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经典文学 >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 正文 最后的阵地

最后的阵地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最近几年,西安的雨水日益丰沛,年降雨量可与成都重庆比肩。也许是陕北毛乌素沙漠植树造林带来空气中的小水滴,或者是秦岭群峪联动“引汉济渭”工程调引汉江之水滋养关中,增加了湿度,按照干湿地区分布图示,横跨中国的雨线不断北移,西安已经快要从浅绿色的“半湿润区”越到翠绿色的“湿润区”。

我低头往楼下看,小区里的积水漫过脚脖。邻居在水中支了几块碎砖,我穿着高筒雨靴,在上面跳着走。公交站台上的伞已经漫到檐外,伞与伞的空隙之间,洒水车远远过来,嘀嘀呜呜演奏着标志性乐曲: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

路人一边躲闪一边说:“神经啊,下雨天还洒水。”

我听碑林区环保局局长讲过,“下雨天开洒水车”是他们局被投诉频率最高的一件事。群众总是打市民热线:“形式主义!”“浪费水资源!”“是不是为了完成KPI?”“瞎折腾,这是纳税人的钱!”环保局局长说:实际上,下雨天开洒水车有科学道理。路面有些脏东西比较黏,特别是隔离栏下的尘垢,晴天时冲不干净。经过雨水浸泡,脏东西变得松软,洒水车用水枪一冲,就很干净。

他又笑着说,投诉率排名第二的事是——“街上的景观树木,移栽的时候为什么要砍去头部?”“树长那么高不容易,好端端地砍它干吗?故意把它弄死,然后就有理由再买一批树吃回扣?”他说这其实也是误会,里面也有科学道理。树木移栽时,一些小根和须根难免遭到破坏,吸收水分和养料的能力下降,无法支持茂盛的枝叶。如果不砍去头部,会加速枯萎。砍去一些就能减少水分蒸发,树木到了新环境会长得很好。

他讲的这些,我觉得好玩,记在手机里。在政府工作,会听到很多与民生相关的趣事,但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再有二十多天,我就要离开南院门,回到城市北郊的陕西科技大学。

临近“十四运”,文旅体局非常忙碌。局长问我能不能延期,等待“十四运”和“残特奥会”闭幕之后再走。但那将是两三个月之后,我不能延期,我得准时返回高校岗位,那里已经为我排好了新学期的课程。

为了不让前后交接太麻烦,局长把重要工作给了其他人,让我最近只做些零散事。他们顾不上开的小会,顾不上出席的小场合,就由我去。我只需参与,并不需要事先准备讨论发言,也不必在事后部署检查,倒也乐在其中,多出来的自由时间可以看书。一年的挂职进入尾声,就好像涟漪的余波,淡淡的。

几天后,有人投石入池,让我大乱。周雯敲门进来要我签字,我脸上大概还没有恢复到平日的神色。她看了我一眼,默声出去了。我和王科长出门开会,坐在地铁座椅上,有那么一瞬间,眼眶的泪实在要出来,我扭头闭上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王科长问我会议文件的细节,我转头回来和她说了几句。我的眼眶可能是红的,她好像注意到了。

我尽量让自己情绪正常,只有在面对宁馆时我才可以卸下面具,最激动的时候,我对着座机的听筒嚷嚷:“纪委就在二楼,我转身就可以上去!”在这个办公室,我不曾这样愤怒过,说完了我才意识到纱窗没有关,窗帘没有拉。我感觉到自己的失态,静坐了一会儿。

我给宁馆发了一条短信:“刚刚我电话里发火说的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不要给局里其他人说,传出去都是是非。”

这件事,我只能跟宁馆讲。宁馆确实靠得住,没有坏心思,关键时刻拿住了方向。我这个快要离开的挂职干部,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但她还是跟我站在一起。

我大概很难赢。我原本就不大的权力已经微弱到几乎没有,我的性格又是直来直去,不擅长话中有话。面对中间人,我要怎么旁敲侧击,怎么委婉施压,才可能扭转局面?

下班了,我没有走。隔壁传来当当当的声音,是乒乓球敲击着台面,应该是纪委的那几个干部在打球。我们局在大厅里放了一张球台,纪委在我们楼上办公,常来。此刻的球声像是自我介绍:“我是纪委、纪委、纪委……”

路过球台,纪委的干部大声跟我打招呼:“杨局下班?不来打两下?”

