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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果挂满枝头

五月里,街头树枝间有一团团橘色闪现,是石榴要开花。刚开始它们只是些小圆疙瘩,簇拥在一起,圆球顶部露出六道浅色印儿,预示着即将从这些纹路裂开。几个夜晚之后,次第绽放,橘红变火红,绕着护城河热闹起来。

石榴花是西安市的市花,曾经成为“世界园艺博览会”(2011,西安)吉祥物,名叫“长安花”。十年后,它又化身抽象形状,勾勒出“第十四届全国运动会”(2021)主场馆的建筑外缘。这栋建筑用波浪线条模拟花瓣的形状,名字还是叫“长安花”。

“十四运”倒计时一百天庆祝活动即将在“长安花”里举行。我是第20号大巴车的领队,负责在西安交通大学校内的宽阔场地组织群众排队安检。他们事先通过了层层政治背景审核,随后签字确保可以承受六个小时不吃任何外带饮食,文明落座,神态积极,遵守场馆纪律。一排X光机和手持检测仪对他们进行检查,剔除“不安全”的外套、包袋和金属器具,扣下保存。近千名人员安检登车耗去一个小时,一旦中途有人下车去场外的洗手间,得从头再来一遍流程。

“长安花”很远,在城市东北角,临着灞河,现在隶属于新成立的“港务区”。我记得那里从前偏僻,如今通过车窗看出去,到处是楼盘和塔吊。道路宽阔,街头汽车稀疏,大概少有居民搬过来。地表深处有四条地铁规划线路在建,可以预见繁华即将向这里延伸。

灞河边,柳树枝条茂盛。在古代这里就以垂柳闻名,《西安府志》记载:“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出长安城向东远行的人们都要经过这里,在河岸上折柳送别亲友,无数诗歌描摹过这样的画面。

新近,灞河柳荫里铺设的道路与渭河、沣河、秦岭连成“三河一山”工程,三百公里的绿道游径刚刚全线贯通,百余座驿站开放。图书馆里喜欢骑行的小吕,每个周末都要去探索新的路径,把他爱车的车轴擦得铮亮。

在城市规划蓝图中,“长安花”附近即将建成“长安云”(城市展示中心)和“长安乐”(文化交流中心)。“长安云”外观如同一方丝缎,“长安乐”有五栋楼,据说象征五个音符,但我觉得图纸上那一大四小的样子更像是可爱的足印,一个大拇指身后,四个圆圆的指肚。“花”“云”“乐”三栋建筑成“品”字形,与大型阅读综合体“长安书院”隔河相望,即将吸引体育赛事、科技展览、歌舞戏剧、书画艺术以及成千上万的书籍来到灞河两岸。

我们的车队路过“长安云”和“长安乐”工地时,看不见什么,它们被围挡起来。远远地我看见了“长安花”,它旁边有一栋类似折扇的建筑(游泳馆)和一栋类似星形的建筑(另一体育馆),我问叫什么名字,人们说:“长安鼎”和“长安钻”。

长安这,长安那。“西安”这个城市的名字自明朝洪武年间启用,已通行六百余年,但在“长安”二字面前,它还是少一分信心。每逢盛会,请“长安”上前,“西安”退后。十年前世园会的主题曲:

送你一个长安,

蓝田先祖,

半坡炊烟,

骊山烽火,

天高云淡

……

今天,十四运场馆门前的喷泉不停歇地唱着:

常来长安,

来寻找浪漫

……

人间处处好,

静心在长安

……

常来长安,

把心境变换

……

这里是长安

常来就会长安。

脚刚挨到地面,我便被人淹没了。我这样的身高实在不应该做领队,摇着小旗带领全车人行进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我得伸直手臂,甚至跳起来喊叫,才能保证所有人不掉队。场馆内的文艺表演满是宫女秦俑、胡姬武士、运动健将、丝绸之路、青山绿水、威亚飞人,色彩绚烂光影生辉。一下子吃进这么多,我的眼睛有些饱腹感。观众们统一戴上带有“十四运”Logo的口罩,间隔就座,跟随统一的口令鼓掌、挥舞荧光棒。

