是多么昂贵的东西?全中国都没有1辆,你这孩子大话张嘴就来,可知道保险汽车比装甲车都贵,要花多少钱吗?” 章荣初道:“我打听过了,要花1万美金。” “你知道价钱就好,”万墨林说,“1万美金,把你剔骨熬油,你也拿不出来。” 章荣初轻描淡写地说了句:“5000美金的订金,已经汇到美国去了。” 万墨林大为吃惊:“你……你是不是把人家钱庄的钱都拿来买保险汽车了?我可告诉你,这车你就算买回来,杜先生也决计不会要。” 章荣初说:“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让他收下。” 过了1年,1辆美制凯迪拉克保险汽车送到杜公馆。杜月笙当时就急了,破口大骂:“这是谁干的?嫌我死得慢吗?我如果坐上这辆车,要招来多少人恨?” 杜月笙拒绝章荣初的保险汽车,章荣初早有所料,就让“小八股党”中的顾嘉棠出面相劝,最终杜月笙还是接受了。 还有一次,章荣初突然来找万墨林:“给我20万,我要买下中央印染厂。” 万墨林也不问杜月笙,就拿了20万给他。1年后,章荣初把本钱还回来,再把买到手的印染厂卖掉,净赚40万元。 还有一次,章荣初从万墨林这里拿走2万元,买了80台织布机。两年后,这80台织布机替他赚来200台织布机。 但章荣初玩到最嗨时是在后来汪伪统治时期,这厮惊天大手笔,从汪伪的银行先后贷出8个亿,却什么名堂也没玩出来,险些没把汪伪银行弄到破产。抗战胜利后,他因此遭到清算,被视为大汉奸抓起来。杜月笙却认为,章荣初祸害汪伪政权有功,算是曲线救国,硬是将他捞了出来。章荣初为此大肆庆贺,花了100根金条宴请。 再后来,章荣初就有点江河日下,原本想逃往台湾,不料台湾那边也是鸡飞狗跳,他被迫逃回来。新中国成立后,他就留在了大陆。 接下来,章荣初一生最大的游戏开始了,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视为大资本家,遭到清算批斗,于是他跑到黄浦江边,“通”一声,投江自尽。 不料,他没有被淹死,被人捞了上来。但他很快又投江,结果又被捞了上来。第三次投江,又被捞了上来。第四次投江,仍然被捞了上来。 正当大家堵在江边等他第五次投江时,他却神秘地消失了。 他和他的闹噱头、别苗头、摆派头、白相人风格,从此绝迹于上海滩。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南京政府连年用兵,说穷兵黩武也不夸张,导致财政支绌,不得已发公债度日。 航空公债,是一个中学校长杨志雄向宋子文建议的——如果把民国时代的人物,按智力水平排个名次的话,这位不为人知的杨志雄杨校长绝对能进前3名。 杨志雄是张謇创办的南通商业帝国的一名学生,毕业后成为这所学校的校长。他虽然只是个校长,但像宋子文、杜月笙这些政商界大人物,有事没事就去找他,遇到什么问题就说给他听,让他提出解决方案。 此人堪称“民国年间第一智囊”,但不官不商,义务咨询,不拿费用。杜月笙这边的商业帝国经营策略、宋子文那边的国家财政政策,多半出自杨志雄的主意。 此人之所以名不见经传,只是因为他的智慧太高,从来遇不到任何麻烦,一生平安,就像幽池深水,不见丝毫波澜。这样的人生太过于幸福安然,缺少了大起大落、波澜起伏的戏剧性,反倒无法述诸笔端。 不过,人生这东西,到底平平淡淡才是智慧。 这一次,杨志雄又出主意售卖航空公债,并推荐了另一位中学校长——近代史上最神秘的报人史量才。 宋子文这人比较憨,杨志雄怎么说,他就怎么干,真的拍电报找史量才,史量才量才度力,推荐了杜月笙,以杜月笙为代理人。 于是,民国年间由几个校长琢磨出来的航空公债,交给黑道背景的人士执行。 杜月笙成立了一个大运公司,专门出售航空公债,并挑了长期被冷落的金廷荪出面打理。 大运公司顺利进入运营期,杜月笙腾出手来,又去忙别的事体。 忽然有一天,黄金荣把他叫去,说:“月笙啊,你好像要倒大霉的样子。” 杜月笙说:“金荣哥,何出此言?” 黄金荣道:“你要去大运公司金廷荪那儿看看吗?看了你就知道。” 杜月笙情知不妙,忙不迭地赶往金廷荪家。到了他家,只见金廷荪面如蜡纸,气息奄奄,正卧病在床。 看到杜月笙来,金廷荪立即以手掩面,长恸道:“不要过来,月笙,你不要过来,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杜月笙一脸茫然,说:“金三哥,出啥子事体了?” 