这是我冲动之下最想与之对话的人,但我又不能一下子把关系全都撕裂,我马上要走了,宁馆还在这,这个案子会影响她年终考评,谁来帮她收拾残局?在与暗处对手较量的过程中,如果我输了,真是对不起那五十位朋友。他们无偿地帮我编制书目,就这样化为乌有。我也愧对老百姓,没能给他们买来好书。

回家之后,我关紧卧室门,推上纱窗,拉严窗帘,打了几个电话。

赵文说:“素秋,你不要撕破脸,你去和他谈。阿尔都塞说了,要在敌人的阵地中打。你去暗示他,你挂职结束就回原单位,可以作为社会监督力量继续向他施压,这事情也可以捅到媒体,‘十八大’以后不收敛不收手是什么结果?他有胆这么贪,有命花吗?但是,你要记住,做能臣要比做奸臣还要奸,这几天你推演一下攻防步骤,不要出漏洞。”

弟弟说:“姐,你不要撕破脸。你作为文学教师,完全可以编织辞令,把话说得更委婉一些嘛。你可以这么说‘您知道,咱们这个图书馆关注度一直比较高,我在央视节目里说过馆配书成本低的问题,万一央视啊、纪委啊,随后回访,发现里面都是馆配书,您想想,瓜田李下的,解释起来很麻烦。再说了,我和您虽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难怕有些人捕风捉影,再者,我也邀请了几十个专家,这么多人如果发现他们做的书单完全没有上架,也会发表意见,万一在报刊媒体上发表文章批评我们,恐怕不太好。这个图书馆,用得好了是政绩,但也是双刃剑。我马上就走了无所谓,就怕影响您。’姐,这就是优雅威胁,该说的都说了,要是听不懂,就是个傻子。人都要面子,要台阶下。你还可以说,感激对方一年来给你的信任和支持,如果对方需要,你离开之后,也会持续给图书馆帮助。长期合作,搞成碑林区的门面。帮他弄政绩,也是给他的好处嘛。”

夜里,我梦见自己在游泳池笨拙地游着,胳膊很沉很沉,就要下坠,我想呼救,突然发现泳池里只有我一个人,水深不见底,而池壁还有好远。我开始呛水,拍水,胡乱扑腾,这时候铃声大作,我从水里伸出手臂,抓到一个电话听筒,我自动漂了起来。电话里有男声有女声,所有声音重复念叨着一个词“有个领导有个领导有个领导”,嘈杂不堪。我扔掉听筒,就开始下沉,抓住听筒贴在耳边,就又漂浮起来。我不得不听这些噪音。我浑身湿淋淋,泳装里竟然有两个口袋,有两张纸,一张是赵文的话,一张是弟弟的话,水已经把字迹浸泡得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我展开皱巴巴的纸张,大声朗读,用我的声音压倒听筒里的声音。那声音消失了,一片寂静。

梦境只是梦境。在真实生活中,“那个领导”是谁,我始终不知道。“那个领导”会不会向我让步,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通过中间人向“那个领导”传达我的态度。

那天,一个男人走进图书馆坐了下来。他说自己经常和领导吃饭,那些领导的名字从他口里依次弹跳出来,飘浮在空中,簇拥着他的嘴角跳舞。然后他说:“有个领导让我来给你捎个话,你必须取消全部书目。”

“为什么?”

“你的书目里全是好书,利润太低,领导拿不到好处。你不要问我是谁,我常年给领导跑腿。我要哪个书商中标,他就能中标。我要从中分成,领导也要分成。”

“领导”这个词变成了一个集群,人头攒动,辨识不清。我应该去找谁述说我这个书目的意义,它为什么不能被取缔?“这个书目集合了几十位专家的心血,而且群众一定会喜欢。”这个理由在我这里足够饱满足够沉甸,但在别人的秤上也许轻如鸿毛。

我是不是应该暗示另一个理由——取缔这个书目,可能会影响到“领导”的官场生涯。赵文和我弟弟教给我的话,我都讲了。中间人说他回去给“那个领导”说。而我陷入了焦灼,我只有二十天时间,他们这样拖下去,是要拖到我输。

我很着急,我得战胜“那个领导”。我一定要保卫书目,这是我最后的阵地。我有足够的勇气,只是没有足够的智谋。快给我出主意,我怎么才能战胜“那个领导”?抄佛经能不能转运?能转运我现在就抄。捐助贫困学生能不能转运?原本我打算秋天开学再捐,索性提前到今天,我现在就去银行柜台办理。

弟弟哈哈大笑:“你想捐就捐呗,还搞迷信,不问苍生问鬼神!”

