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碑林区图书馆,我成了客人。前台新员工不认识我,宁馆外出开会,苏来在书架前整理,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儿,问我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吃羊肉铜炉火锅。我在馆里转了一圈,书架并不比以前更满,看来那批书迟迟没有上架。我感到担忧,但我没有催促的权力。
我曾与南开大学图书馆系座谈,一起讨论:如何能提出一种“可复制”的编选书目的模式?我这个模式仰仗于个人知识结构、热情程度和朋友网络,有着局限性。我离开这儿,这个图书馆就再没人做这事。我希望大家帮我提出一种可复制的模式,只有可复制,我们才能推广。
编书目这份工作有特殊之处。首先是反馈不显著。它不像授课那样,努力备课,第二天上课就能得到学生的回应。图书馆里的读者反馈只是间或的,微弱而迟缓。其次是评价机制问题。额外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不会得到任何奖励,做这件事只是因为它正确。在极端环境里,有可能领导出场顺序比书目更加受关注,编目人员心里也许会寂寞。
当年我做书单,是“副局长帮下属单位编目”,运营公司却认为是“编目人员被副局长抓去干活”,有些微词。也许在他们看来,编书单完全没有必要,好在宁馆一直认为这十分重要。
我没有什么才华,碑林区图书馆的书单远远称不上优秀,只是及格,但总比听由书商随便配货要好一些。而一份书单做出来还不是终点,它能否不受干扰地招标?招标结束之后能不能悉数到货、顺利上架?这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链条。
几个月后,我在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里看见一个人凭借一己之力建起了图书馆,比我当年还要艰难。
他是一位喇嘛,在川西的藏区草原上建造唯一的图书馆。疾风吹动草茎,绿野中央矗立一栋小小的灰褐色建筑,四方四正如同堡垒。书架直至天花板,年轻的他穿着深红色僧袍登上高梯为孩子们取书。其中一名孩子梦想成为作家,去年考上了中文系。
喇嘛名叫久美,从来没有盖房子经验,自己琢磨着画图纸、搬石料、买家具,经费也是自筹,手头紧张了就停一停。两三百平方米的房子,十九个月才完成。他独自建馆的身影触动万千网友发出钦佩的弹幕,也引发我对幕后故事的想象。我有公费,尚且坎坷,他一石一木都是自费,哪里是件容易的事,镜头背后定有没拍出来的难言之处。我要认识他,我要去这个图书馆看看。
可我怎么才能认识他呢?画面下方出现一行字幕:“2014年,正在苏州寒山佛学院游学的久美……”巧了,王耘就在寒山佛学院带研究生。他不认识久美,但他可以帮我打听,我很快加上了久美的微信。
“你好啊,扎西德勒。”
我问草原上的小朋友喜欢看什么书?
久美说:“绘本。”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塔公镇纳朗玛社区图书馆 久美(181××××)
我在订单里输入这行字,备注:“地点偏远,请发中国邮政快递。”购书网站把一个订单拆分为四五个,屡次发错快递。物流在地图上生长出红色线条,从沿海的大城市一路向西,延伸到四川的腹部位置:康定县,显示“地址无法投递,订单自动取消”,红色线条一个急转弯折返回沿海城市,“金额已退还原账户”。我重新下单,打客服电话叮嘱只能发邮政,奇异的是,只有一本书以正确的运输方式到达久美手中,其余红色线条再出发,再折返,再出发,再折返,绘制出一遍遍重复的轨迹——“金额已退还原账户”,我又重新下单,又打电话叮嘱……一个月后久美发来照片:几箱书到达,立在他脚边的木地板上。
我只买了一次书都这么麻烦,他建馆时把书分批运到草原上,不知道折腾了多少工夫。好在他的书终究到达了,我为碑林区图书馆挑的那几万册书呢?怎么还是没有踪影?隔三岔五,我会去碑图转转,书架一直都是老样子。
五月的一天,我再去的时候,架子全满了。我在古典文学区见到了厚墩墩的《太平广记》和一长排“大家小书”,诗歌区有了玛丽·奥利弗和江弱水,科普区出现了《实验室女孩》和《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法律、医学、哲学、历史都比过去充实得多。宁馆告诉我,碑帖和漫画没有到,她还在催。
最贵的是彩印画册,不知道会不会被书商故意剔除,我快步走去艺术区。它们来了,都来了,《詹森艺术史》《加德纳艺术通史》《世界摄影史》……这些书立在那里,就像是开书目的朋友们围在我身边。我的手指微微发麻,一时间难以平静。
暑假,我想去拜访久美,七月因疫情未能启程,八月初,海拔三千七百米的塔公草原已有寒意,学生返回寄宿学校开启秋季学期,纳郎玛图书馆里暂时没了小读者,但我不舍得取消计划。
我们的车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升,远方山体上书写着巨大的藏文。几个弯道之后,山峦隐去,车轮深入草原的波浪之中。寺庙的金顶反射光芒,深红僧袍在路旁结伴而行,牦牛和羊群并不理会鸣笛,悠闲地穿过公路。
路越来越窄,我们勉强和迎面而来的越野车错开,对方伸出头来问我们:“这里有什么景点吗?我们转了一圈,好像就只有草原。你们怎么往这里开?”
