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至上杜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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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痛望河山变战场

    送钱给人,一定要考虑到对方脆弱的自尊,绝不能随随便便寄张支票过去。当然,也不是每个拿钱的人都要他亲送,但越是疏远,越是要亲自登门奉送。

    杜月笙只用了3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击败了荣氏,抢走了面粉交易所。

    哪3步?第一步:给你找个敌人来;第二步:给我多多找些盟友来;第三步:找个巴掌比你大的,一巴掌拍死你。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突然进攻辽阳北大营,史称“九一八”事变。

    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急忙请示正在北平的张学良。

    张学良复电称:“对于日本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分容忍,不可与之抵抗,至酿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属切实注意为要。”

    这就是张学良最有名的不抵抗命令。

    于是,日本人在东三省纵横无阻,鲸吞蚕食。到了当年年底,张学良下令放弃东北最后的据点锦州,东北军不战而走。日军开进锦州城,在城楼上扬旗欢呼。

    至此,东北三省全境沦亡。对此,上海市民悲愤交加,掀起了反日高潮,反日游行或集会频繁不断。

    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出面,组建了声势浩大的上海反日救国会。

    抗日救国会雷厉风行,开始行动。杜月笙门下弟子于松乔二度走入世人视线。

    抗日救国会始出,先行成立了检查所和保管所两个机构。

    这两个机构呼吁上海市民全面拒买拒卖日货。检查所四处巡查,一旦发现有人犯禁,立行将查出来的日货没收,拉到保管所储存。

    检查所或保管所都不是常设机构,没有薪水,只能由闲散人员兼任。杜月笙的弟子于松乔曾为杜月笙游说陆京士。他在合昌祥绸布庄里发现两大箱日本棉布,立即搬到了天后宫桥保管所。

    可是,那合昌祥老板陈松源却是上海实业界大亨之一,势力极大,朋友极多。上海市的商会就在他的控制之中——听说家里的货被搬走,顿时大怒,驱车来到天后宫,下车就问:“刚才你们这里有人搬走了我家的棉布,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于松乔迎上来:“没有误会,那两箱棉布就是由我没收的。”

    “你?”陈松源上下打量于松乔,摸不透于松乔的来历,一时间不好说话。

    陈松源的两名保镖冲上前,叱骂道:“小赤佬,侬长眼睛格?晓不晓得这位先生是谁?”

    于松乔可是杜月笙的心爱弟子,何惧一陈松源,冷笑道:“他是谁,不关我事。我只知道现在国难当头,如果有人贩卖东洋货,让日本人赚钱,让日本人造了枪炮子弹打我们中国人,那他就是奸商,是汉奸!汉奸商人的东洋货,当然要没收。”

    “你个小瘪三,竟敢辱骂我们陈理事长?”两个保镖火了。

    陈松源皱眉,对保镖说:“别跟这孩子废话,进去把咱们的货拿出来带走。”

    两名保镖推开于松乔,就往里面闯。于松乔的脑子极为灵光,也不去拦保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陈松源的衣领:“大胆,你敢带人来抢保管所!好啊,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

    于松乔拖着陈松源就往保管所里面拉。两名保镖慌了神,急忙拔枪冲上来:“小赤佬,放了我们老板,不然请你吃几颗枪子。”

    “怕了你们才怪!”于松乔是义勇刚烈之人,根本不怕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强扭着陈松源要把他关进保管所里的一间空房子。

    保镖急得跳脚大叫:“你放不放人?不放我们真开枪了!”

    于松乔顺手把陈松源推进空屋子里,把门一关,说:“有种,你开枪!”

    “砰”的一声,枪响了。但保镖并不敢真朝于松乔开枪,子弹不知打到哪儿去了。听到枪声,保管所里的人冲过来,两名保镖跳脚大骂,飞快地逃走了。

    陈松源是上海的纱业大亨,名气和财富排在前10。他这辈子哪受过这个,气得在屋子里疯狂咆哮,用力砸门。

    于松乔却笑道:“好,你不要伤到手,我今天算是看牢你了。”

    两名保镖逃回,把消息告诉陈家。听说老板被抗日救国会关起来了,陈家大惊,立即拨打抗日救国会理事长、市政要员陶百川的电话。

    陶百川听了这事也惊呆了,说:“这多半是那个犟孩子于松乔干的,老陈他有大麻烦了。”

    无奈之下,陶百川率了党政军诸要员浩浩荡荡地坐着车子来到天后宫。只见于松乔面如寒冰,靠墙坐在地上。旁边的门里,传出陈松源如受伤的狮子般的吼叫。陶百川急忙过来,先是哈哈大笑,高度赞扬了于松乔的爱国热情,然后说:“小于呀,那个啥,咱们是抗日救国会。抗日救国会是干啥的呢?是个民间团体,不是权力机构。抓人关人,那是权力机关的事体。我们要遵守法律,没有权力抓人关人的。小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于松乔笑道:“陶先生,你地位高,口才好,学问一等,我于松乔无论讲地位、讲口才、讲学问,统统服帖你。不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不管我错你对,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天王老子的话,我也不听。陈松源带了保镖,开手枪来抢所里的东西,我非关他不可。假使有人想来拖开我——”他用手一指身后的钢筋水泥墙壁,继续道,“我立即撞墙头自杀。”

    “别!”陶百川倒吸一口冷气。

    旁边的党部要员吴开先也呆住了,说:“老陶,往日里大家都说你口才好,可跟这孩子一比,你差得还远。你听这孩子的话,前有铺后有垫,拿得出扎得住,这孩子后面一定有高人教诲。”

    吴开先实际是在暗点杜月笙,但又不敢把话说透。

    陶百川急道:“少来了,快想个法子让这孩子放人吧。”

    这时候就听外边机车轰鸣,远远近近,一道道的汽车灯柱,向着天后宫驶来。

    上海商界,诸大亨齐至。虞洽卿、王晓籁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

    诸大亨们开始轮番上阵,有的和风细雨,有的声色俱厉,有的动之以情,有的晓之以理。却不料于松乔生熟不啃、软硬不吃,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任谁上前来游说,他都是一句话:“啥人敢来拖我,我立即撞壁自杀。”

    得知了这个情形,陈松源的家人怒不可遏,以上海商会的名义发话:今夜,就是在今夜,善良而无辜的陈松源如果不能够回家睡觉,那么,从明天开始,上海各行各业,无限期罢市!

    更多的大亨和官员络绎不绝赶来,天后宫的夜晚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观:于松乔独坐地上,面对着他面前数百大人物。

    没得法子可想,这孩子就是这么犟。

    大亨与官员们相互使了个眼色,只有一个法子:出其不意地冲上前,把这个犟巴头拖走!

    有些事是不讲道理的

    黑压压的人群,与于松乔展开了对峙。

    忽然之间,只听一声怪叫,人群突然蜂拥而上,一个个抄胳膊架腿,将于松乔强行架了起来。于松乔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用力一挣,竟然挣脱了出来。

    “哐”的一声,他一头撞在墙壁上,顿时鲜血四溅,染红了墙壁。

    众大亨惊得心寒胆裂,齐齐后退一步,见于松乔还不罢休,举头再向墙壁上重撞,众大亨怕得齐声惊叫:“别,别这样,我们不拖你了。”

    于松乔面带惨笑,慢慢坐下,说:“你们都是上海头脸光鲜的人,我不过是家徒四壁的穷小子。如果日本人打来了,我们这些赤脚百姓又有什么可以损失的?真正蒙受羞辱与损失的,是你们这些人。你们指责我,说我关人违反法律,却单单忘了,讲法律,日本人就不会打来了!就不会杀你们的人,烧你们的房子,抢你们的钱了!如果你们觉得我死心眼、不懂变通,甚至太蛮横,那就把你们的这番道理去对日本人讲去吧!除非你们能够讲得赢日本人,让日本人退出我们的被占领土。否则的话,就请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卖弄你们的口才!”

    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大亨和官员都沉默无语。

    这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暗暗埋怨陈松源,心说:陈大老板,你至于吗?你家大业大,却为了两箱纱布来触抗日救国会的霉头,现在好了吧?被一个犟孩子困在这里,全上海滩的大老板、党政军要员竟然救不得你。

    正无办法可想,陆京士突然赶来。他是于松乔的知交好友,见于松乔头破血流,惨烈之至,当下恻然,道:“松乔,你的身体要紧啊。告诉我,要哪位先生来说句话,你才肯听?”

    于松乔惨笑道:“杜先生。可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劝我的。”

    “那可未必。”听于松乔还肯听杜月笙的话,众人如释重负,急忙让陆京士给杜月笙打电话。

    杜月笙恰好在家,接到电话说:“你去告诉松乔,他犯不着为这件事体牺牲生命。保全有用之身,来日方长。我立刻派车子去,送他去医院治疗。”

    陆京士急忙跑到于松乔身边,把杜月笙的吩咐告诉他。

    于松乔仰起脸,问:“杜先生的意思,是让我离开?”

    陆京士回答:“没错。”

    于松乔问:“那陈松源怎么办?”

    陆京士说:“杜先生说,你比陈松源重要,保有用之身,待来日报国。马上让我送你去医院。”

    于松乔站起来,高高地昂起头,从全上海声望、财富、权势都占顶尖地位的人群中穿过。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悄然为他让出一条路。

    此事过后,上海肃然。每个人掂量自己的分量,比陈松源差远了。陈松源都被弄到这个份上,自己可千万小心点,别为了两个小钱栽在抗日救国会的手上。

    抗日热情持续高涨,“抗日第一人”于松乔不无惊讶地发现,他已经过气了,老土了,太过于保守了。

    当初于松乔就为了扣押两箱纱布,不惜以性命相拼。现在,环境变了。

    现在,如果再在哪家商家搜出日货,这家店就惨了。不光是日货搬走,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搬走,全部没收,还要课以重罚,弄到倾家荡产,还不解恨,当事人还要被迫穿上一件印有“卖国贼”3个字的囚服,被关在笼子里,拖到街上,任人围观辱骂。

    1931年11月5日,日本关东军进至嫩江桥。东北黑龙江主席马占山应战,打响了抗日第一枪。

    听到这个消息,杜月笙立即跑出来,号召为马占山将军捐款。首笔款子就募到10万元,汇给了马占山将军。

    正准备着手二次募捐,不提防东北战场上日本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突然杀向马占山。马占山勉强抵抗了15天,终究不支,败兵退往海伦,绕道俄国的西伯利亚,兜个圈子去了新疆。杜月笙这边的募捐之事,只好戛然收手。

    东北战场已经失去,上海这边一触即发。于是,有一支中国军队悄无声息地从江西前线调到京沪铁路沿线。

    这支军队就是杜月笙的好朋友蔡廷锴所率领的第19路军。

    闻知中国军队入沪,日本侨民惊恐莫名,都出来看个究竟。他们发现这支军队的士兵穿得破破烂烂,武器极其简单、粗陋。

    日本侨民顿时激情高涨,大发豪言:就这么一支叫花子乞丐军,皇军只要4个钟头就能够占领上海。

    蔡廷锴将军顾不上理会日本侨民,急忙打电报给中央政府,要求立即支付长期拖欠的军饷。

    南京反应神速,很快寄来一封航空加急信。蔡将军拿手捏了捏:怎么直接把支票给寄来了?

    拆开信封,看看支票上是多少钱,蔡将军的鼻子顿时都气歪了:中央政府竟然寄来一张白条。

    蔡廷锴怒不可遏,立即打电话过去,张嘴骂娘。那边却说:“蔡将军,请少安毋躁,你只有3分钟的骂娘时间,后面电话连线,各军的军长都在排队等着骂娘呢。大家收到的军饷,全都是白条。没办法,非常时期,多多担待。”

    的确,此时的中国,尤其是上海,正处于非常时期,整个上海的经济已经进入萧条期,杜月笙正疲于奔命四处救场。但纵然他长了三头六臂,也救不了时局之艰。

    救不了也得救,谁叫他是杜月笙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九一八”事变直接导致的结果是中止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国经济迅速进入衰退期。

    在上海,抗日救国会的行动又让处境本就艰难的企业雪上加霜。产品本来就销售不畅,现在又必须把日本客户排除在外,大批企业一夜之间就被迫倒闭。

    倒闭不行,你说倒闭就倒闭?那工人的生计怎么办?

    还是要闹工潮,劳资再战,趋于惨烈。不论是资方还是劳方,现在争的都是保命之钱。资方这边多付出一文,生路就狭窄一分。劳方那边少拿一文,生路就断绝一分。当时是资本家沦为小业主,小业主陷入贫寒,至于最底层的工人,则与乞丐无异。

    每当这时候,就有人说:“叫杜先生来,杜先生肯定有办法。”

    杜月笙带着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出场,先问工人:“你们的要求是什么?”工人立即倾诉要求。

    杜月笙一言不发,听完后说:“好,这个条件可以。”工人大喜。

    然后,杜月笙再见资方,问:“你们的条件是什么?”资方一一陈述。

    杜月笙听完后说:“你们的要求合理,双方签字吧。”

    “不对,不对,”资方觉得事情不对头,说道,“杜先生,你这不对啊,劳方要的多,资方给的少,两厢里根本没有交集,中间有一段资金落差,这个字怎么签?”