金廷荪说:“你不要问,不要问了,反正我对不起你,你让我死好了。” “不是,”杜月笙安慰道,“三哥,死这种事,急什么呢?你总得告诉我到底出啥子事体了吧?” 其实,没啥大事。这个代理航空公债的大运公司走的是标准的任人唯亲路线。杜月笙用老友金廷荪,金廷荪则找了个自己的同乡学生,让那学生掌管售卖公债的钱。那学生见如此之多的钱,大喜,立即挪出来去投机,结果一投一个亏,眨眼工夫亏掉了20万。那学生害怕金廷荪追责,便打起小包袱卷,逃回老家了,留下金廷荪,独自面对这么个烂摊子。 听了这情形,杜月笙哈哈大笑:“才亏这么点钱,金三哥你至于弄成这样子吗?还记得我的中汇银行吧?开张前两年,被田鸿年挪用亏蚀50万,我说什么了没有?不是什么也没说吗?现在就为这20来万,金三哥何必内疚成这个模样?” 金廷荪只是摇头:“不是,月笙,你不懂,我也不能说。总之,你让我死算了。我死了,一了百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月笙心里泛起狐疑。这时候才有胆子大的人告诉他:手下人挪用亏损,只是大运公司黑幕的一角。真正可怕的是,自打这大运公司开张,杜月笙的手下兄弟就隔三岔五地逛进来,见到公债就揣进自己兜里,从不给钱。金廷荪根本不敢过问,更不敢告诉杜月笙。 这时候,杜月笙才如梦方醒,急忙走马换将,用无关的人替换下金廷荪,并约法三章,禁止杜门中人随意在大运公司拿钱拿公债,大运公司这才正常运营起来。 这一年,大运公司净赚了30万,金廷荪把这笔钱统统拿走,全部买了地产。这些地产很快就成为杜月笙唯一的生存屏障。可见老金对时局的判断比杜月笙更精准。 但在当时,杜月笙的内心里对金廷荪将大运公司赢利拿走,是心怀怨恨的,因为在1933年,杜月笙的经营陷入困境,可以说是负债累累,被迫向各家银行伸手借钱,维持他这个大摊子。 没得钱了,陈群校长管理的正始中学也被迫降薪,以前老师们的高薪被拦腰斩掉一半。 杀人只是手段,夺权才是目的 1934年,杜月笙47岁。 这一年,蒋介石召张学良回国,任命他为剿匪总司令。 同一时间,红军开始长征。 同年11月13日,一辆私家小汽车从南京出发,沿京沪公路朝上海方向驶去。司机驾车,车里坐着父子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并不急于赶路。快要到达上海时,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伙黑衣大汉,喝令停车。 司机问:“先生,来者不善啊,要不要踩油门冲过?” 做父亲的犹豫了一下,说:“对方人多,又有枪在手,闯不过去。” 既然闯不过去,汽车只好放慢速度。黑衣大汉们趁势围了上来,做父亲的急忙摇下车窗,大声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要钱的话,我们可以给你钱。” 黑衣大汉们阴沉着脸,拉开车门,对做父亲的喝道:“出来!” “先生们息怒,千万不要动武,要钱的话……”话未说完,父亲就被大汉们强行拖出车外。他双腿绵软,浑身颤抖,但仍然勉强镇定,继续央求道,“几位先生,千万要冷静,要多少钱开口就是。如果数目太大,也没关系。我以人格担保,一到上海,就足额奉上。” 为首模样的大汉笑道:“史先生放心,我们不要你的钱。” 做父亲的颤声问:“那你们要什么?不会是……要我的命吧?” 大汉摇头道:“我们与先生素昧平生,也无意取你性命。” “谢天谢地。”做父亲的长舒一口气。 可是,大汉们话还没说完:“尽管我们无意取你性命,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出钱买你这条命,我们虽然无冤无仇,也只好违心奉事,结果你这条性命。请先生到了另一个世界不要抱怨我们才是。” 说罢,枪声猝响,做父亲的身体剧震,一头栽倒在血泊中。 众大汉围上来,检查死者是否死透。这时候,躲在车里的儿子突然冲出,沿国道向前狂奔。大汉们惊叫一声,急忙追赶。 可是,那孩子读书时是知名的运动健将,此时又是性命攸关,跑起来快如奔马,大汉们穷追一番,无功而返。 当天下午,上海各大报刊出爆炸性消息:报业巨子史量才被狙杀于京沪国道,凶手不明。 