沿着一段略微颠簸的土路,我们似乎来到了图书馆面前。我对照手机上的图片,不太敢认。灰褐色的确是灰褐色,庄重安静,但它比在纪录片中的样子小一些,孤单一些。窗子很多,横五竖三又横五,一共十三扇。窗楣横梁外缘用白色勾勒出梯形轮廓,典型藏式风格。
久美没穿僧袍,穿着一件厚绒衬衫,可能是还俗了。他建的是栋新建筑,却如同古朴民居。门前台阶并未磨平,由粗糙的石条石板参差垒成,豁口交错。几步之后,我们进入图书馆,灰褐色消失,内墙只有土木,没有粉刷涂料,就是原本的浅黄与蜜色,暖融融的。墙一拃厚,泥土混杂着干草根茎,裂开纹路。木材没那么规整,像是最初砍伐好的样子,门闩厚实,房梁有粗有细有隆起,地板带着本来的花纹和结节,踩在上面轻轻吱嘎响。我问久美跟谁学的,把房子设计得这么舒服。他说他读了好多建筑方面的书,看不懂复杂理论,但有一句记得特别清楚——“建筑来自自然”。于是他只用石头木头和泥土,没用其他材料。
都市里的图书馆光滑水亮,久美的图书馆纹理天然,像是手工纺出来的粗布,摸得着疙里疙瘩的线头。我称赞他筑就的窗子,唯有北面墙体由书架占据,其余墙体除了必要的承重部分,全部让给窗户,一扇挨一扇,敞开怀抱把阳光迎进来。
初建成时,他使用普通窗棂,带有分隔条框。后来为了采光,全部替换为整幅窗框,他慷慨地用大块实木环抱玻璃,延伸尺余,放好布靠垫。这样一来,全都变成了飘窗,都留得住人。坐在那儿读书,风景就在身旁。全中国也许只有这个图书馆视野如此辽阔,满眼都是蓝天雪山白云青草。光线宜人,暖乎乎拂过脸庞。我那个地下室图书馆,要能有他这里的一丁点自然光,就好了。
他这儿的书架全都满着,溢出来的堆在长条桌上,多是绘本。书脊干净,没有粘贴索书号也没有条形码和芯片,不能外借,只能在馆内阅读。我转了一圈,发现大部分是儿童文学,也有稍微难一些的历史和哲学读物,没见到低质馆配书,书品胜过许多社区图书馆。我问他怎么把控书籍的质量,他说他自己买了一部分,其余是朋友赠送。教材教辅、网文小说和过于破旧的书籍,他觉得不太适合孩子阅读,就没有上架。现在架上差不多有两万册。
寒暑假时,附近孩子都过来读书,有志愿者讲绘本和自然课。孩子们中午在这里吃免费午餐,晚上再搭伴走回家。很多人劝久美适当收一点餐费,久美不。他说他要是有一丝的利益,就不纯粹了。
久美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送他到寺庙里做喇嘛。他在藏语的念诵中长大,对经文内容充满虔敬,但是他想不明白:宗教对世界的用途是什么?在世俗生活中的含义是什么?他问他的上师,上师让他规规矩矩念经做法事就好,不要想这些奇怪问题。他无法停止内心的追问,自个儿买了车票,去往大都市,想从外面的角度重新思考宗教。
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绿皮的,没买到座位,站了三天,累了就倚在自己行李箱上打盹。有时旁边有座位空出来,他不敢坐,因为不知道这样合不合世俗生活规范。
列车终点是苏州,他去了寒山佛学院,寺庙里唯有他不懂汉语。那时他十八岁,开始对照书自学拼音。他现在二十七岁,今年读过印象最深的书是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纳朗玛图书馆里,常有牧民的小孩问久美:“读书有什么意义?我家里很穷,为什么不可以辍学出去打工?”久美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孩子们听,读书不仅仅为了赚钱,而不读书则会在生活的很多方面形成短板,比如历史、数学、地理。这两年,久美在草原上兴建民宿、酸奶加工厂和生态畜牧循环系统,遇到知识缺陷都只能自学。盖房子画图纸,他学习数学公式;做酸奶和做粪肥发酵,他又购买生物方面书籍。最近他和几个志愿者讨论做游牧文化产品,开发草原旅游,阅读历史类书籍是当务之急。