就这样连续彩排好几天,我一直顾不上图书馆的事,还好有小吕。

小吕每天早晨上班签到,第一件事,先去抢“原文传递”。这事儿得拼速度,全国的图书馆都在“抢”,帮读者寻找他们要的论文、电子期刊和电子书,每个月要完成定量。据小吕说,有的论文比较难找,跑遍各个数字资源平台碰运气。月底省里统计数量,别的馆好几百篇,小吕急于赶超。平常上班时间容易拥堵,时间一长他也抢出诀窍了,一大早去抢,或者半夜去抢。

抢完“原文传递”,他到前台去收书,一部分是有问题的书,因为数据错误不能正常借出;另一部分是“你选书,我买单”书籍,群众挑出来要图书馆采购。这两类书,他一并拿回后台编目,做完这些再联系我。

我和他每天匀出一点时间交换信息。我收集书单,把粗加工的食材交给他。他查重删减,摘去多余的黄叶返还给我。然后我比照译本、古籍版本、年限、出版社,把食材再次筛选、分类、切制,他去准备香料,输入最后的价格数据,烹饪出锅。

在与他合作的间隙,我接到一些意外的差事,还是做书目,只不过是别的地方。第一条短信来自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张滩中学,我故乡的一所农村中学,依傍着汉江南侧的一条支流——黄洋河。“张滩中学”对我来说是亲切的,父亲在那教过书,我在那个院子里一直长到六岁。后来父亲的工作调动到汉江以北,几年后辞世,我便和张滩中学疏远了消息。如今的张滩镇,多数孩子择优进城读书,往返也就一个多小时。留在农村的学生不多,成绩相对靠后一些。校长在媒体上看到报道,想请我帮学校做一个书单。

听说我童年住过的那排平房已经拆除,学校近旁的河水依然流淌,只是河道变窄了许多。春天的油菜花田蓊蓊郁郁,城里人举着自拍杆和大花丝巾专程来拍照。我在照片里看见石桥的孔洞,依稀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套着一个救生圈站在水里,鹅卵石有些硌脚。桥下曾经有个卖豆芽的小贩在吆喝“豆芽毛五”——1988年,豆芽一毛五一斤。

这些怀旧的情绪让我立即答应了校长的请求。校长说他们的学生不太喜欢去图书室,也许是学校买的书不对孩子们的胃口,也许是“留守儿童”的家庭环境不利于阅读习惯的形成。农村中学没有多少经费,他先拿出两万元,试着买几百种新书,看看学生反馈如何。

我将文史哲和自然科学划分出大致比例,争取营养均衡。英国DK出版的百科系列图文一向经典,值得收入。国内的“大家小书”,薄薄的,深入浅出,可以挑几本。我知道城里的中学生爱看托尔金的《魔戒》、刘慈欣的《三体》、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乡下孩子应该也一样。毕飞宇的《小说课》、王鼎钧的《作文七巧》写得用心,适合期望提升“语文”的中学生,读完也许开窍。费曼的《别逗了,费曼先生》、乔治·伽莫夫的《物理世界奇遇记》都有趣,愿能激发学生的求知欲。《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我最近刚刚读过,一个脑损伤患者通过手术变为天才,后来又退行成为智障。全文像是他的大脑切片,展示了爱与智,生长与枯萎,争夺与失去,这本书也添上吧,给高中生。还有余秀华、陈年喜、阎连科书写乡土经验的作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触动?最后我录入几本《读库》,那里面的文章多为非虚构作品,触及社会的各个角落,适合中学生打开认知。

考虑到农村孩子的阅读情况,有少部分书我降低了难度,按照小学五六年级的喜好去编,比如《写给孩子的哲学启蒙书》《希利尔给孩子的艺术史》《可怕的科学》。但实际上,年龄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只要他们能打开来读,就是好事。

交出这份书单之后,编书目的邀请一再到来。央视记者张大鹏想为自己五岁的外甥寻找“孩子真的会喜欢”的书,我交给他的文档名字叫做“愿五岁小孩看着看着笑起来”,选了可爱绘本,也选了恶作剧的书。一位咖啡店主期望挑些“时尚小资”的书放在店里,另一个企业家托朋友找到我,说自己家里没书,显得没文化,现在要给自己的客厅买一千本“中年人能看得进去”的书……我已经没有时间仔细编选,只能在现有书目中拎出一些发给他们。