    劳方也觉得事情不对头,自己提出的要求跟资方答应的条件之间存在一个数额上的落差,双方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没法签字。

    杜月笙对他们说:“你们只管签字好了,两厢里的资金落差,我给补上。”

    劳方和资方听了他这话欢喜不尽,就各自订制匾额一块,吹吹打打送到杜公馆。

    杜月笙不无得意地说:“像这样的匾,简直多到没个摆处。”

    杜月笙敢这么大包大揽,固然是以此为进军工商业的筹码。但更重要的是,他雄踞烟赌两行,坐拥金山,虽说年年赤字,但还撑得住。

    可杜月笙没有料到,再大的金山也有耗尽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就在此时。

    黄金荣突然派人来,传杜月笙、张啸林去黄公馆开秘密会议。

    杜月笙和张啸林到了黄公馆,把门窗关好后,就听黄金荣说:“SS有口信。”

    现场响起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怎么说?”

    “SS”不是暗语,也不是代号,而是人名,一个富家千金、绝美少女的名字。

    当时的上海滩,衣香鬓影天,纸醉金迷地,活跃着许多才貌双全的交际花。这些交际花分两类:第一类是出身贫寒,靠了才貌双全成名,如无机缘嫁入豪门,就成为高级妓女,诸如前者川将樊哈所垂涎的名花黄白瑛就属于这种类型。第二类是出自豪门大户或实业银业大亨,家财万贯。这些女孩,美貌绝伦,幼承家教,绝顶聪明,比起那些出身贫寒的交际名花,更多了几分优雅气质与华贵风仪。此外,这些女孩都有欧美留学背景,能流利地说几门外语。她们整日里活跃于社交场,非要跟贫寒的交际花争夺市场。而且她们的价码更昂贵,不是有钱就能拿下来的。

    第二类女孩为了把自己与第一类交际花区隔开来,就不约而同地给自己起了个中英结合式的名字,在中国名字的前面冠以双字母,诸如AA殷明珠、FF傅文豪、SS王汉伦。等闲女孩是不敢给自己的名字冠双字母的。

    黄金荣说的SS,就是SS王汉伦,此人出身富豪之家,是比胡蝶资格更老的影后,最终被法租界总捕探萨利拿下,金屋藏娇。

    萨利能够拿下SS,是因为他每月可以从黄、杜、张“三大亨”这里拿到2万块大洋。前面计算过,2万块是个什么概念?能购置20幢黄公馆!

    但萨利拿的这2万块只是小意思,法国总领事范尔迪每月明账拿12万,实际上拿的是30万——这30万,可以购置300幢黄公馆。

    萨利通过SS向黄、杜、张“三大亨”通报消息:总领事范尔迪最近身体欠佳,已经向法国外交部请了病假,要回巴黎治病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啸林欣喜若狂:“好,那咱们一下子省下30万!”

    杜月笙有些犹疑:“这样不好吧?”

    张啸林呵斥道:“我说好就是好!”

    黄金荣不是太情愿,说:“啸林,照你这么说,还有总巡捕费沃里的每月12万,这个也不给他们了?因为他也要回国了。”

    张啸林瞧了瞧黄金荣的脸,知道黄金荣不高兴。他倒不在乎黄金荣,但刚刚骂了帮过自己无数次的杜月笙,就有点过了,于是赔笑道:“这12万得给,如果咱们一个铜板不给法国人,他们不跟咱们拼命才怪!”

    杜月笙却感觉取消范尔迪的30万有可能会出现麻烦,就问黄金荣:“那范尔迪回国,法国那边总得派个管事的来吧?”

    黄金荣回答:“听SS说,新来的人叫甘格林,暂任代理领事,目前还没有到任。”

    张啸林立即见缝插针,说道:“那这30万就更不用给了。送人铜钿,可不是小事。那甘格林是公是母咱们都没摸清,拿这么大一笔钱送他,说不定反倒会弄出事来。”

    杜月笙转向张啸林,正要出言反对,张啸林却抢先一步:“就这么定了,不服你去死!”

    “你……”当时杜月笙差点被张啸林活活气死。想当初,自己是因为欣赏张啸林身上那种强大气场,所以才拉着他一起做大亨的,谁知道他做了大亨之后,整天拿气场压自己,张嘴就骂娘,这叫什么事啊?

    范尔迪病重,匆忙回国。前脚刚走,总巡捕费沃里也动身归国。临走之前,他找来杜月笙,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

    费沃里坦诚地告诉他:“代理总领事甘格林马上就赴任了。我能为朋友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告诉你,甘格林是冲着你来的,你要小心。”

    杜月笙丝毫不惧,道:“让他放马过来,怕了他才怪。”

    杜月笙的御人之法

    杜月笙不在家,他正在忙于完成人生的最后冲刺——从业界闻人,晋升为实业界巨子——在他家的客厅里,坐着一圈人,一边打牌,一边聊天。

    在场的有樊哈、刘航琛、张啸林,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烂人”。

    刘航琛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杜公馆留意观察杜月笙。”

    张啸林道:“闲得蛋疼,他就是个操劳的苦命,有什么可观察的?”

    樊哈说:“不然,不然,张先生你有所不知,低估了杜先生。”

    张啸林道:“杜月笙不就是让你睡了个黄白瑛吗,你就拿杜月笙当亲爹了?这次你又想睡哪个?我给你负责摆平。”

    刘航琛说:“樊将军不可掏枪,以免杜先生的面子上不好看。那谁,张先生,你对杜月笙最是熟悉不过,你来说说杜先生是用了什么法子笼络住人心的。”

    “哈哈,这法子还是我教给他的。”张啸林大笑道,“当年清党,让我们背上一屁股债。当时我就警告他:‘你杜月笙算什么?你不过是阴沟里的一条泥鳅,是无数缺心眼的苦哈哈,拿你当回事,把你捧成人上人。’从那以后,杜月笙就变得小心翼翼,一旦他听说哪个遇到了钱荒,他就自己拿着钱,找上门去,弯腰鞠躬,哀求你收下他的钱。让你拿了他的钱,又不失自尊。所以嘛,大家才愿意抬举杜月笙。因为抬举杜月笙,就等于抬举自己。”

    樊哈道:“没错,杜月笙跟我也说过,送钱给人,一定要考虑到对方脆弱的自尊,绝不能随随便便寄张支票过去。当然,也不是每个拿钱的人都要他亲送,但越是疏远,越是要亲自登门奉送。像我们这些老友,账房会按月把钱拨过来。”

    刘航琛摇头:“两位,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张啸林说:“这有什么不简单的?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刘航琛说:“你再说一句,我一枪打死你……”

    樊哈急忙拦住刘航琛:“哎哎哎,刚才你还叫我不要掏枪,这么会儿怎么你也忍不住了?不理他,你先说你对杜月笙的观察结论吧。”

    刘航琛道:“你们都以为杜月笙就是拿钱砸人,所以大家全都服他。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我跟你们说,被炸死的“东北王”张作霖,他的做事风格一如杜月笙,但凡身边人遇到钱荒,二话不说就把钱送过去。所以,张作霖身边的人对他感恩戴德,拼命也要把事情做好,这才成就了张作霖的‘东北王’之名。”

    张啸林说:“你这不恰好证明了我所言不虚吗?”

    刘航琛道:“不虚才怪,你忘了张宗昌与毕庶澄了吗?张宗昌就是见了张作霖神妙无双的御人之法,也跟着学。他把自己的王牌主力交给毕庶澄统领,还给了毕庶澄无数的钱。用人不疑呀,结果如何呢?你们可是亲眼见到的,那毕庶澄在富春楼豪赌11天,把张宗昌的钱赌光,王牌主力生生拖垮——就现在,上海城中什么地方一出乱子,还会有毕庶澄的残军突然冒出来,还在执行当年毕庶澄的命令,想攻下上海城呢。”

    樊哈说:“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张作霖和杜月笙能做到的,别人却做不成。张作霖和杜月笙真诚待人,就会换得对方以死回报。可你想学杜月笙,却百分百只会遇到骗子——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刘航琛突然兴奋起来,说:“这个秘密,可能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在杜公馆这么多日子,就是要找到这个答案。现在,我终于破解了杜月笙收服人心之谜。”

    “什么秘密?快说出来。”桌上的人全都把脑袋凑了过来。

    这时候,万墨林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凑近张啸林的耳朵:“爷叔,外边来了个洋人,说是叫甘格林。你吩咐过的,如果有洋人来,就由你来见……”

    张啸林顿时粗声大气起来:“唤他进来。”

    缺乏大局观,必将付出代价

    甘格林,一个愤怒的法国青年,年纪不大,血压极高,身材干瘦,满脸青筋。他带着无法理解的出奇愤怒,走进杜公馆。

    张啸林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问:“你咋长这德行呢?”

    翻译急忙对甘格林说:“这位先生说,他对总领事的气度与风仪表示真诚的钦佩。”

    甘格林皱眉道:“你是杜月笙吗?”

    张啸林说:“杜月笙不在家,他去了苏北血拼大通,去了无锡大战荣氏。现在,他的家由我来当,你啥子事体?我说了算。”

    甘格林把脸转向墙角,嘀嘀咕咕。翻译急忙道:“总领事先生说了,这个月的管理费用,你还没有缴纳。”

    “啥子管理费?”张啸林夸张着一张脸,“你管理啥子了?我们中国人在中国土地上居住,凭什么要给你法国人交管理费?”

    翻译很艰涩地对甘格林说了一番话,甘格林听了一脸茫然,半晌才说了一堆法国话。

    翻译急忙说:“总领事先生说了,这管理费是有的,张先生你不要抵赖。而且甘格林先生连账目都很清楚,总领事范尔迪每月是30万,总巡捕费沃里每月是12万,连总探长萨利每月都有2万。甘格林先生要求你们继续履行合作条约,他有权拿到与前任领事范尔迪同样的数目。”

    “有这事?”张啸林的表情愈发夸张,“这不会是真的吧?我每月给范尔迪30万?30万是多么惊人的一笔巨款,谁会把这么一笔巨款给人?甘格林,你说有合约,拿合约来我看看。”

    甘格林犹如一头野狼被老鼠咬了一口,发出一声惨叫。

    翻译对张啸林说道:“甘格林先生说,他对你们的流氓行径表示强烈的抗议。你们如此无耻、背信弃义,严重伤害了一位友善的绅士的心灵。”

    “抗议?”张啸林乐了,“出门左转直走,是火车站,买张票分分钟到南京,想抗议去找老蒋,我不伺候。”

    甘格林的身体剧烈摇晃,颤抖不止。

    翻译急忙把他的话说给张啸林:“张先生,你的行为令人发指,骇人听闻,已经脱离了正常理性的范畴。甘格林先生有权要求你做出解释。”

    “解释?这个可以有。”张啸林把双脚架在茶几上,“你告诉他,他不够格。他不过是个代理领事,范尔迪的病一好,分分钟就会回来。你甘格林想见缝插针捞一票,甭想!”