宋璐恶作剧:“你去银行,正好遇见那个领导,领导也在给贫困学生捐钱,做此法事以期能顺利黑下图书馆的回扣。”

我在银行单据上填下:

名称:陕西省红凤工程志愿者协会

开户行:中国交通银行大雁塔支行

账号:6113010530180100263××

备注:捐助2021级学生鲁×

办理业务的银行工作人员问我:“‘红凤工程’是哪儿的啊?可信吗?”她也对公益感兴趣,一直想捐,没找到放心的项目。我告诉她,这个项目是陕西省妇联发起的,只资助女生,二十多年前资助过我,所以我信任这里,有发票,学生和资助人建立一对一联系,不会骗人。她说:“那太好了,我也来查查学生的资料,挑一个,今天就捐。”她低头写字,记录“红凤工程”的办公电话和详细捐助流程。她的下颌线条柔顺,是个温雅的人。我刚刚走进银行时的郁结之气缓缓散开。最近恶缘频生,现在和她结下善缘。

回到局里,办公桌左手墙上有一张苏轼《寒食诗帖》。这张纸是我打印的,贴了大半年,很少临摹。“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此刻我在里面看见了苏轼被贬谪的委屈愤懑,我拿起毛笔,蘸取浓墨,在书桌上写,在地板上写。墨滴掠过毛边纸,一片片飞白。我在苏轼斜倚的笔势中感到他的痛楚,想想他的遭遇,我这点波折又算得了什么?

离挂职结束倒计时十五天,“那个领导”依然没有动静。书如果再拖着不买,可能会影响年底评估。

局里同事和我说话好像有些异样,也许他们知道我面临的状况。宁馆来了,锁上我的房门,欲言又止。她说“那个领导”托中间人带话,问她凭什么相信我是在编书目。谁会笨到用三个月时间去编一份书目,不拿一分报酬?说不定我根本就没编,是和书商勾结一起撒谎,分钱。

我大笑。挂职人员的工资都是原单位发的,我确实没有拿过政府一分报酬。不知道“那个领导”是要挑拨离间,还是他实在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不计报酬地做事?我打开手机,展示各个朋友谈论书目的聊天记录。我又打开电脑,“原始书目”以朋友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作为标记——“哲军帆书目”“耘锋震书目”“墩明睿书目”……还有“已查重书目”“小吕合并书目”“出版社书目”“去年缺货书目”“法律医学书目”“理想国商务三联译林书目”“定稿书目”……我对宁馆说:“这全是我编书目的的证明,每份文件后面显示修改的最后日期,都是这三个月做的,你拍照存档,拿去给中间人看吧。”

《庄子·秋水》里,惠子怕庄子与他争权,庄子给惠子讲了一个故事:鸱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害怕鹓雏与自己相争,便大声吓唬鹓雏。鸱并不知道,鹓雏只吃清洁新鲜的食物。想起这个故事,我笑得厉害。我应该像庄子那样,向惠子做出严正声明——我不吃腐鼠。

宁馆请我过几天去招标现场打分,我说:不,我去年没参加图书招标打分,今年也不会参加打分。我甚至连招标现场都不打算去。我希望以我的“坚决不在场”向“那个领导”表示,我根本不会沾染这里的钱。我只是要保护我的书目。

中间人又来了,说:“书目去掉百分之四十,总该可以吧?一百多万的百分之四十,才几十万嘛。”

我很想问他:“你代表哪个领导?你说,我开录音键录下来。我凭什么相信你和领导的关系?你让领导亲自给我打电话,我来跟领导解释。”

这些话在我心里倒腾了一会儿,我又按下去了。我只是说:“不可以。按照往年规矩,书籍有破损或者缺货可能,我们在合同里写明配货率95%,也就是误差率5%,现在我顶多让步到误差率10%,但绝不可能误差率40%。”

他撂下一句话走了:“10%不够我和领导分的,40%才够。你掂量。”