苏州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节点。说起苏州时他总是快乐,他说他在苏州第一次吃到冰淇淋,好喜欢。有天他在街上吃,小朋友指着他说“看!和尚竟然也吃冰淇淋!”在苏州,他初涉世间繁华,见过豪车豪宅与商场名牌,但他依然觉得藏袍最舒服。丰沛的物质没有给他带来诱惑,从零开始的汉语阅读却改变了他。十八岁出门远行,十八岁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文字,这些冲击让他体会到,书籍可以让人迅速成长,拓宽对世界的认知。
多年以来,他观察到一个现象,周围有些贫困牧民,他们的爷爷很穷,爷爷的爷爷也很穷,政府给了很多金钱和物资帮助,为什么还是难以改变境况?每年年底,邻里争吵不休:“去年给我家扶贫款,今年怎么没有?”“为什么给他们家多,给我们家少?”久美看不下去,这样的争吵太不体面了。在他看来,人应当自力更生。你领补助款是因为你太穷了,这本来应该感到羞惭,争取第二年不领才对。结果领到的人反而很有面子,更加好吃懒做,把补助视为理所应当。如果不改变这些人内心的观念,不能帮他们树立尊严和价值观,仅仅捐助金钱和物资,功效不大。
在寒山佛学院,他常常思念塔公草原的天光云影,想为自己的故土奉献些什么。随后的一场地震,加速了他行动的进程。2014年11月22日,塔公草原发生6.3级地震。身在寒山佛学院的他紧急返回家乡,帮助发放赈灾物资。他走访了一千多家牧民,看到震后的种种困境,下定决心不再返回苏州,而要把书籍引入草原——扶贫首先要开智。
那时他没有自己的房子,只是募集一些书放在小帐篷里,建立最早的“帐篷图书馆”,有了最早的七十名小读者。后来他自制青稞酱售卖,攒下三千多块钱,买了第一批石头,正式兴建图书馆。
他是出家人,寺庙里唯有他去内地佛学院进修过,汉语最流利,读的书也多。活佛想留他在身边做上师,期望他未来能多收弟子,带动寺院发展,不太愿意他频繁在寺外做事。他内心有些矛盾,究竟应该在寺院里继续弘扬佛法,还是出来做图书馆。渐渐地,他在寺庙里感到不适,他给别人传法,别人供养他,这几乎像是交易:“我不喜欢这样。信仰是非常纯净的东西,不该标价格,它是无价的。”与此同时,政府也担心他穿着喇嘛的衣服出现在图书馆里,会给小朋友传教。于是,他脱下僧袍还俗。
这个突然还俗的人,那个突然起意在草原上建图书馆的人,还有那个突然买了车票去往大都市的人,是同一个人。2018年纳朗玛图书馆落成,寒暑假持续对外开放。2020年,从草原考到外面去的几个大学生说:“久美哥哥,今年开始,课程我们来安排。”那一瞬间久美特别感动,这件事有了传承。
久美在塔公镇上还有其他工作,不能天天在馆里。志愿者也多是寒暑假来,平日不来。“但是图书馆是家的感觉,不管有没有灰尘,每天都需要打扫一遍。”他计划在图书馆旁边建一栋民宿,雇清洁工顺便照看图书馆,这样,图书馆就可以常年开放,民宿的盈利也能补贴到图书馆午餐里。
我去的时候,北侧民宿盖起了一半,工人正在筑墙。东侧有顶白色的帐篷,是一位内地导演临时搭建的住处,他要以久美的故事为素材创作一部电影。
刚到草原时,我的心跳噔噔噔加速。我拔开随身携带的氧气瓶盖,吸完半瓶,平复了些。这里的云彩边缘清晰,像是蓝天中的果实,随时可以摘下来似的。正是野花烂漫的季节,我想肆意奔跑,又担心高原反应,只有摁住自己的激动,坐在落日中与久美闲谈。身后的火烧云翻卷开来,眼前是雅拉雪山和雅姆雪山,冰雪覆盖的山脊如同簇簇白莲。久美为我们煮茶喝,朋友送他的正山小种很不错。酒精炉上煮的方便面还稍有些硬,水到达八十多摄氏度就沸腾了。听导演说,有天夜里,棕熊在他帐篷外面翻东西,早晨起来,外面桌上的零食全被熊弄乱。
上个月久美接受了《外滩画报》采访,下个月又要迎来《南方周末》。他是这片草原上的名人,可是他谈论起自己时,从无骄傲,略带羞涩。前些年,草原上的人们大都是游牧,随帐篷搬迁,很少有固定居所,更没有房产证。这几年人们慢慢盖起简易屋舍,有了房产证,但是管理尚未规范。上级告诉他,他的图书馆和民宿只能留一栋建筑,多出来的是违建。如果他要留住民宿盈利,那就必须拆除公益的图书馆。他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在想办法。他停顿了一下,情绪依旧平稳。好在,问题最后解决了。
我的孩子问久美:“人为什么要善良?”