    甘格林气得差点长吐一口血,被翻译急忙扶住,踉跄离开。

    敢于竞争,才有可能赢

    杜月笙类似于一台现在的多任务处理器。

    他能一心多用,同时处理数十件完全没有交集的事情。而这诸多项工作中的任何一桩,普通人若能做好,就已经算是业界精英、成功人士了。但杜月笙具备同时将这些顶端事项做好的能力,经常让旁观者哑然失语。

    正如张啸林所说,从1931年的下半年到1932年的上半年,杜月笙同时操持着十几个内容迥异甚至社会目标完全相反的“盘子”。

    他为长江水灾筹办义演,搭救陈光甫的商业银行,参与抗日救国会的行动,跟年轻人一道去打售卖日货的店商,打完之后,再现场解决劳资纠纷,同时给两家出钱化解问题。他还要跟黄金荣、张啸林安排法租界的人事变动。与此同时,他赴苏北完成他人生的最后进阶一跳,让自己最终成为“银行业巨子”。

    他通过傅筱庵的帮助,从通商银行获得低利贷款,买下了华丰面粉厂。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实业,但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跳板,让他“嗖”的一声,跳到面粉交易所。

    当时的面粉交易基本上掌握在无锡荣氏家族之手。荣氏属于“死磕一族”,他们的生意从晚清时就开始,伴随着一连串的诉讼。诉讼对手想以漫长的司法消耗、拖垮荣家,却不曾想,双方官司无休无止地打下来,结果荣氏家族越打越精神,诉讼方一家家反倒被它拖垮。

    荣氏家族崛起天下,把无锡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面粉生产基地。这个家族要打造一个连接成片的工业都市,但却不幸遭遇了一个钉子户,死活不肯把自家地卖给荣氏。这就导致荣氏产业形成一个古怪的哑铃状,恰好在钉子户那里断开。

    此后,荣家展开持续的攻势,无休无止地死磕钉子户。双方一直僵持到抗战胜利后,钉子户终究耗不过荣氏家族,举手投降。荣氏家族以100亿法币的惊人高价,买下了这么一小块地。

    简单地说,当荣氏这样一个极具韧劲的家族占据面粉行业时,别人是万万不敢介入的,因为只要一想起它无休无止的死缠烂打,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杜月笙不同,他大无畏地冲进来了,誓与荣氏家族一较短长。

    坊间称,杜月笙用人不疑,绝对不过问具体业务。他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一行。

    但他用了一个极为能干而有价值的人才——杨管北,替自己出力。

    话说1927年上海清党,陈群只手遮天。他的手下,有两名年轻人:一个是26岁的李公朴,另一个是24岁的杨管北。这两人,都博闻强识、胸怀大志,都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奈何遇到陈群太没出息,一门心思只顾霸占美女,根本不注意他们。

    等到陈群被撤失势,清党委员会江河日下,李公朴悲愤之余,渐而“左倾”,继续把革命进行到底。而杨管北则被杜月笙捞到,从此成为替杜月笙赚钱的法宝。

    华丰面粉厂刚刚落入杜月笙之手时,资不抵债、摇摇欲坠。杜月笙派了杨管北接手。杨管北以面粉厂资产为抵押,从银行中贷出款子,用这些钱买机器,一夜之间就救活了华丰。此后,这家厂子每年让杜月笙净赚30万美元。这笔钱成了杜月笙日后操持的压舱石。只要有华丰面粉厂在,杜月笙心里就不慌。

    杜月笙要以这家小小的华丰,一举终结荣氏在面粉行业的龙头地位。

    于是,杜、荣对磕开始。

    只要能击败对手,敌人、朋友都能用

    杜月笙对磕荣氏的目的,是为了抢走荣氏家族一手把持的面粉交易所。

    选择荣家为对手,就是因为荣家最不好对付。一旦拿下荣氏,杜月笙就可以借助此力,席卷上海滩,再拿下几家交易所——杜月笙最后拿下6家交易所,而开始啃的就是荣氏这块最硬的骨头。

    杜月笙毅然投身面粉交易所之战,难免让人猜测在他的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因为这场“战事”的格局太过宏大,远远超出了杜月笙此前运作的任何项目的规模。

    对于突然袭杀而来的杜月笙,荣氏家族毫无察觉。要知道,此时的荣家坐断面粉市场河山,拿到了俄国人的大笔订单,其银行业的盟友是英国汇丰银行,上海的面粉交易所又是荣家私有。杜月笙只不过盘活一个小小华丰,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对等。在任何人看来,杜月笙都没有丝毫赢的可能。

    荣氏家族低估了杜月笙,最后只能咽下一生中苦涩的失败之果。事后荣氏复盘,检点此战失败的因由,荣家人无不悔恨交加:没有早点看出杜月笙的狼子野心。

    杜月笙只用了3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击败了荣氏,抢走了面粉交易所。

    哪3步?第一步:给你找个敌人来;第二步:给我多多找些盟友来;第三步:找个巴掌比你大的,一巴掌拍死你。

    杜月笙是把政党的对垒招数拿到商业市场上来用,荣氏兄弟对于政治较为隔膜,岂有不败之理?

    先说第一步。话说荣氏家族,正在面粉交易所呼风唤雨,忽然发现对面又开了家面粉交易所,名字叫“苏浙皖三省同业公会”。这个“苏浙皖三省同业公会”一挂牌,就冲上来和荣氏“打架”,硬说荣家的交易所代表的是买办势力,不能代表劳苦大众。

    荣家完全措手不及,一下子就懵了。

    第一步,荣氏有了个敌人,名叫“苏浙皖”。然后是第二步,给这个叫“苏浙皖”的怪东西多多找些盟友来。

    杜月笙跑到苏北,去找那些经营惨淡的小面粉厂,建立起一个“抗荣统一阵营”。

    杜月笙对这些人说:“同志们,荣氏的面粉交易所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我杜月笙要领导你们打败荣氏家族,实现全中国面粉的伟大胜利!”

    什么?荣氏家族被打得傻了。有没有搞错,咱们这不是做生意吗?怎么跑出来个“苏浙皖”这么个怪对手?这怪东西还会深入民众、发展民众,带着所有的小面粉厂一起跟自己叫板打架。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正手忙脚乱之际,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杜月笙指挥他的小面粉盟友们跑到南京游说去了。

    杜月笙率领不计其数的小面粉商上书,表态坚决拥护中央政策。然后开出极为详尽的面粉业发展方案。南京的官员哪里懂这个?只知道“国父遗教”“建国大纲上”说了,提倡内地实业。

    杜月笙这一纸呈文,字字句句透着政府对“国父”精神的贯彻。猜猜这个呈文是谁执笔?杨虎!

    这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党棍,玩这个的手法的纯熟程度已臻化境。

    南京官员大笔一挥:批准!

    这纸文件下来,荣氏家族的面粉交易所顿时就炸开了锅。

    按照南京政府的文件规定,杜月笙那边的兄弟面粉,每袋纳税5分。荣氏旗下及盟友面粉厂,每袋需要纳税1角。

    当时,荣氏兄弟看着这文件都惊呆了:这是谁弄出来的文件?有这么胡来的吗?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就是杜月笙的第三招,找个巴掌大的拍死你。

    荣氏家族悲愤至极,立即召开全体股东大会,准备控诉政府,商讨应对之策——可是荣氏家族做梦也想不到,在杜月笙的前3招之外,还有第四招。

    荣家召面粉交易所股东开会,会议开始,荣家人正要哭诉南京政府竟出台极不公正的狗屁政令,可是股东们却纷纷抢上台来,指责荣家人把持面粉交易所、欺行霸市、以大欺小。然后,股东们吵吵嚷嚷,要求理事改选。还没等荣氏家人从震惊中恢复清醒,改选结果已经出来。荣家人被赶出交易所,新当选的理事长就是杜月笙。

    杜月笙?他也是面粉交易所的股东吗?是不是还真不清楚,但杜月笙已经笑眯眯地排闼而入,以新当选的面粉交易所理事长的身份向荣家人追讨历年所欠交易所余额50余万。

    至此,面粉交易所落入杜月笙之手。但这只是刚刚开始。

    谋算5年,一夜功成

    杜月笙以党棍政治的战略方策,“金风暗动蝉先觉,无常暗算死不知”,轻易地攫取面粉交易所,整个过程迅捷而凌厉,时间极短而效果明显,荣氏家族几无还手之力,江山就已易主。

    这是杜月笙谋算日久、伺机待动,一旦机会到来就一击致命的结果。

    这个谋算,早在5年前就开始了。昔者黄埔北伐,黄公馆“三大亨”秘密召开会议之时,杜月笙就看准了黄金荣和张啸林这二人脑子不够用的弱点,借助此二人之力,先下毕庶澄,组建共进会,暗杀汪寿华,攻打纠察队,派专人搜集陆京士的资料并最终将其收为己用,借助闹“工潮”周旋于劳资双方之间。大闹纱布交易所,收购苏北小面粉厂,不惜下血本弥补劳资双方谈判时的巨大资金落差。

    这诸多零碎事件形成了一张奇异的网,向上海的物品交易所、纱布交易所、证券交易所、金业交易所、面粉交易所、杂粮交易所笼罩而来。

    6大交易所是掌握上海重要商业的龙头。控制了交易所,就等于控制了诸商行业。商业中人不得不奉帜行事。这个营生尤其符合杜月笙的胃口,让他垂涎日久,志在必得。

    杜月笙前脚攻入面粉交易所,后面就发生了七星公司闹上海的怪事。

    不知这家七星公司幕后有何人,反正有一天,上海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家公司。这家公司一出来,就气势汹汹地杀入金业交易所,疯狂砸盘,看空市场。

    这家神秘的七星公司一出来,上海的炒金商人无不兴奋不已,都认为来了个替自己做市场的傻瓜。要知道,古往今来,黄金这东西都是硬通货,任何时候黄金都是黄金,无论什么东西降价,黄金都依然坚挺。这个七星公司有多缺心眼,居然敢看空?

    于是,众商家急忙跟紧了七星公司,七星公司把行情往下一砸,大家赶紧建仓接货,低价买入,坐等行情反弹,自己就可以大赚特赚。

    但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这个七星公司仿佛有无穷的财力,每天“哐哐”砸盘不止,迫使上海金价一日数跌,金融市场犹如惊涛骇浪,动荡不已。连续多日这般下来,上海金业市场人人胆寒、个个心惊,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于是,金业人士秘密开会,说:“看明白没有?这个七星公司来者不善啊。放眼整个中国,除了南京政府,绝没有第二个人有此实力。这是政府中的人在秘密操盘,目的就是要一口吞下我们。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被七星公司吞掉,但都已是久战兵疲,无力再起了。这还只是来了一家七星公司,如果再来家八星公司、九星公司,我们怎么办?去死吗?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保护我们。这个人,有没有?他在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杜月笙从他的面粉交易所大门里出来,对他们说:“金业交易所的兄弟们,我奉了七星公司的委托来和你们谈判。七星公司要求你们立即弃械投降,让你们吐出在金价下跌时吃进的厚利,你们作何考虑?”

    至此,金业交易所的人如梦方醒:难怪七星公司来势汹汹,原来幕后操纵者就是杜月笙。

    当时,金业人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场就要拿下杜月笙,打他个半死,方解心头之恨。忽然看到杜月笙身后一排彪形大汉,顿时猛打了个寒战。

    炒金之人的脑子是转得最快的,瞬间能转180度的大弯,只听金业人士齐声喊道:“我们要杜先生保护我们,让杜先生做我们的保镖。金业交易所改选理事长,请杜先生出任我们的理事长。”

    杜月笙严肃地摇头,假装商量道:“这样不好吧?”

    金业人士心说:不好才怪,你杜月笙为了拿下金业交易所,不择手段地弄出个七星公司,当别人是瞎子吗?你摆明了就是想做金业交易所的理事长,现在却装模作样,蒙谁呢你?

    于是,第二家交易所就这样被杜月笙收入囊中。

    接下来,纱布交易会理事们开会:“杜月笙收不住了,他已经接连拿下面粉交易所和金业交易所,我们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在劫难逃了。有谁还记得那个顾永园吗?他勾结捕房,大闹交易所,我们不得已请出杜月笙调停,后来才知道,杜月笙才是幕后操纵者。”

    “现在,杜月笙拿下金业交易所的手段,与顾永园大闹纱布交易所的模式完全雷同。杜月笙就是想让我们把交易所拱手相送。金业交易所的人脑子反应快,立即举手投降。现在他们没事了,我们怎么办?”

    “如果我们再不识趣的话,就会有第二个顾永园、第三个顾永园络绎不绝而来。除非马上选杜月笙当理事长,否则大家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大家说,是否应该选杜月笙当我们的理事长?”

    不选还真不行,杜月笙兵不血刃,乘胜攻占了纱布交易所。

    谋算一生,布局5年,辛苦经营,一朝功成。接连拿下3家交易所,杜月笙的大脑进入了亢奋状态。

    杜月笙正要乘胜进军,将6家交易所统统拿下,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喝止了他:“停!出事了!”

    这个声音发自黄金荣。

    人挪活,树挪死

    1932年的春节,杜月笙在他45岁的那一天疾奔到黄公馆。

    黄金荣站在门前,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看上去极为苍老。张啸林立在一旁,满脸茫然,瞳孔失焦。跟黄金荣一样,他全身上下也弥漫着浓烈的死气,没有丝毫生命活力。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论黄公馆的人还是杜公馆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走近一步。

    杜月笙急忙走过来:“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黄金荣的声音轻飘无力:“SS传来口信,范尔迪死了。”

    “怎么会?”杜月笙大惊道,“我们完了!”

    1932年的春节,是一个黑色的开始:法国总领事范尔迪两个月前回巴黎治病,不治身亡。

    原本只是临时性的人事安排,暂时代理总领事的甘格林被法国外交部任命为正式的总领事。

    甘格林上任之初,就要报“三大亨”羞辱之仇,立即宣布法租界内全部禁烟禁赌。不过一日之间,大批巡捕出动,将法租界内的大小赌坊、烟膏行、燕子巢尽数捣毁。“三大亨”最殷实的财源,顿时断绝。

    黄金荣和杜月笙在心里痛骂张啸林:“就因为你鼠目寸光,舍不得给甘格林30万,现在好格,鸡飞蛋打啦!”