京沪国道一声枪响,留下了民国时代至今未解的最大悬案。 史量才的身世,神秘而极富传奇。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是江苏溧阳人。溧阳是出了名的匪巢盗乡,上次杜月笙就是途经这一带,遇到一群莫名其妙的青年,被强索了1000元的抗日经费——但史量才却非盗非匪,而是一位儒雅书生,在上海民立中学教书。 忽然有一天,史量才走出教室,挥手掷出15万光洋,盘下了由英国人安纳兹创办的《申报》。 15万大洋是一个异常巨大的数字,史量才区区一介教书匠,哪来的这么多钱? 起初,还有人为此询问他。这时候的史量才就会以温和平淡的眼神,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看得对方心里发毛、惊恐莫名、不由自主地走开,不敢再问为止。 史量才本人从未解释过这笔巨资的来源,但沪上小道消息风行,为此提供了两种可能性: 一是贪官说,称北政府第18任财政总长张弧借发行公债之利,捞走了无数的钱。其中有一小部分扔给了史量才,圆了史量才买报办报的心愿。 二是名妓说,传说史量才的太太,原是花坊名妓,一夕缠头,不计其数。后来,她携巨款从良,嫁给了书生史量才。史量才就是用太太的钱买下了《申报》。 这两种说法全都是孤证,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两起孤证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为了证明一个不需要证明的事实——以史量才一介教书匠,是万万不可能拿出巨款买下《申报》的,其身后一定另有金主。 这个金主是谁,无人知晓。 我们知道的只是,史量才的政治观念与杜月笙是有落差的。杜月笙是老成之人,兼以起家时屁股不干净,烟赌两业让他谤名随身。所以他认为,报纸这东西,就是大家图个乐呵,报个平安,应该多多报道正面新闻,多报道振奋人心、给人希望的消息,没必要非搞得剑拔弩张不可。 当然,以当时中国的政治生态而言,即使是史量才的《申报》,想在各势力阵营之间保持中立,也极为艰难。 史量才遇刺之时,正值中国政局错乱杂陈,红军长征,川黔防堵,粤桂尾追,日军衅于华北,一桩桩,一件件,都让这个时代的人命变得极为卑贱。 按照刑侦学上的铁律,在死亡事件中获利最大的那个人,嫌疑也最大——那么杜月笙应该是嫌疑最大,因为史量才被杀之后,其《申报》落入了杜月笙之手。而且,盘下《申报》,偏又是杜月笙向实业界进军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借《申报》之力,他一举捣毁了史量才生前占据的地方协会。 至此,上海市5大行会,杜月笙已经囊括了银行公会、钱业公会与史量才的地方协会,还剩下由王晓籁把持的上海商会和由虞洽卿把持的航业公会。但后面这两个人,早已与杜月笙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杜月笙占领了上海。抵达顶峰后,面对的将是虚空。 他已经没有了目标,事实上,他已经成为新一代野心人物的目标。 吴绍澍,来了。 龙蛇混杂,凡圣同居 1936年,杜月笙49岁。这一年,吴绍澍抵临沪上,拜于杜月笙门下。 谈及此人,杜门弟子无不心碎,仰天长啸,不约而同地说起《指月录》上的故事: 无著文喜禅师往游五台金刚窟,遇到一位老翁,邀禅师到寺中参观。 禅师问:此间佛法如何住持? 寺中住持翁对曰:龙蛇混杂,凡圣同居。 杜门弟子试图以这样一个故事解释杜氏门中出现的吴绍澍现象,意思是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心隔肚皮,杜门弟子何啻800,出一个吴绍澍应该算是正常的。 事实上,单以能力而论,杜门恒社很有可能根本找不到能与吴绍澍相抗衡之人。论能力,他强于陆京士;论狂野,他超过章荣初;论规格,他压过朱学范;论野心,纵恒社800弟子合在一起也不敢与他相比——吴绍澍的野心,就是想彻底摧毁杜月笙,这事别说去做,恒社弟子想都不敢想。 总之,杜月笙的后半生就全指着吴绍澍找乐子了。 