一个月前,我接到来自上海的电话,作家经纪人毛晓秋读到“腾讯谷雨”记者杨宙对碑林区图书馆的报道,建议我把建设图书馆的事情写成一本非虚构书籍。其实刚刚挂职时我有过类似的打算,我在南院门的经历也许可以写一本《芝麻官札记》,但后来我在“贞观”发表的“个人英雄主义”文章引起一些官员不满,让我意识到,凡是写政府的纪实类文章,都要谨慎再谨慎。我和经纪人反复讨论写作提纲,尽量把握言论尺度。

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为我们正在拟制的大纲贡献了突如其来的情节拐点。毛晓秋说:“我能感受你的难过和气愤,这种事情我没想到在现实中居然发生了。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素材,当我们的理想和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也许我们在现实中居于下风,但这个题材可以在写作中焕发新的生命力。退一万步,假设三个月的心血编成的书目不能够在图书馆中落实,也可以在你的书中长存下去,所以想到这一点,你不要太悲伤。”

毛晓秋的话给了我安慰,如果结局真的无法扭转,我也得接受,但我决定最后试一次,尽人事,听天命,这部书稿是我最后的赌注。我主动找到中间人,告诉他我正在写书,会把这些事件如实写进去。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出示了我的写作大纲。

第二天,招标公司打来电话,中间人撤退了,不再参与我们的事。我的书目保卫成功,第三天正式开标。

在梦里,一棵树在我的窗外长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见花蕾像蘑菇一般顶破湿润的树皮,一簇簇钻出来,手舞足蹈,在空中摇。粉红色的一朵朵云。梦醒了,我背部的骨骼一寸一寸地松弛,像在发酵。我长长地吐气、吸气,气体在骨头的缝隙中流动。

加缪《鼠疫》中,记者朗贝尔和医生争论人们在为什么而死。朗贝尔说人们过于英雄主义时是在为理念而死,而人应该为其所爱而死。

然而医生说:“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诚实是什么?”朗贝尔说,态度忽然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Sá,方言,“脑袋”。 我收到一个匿名小礼物,深蓝布包,仿线装书样式,上书“穷则益坚”,四个字正是我最近的心境。我想起来,我保住书目的那天,弟弟说:“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什么能打败一个犟撒 。”那这礼物八成是他送的。

组织部部长打来电话肯定我的工作,希望我继续挂职,延期半年或一年。我们说到我挂职的初衷,我出生在校园又工作在校园,三十多年来,我对校园之外的事件参与甚少,只是翻阅手中印刷的文字去想象社会。这个国家的各级事务具体如何运转,实地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公民,我想去看看,去参与。挂职之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新的岗位究竟涉及什么类型的事务。“文化”“旅游”这两个词给岗位笼罩上诗情画意,我误以为是策划演出剧目、研习琴棋书画、宣传风景名胜。到岗之后,全然不同。我得记住酒店后厨烟道清洗规范,熟悉新挖工地文勘进展,检查鼠药和垃圾摆放,答复12345市民热线投诉,回复人大政协文旅提案……这一年事务繁琐,我将此视为对内心秩序的训练。最初的诗情画意构想几乎都没有实现,除了建设图书馆这件事。

建馆,机缘殊胜。挂职之前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任务凭空而降,谢天谢地。人生中很难再有一次机会,把一个图书馆一砖一瓦一书地搭起来,这是挂职生活给我的礼物。我分明记得,在15世纪的意大利,教皇尼古拉五世大力兴建梵蒂冈图书馆,派遣学者分赴雅典和君士坦丁堡等地购买古典手稿。他后来回忆起自己在图书馆中工作的日子:“我每天的快乐比现在一年的快乐还要多。”

也许上级认为我很适合“文旅局副局长”这个岗位,其实我做文旅工作并不比别人更突出。母亲曾经对我说,你性格直,不适合在官场。母亲的预言没有错,我确实缺乏变通,是在朋友的建言献策下,我才保住了最后的土地。我最想做的那部分事已经做完了,未来一年内图书馆不会再购书,此时离开应是正确选择。况且我是那样想念我从前的工作——大量时间自主安排,一个月只开一次会,讲课讲到激动时捋起袖子,多么欢畅。