    此时的“三大亨”都有说不尽的苦。杜月笙拉开的战场太大,钱不够用,属于情理之中。黄金荣和张啸林这两人也有自己的宏大规划,但他们的规划只见钱砸进去,不见效果出来,跟杜月笙一样同病相怜,都是空壳花架子。

    无奈之下,3人只好相互纠扯着去找甘格林,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央求甘格林撤销禁烟禁赌的命令。

    愤怒的甘格林以悲哀的眼神看着“三大亨”,说:“我要告诉诸位的是,我们伟大的法兰西,重视名誉更甚于生命。范尔迪时代的烟赌泛滥,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我们法国政府的形象。诸位作为租界的华人董事,应该支持租界廓清秩序的举措。我以为3位经过思考后的结论,会知道我们不得已的苦心。”

    这么一番弯弯话出来,听得“三大亨”痛苦不堪。打出这派官腔,再谈就没意思了。

    3人失魂落魄退出,回到杜公馆,继续秘密商议。这时候的张啸林彻底是不骂娘了,只是不停地说:“老板,月笙,想想法子,你们一定要想个法子出来。要不,我就只能死在你们面前了,你们不会忍心看我死吧?”

    真的没有办法可想,只能让甘格林身边的人传话:“明说吧,如果让租界撤销禁烟禁赌令,你开什么条件?”

    甘格林说:“请不要污辱我。”

    传话人道:“多少钱?”

    甘格林说:“法兰西的骄傲,不是钱能买到的。”

    传话人道:“多少钱?”

    甘格林说:“我对这样纠缠不休,能否有助于恢复诸位的声誉,不持乐观态度。”

    传话人道:“多少钱?”

    甘格林说:“这不是钱的事,关系到的是一位绅士的清白与尊严。”

    传话人道:“真的不行?那算了吧。”

    甘格林叫道:“别别别,算了可不行,那就……50万吧!”

    “一口价,没商量!”

    “你看,早说不就完事了嘛!”

    张啸林一下子就急了:“50万不行,老板,月笙,你们两个都晓得,咱们3家,实际上在烟赌行业里拿不到几个钱。这命脉基业,只是用来养活跟着咱们卖命的几千名亲信兄弟。如果甘格林拿50万,就算把咱们仨的全算进去,也不够他一个人吃。”

    但前番公开拒绝给甘格林钱,已经让这位法国鬼子出离愤怒,严重伤害到了他的自尊。这50万,实际上是他给自己的自尊开出的价码,想不答应他,恐怕不容易。

    唯一的法子,是托人把三鑫公司的账簿给甘格林送去,让他自己看个清楚。这烟赌两业,虽然名声极坏,但因为养的人太多,一年的利润根本不到50万。

    甘格林看了账,愉快地打了个响指,说:“我们伟大的法兰西人是最富牺牲精神的民族,我愿意做出让步。那就每个月40万,少一个钢镚儿免谈!”

    “×他娘!”张啸林绝望地抱着头,“每月30万,我们等于白辛苦一场,替法国人打工,这个我们认了。可每月40万,那等于让我们卖身为奴了。”

    可是,甘格林寸步不让。“三大亨”还好办,手下众多靠烟赌吃饭的兄弟们,他们怎么办?

    1932年1月7日,上海市市长张群卸任,吴铁城受命于危难之中,走马上任。

    吴铁城,号铁老,一个法度威严的官员。他赴任之初,就来拜访杜月笙,说:“杜月笙,我闻你名久矣。有人说,你是恶势力的代表;有人说,你是白相人的流氓;有人说,你是旧时代的渣滓;有人说,你是新潮流的障碍。你可以说是恶名满身,臭名昭著。但我吴铁城,不以标签取人。你杜月笙究竟是什么人,我不要听别人怎么说,我要看你怎么做。明白了吗?”

    杜月笙眨着眼睛,狐疑地看着吴铁城,说:“铁老,你究竟让我做什么?”

    吴铁城道:“第一,我要在全上海禁烟禁赌,你要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非如此,无以改变你在世人心目中的恶劣形象。第二呢,大上海百废待兴,需要多方建设,但政府穷到没得裤头穿,所以要售卖公债。你要第一个买,多多地买,让人知道你杜月笙是个出污泥不染的爱国者。”

    杜月笙哭了:“铁老,你干脆杀了我,好吗?”

    吴铁城说:“怎么了?听别人说你是最好说话的,怎么今天这副德行?”

    杜月笙大恸:“铁老,我现在可是雪上加霜啊!手下兄弟,眼看就要活活饿死了。我杜月笙无能,对不起兄弟们对我的寄望啊。”

    吴铁城说:“到底咋个回事?”

    杜月笙做事,有个从不与外人闻的规矩。除了当事人,他永远守口如瓶,不对别人说起。这一次他濒临末路,就顾不上规矩了,把法国总领事甘格林开价40万,否则就禁绝法租界烟赌两业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对吴铁城说了。

    吴铁城听了,哈哈大笑,说:“多大点事啊,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好啦好啦,你这样,把你们的烟赌两业统统从法租界搬到华界来。”

    “啥玩意儿?”杜月笙这一惊吃得非同小可,“铁老,你刚才不是说,要在大上海全面禁绝烟赌吗?”

    “你啊,到底还是嫩。”吴铁城叹息道,“来来来,杜月笙,听我给你上堂脑力激荡课。这个禁烟禁赌呢,有两种禁法。一种是禁别人,也禁自己。这个叫以身作则,如果你我不涉足这两个行业,那咱们就这么干。但现在的麻烦是,咱们自己就是干这个的,所以禁绝之法就要采用第二种:寓征于禁。什么叫寓征于禁呢?就是别人不可以做,必须禁。但咱们自己继续做。”

    听到这里,杜月笙狂喜地一跳而起:“铁老,我喜欢死这个寓征于禁了,以后我就跟你铁老混了。哈哈,上酒。”

    一夜之间,法租界的烟赌两业全都搬去了华界,甘格林当时就傻眼了。

    甘格林吃准了黄、杜、张“三大亨”的软肋,知道他们必须继续经营烟土,养活手下人,所以才会恶意逼迫,以报复“三大亨”对他的不尊重。可万万没想到,这两大行业竟然迁到华界去了,他这里枉做恶人,还一无所获。

    同样震惊的还有法国外交部。原来,法国外交部早就知道租界里的名堂。范尔迪此前拿的每月30万,还要在外交部再分配。外交部是视法租界为自己的一大秘密财源,专门挑了甘格林来发财,岂料被甘格林搞砸,导致甘格林顿失上面的欢心,于租界中煎熬度日。

    但杜月笙知道,烟赌两业迟早必禁,必须考虑转行。但是,往哪个领域里转呢?

    还不到10天,“东洋五秃驴大案”爆发,拖着上海向着战争状态狂奔。

    为了抗日,好事脏活都干

    1932年1月18日,5名日本僧人头戴笠帽,双掌合十,走在街头,忽然听到一声长呼:“打狗日的!”

    日本僧人猛抬头,只见一群工人冲出三友实业社的大门,向他们扑过来。

    日本僧人惊叫一声,掉头狂奔,结果被三友工人们追上,当场打残。

    3天后,三友实业社半夜起火,英租界巡捕飞奔而至,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八嘎牙路!”

    只见三四十名凶悍的日本浪人各执木刀,冲出来拦在巡捕面前,禁止巡捕灭火救人。巡捕大战日本浪人,双方各有死伤。

    中国政府向日本提出强烈抗议,抗议其浪人火焚三友实业,杀伤英国巡捕。

    日本政府向中国提出强烈抗议,抗议中国人袭击日本僧人。

    其实,事实的真相是,这是日本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故意嫁祸于中国人,以此挑起战端。

    外交战于1932年1月23日升级,日本舰队司令盐泽登陆,向吴铁城递交了最后通牒。通牒要求,中国方面必须立即制止民间抗日活动,解散抗日团体,放4000日本侨民一条生路。如若不然,日本海军将自由活动。

    吴铁城立即向南京政府请示:“你们打还是不打?不打老子就认。打的话,老子这边先开火。”

    南京政府说:“看你的了,让你去上海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反正政府尚不具备对日作战的能力,现在全看你铁老的了。”

    球被踢了回来。

    情知大战不可避免,1月27日上午,杜月笙与上海市商会会长王晓籁等人前往第19路军蔡廷锴的司令部劳军。

    蔡将军迎出,杜月笙劈头就问:“蔡将军,坊间传闻,说是19路军要走,北上抗日,可有此事?”

    蔡将军回答:“有的,我已经挑选了6000名兄弟与我北上。一旦中央命我撤出上海,我就即刻启程。唯一烦心之事,是我的兄弟没有御寒的衣服,还被拖欠了很多个月的军饷。”

    杜月笙道:“蔡将军放心,筹饷和将士御寒之衣包在我杜月笙身上,自己兄弟的事,义不容辞。”

    第二天,杜月笙就接到了吴铁城的电话。吴铁城在电话中说:“形势危险,日本第一先遣部队已经开到了黄浦江,日本驻沪总领事村井仓松,约我面谈。这是最后的谈判,为了避免战祸糜烂地方,我们可能会答应他们。”

    杜月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吴铁城的电话,为什么要专门打给自己?

    他不知道的是,吴铁城专门打电话告诉他,是因为上海的抗日步伐快过了南京政府的准备。

    简单地说,南京政府自忖尚无能力对抗日本,只能采取拖延战术,存侥幸之心。反正打你不过,就这么磨磨唧唧拖下去,说不定哪一天,你日本惹到了哪个煞星,被人家“啪唧”一声活活拍死,那我们就赢了。

    所以,上海这边一旦战火燃起,南京方面将装聋作哑,假装这只是一起小规模冲突,避免激怒日本向中国发起全面进攻。这等于告诉吴铁城:要打你自己打好了,反正老子不管。

    吴铁城心里很清楚,没有全国资源支持,单凭小小的上海根本打不赢日本。所以,他只能在谈判桌上认输,答应日本人的要求。

    杜月笙听明白了吴铁城的话,就问:“市长的意思,是答应日本人,制止抗日运动,解散抗日团体?”

    吴铁城回答道:“是。”

    杜月笙听了,宽慰道:“吴市长,不要伤心,我想上海的父老是能够体谅你的难处的。”

    吴铁城“咯咯”地乐了:“我有什么好伤心的?应该伤心的是你!抗日团体解散容易,但抗日行动停止就难了。”

    杜月笙当时就惊呆了:吴铁城是想让自己出面,全面终止抗日救国活动。

    可他又能怎么做?难不成派青帮的打手上街,谁敢不卖日货就揍,谁敢抗日就打?那他杜月笙成什么了?这不成汉奸了吗?

    如果走到这一步,他又如何向自己的弟子们诸如陆京士、于松乔这些优秀年轻人交代,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不接这脏活行吗?而且,吴铁城是有名的“禁烟禁赌”市长,可是他允许你杜月笙将烟赌两业转移到自己的地盘,帮了杜月笙的大忙。现在要用到你,你难道能像乌龟一样后缩不成?

    杜月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内心万分绝望,而吴铁城却好整以暇、优哉游哉,等候他的答复。

    良久,杜月笙才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这件事,在当前的局面下,没人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做到。我最多只能答应市长,我会千方百计,尽力而为。”

    好。吴铁城收线。这个球,从他脚下踢到南京,被南京一记妙传踢回,又被他大脚踢出场外,踢到杜月笙这儿来了。

    有了杜月笙的承诺,吴铁城信心满满,吹着口哨,与日本领事村井仓松开始谈判。

    誓死抵抗,寸土必争

    有了军队的支持,村井仓松来势汹汹,劈头就来了一句:“你必须解散抗日团体。”

    吴铁城说:“好。”

    村井仓松道:“……你们必须停止一切抗日活动。”

    吴铁城说:“好。”

    村井仓松道:“……咦,你怎么都答应了?”

    吴铁城问:“还有事吗?”

    村井仓松说:“呃,没事了。”

    吴铁城说:“不送。”

    村井仓松迷迷糊糊地出来,还没走多远,就听身后车声大作,上海市府秘书长俞鸿钧追了上来:“村井先生,双方的协议已经打印出来,请签字。”

    村井仓松拿着协议左看右看,再看也不过那么两条:中方停止抗日活动,解散抗日团体,日方必须终止军事行动。

    看过之后,村井仓松就签了字。

    吴铁城长舒一口气,就谈了这么一个判,谈到他的汗水把内衣外衣都湿透了,想赶紧回家洗个澡。

    回家进门一看,大吃一惊:《时报》记者金雄白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家客厅里,正往嘴里塞点心吃。

    吴铁城面带怒容进门:“把点心放下,对日交涉已经顺利取得协议,战祸可望避免。”

    金雄白抹了一下嘴,漫不经心道:“老吴你又瞎掰。”

    吴铁成大怒道:“金雄白,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叫警察来抓你,告你个私闯民宅?”

    金雄白赶紧正襟危坐,说道:“吴市长,真的顺利解决了吗?”