然而,吴绍澍如此狂野,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 其实,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吴绍澍这么个人。此前,沈钧儒门下有位职业学生,叫吴雨声。他的职业是上学,他上学的目的,是劝同学们不要上学。他读书的目的,是劝大家不要读书。每天他不辞劳苦,奔走于教室与操场,苦口婆心地劝说同学们放下书本,趁此大好时光、韶华青春,走出校门去闹点学潮或者“工运”。 当时,许多青年学子热衷于政治运动,但吴绍澍与众不同。别人是恰逢人在校园,不由自主地融入时代大潮。他却是引领时代风潮之人,他来到校园就是为了把同学们带入政治浪潮之中。 他正玩得嗨时,蒋介石密遣陈群与杨虎潜入上海,着手清党。于是,职业学生吴雨声成了上海警备司令部缉拿的重犯。 此后吴雨声转入地下,开始了漫长的逃亡过程。但最终他逃无可逃,被迫出来自首。 自首时,吴雨声将其组织的机密和盘托出,以污点证人的身份获释并受到保护。 从此,他改名叫吴绍澍,并被安排在上海市党部。但随之出现的一连串刺杀事件让他忧心忡忡,感觉到危险临头。为了逃避来自昔日阵营的报复,他请求外调去搞“工运”。 他被调去山东峄县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在那里,他的过人才干得以显现,轻易诱杀了潜伏于煤矿中的中共组织及其成员,然后他采用中共惯用模式,组织工人福利社,自任干事,替工人争取福利和权利,从而掌控了劳工,让中兴煤矿波澜不起,产量激增。 吴绍澍的表现受到了陈立夫的中肯。两年后,他被调到了汉口。这一次,他终于遇到了麻烦。 汉口的环境极为复杂,远非山东枣庄煤矿那么单一。百业杂陈,势力纠缠。对于吴绍澍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不要说闯出一番局面,即使是只想立足,也极为艰难。 吴绍澍到底脑力过人,他意识到要想在汉口建功立业,就必须谋求当地显要人物的支持。 这个显要人物,就是洪门大爷杨庆山。 但杨庆山雄霸汉口多年,早在辛亥时就是首义的大功臣。他的门人弟子,从警备机关到码头工人,无所不在。而且杨庆山其人,洞悉江湖隐秘,各路势力无论如何隐藏,都逃不过他那双法眼。 中共天字第一号狙击手、特务科长顾顺章,被誉为“特务中的特务”,其易容术堪称化影无形,无人能识破。顾顺章专门领导红队,击杀叛逃者。他化名李明,率领一个演出精彩的魔术团活动于汉口,却不料遭遇到杨庆山,被他一眼识破,生擒活捉。 拿下顾顺章,杨庆山声名如日中天,目无余子。年轻的吴绍澍千方百计想与他结交,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失望之时,吴绍澍忽然想到了杜月笙。杨庆山虽然不买他吴绍澍的账,但对同道中人杜月笙却是惺惺相惜。 若取杨庆山,须下杜月笙。这样一想,吴绍澍立即启程,赴上海寻求拜杜月笙为师的途径。 懂得借力,才能使力 到了上海,吴绍澍就去找自己的知交好友、上海市党部要员吴开先。 吴绍澍与吴开先又称为“杜门双友”“恒社二吴”。他们两个年龄相同,经历一样,籍贯重合。两人都是上海松江县人氏,都曾是共青团员,又都在清党后背叛革命,改变了政治立场。他们是生死之友,是莫逆之交——此后将是生死对头。 吴绍澍对吴开先直言不讳,要求其引荐自己入恒社。 吴开先说:“哎呀,杜先生在我面前从不言帮会之事。你要想办成这事,非陆京士不可。” 吴绍澍就去找陆京士,提出自己的要求。但陆京士对吴绍澍一见惊心,极为忌惮,就推托说:“吴兄,你的本意只是想达到政治目的,所以想利用杜先生和恒社兄弟。你知道,这样的要求我是不会答应的。” 吴绍澍笑了笑,离开了。 几天后,陆京士的朋友络绎而来,责问其何以拒吴绍澍如此优秀人物于恒社门外。 陆京士喟然叹息,知道自己不是吴绍澍的对手,断然不能为其引荐。 杜月笙端坐椅上,细看这位屈节投奔的新弟子。这是考验杜月笙眼力的关键时刻。 当然,我们知道,杜月笙这一次又看砸了。从早先的江肇铭到最后的吴绍澍,我们可以发现,杜月笙丝毫不具辨析德品的眼光,但对人的能力却一看一个准。 杜月笙就是喜欢那些不依常规、出格逾矩之人。 当时,杜月笙细看吴绍澍,但见此人两道浓眉、一张阔嘴、中等身材、沉稳踏实,而且言语谈吐简洁有力,于是一言断定:“吴绍澍,你可称为上才之选。” 