同事们知道我要走了,纷纷和我合影,小全举着相机下蹲又下蹲,把镜头微微仰起,他说,为了报答我这一年对他的好,一定要把我从一米五八拍成一米八。随后,他来找我签字,敲开门小声唱歌,怀抱着文件向我抒情:“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第二天他换了曲目,划拉着小碎步,飘到我桌旁,唱:“啊朋友再见……”第三天,他清清嗓子,拔高音调:“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在弟弟家,我说:“我们单位同事都舍不得我,说以后没有我这样好的领导了。”弟弟噗的一声把茶叶笑喷了:“‘吾与城北徐公孰美?’你忘了这篇课文了吗?回去复习一下。下属对上级的赞美,顶多只能信百分之四十,我下属还给我写诗呢。你清醒一点,杨老师。”

在政府上班的最后一天,没有人给我布置工作任务。我坐在靠背椅里,面对着虚掩的门,整个上午,门的位置一直停在那里,无人推开。我事先准备了几本电子书,以为在这样静的环境里可以安心阅读。然而,我的鼠标在移动,滚动条也在屏幕的右侧滑动,文字却进不到我脑子里去。

中午去饭堂,邻桌一个人跟我打招呼,我不认识他。忽然想起来,噢,他就是那个借给我伞的人。几个月以前,有天突然下大雨,我在图书馆,中午要出去和朋友吃饭,没有带伞,前台的伞也被借走。一个陌生读者走过来,让我把他的伞拿去用。我吃饭得一个多小时,担心耽误他事儿,他说:“没事,我中午就在这,我等得住。我是咱们院子的干部,我看了你的文章,也看了你的视频,一直想感谢你给我们干这个事,你拿我一把伞有什么,我请你吃个饭都是应该的。”

现在又在饭堂遇见他,他问我什么时候回高校,我说今儿下午就走,他转身端了一碗绿豆汤过来说:“杨老师,也没有酒,咱俩就这样干了吧?”我也端起我的绿豆汤,两只扁圆的不锈钢碗碰出清脆的声音,仰头喝完。

午睡起来,我收起折叠床,放到房间的角落。我去和区长和书记告别,他们都外出了。回到办公室,关闭电脑,我把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被子、枕头、书籍和洗漱用品分别打包,将钥匙和饭卡交给栗主任。拖地,擦拭桌面,接一壶水浇绿萝,加上柜顶和墙角的,一共十二盆,都浇足了。回头看看墙上的电影海报和柜门上的花纸,就不揭掉了吧,几处彩色痕迹留在这素色的大楼里,也许明天会被抹去,也许不会。我来敞开办公室的门,迎接下一个人。

朋友开车来帮我搬行李,局里同事全都从房间里出来,在楼道里挨个握手。宁馆说:“你走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能给你打电话倾诉吗?”我说:“当然可以啊。”几个女同事抱我,手在我背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松开手臂时,她们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就在前一天,我还以为我很容易抛下这一切,一身轻松地奔回我从前的生活,结果并不是。这里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的眼皮发紧,忍了一下。

晚上接到陌生号码来电,声音很大:“杨局,我是×××。”我有点意外,他是一位年长的同事,并非我主管科室。平日楼道里擦肩而过,只是例行点头,几乎没有交谈过。而他的语气像是迸发一般:“我打这个电话可能有点冒昧,但我要是不打这个电话,我心里过意不去。你在这一年了,我没和你说过话,不代表那些事我没看在眼里。你的委屈,我们都知道,有很多次我为你打抱不平。你的文章,你的视频,局里禁止传播。我看不惯局里的做法,我都转给我的亲朋好友。领导让我删除我的朋友圈,我没删除,现在还在。你做的事情是对的,我支持你……以后我就不叫你杨局了,我就倚老卖老,自称老哥。以后文旅上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给老哥打电话,老哥尽全力给你办,说到做到,来日方长……”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深呼吸多次,依然无法入睡。窗帘缝里照进来月光,卧室里比平日里乱得多。这一年的行李堆进家里还没一一归位,这一年的事情也还没消化清楚,也许我需要几天时间调整身体,屏住,慢慢建立新的呼吸节律,让细小的情绪从嗓子眼一点点下去。

这时我才知道,从一种工作换到另一种工作,从一种心境换到另一种心境,并不像是在浅溪中的石头上跳跃那样轻盈,而像是解开扎气球的旧绳子换根新的。新绳子还没准备妥当,就得用手指临时捏着,不敢松开,不能激动,怕漏气儿,怕耗散。

再见了,碑林文旅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