    “你怀疑我吹牛?”吴铁城怒不可遏,喝道,“我是市长,又是办理交涉的负责人,你不信我的话,就不必来问我。”

    金雄白笑道:“我不是不信你,就是想瞧瞧你那张吹牛吹胖的脸。”

    “你再说一句!”吴铁城愤怒地冲过来。金雄白哈哈大笑,赶紧逃走。金雄白之所以能登堂入室,掏吴铁城这面的独家新闻,就是因为他装疯卖傻,不时地刺激吴铁城。

    他跑出门来,吴铁城随之追出。这时候,闸北方面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然后是沉寂。紧接着,枪声大作,从虹口到闸北,瞬间被战火引燃。

    金雄白大骇,急转身,正见吴铁城的身体慢慢瘫倒。金雄白急忙搀扶住,只听吴铁城喃喃道:“金雄白,你个乌鸦嘴,让你说中了。”

    就在和平协议签署之后,日本人动手了,指责日本人背信弃义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日本那边太乱,找不到个能正经说事的人。比如说,负责与吴铁城谈判的是村井仓松,而下令向第19路军开枪的却是日本海军陆战队指挥官鲛岛。

    鲛岛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日本长年宣传、灌输军国主义,大肆渲染武士道精神,这导致日本人有点神经错乱、智商缩水,都认为日本人天下无敌。

    日本海军认为,海军力量极弱,但大日本陆军天下无敌,应该先灭中国,再灭苏联,横扫欧美,一统全球;而日本陆军则认为,日本陆军很弱小,但大日本海军天下第一,应该横贯欧亚,打通四方,杀神灭鬼,称霸宇宙。

    日本海军很困惑:这么强大的日本陆军,你趴在中国干什么?赶紧行动起来啊!陆军,你为什么不行动?

    日本陆军很纳闷:这么强大的海军,你们天天在忙什么?为什么不赶紧杀向欧洲,老是跟在我们弱小的陆军后面黏糊个什么劲儿?

    这种思维,贯穿到海军陆战队指挥官鲛岛的脑子里,就是这么个想法:那么强大的陆军,却因为被几个“日奸”控制,死活就是不肯行动,摧枯拉朽拿下中国。嗯,我得为祖国和人民干点事,先在上海这边打响第一枪,拖动陆军加入进来。一旦大日本海军展示出空前的优势,陆军高层那些日奸们就再也没理由阻碍我们的脚步了。

    这个冲动的想法烧得鲛岛大脑高热,最终失控,挥起长刀,冲啊!

    3个大队3000余人的日本海军陆战队,配以精良的重机枪、野炮、曲射炮和装甲部队,于1932年1月28日晚11时不宣而战,突然向蔡廷锴的第19路军发起进攻。

    19路军这边装备极为简陋,只有步枪和手榴弹,士兵们富一点的穿草鞋,穷一点的打赤脚。突然遭遇日军袭击,一边殊死抵抗,一边打电话给蔡廷锴将军告急。

    蔡将军接到电话,说了8个字:“誓死抵抗,寸土必争。”

    是夜,枪声一响,吴铁城立即就瘫倒了。他承诺过上海百姓,尽全力避免战祸。而且他自以为做到了,岂料日本签完和平协议就开枪,这让他从此恨透了日本人。

    枪声响起,上海居民全都惊坐而起。眼望闸北方向的冲天火光,于恐惧中瑟瑟颤抖。百姓恐惧战争是正常心态,更何况自甲午之败到八国联军,再到日俄战争乃至“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始终追着中国人打。中国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虽然抗日情绪高涨,但农业中国面对工业日本,犹如食草之羔羊面对食肉之豺狼,想要不恐惧,实在不可能。

    而且,上海市民也和日本侨民一样,在目睹了中日双方军队装备的巨大落差后,根本不认为19路军能支撑得住。日本侨民称19路军最多支持4个钟头,这个评判丝毫也不夸张。还有更悲观的人,他们确信天亮之后,闸北呈现给他们的是成堆的中国士兵尸体。

    很少有人相信19路军能挺过这恐怖之夜。这一夜,上海无眠。

    杜月笙披着睡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家里的所有电话都有专人守着,有的不停往里打,有的不停往外拨。附近一带的人全都聚集在他的家里,脸色惨白,不停地交头接耳。

    时间过了下半夜,枪声仍然不断传来,突然众人发出一声狂呼:“4个小时过了,19路军的抵抗仍然在持续。小日本,也就那么一回事。”

    那一夜,19路军伤亡惨重,而挑起战事的鲛岛则完全陷入了震惊。

    鲛岛之所以敢战,就是因为他看准了己方绝对的实力优势。等到打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乐观了。

    一个师的日军从四川北路的日本小学出发——这所小学,是上海的日本侨民活动中心,上一次4000侨民大游行,也是从这里出发——向闸北19路军驻地展开进攻。沿途全都是狭窄的鸡肠巷子,七歪八扭,忽东忽西,像什么机关枪、野炮之类的重武器根本就没法用。

    武器优势丧失,这仗就打得吃力了。但日军还有重型装甲车,轰隆轰隆地直杀到宝兴路。不料,19路军的兄弟将生死置之度外,看到装甲车开过来,一个个大无畏地往装甲车上爬,爬上去就拼命掀开车盖,往里丢手榴弹。“轰”的一声,装甲车就瘫痪了。

    鲛岛急了,如果就这么灰头土脸地退下去,整个日本海军的声誉就等于毁在他的手中。他不甘心,又无法取胜,只能呼叫支援。

    日本舰队司令盐泽不绝口地骂鲛岛家中所有女性成员,骂他轻率狂妄擅启战端。但骂归骂,这个责任他还是要扛下来,于是命令加派援兵。

    日方前前后后总计投入兵力11万人、军舰10余艘、飞机数百架,而中国方面,只有19路军的3个师、3万兵力。后来,实在招架不住,中央第5军及其他军队偷偷跑来帮打,但投入总兵力也未过8万人。

    兵力少,武器粗陋,火力弱,19路军竟能扼守防线,令日军无法前进一步。此役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观念,不再认为日本强大无敌,转而开始觉得真要拼起来,日本未必能占到便宜。

    上海市民经过大半天的观望,突然间全都活跃起来。原本声称4个小时消灭19路军,岂料战事持续了一整夜,19路军竟岿然不动。这让上海市民一下子充满了信心,立即冲出家门,不计牺牲,甘愿成为19路军的大后方。

    报纸上所有的版面全方位报道战事进程。电台24小时滚动播报,传递前线最新消息。一旦19路军某项物资出现短缺,转瞬之间这种物资就会堆成小山。电台报纸不停地播报:某某物资已经捐赠数量过多,请大家不要再捐了。

    战前,19路军将士最缺的是钱。南京政府已经拖欠了这支军队整整9个月的军饷。战事初起,报纸适时地披露了这个情况。上海人无论富户还是乞丐,都踊跃为19路军捐款。短短时间内,市民捐献出来的钱就把19路军总司令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给惊呆了。

    上海人到底捐了多少钱呢?没人知道。蒋光鼐、蔡廷锴先拿出一小部分发足了欠饷,然后发现剩下来的,不算实物,还有900多万元。

    900多万元,足够买下一座城。

    蒋光鼐和蔡廷锴被这么大的数目吓到了,把钱存到了国华银行。所以,上海人说国华银行是19路军开办的。

    出了钱,还出人。寂寞已久的“杀手大王”王亚樵重新走入公众视线,他的弟子余立奎率斧头帮参战。

    这支帮会武装成了19路军的敢死队,给日本人造成了极大困扰。

    所有人都在为这场战争奔忙,杜月笙更是忙到不可开交。他一会儿跑到抗日救国会,一会儿跑到总工会,发号施令,布置人手,配合前线运送物资给养。忙乱之际,他的管家万墨林忽然来了。

    万墨林说:“爷叔,夫人让你回家打麻将。”

    “啥子?”杜月笙目瞪口呆。

    万墨林重复道:“爷叔,夫人让你回家打麻将。”

    杜月笙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他知道,姚玉兰是知大义之人,这时候突然叫他回家,绝非打麻将那么简单,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可他万万没想到,回杜公馆后,姚玉兰居然真的是三缺一,叫他回来凑足人手。

    杜月笙无言落座,看着姚玉兰的两个牌搭子——两个北方年轻人鲜衣怒马,风姿绰约,此二人就是李氏兄弟:李立阁、李择一。

    进亦忧,退亦忧

    那一夜,上海滩头,10万计的日本兵向闸北疯狂进攻,19路军顽强迎战。王亚樵的斧头帮冒死突阵,死伤累累。呼啸的流弹划破空际,弥漫的烟尘令人窒息,濒死的伤兵于血泊中绝望地呻吟。

    杜公馆里却灯火辉煌,欢声笑语。大捆的筹码伴随着“劈里啪啦”的麻将声交换。正所谓“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种巨大的反差,正辉映出麻将桌前几张诡异的面孔。

    “啪!”李择一掷出一张牌,说道,“这场战事,看似偶然,实则不可避免。”

    杜月笙说:“哦。”

    李择一道:“现今,吴铁城犹自死中求活。他向上海列国领事团提出抗议,认为列国领事没有尽到保证上海安宁的义务。因此,领事团推出了英美两国的总领事,进行斡旋调停。”

    杜月笙说:“哦。”

    一桌4个人,只有李择一说话,杜月笙听。另外两个人,姚玉兰和李立阁紧紧地板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抓牌掷牌。

    李择一继续道:“日本军方对吴铁城的做法不以为然。”

    杜月笙说:“哦。”

    李择一道:“现在,挑起事端的日本第一先遣舰队司令盐泽已经被免职,继任者是野村中将。”

    杜月笙说:“哦。”

    李择一道:“日本军方认为,中日两国之间的问题应该面对面地自行解决。他们不赞成有第三国参与其间,反而多生枝节。假使杜先生能以抗敌后援会的身份,祈求避免上海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而想从中玉成的话,兄弟我或可有个法子。”

    杜月笙道:“什么法子?”

    李择一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不妨约一位野村中将的高级幕僚出来谈一谈。从他的谈吐中,也许能摸得出他们的停火方案。”

    杜月笙说:“李先生,你晓得吗?你的建议,即使是对我个人而言,也非同小可。能否让我考虑一下?”

    李择一道:“当然可以,杜先生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务请赐我一个电话。”

    杜月笙推牌而起:“一定,一定。”

    出了姚玉兰的房间,杜月笙进了一间密室,独自坐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姚玉兰走了进来,杜月笙立即睁开双眼,望着她。

    只听姚玉兰说道:“李氏兄弟出身于北方豪族。今天说话的李择一,他曾随周自齐参加过华盛顿的会议,又曾是黄郛的幕僚,替黄郛办理中日交涉。前面说的周自齐,清华大学就是他创办的。后面说的这个黄郛,他可是蒋委员长的拜把子兄弟。后来,李氏兄弟二人来到上海,长时间以来是我的牌友,与你见面的机会倒是不多。”

    杜月笙说:“原来是这样,难怪日本人派了他来专门谈这件事。”

    姚玉兰笑道:“此时中日大战,李择一这个角色过于敏感了。稍有不慎,就会指为暗中通敌的汉奸。所以,他说话处处留活口,让你无法抓到他的把柄。”

    杜月笙沉吟道:“这应该是他说的那个野村中将让他来找我的。”

    姚玉兰说:“可我就奇怪了,日本人怎么会知道你?”

    杜月笙道:“这个问题不重要,眼下的麻烦是,我应该怎么办?连李择一都知道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保护自己,难道我杜月笙还比不了李择一?”

    姚玉兰说:“你真准备和日本人见面?”