我拒绝了更多人的请求,把精力集中在自己馆。我和小吕刚开始做书目,是五月的初夏。我们快要完工时,石榴的果实已经挂满枝头,果子没那么圆,鼓着几道棱,青皮里隐隐透出金黄,三个月过去了。

2021年的书单定稿分为四部分:

1. 必采书目:全是经典大部头。要求100%采购,贵,因此复本定为1册。

《二十四史》《鲁迅全集》已有多人呼吁,这次必须添上。《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弟弟提醒我要增加这些。这是北宋太宗真宗时朝廷组织力量修纂的四部大型类书,囊括古今政史、小说和诗文。《剑桥中国史》《詹森艺术史》《加德纳艺术通史》价格都在八百元左右,但不忍舍弃。《汉声中国童话》全集获奖无数,质量过硬,是民间童话不可缺少的读本,有必要录入。还有一些漂亮的画册、摄影图册比如《世界摄影艺术史》……

2. 套装书目:普通套装、去年未配齐套装单册。复本3,采购率95%。

这次特地把套装拎出来单独成为一类,是因为去年吃了亏。许多套装供货不全,验货工作人员也并不清楚全套册数究竟是多少,稀里糊涂上了架。“普通套装”即是今年打算新采购的全套书。我查阅每套册数,备注在旁边,以供验收时方便。

“去年未配齐套装单册”这部分比较麻烦,我馆的乔治·马丁《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不知道为什么,恰恰缺第一册,已经有好几个读者反映过这个问题,得赶紧解决。阿西莫夫《银河帝国》一套十五册,馆内缺第二、第八、第九册。J. K. 罗琳《哈利·波特》系列缺三本,我查了查,分别是《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这些都得一一标注,精确地补货。

3. 特色书目:盲文、碑帖、漫画。这是馆内特色,但都比较小众,复本做成1,采购率95%。

4. 其他书目。这是最庞大的一部分书目,复本3,采购率95%。

最后我们还需要列出十种样书,请投标公司在招标当日出示,以证明其供货能力。十种样书要覆盖各个种类,它们分别是:

《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

《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奥斯威辛:一部历史》

《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荷花镇的早市》

《走向新建筑》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吹小号的天鹅》

《中国碑帖名品/瘗鹤铭》

《镖人》

我这份书单让招标公司和投标公司都感到头疼。图书馆一般是按折扣招标,比如定为七折,各个书商拿出不同方案,择优。几乎没有人像我这样按书目招标,还细分五六种需求。书商熟悉的渠道不一定有这些书,而且这种报价表格太复杂:每本书都得列出码洋,复本数,码洋总价,实洋总价……一万多种图书是浩瀚的工作量。

去年我经历过好几场招标,有家公司做事有条不紊,这次就还找他。他和宁馆来到我的办公室,两人坐在沙发上谈细节,语速不慌不忙。接着他转向我,突然激动地说:“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我:“?”

他:“我招标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谁做过那么详细的书目,只有你!去年给你做的文件,一千多页,一上班,电脑就在那咔咔咔咔,打开你文件,咔老半天,天天如此。那份文件我舍不得删,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超越那个的了,也是个纪念。”

我笑:“不,你可以删了,马上就会有超越它的。我今年做的书目比去年更详细,更多,等会就发你。”

他拎起包:“我赶紧回去把桌面文件都删了,可能还要换个电脑。拜拜!”

他走了,宁馆也跟我说再见,掩上我的门。我检查了全部的书目,敲完最后一个ISBN号进电脑,天快黑了。同事们早已下班,楼道里没有人。我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告诉他我编完了全部书目,如果他在西安,我要带他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这会儿,他应该在夏令营里忙着玩耍,还是算了。

骑车路过市中心,金红的晚霞绕在天边,又像是环抱着钟楼的飞檐。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鸟儿低飞穿梭。它们只是最普通的飞禽,但在古建筑剪影的衬托下也显得诗意。这么多鸟,明天是要下雨吧。

回家躺在床上,肩胛骨里面的酸意轻轻地散开,胸口的疲倦缓缓上涨,淹到喉咙。我熟悉这种感觉,我的身体放松,晚上应该会睡个好觉。要是今天就结束挂职,也挺好。我已经做完了最重要的工作,可以放心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