吴绍澍就此加入恒社,立即身价百倍,一呼百应。他再回汉口,立即成为洪门大爷杨庆山的座上宾。汉口洪门力量,尽入其彀中。此人能力原本超凡,借得洪门之助,更是如虎添翼,顿时一飞冲天。 吴绍澍就在踌躇满志之中迎来了他的1937年。 当年年初,他参加议员竞选,来到上海见杜月笙,说:“老师,你看我能有几多机会当选?” 杜月笙回答:“闲话一句。” 次日,议员候选人名单公示,除吴绍澍外,另有恒社多名弟子名列其中。 趁此机会,吴绍澍来找陆京士,说:“拿点铜钿用用。” 陆京士一句话没说,当场拿了1000块大洋给他。 这是陆京士自己的钱,但吴绍澍并无归还之意。等到吴绍澍叛离恒社,与恒社弟子明攻暗杀之时,陆京士不停地要求吴绍澍还钱,但吴绍澍置之不理。 总之,这个行将反水的吴绍澍成了恒社挥之不去的阴影,让杜月笙如鲠在喉、欲哭无泪。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1937年,杜月笙50岁。 年过半百,中国历史迎来了最艰难的岁月。从华北到华中,中日军队相互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同年3月12日,日本新任外相佐藤发表讲话。他提醒中国,日本断无放弃在华利益之理,同时敦促中国彻底杜绝反日行为。 这篇讲话验证了此前人们的判断,日本军部的激进观点最终演化为国家政策。这标志着日本在华军事行动上的升级与合法化。 两天后,日本国家银行总裁儿玉谦次率一支经济考察团赴沪,考察成员中包括了下任外相藤山爱一郎。 杜月笙赴机场,以盛大仪式欢迎日本经济考察团。下飞机后,考察团团长儿谦次说:“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为避免战争而寻求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案。” 欢迎仪式未散,只见一辆汽车驶来,南京特使送来了蒋介石的请柬。杜月笙立即陪考察团出发,前往南京。 在南京,官方举办的欢迎仪式简单而实际。蒋介石致辞之后,考察团成员儿玉(即儿玉谦次)、天羽、藤山等纷纷发言,再次强调中日经济一体化的必然性,并期望能够在蒋氏这里获得一个乐观的答复。 当时杜月笙坐在座位上紧张地看着蒋介石:中日是战是和,千年中日关系走向何方,全凭蒋氏一言而决。 蒋介石静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双见过无数生死的眼睛,浸透着对人世规律的淡然和超脱。没有人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内心(只有张学良能),即使杜月笙也做不到。 这一年,蒋介石51岁,长杜月笙1岁。 蒋介石终于开口了。他的浙江口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此8字出,满场死寂。片刻之后,日本考察团爆发出一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喧闹,所有成员全都站了起来,满脸激愤地冲着蒋介石叫喊、诉求。 蒋氏一笑置之,离席而走。 当天夜里,南京城里灯火通明,一辆辆汽车疾驰穿行。日本考察团成员全体出动,还拉上了正在南京的日本领事和特使等人,冲到外交部长张群家,冲到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家,冲到任何一个在他们看来能够影响蒋介石并让蒋介石恢复理性的官员或在野名流的家门前,“哐哐哐”用力砸门。 他们砸开了十几扇门,门也顾不上进,站在门前急切地说着,但所有的人都对他们摇头。 没人能够让蒋介石改变主意。中日之战,已无希望避免。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10天后,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 又10天,北平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