    杜月笙道:“唉,这事我也拿不定主意。叫万墨林,让他替我找几个对这类事有经验的朋友来,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姚玉兰叫了万墨林之后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打她的麻将。不一会儿,万墨林上楼,杜月笙让他拿张纸挨个记下几个名字,再让万墨林坐了他的专用汽车,立即出发,把那几个人全部接到杜公馆。

    是夜,杜公馆戒严。

    “小八股党”再次出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怕是只蚊子想飞入杜公馆,都会被当场拿下。所有人被限制走动,只有汽车不时发出的轰鸣声和万墨林含糊不清的低语,引导着深夜而来的神秘客人去杜月笙的私人密室。

    自打杜月笙出名以来,他的大多数活动完全是透明的,任何时候他做什么事,身边有什么人,都会被报纸详尽地报道。唯独在这一夜,杜月笙启动了他的黑箱,没有人知道他请来的客人都是谁。

    从这些客人非凡的时局判断能力与处理此类事件的高超技巧,或可推断出他们的身份。

    秘密客人,应该就是上海市市长吴铁城、19路军军长蔡廷锴等军政要员。错非(方言,除了,除非)他们,别人不具备如此高明的分析研判能力。而且也只有他们,才有彻底封锁消息的必要。

    闸北战场正打得血肉横飞,军政要员与作战主官却在寻求途径秘密与日本人媾和。这事如果被人发现,往最轻最轻里说,也是在瓦解抗战军民的决心,会导致整体上海市民的震惊与失望。

    这些人络绎而至,进入密室后,静听杜月笙细说情形。

    听完后,陷入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大家开始分析。

    李择一传递过来的消息,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日本人是真心求和。此次战事,可能是少部分军人的擅自行动。只是因为遭遇到19路军的殊死抵抗,无法一战而成全功,这必然引发日本军方的惊恐。所以临阵换将,以野村替换盐泽,寻求谈判桌上化解僵局。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就意味着杜月笙的机会来了。

    往大了说,杜月笙可消弭战祸,避免上海崩溃,解救上海百姓于刀口。

    往小了说,杜月笙以一介布衣,起于草莽,竟然有机会介入中日谈判。这意味着他一生的事业,将走上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

    这第一种情况,是充满乐观、充满机会的。

    但还有第二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是,考虑到日本人的阴毒狡诈,一边签署和平协议一边开枪开炮,所以李择一此来,更大的可能是一个恐怖的圈套。这个圈套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这个圈套只是针对杜月笙本人。或是杜月笙在抗日救国会的活动,引发了日本人的焦虑。所以,他们引诱杜月笙与日本人和谈,等到双方会面,日本人偷偷地拍张照片,宣称杜氏已经与日本人友好合作,届时杜氏就会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大汉奸杜月笙长8条腿也跑不掉。

    往大了说,日本人这次谈判是真心的,不会下套暗算杜月笙。如果是这样就更可怕,因为日本人有可能是因后援迟迟不至而使出的缓兵之计。等到日本人大量援军一到,就会立即撕毁和平协议,彻底端掉上海。在这种情况下,杜月笙的处境已经不是个大汉奸就到底了,他将成为永世背负骂名的民族罪人。

    有关时局的分析,至此结束。究竟情形如何,敬请杜月笙自己拿主意。

    听完了这个详尽的分析,杜月笙的一张脸变得灰白惨绿,彻底不知所措。此时他所面对的难题,是预期获利太小,而风险极大。

    他将何去何从?

    当时的杜月笙,如半个死人般摇摇晃晃。后来,他嘀咕了一句:以我的个人能力,已经无法做出最优判断。我请求上海军政方面给我一个指示。

    风险太大,压力超标。杜月笙心理崩溃,本能地想把球踢出去。

    那天夜里,官方对杜月笙的请示给予了一个完美答复: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不支持,不鼓励,不反对。

    这个意思,翻译成让人懂的文字,就是说:军政高层对此事件一无所知,那是你杜月笙的私人事体。

    如果你做妥当了,顺利与日本人谈判并结束战事,那是全体上海军民努力的结果,是全体中国人民的胜利;但如果你失败了,那不过是你杜月笙这个千古罪人、卖国贼试图瓦解抗日军民的可耻失败而已。届时,在座的这些朋友、智囊就会第一个扑过来,追杀大汉奸杜月笙。

    “这叫什么官方答复?”当时逼得杜月笙双手揪着头发,大声叫了起来,“触那娘,真是进亦忧退亦忧,这还让不让爷叔活了?”

    为了保全名节,必须找公证人见证

    当夜密谈结束,神秘客人悄悄上车离去。杜月笙也上了自家汽车,直奔法国总领事馆,到了地方哐哐哐用力砸门:“开门,甘格林你个狗日的,把门打开!”

    甘格林愤怒地打开门:“杜月笙,你个大流氓,你欺负我们善良的法国人上瘾了是不是?”

    杜月笙一把拉住他:“快进去,我有悄悄话要告诉你……”

    从法国领事馆回来,夜已深。杜月笙再到姚玉兰房间,发现这里热闹至极,一桌麻将,一桌牌九,北方李氏兄弟,女主人姚玉兰,再加上几个红遍上海滩的名流,正自呼卢喝雉,赌兴正酣。

    见杜月笙进来,马上有人站起来说:“杜先生喜欢清静,我们去隔壁房间。”

    一桌牌九撤走,房间里仍然是李氏兄弟对杜氏夫妻,坐下来开始打麻将。

    打了一会儿牌,杜月笙开始低声说话:“你刚才所谈事情,我考虑了一下。”

    李择一说:“唔。”

    杜月笙道:“你的话,说得蛮有道理。我想不妨一试。”

    李择一说:“唔。”

    杜月笙道:“只不过有一点……”

    李择一说:“啥子?”

    杜月笙道:“会面的地点,可否就在法国总领事馆?并且由我去邀约甘格林总领事到场参加?”

    李择一说:“这个……杜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如此安排呢?”

    杜月笙道:“是你在问,还是东洋人问?”

    李择一说:“杜先生,你别误会,我也是中国人,是我在问。”

    杜月笙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此事风险太大,我必须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我的名誉和社会地位必须有所保证。甘格林已经答应我,如果事情进展失控,出现对我个人名誉及财产不利的情形,他将挺身而出,为我澄清。”

    李择一说:“杜先生与甘格林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杜月笙道:“当然没有,而且甘格林有笔钱想拿而没有拿到,恨不能咬死我。但正因为如此,这次他非得保护我不可。”

    李择一说:“怎么说?”

    杜月笙道:“唉,你也是玩外交的。那甘格林,钱没有拿到,在法国外交部已经是丢人现眼,被人看死。如今,我这等于给他一个机会,让法国取代英美,成为上海战事的调停中心。甘格林只要不是太傻,就会拼命抓住这个机会,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哼,拿不到钱,又办不成事,法国人养他,还不如养头猪。更何况,甘格林出面,只是为我的个人名誉和财产加一道保险而已。他不出面,事情八成会极端化。他已经答应我出面,事情反倒会到此为止。”

    李择一说:“明白了,杜先生是以法租界华人董事的身份,应法国总领事甘格林之请,与会此事。”说完最后一句话,李择一推牌而起,“好格,天色太晚了,杜先生和夫人也应该休息了,我也要回去睡觉格。”

    杜月笙、姚玉兰齐声道:“送客。”

    李择一出了杜公馆,径直去找日本海军先遣队现任司令野村。

    就这样,几轮麻将打下来,双方终于确定了密约时间。

    敌人再强大,也有小辫子

    到了密约时间,姚玉兰给杜月笙穿上一袭极为奇怪的皮草——这俩货的审美能力比较低端,单挑最值钱的衣服穿,全不顾整体风格与现场气氛。结果把杜月笙打扮得犹如一个毛茸茸的皮草怪。

    为防万一,“小八股党”全部出动,都揣着短枪利刃,沿途保护杜月笙。再加上秘书、新找来的一个日文翻译,一行人乘坐两辆包车,来到了法国总领事馆。

    进了甘格林的大办公室,刚刚坐下来,就听脚步声起,李择一带着几个小鼻子、眯缝眼、标准日本人相貌的西装男子“咯噔咯噔”走了进来。

    来的是野村率手下的几名军官,他们全遵循标准的外交礼仪,西装领带,皮鞋锃亮。

    李择一急忙上前引见:“这位是杜月笙杜先生,这位是大日本海军中将野村君。”

    两人握手,野村斜睨着杜月笙,冷笑道:“好端端的,我们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你们的19路军毫无纪律、极其野蛮,拒不执行撤退命令。由此可见,你们支那是一个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国家。”

    “他说啥子?”杜月笙问翻译。

    翻译把野村的话告诉杜月笙,当时杜月笙就气炸了。盛怒之下,他大声喝道:“19路军该不该撤退,我是老百姓,我不晓得咯。不过,你们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不得你们政府的准许,就下命令炮轰北大营,占领中国的沈阳和东三省,这倒是各国报纸都登得有的。日本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关东军,难道也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国家?”

    这段义正词严的话一出来,当时就把野村噎住了。幸得李择一急忙打圆场:“哈哈,今天咱们要谈的事还有很多,大家莫急,坐下来慢慢谈,好格。”

    杜月笙坐下,野村和军官们坐在他对面,横档坐着的是李择一和甘格林。

    坐下后,杜月笙就掷出一句话:“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日方是否真有诚意停火。”

    李择一急忙接话:“当然有,当然有,否则的话,这边几位就不会来了。”

    日本方面带队的是野村,但他口才并不好,进门只说了一句话,还被杜月笙给噎了回去。他带来的人,个个都是心理战的高手、谈判桌上的大师。

    于是,日方一辩率先出场:“不过,我们停火是有条件的。”

    杜月笙是何等的人精,一听这句话,当时脑子就“轰”的一声:这句话,前后左右全都是陷阱,怎么接都是个立马死。如果你反对停火应该有条件,那你就是破坏和平,挑起战端。如果你认为停火应该有条件,那你更是制造事端,不让人家善良的日本人停火。就这么最普通常见的一句话,都隐藏着凛凛杀机,可知这谈判桌上真不是正经人待的地方。

    杜月笙是没法接这句话的,必须再来个人替他防守。可是他孤身赴会,在这节骨眼上李择一又不吭声。他不接是错,接也是错。

    甘格林看不下去了,插进来说:“这个杜月笙吧,我跟你们说,他真的不是个东西。他厚颜无耻,毁了我这样一个善良法国青年的富豪之梦,野蛮地剥夺了我每月40万元的合法收入。总之,杜月笙必须给我们伟大的法兰西一个交代,他必须正式道歉。”

    甘格林终于说出了这句憋在心里多日不吐不快的悲愤之言,顿觉浑身轻松,拿起杯子喝咖啡,忽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才醒过神来,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哪怕杜月笙如此无耻,但他也是有人权的,他的合法权益应该受到保护。你们日本人不应该合伙围殴他,欺负他不懂外交,故意说没有实际内容、只有原则概念的圈套话,这对他不公正,你们必须讲清楚所谓停火的条件是什么。”

    被甘格林搅了局,下套失败,日本人相视而笑:那就短兵相接,进入白刃战吧。

    那一天,杜月笙独自面对日本海军的谈判高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快速的反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句话也错不得,但凡被日本人揪到一点小辫子,轻则自己身败名裂,成为汉奸;重则导致整个中国利益受损,他就是罪人。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杜月笙居然赢了,日本人来势汹汹,竟没有抓住他一点辫子,反被他嬉笑怒骂给套了进来。

    所谓谈判,其实并不能够解决问题,而是抓对方的语病、话柄,然后穷追猛打,迫使对方让步;所谓谈判,就是个揪小辫子游戏,你揪我的,我揪你的,哪个成功揪到对方的,哪个就赢了。

    当时双方揪小辫子的过程,大致是这么个情形——

    日方:“19路军制造事端,挑起冲突,他们必须退出上海。”

    杜月笙:“勿要乱讲话格,冲突已是事实,你们日本军队被打惨了,飞机被击落,装甲车被俘虏。照说应该是你们日军退出上海。”

    日方:“大日本皇家海军是正义之师、仁义之师。其在上海的活动,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杜月笙:“合了啥子理?又合了哪条法?”

    日方:“我们在事先已经获得了上海各国防军的谅解,进驻闸北,保护那些饱受欺凌、濒于困境的4000日本侨民。”

    杜月笙大骇,转向甘格林,问:“有这种事体吗?上海闸北,各国防军有权准许日本军队进驻?”

    甘格林:“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任何一国的防军都没有这个权力。”

    杜月笙心中大喜,他已经抓住了日本人的小辫子。接下来的是麻痹日本人,别让他们发现他们的失误。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杜月笙连珠炮般地抵挡日方凌厉的攻势,始终不让日本人抓住他的话柄,直到日本人精疲力竭,暂时休战。

    最后,由李择一出来做总结:“诸位,双方就所关心的问题和彼此的看法,已经做了友好的交流。想来杜先生已经理解到了日方的诚意,日方也能够谅解杜先生的苦衷。我们先去吃生鱼片,请杜先生把消息带回去,双方寻求更有效的外交途径彻底解决问题,如何?”

    大家站起来握手,日本人去找地方吃生鱼片,杜月笙则一上车就瘫软在座,这场谈判有惊无险。

    回到杜公馆,只见沙发上并排坐着吴铁城的两名心腹,还有一位军方人士,一起在打麻将。

    杜月笙带着这3人匆匆进了密室,郑重其事地说:“抓住他们的小辫子了。日本人声称他们进入上海,事先获得了各国防军的许可,请铁老就从这里入手,保准让日本人崩溃。”

    会表演也是一种本事

    听到回报,吴铁城立即约见日本领事,验明被杜月笙揪到的这条小辫子。证实之后,迅速上报外交部。外交部以此为契合口,正式与日方进入会谈。

    谈来谈去,双方达成共识:自1932年2月2日起,双方互不攻击,停火3天。

    停战还没到3天,日本援兵到达就立即翻脸,不认停战协议,继续开打。中国也已经开上来两支军队,总计35天的上海保卫战进入了第二阶段。

    这一阶段日本方面的指挥官换成了植田谦吉中将,从2月4日打到2月24日,共计21天。

    21天打过去,日本方面又临阵换将,以白川义则替换下植田谦吉,开始进入第三阶段。

    就在第三阶段里,有青帮弟子赶来向杜月笙报告,数千日本军化装成形形色色人等,于暗夜登陆,潜入法租界,目前这些日本士兵都躲藏在日本侨民开设的商店与住宅之中。

    杜月笙一听就明白了:这支日本军队是想学自己当年打纠察队的招术,偷偷穿行法租界,绕到沪西,抄19路军的后路。

    要是这么玩,19路军可就腹背受敌,惨了。杜月笙迅速通知吴铁城、蔡廷锴,然后去找甘格林。

    见到甘格林,杜月笙就问道:“阿甘,数千日本士兵潜伏租界,有没有这事?”

    “这个,”甘格林假装痛苦地掏着耳朵,“或许有吧。”

    杜月笙厉声道:“阿甘,你怎么又犯糊涂?日本兵入租界,一旦与中国军队交火,你如何保全租界?”

    甘格林失笑道:“杜月笙,你老是对我说你们中国军队是仁义之师,我猜,应该不会有向租界平民区打炮的仁义之师吧?”

    杜月笙气极:“甘格林,这不是逗气(让人生气)的小事,兵凶战危你听说过没有?日本兵借租界攻击中国军队,中国军队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甘格林道:“杜月笙,你理性点好不好?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是日本兵,可是他们并非排着队、扛着枪、打着旗进来的。人家是零零星星进入租界投亲靠友的。自打他们进了租界,不惹是,不生非,老老实实住在亲友家里,连门都不出。我虽然是总领事,可又有什么理由干涉?”

    杜月笙说:“好格,你居然能把我杜月笙说得无言以对,服了你甘格林。你给我听好了,我是租界华人董事,又是华人纳税会会长,保护租界居民生命财产是我的责任。现在我要求你,明天一早邀请各国领事和中日双方的高级人士,开个大会,大家一起来解决这个问题。”

    甘格林道:“喂喂喂,杜月笙,你疯了不成?这种事怎么可以公开?”

    杜月笙说:“公开是为你好,否则一旦真的出了大事,你甘格林这小肩膀扛得起来吗?”

    甘格林道:“唉,算你狠。不过,你就是欺负我们善良的法国人,等明天遇到凶狠的日本领事,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

    次日,上海各国领事、上海市秘书长俞鸿钧等纷纷来到法租界,参加由甘格林主持的会议。

    甘格林率先发言:“诸位,是这么回事。现在呢,日方认为,他们有权在租界内自由往来;中国方面则认为,租界不应该庇护日本军队。这起事件涉及极为复杂的法律问题,我希望诸位能够心平气和地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议案来。”

    日本总领事村井仓松站起来,泪流满面,双手举向空中,悲恸地大呼:“苍天啊,大地啊,天照大御神啊,看看那4000名被中国人肆意欺压、凌辱、生活在绝境地带的可怜侨民吧!看看那日本母亲绝望的眼神,听听那日本婴儿垂危的哭声!中国人,你的名字叫无耻!为什么要这样欺凌我们?为什么要断绝那孤儿寡母的生路?为什么你们如此残忍?”

    “为什么?就是在这绝望的死寂之中,那些苦难侨民的同胞还没有忘记他们,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而来,他们为了正义而来,他们怀着一颗善良的、仁慈的心而来。他们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来到租界,向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这感天动地的义行,颊齿留香,千古传诵,但无法感化中国人那冰冷的铁石心肠!中国人,你为何如此狠毒?为何要断绝孤儿寡母们的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为什么?”

    慢慢地,村井仓松把那张难看、恶心、老泪纵横的嘴脸转向会议桌:“诸位,我站在你们面前,静听你们的判决。你们举起或拒绝举起的那只手,承载着无数孤儿寡母的希望。或者是生,或者是死,如今他们的一切都操持在你们的手中。请问问你们内心深处的良知,请问问天上的神明,要如何选择?现在,无数的孤儿寡母那无凄凉无助的眼神,正在看着你们。请你们选择!”

    村井仓松的“控诉”声泪俱下,哽咽无声,令在场的领事们无不震动。多数人眼中有泪,少数人甚至失控抽泣。一只只手慢慢举起,眼看就要通过允许日本兵通过租界的法案。

    村井仓松这一手把杜月笙看呆了,纵是他心智过人、见多识广,也知道一时大意,失其先机。一着不慎,眼看就要满盘皆输。

    好你个村井仓松,你够狠!不愧是日本外交官,纵横风云、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化黑为白的本事真强!

    此时大局已定,再说什么也无法扳回这一局了。情急之下,杜月笙暗暗发狠道:“好,我无法阻止你们,通过议案是你们的权力,但你们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如果让东洋兵进租界、住租界、利用租界打中国人的议案通过,在座的外国朋友们,我确信你们不会再离开这里。你们将在两个小时之内,坐看这寸土寸金的法租界是如何被彻底毁灭的。我杜月笙此生有幸能与大家一道死在这里,我知足了!”

    说罢,杜月笙掉头,大步走出了会场。外边,随他而来的包车上,“小八股党”顾嘉棠、芮庆荣等人正倚车吸烟。只见杜月笙怒气冲冲而至,厉声呵斥道:“我给你们两个小时,让这租界变成断瓦残垣、尸山血海,你们能完成吗?”

    “啥子?”顾嘉棠等人目瞪口呆。

    杜月笙愤怒至极:“想要阿拉说第二遍吗?”

    “小八股党”如梦方醒,当即持枪在手:“爷叔不要瞧不起人,区区一个租界,一个钟点就可杀光斩尽。只要有一个喘气的,我们拿自己的命填上。”

    这时,只见甘格林如飞扑至:“杜月笙你在搞什么?表决过了,议案没通过!”

    “没通过?”杜月笙悻悻地扫了甘格林一眼。

    甘格林说:“确切地说,没通过,但也没否决,算是个无限期搁置吧。”

    杜月笙道:“这次算你们运气。不要以为还会有第二次。”

    杜月笙余怒未消,登车离去。诸国领事全都抢出来,飞快上车,赶紧逃离这危险之地,日本领事村井仓松最后一个走出来。

    甘格林对村井说:“村井先生,可否听听来自一个同行的友善建议?”

    村井道:“你说。”

    甘格林说:“这次议案被否,错在于你。你错就错在,不该抢人家杜月笙的台词。如今这形势,是你们日本居强,中国羸弱。所以,应该是中国人打悲情牌,字字血、声声泪,恳求国际社会支持。而你们日方,则应该以武力恫吓,压迫与会者屈服。可你抢了中国人的悲情牌,反被中国人打出了武力恐吓牌。结果是强权即公理,你瞧瞧这结果,全颠倒了。”

    村井闷哼一声:“八嘎牙路!”没搭理甘格林,登车走了。

    当天夜里,数千名日本兵扛着小包裹,灰头土脸地退出了租界。

    1932年3月6日,蒋介石出任军委会委员长。

    日方知道拿下上海已经无望,于是坚定了停战之心。双方继续扯皮,扯到同年5月5日,中日双方正式停战。

    中国政府发布损失声明:“一·二八”淞沪会战,中国方面的直接经济损失高达14亿元,在工业方面,华界工厂被损毁963家,殉难、死亡、失踪、失业人口10286人,直接间接损失69814000元。

    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无家可归,三餐不继。大上海进入了极为艰难的时期。

    尾巴不要翘上天

    1932年4月1日,蒋介石指定由戴笠负责成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军事情报组织,以应对即将爆发的中日战争。

    军统成立后,第一件事是派人秘密联系杜月笙。

    一个蓝衫男子表情阴郁,忽然出现在杜公馆门前,昂然往里走。

    门房冲过来拦下:“你啥子人格?长眼睛没有?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乱闯?”

    男子开门见山道:“请你禀报一声,我从南京来,要见杜月笙。”

    门房大怒:“杜先生的名号是你随便叫的吗?滚!”

    男子怔了一怔,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杜公馆竟然是这样一个势利眼所在。你到底通报不通报?”

    门房呵斥道:“瞧不出你这个小赤佬这么大胆子,不给你点教训,你也学不会说人话!”

    说罢,不由分说,挥拳照着男子面门打来。不料被男子顺手抄住,就势一扭,就听门房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快来人啊,有人来踢杜公馆的场子了。”

    紧接着,只听一声呐喊,杜公馆里冲出一大批年轻人围着男子就打。男子勉强打倒两个,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被逐出杜公馆。

    男子逃到远处安全地带,悻悻回头,骂道:“杜月笙,你不过是个靠鸦片起家的不法商贩,有点钱就如此嚣张,走着瞧吧,终有一日让你好看。”

    此时的杜月笙忙过了“一·二八”淞沪抗战,正踌躇满志,根本不知道自家门外发生了这么一桩事体。

    他太忙,有自己的正事要做,还要替邮政局职工出头,挑战汪精卫。

    杜月笙跟汪精卫像是天生犯冲。这两人在1932年曾两次被稀里糊涂地搅和到一起。

    第一次,是在与“一·二八”淞沪大战同时爆发的全国邮局罢工潮中。邮局,搁现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行业。但在1932年,邮局大概类似于现代的电信行业,坐收暴利,高枕无忧。

    南京政府跟当初的北洋一样,就是个“穷”字,所以南京政府就拿邮政系统当提款机。据统计,1932年之前的3年,邮政局上缴8429000元盈余、1200万元存款。但交通部大肆挪用,盖交通大楼挪用200万元,组建沪蓉航空挪用100万元,组建中国航空挪用200万元,组建欧亚航空再挪50万元……挪到最后,生生把个邮政局挪到气息奄奄,亏损900万元之巨,邮资上涨300%。

    邮政系统派代表赴南京请愿,被行政院长汪精卫斥责:“稳定,稳定,知道不知道?时局艰难,如果你们非要拿自己当不明真相的群众,就只能稳定了你。”

    邮政系统怒火中烧,于是掀起全国大罢工。

    邮政系统就来找杜月笙,要求杜月笙帮他们维权。杜月笙最喜欢这类差事,立即兴高采烈地跑到南京,化解了邮局罢工事件,还受到了蒋介石的召见。

    此行,他遇到了国民党元老张静江,还见到了另外一位官员。

    这位未披露姓名的官员说:“杜月笙,听说你最近很拽很拉风啊,得意忘形,尾巴翘上天,是否?”

    杜月笙说:“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兄台,你何出此言啊?可是我杜月笙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对方笑道:“我也是偶然听戴笠说起,他派了执行科长邱开基去上海联络你,岂料你连门都不允许邱开基进,还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

    “不可能!”杜月笙吓呆了,“你听哪个讲的?绝无此事!”

    对方冷笑道:“难不成你是在说戴笠是说谎之人吗?哼,杜先生,我劝你还是回去之后整顿一下家门之风,以免让你的手下真的闯出什么大祸来,到时候只恐悔之晚矣。”

    杜月笙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知道家人瞒着他胡来。这件事有人警告他,其他未被人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于是,他怒气冲冲,坐着汽车,走京杭国道就往上海赶。

    回到家,杜月笙立即传门前的人入内,当场开香堂,追查军统执行科科长邱开基被阻于门外之事。

    青帮开香堂是吓死人的大事,门人都是杜月笙的弟子,知道事关重大,断不敢撒谎搪塞,很快查证了此事。

    当时杜月笙气得全身颤抖,说:“我这扇门,自打立在这墙壁之间,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肯来我杜公馆的人,哪个不是给我面子?但你们这些人,狗仗人势,越来越嚣张。当初杨虎、陈群进门,无人阻拦。到了王柏龄,就被拦在门外,幸亏他力气大,自己打了进来。到现在,你们越来越狠了,连军统执行科的科长都进不了这扇门。我杜月笙跟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们要这样害我?南京方面,都在说我杜月笙家人狠辣,纵容手下为恶。因为此事,不知多少人看我不顺眼,让我结下了几多仇家。”

    “邱开基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该结的仇,全都结下了。该恨我的人,再解释也是枉然,我也不再追究你们。但有一桩,此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按帮中规矩,三刀六洞扎荷花,一条索子捆成白板,直接丢黄浦江,决不宽贷!”

    他有预感,南京方面还会有人来找他,所以事先训诫家人手下,以免到时候误大事。

    安置好家里的事,他马不停蹄地继续完成他的实业规划冲刺,进军苏北航运市场。

    能者自然当大任

    话说晚清年间,南通人张謇考中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有一年夏天,慈禧自颐和园回宫,张謇随百官于路边接驾。时逢大雨,雷电交加,地面泥水盈寸,百官俱成落汤鸡。

    当时张謇呆立路边,悲愤道:“我张謇寒窗苦读,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让慈禧这老太婆把我弄成落汤鸡吗?老子不陪你玩了!”

    于是,张謇一怒之下弃官回乡。

    张謇回乡后,投身实业,创建了电厂、油厂、面粉厂、机械厂、纱厂、轮船公司、男子师范学校、女子师范学校、小学、中学、吴淞商船学校、南通学院等。他以一人之力,创建了一个现代商业帝国。古往今来,此事都堪称罕有。

    张謇去世后,他的南通实业帝国后继乏人,更兼火灾、水灾、股东内斗等事件层出不穷。这正是:“花谢花飞飞满天,南通帝国要玩完。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更比一天难。”

    南通商业帝国陷入困境之后,以陆费伯鸿为首的上海大阔佬等人成立了大通公司,与南通商业帝国旗下的航运公司大达争夺水道,一下子就把百年大达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达公司负债累累,其主要债权人就是镇江帮金融巨子陈光甫开办的商业银行。陈光甫很清楚,大达虽死,但巨额资产尚在,如果坐视大达死掉,大达在自家银行的负债就会成为一笔坏账。因此,必须请个狠人出来,盘活大达这笔不良资产,只要死马医活,自己就有钱赚了。

    这个狠人,非杜月笙不可!

    为什么一定非杜月笙不可呢?因为大达航运所行水道,沿途土匪出没,航船进入夜间行驶,黑暗中但闻枪声突起,远远近近只见冲天的火光,伴随着凄恻可怕的濒死者的尖叫,足见这条水道凶险莫测。

    土匪们除了抢船,还要搭船。搭船时,他们要求必须是最好的客房,客房舱门紧闭,任何人不许闯入。如果有谁不留神闯进去,水面上便会出现一具浮尸。

    由于水道不通,运输成本自然就变得高昂起来,不要说货物,单是现金汇款,100块钱从上海汇到苏北,汇费就高达20元。匪患导致水道不通、货不畅流、地不能尽其利,灾祸不断,民不聊生。

    欲通航,必先治匪。但当时的情况,日本人在上海闸北公然进攻19路军,江西方面的中央军与赤区共产党军队打得不可开交,谁有这心思来治理苏北匪患?

    没人治匪,就只能指望杜月笙了。

    能有机会接管“状元公”张謇的南通帝国,这对于杜月笙来说,将意味着巨大的荣誉与成功。只要入主大达,他就是“状元公”事实上的继任者了。谁敢再说他不识字,他是不答应的。

    入主大达之后,杜月笙立即请出了青帮的高士奎高老太爷。

    高士奎与杜月笙见面,现场情形极为好笑。

    杜月笙在高士奎面前,执晚辈礼,口称:“高老太爷,爷叔,拜托了。”

    高士奎则在杜月笙面前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连声说:“杜先生,不要这样讲话,折煞小人了。小人骨头轻,消受不起啊。”

    何以这二人互相极为忌惮呢?这是因为,高士奎在青帮中比杜月笙高出两辈。而杜月笙又知道,若要收服苏北水盗,非高士奎不可,因为水盗全是高士奎家乡的人,对高士奎极为畏惧、钦服,所以杜月笙才表现得恭恭敬敬。

    高士奎辈分虽高,但近年来帮规不整、杂陈错乱,许多小一辈的富可敌国,长辈的爷叔吃饭艰难。杜月笙是帮中成就最大的,无数弟子由他供养,纵然是高士奎,拿人家的手软,也不敢不叫一声“杜先生”。

    总之,两人都不敢怠慢对方,这事就好办了。

    于是,高士奎一袭青袍,足踏舢板,为大达公司前去打通水道。

    高士奎一路行来,沿途芦苇丛中不时钻出手执长枪或短枪的小水盗,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临到近前,看清楚昂然立于船头、翘一撮山羊胡须、鼻孔朝天者,竟然是水盗家乡最孚人望的高士奎,小水盗们顿时大骇,忙不迭地跪下磕头:“不知老太爷途经此地,冒犯老太爷仙驾,该死该死!”

    高士奎命他们上船,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再撒一把光洋,让他们欢天喜地地离去。

    继续前行,再遇到小水盗出来,高士奎仍然照旧办理,好言抚慰,撒一把光洋。

    很快,高老太爷回乡的消息就在水盗中间传开了。前方水路,但见无数条小船,上面毕恭毕敬地跪满了小水盗,头领们高高地把一只托盘举过头顶,伺候高老太爷用膳。

    无论高士奎吃或不吃,按道上礼节,他都要撒上相当数目的光洋,一来显示长者之风,二来抚慰这些晚辈盗匪。

    就这样,撒来撒去,撒出麻烦了。

    高士奎在上海其实混得极惨,根本没几个铜钿,杜月笙不知道水盗门中有长辈沿途撒钱的礼节,1枚铜钿也没给高士奎。高士奎脸皮又薄,不好意思明说自己穷,结果这么阴差阳错,路行一半,高士奎带的3000块大洋已经撒得精光。

    当时,高士奎困窘至极,不敢再往前走,只好想办法从自己家里拿钱出来,于是让一个人先行,快速赶到苏北杨庄去取钱。

    可高士奎的家里也没几枚铜板,无奈之下,把米仓里的300石米一粒也不剩地统统卖掉,换成大洋送回来,让高士奎能够继续行进。

    就这样,高士奎一路上不尽凄凉悲惨,好不容易才回到故乡杨庄。

    到了杨庄家里,高士奎一屁股坐下,顾不上家里米也没有一粒,急忙吩咐一个乡人:“麻烦你替我走一趟水寨,唤大寨主吴老幺来见我。”

    乡人去了4天之后,苏北诸寨各路水盗总魁首吴老幺自己撑了条船,慌里慌张地赶来。

    见到高士奎,吴老幺立即趴在地上:“吴老幺给老太爷磕头了。”

    苏北水盗实际上都是一乡之人,最重血亲辈分。虽说为盗,越货杀人,却也是非常时期的一种正常生存状态。当地人之为盗,就如同其他地方的农民下田耕种一样寻常,没听说下田耕种的农民不认爹妈的,也没听说吃水上饭的小盗匪敢不认家族长辈的。所以,吴老幺虽然号令诸道水贼,但在长辈高士奎面前却只有磕头的份。

    而且苏北水盗入青帮,也要按辈分来,帮中的辈分就是实际族人的辈分。只要一论,谁长谁幼就都了然了。

    于是,高士奎问:“老幺啊,你是什么辈分的?”

    吴老幺回答:“老太爷,小的是‘悟’字辈。”

    “哦,”高士奎道,“原来你是我孙子。起来吧,别趴地上了。”

    吴老幺急忙爬起来:“爷爷,孙子给你敬茶。”

    高士奎看吴老幺替自己把茶斟上,说:“知道吗,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你?”

    吴老幺说:“爷爷,这怎么敢。”

    高士奎问:“上海有个杜月笙,晓得咯?”

    吴老幺说:“听说过。”

    高士奎一抬手:“我身边这位面生的朋友,就是杜月笙派来的。杜先生现在办大达轮船公司,要打通苏北航道。我叫你来,就为了这桩事体。”

    吴老幺立即表态:“请爷爷放心,大达公司的船只管来,若是船上少了一粒麦,唯我吴老幺是问。”

    对付讲理的,就要不讲理

    大达公司航线打通,立即开始了营运。

    大通公司是大达的老对手,长期以来把大达压得死死的。此番见大达咸鱼翻身,顿时大怒,立即投入运营人力,要以低廉的价格再一次把大达砸下去。

    不料,大通的船一入苏北,沿途不断受到水盗骚扰,而大达的航船却是一帆风顺。这意想不到的变局,一下子把大通给压下去了。

    于是,大达和大通开始血拼起来,一边大打价格战,一边不停地签订价格同盟。但这协议是刚刚签完了就撕毁,两家都不拿信义当回事。

    大通斗不过杜月笙的大达,就来找杜月笙商议:“杜先生,你看咱们两家公司能不能坐下来谈一谈?毕竟我们吃的是同一碗饭,嗯?”

    杜月笙把手一摊:“不好意思,我虽然是大达的董事长,但具体业务,我是不懂的,也从来不过问。老实说,我一登船,头就晕,你还是去找杨管北商量,跟我说了也是白说。”

    大通方面的来人说:“杜先生,不是我们不和杨管北谈,是他太欺负人了。”

    杜月笙佯装大惊,道:“不会吧?杨管北他多善良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欺负你们呢?”

    来人恨声道:“他善良个屁,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杜先生,你家杨管北现在逼迫我们大通与你的大达联营,大达占到63%的股份。杜先生,杨管北这条件也太狠辣了。我们大通公司,船只数量比你们多,吨位比你们大,比你们的新,速率比你们高,资产比你们多,可杨管北竟然开出这样的条件。杜先生啊,你行行好,大达与苏北水盗结成了商业合作伙伴,非要一口吞掉我们,我们认了。可是,求你把我们的骨头吐出来几块,这总行吧?”

    杜月笙听得直皱眉:“什么吃了你们吐几块骨头?我杜月笙有这么狠吗?你再这么说话,我真不管了。”

    来人大喜:“就知道杜先生不会任由杨管北胡来。那杜先生,你看这样好格,大通与大达联营,就叫‘通达公司’好了。我们大通少一点,占45%。你家大达多一点,占55%的股份,这样好格?”

    杜月笙失笑起来:“哎哟,想不到我杜月笙阴沟里翻船,被你一句话套进去了。好好好,两家联营,就按你刚才说的,大达55%,大通45%,一口价,没商量。”

    浮皮潦草地解决了大达与大通的联营事宜后,杜月笙立即让万墨林打电话,请上海知名大律师李次山来他家。

    受南京政府委托,杜月笙要劝说李次山实现招商局的国有化。

    招商局原是清末年间由李鸿章出面,募集官股与民股共同创建的大型实业体。后来,官股套现退出,招商局已经全是民股。但因为厚利滚滚,朝廷厚脸皮,抱着招商局不肯撒手,美其名曰“官督民办”。

    直到民国,招商局才真正实现了民营化。就在19路军于上海血战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时候,南京政府正穷得两眼发红,到处寻找财源,忽然发现了招商局这块肥肉,于是立即决定:招商局必须国有。这么赚钱的经济实体,不国有怎么行?

    要国有,首先要拿下新月派诗人邵洵美。

    说起邵洵美,故事实在太多。他是一个时代的传奇——诗人的肉里没有污浊的秧苗,胚胎当然是一块纯粹的水晶——这是他的诗。时人称誉他的诗:“柔美如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如一个应该赞美的艳丽女人。”

    他是一个希腊式的美男子,眉清目秀,长发高额,喜穿长衫,出门还要涂抹胭脂。他的诗是英伦范,追求唯美。1927年,他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姐——大豪族盛宣怀的女儿。

    招商局,盛宣怀家是大股东。要想拿下招商局,就必须拿下盛氏;要想拿下盛氏,就必须拿下诗人邵洵美。

    南京政府派了张道藩出场。张道藩,何许人也?

    张道藩,早年留欧学子。留欧期间,与画家徐悲鸿、徐悲鸿的爱妻蒋碧薇,以及诗人邵洵美,共同创建了一个玩笑性质的“天狗会”。天狗会的主旨,用以嘲讽那些只知道拍马屁的学生。但这个“天狗会”更狗血,会员张道藩勇敢地向徐悲鸿的妻子蒋碧薇求爱,并最终夺得蒋碧薇。

    有些诗人或画家不讲道义,喜欢抢别人老婆。这张道藩竟然能把大画家徐悲鸿先生的爱妻抢走,可知此人是情场老手。

    先夺走画家的妻子,再来取诗人的财产。张道藩出手,邵洵美如何是他的对手?结果,盛氏家族被迫宣布退出招商局。

    但是,还有个大律师李次山誓死不肯出让股份,称:无论南京政府出多么优厚的条件,自己手中的股份也决计不会出让。

    张道藩惯于玩弄诗人、画家于股掌之上,但遇到理智型的律师只能吃瘪了。

    可张道藩知道,律师李次山虽然不惧南京政府,但肯定畏惧杜月笙,于是恳求杜月笙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就这样,1932年10月初,杜月笙约大律师李次山于杜公馆,问:“李先生,要怎样的条件,你才肯退出招商局?”

    李次山的确不敢惹杜月笙,痛苦地问:“杜先生,这事你一定要管?”

    “言重言重。”杜月笙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就假装不胜惶恐,“兄弟不过是借此机会奉劝老兄,也好让这件大事早一些得到解决。”

    李次山心说:杜月笙,我敢不答应吗?如果我现在拒绝你,只恐回去的路上,就会有无数想在你面前买好的流氓杀手,乱枪把我打成筛子眼。

    想到这里,他悻悻地说:“杜先生,你既然出面了,我把股份让出来就是了。”

    杜月笙道:“请先生出个价。”

    李次山说:“你说多少就多少,行不?”

    杜月笙道:“李先生,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李次山说:“不敢这么说,反正这件事怎么着都是你说了算。”

    为了一个张道藩,杜月笙不得已开罪于律师李次山。但他之所以如此,还是热衷于巴结南京政府。但几日之后上海车站响起的枪声,将宣告他这一番努力归于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