久美说:“宗教层面的解释是:人的本性是善。但是这个解释太抽象了,我们在实际生活当中会发现,有些人可能对身边的熟人有攀比心,对方落魄,自己开心。但是当人们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他遇到了一个特别可怜的场景,他也会心软,也想伸手扶助对方。人心的善的一面就出现了。”
“人生的寿命也很短,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对这个世界的交代是什么?如果别人感叹,嗨呀,这人终于死了!那这个人生命的价值就非常小。可是,如果我们死亡的时候,有人不舍得,有人想:如果这个人还能继续活下去,那多好。那一瞬间你的价值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善的一面代表了人的价值,恶的一面肯定没有价值。”
孩子说:“可是有时候,恶人没有恶报,好人没有好报,太不公平了。”
久美说:“我们先不要想着回报。如果我们能拥有一个非常良好的环境,那一定是那些善良的人共同创造的。拥有了这样的环境,我们才有幸福度。要是你现在处于战乱时期,世界末日,世界大战,你周围处处都是恶人,整个大环境就没人给你创造一个安稳的空间。我们现在还没有经历过世界大战,你可以想一想,一个人真到了无助的时候,渴望有多大,恐惧有多大?你未来想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
天黑了,草原上没有路灯,土路不易辨认,我们趁着浅淡的暮色驾车离开,和久美说好了明年提早一些来草原,给这里的小朋友做志愿者服务。孩子跟我说:“妈妈,我好喜欢久美叔叔啊。他和我在城市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塔公镇醒来的那个清晨,薄雾中,我们向东南而行。云彩在车窗玻璃上轻拂,植被愈发茂盛,飞鸟啁啾鸣叫,间或飞过几只灰蓝色的调皮身影,像是画眉。稀有的橘红色藻类攀附在沿途的石头上,与葱绿色松树交映成趣。路标上的“雅家埂垭口”“贡嘎山自然保护区”我有些印象,王焓从前和我聊天时频频提起过这些地名。此处可能非常接近她的野外科考基地。
下午,我们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石头,上面镌刻着红色字迹,一笔一画正是王焓所在的科研站点全称。贡嘎山脉逶迤绵长,我恰恰走到这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我拨通王焓电话,唱了起来:“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
她笑出声,委托我帮她探看一样东西。她曾带领组员从贡嘎山西坡采了一株云杉栽在山脚下的客栈院子,想等它适应低海拔后移栽进清华校园,不知现在它是否茁壮。
客栈里有花有树有南瓜,我找了几圈才找到这株“科考纪念树”,因为它太小了,只有我的手那么大。我逗王焓:“好大的一棵云杉啊!”她笑:“你没见过它去年刚采回来的样子,它现在已经长高很多啦。云杉长得非常慢,但是长得扎实,寿命长,世界上最古老的云杉已经九千多岁。这是我特别喜欢它的原因。”
我蹲下来,轻轻抚摸这棵小树。“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我那个小小的图书馆,也是第二年,也是巴掌大。未来它能不能像云杉这样扎根生长?
这一路,我认识王耘,便找到了久美。来拜访久美,又巧遇王焓的科考基地。朋友们踏出的足迹在山间偶然碰触,举荐的书籍也在馆内相互致意。两年前,我去校园之外开垦,预计到期就收起农具,换洗衣裳,把这段经历折叠整齐。现在我却发现,打开一扇门之后我便再也不想将它锁闭。
只有从此处到彼处,才能认识新奇之物。我频繁停驻,得闻陌生枝条的姓名——原来,是松萝如龙须悬挂,是网脉柳兰在摇动粉紫花束,是象南星擎着媚红的浆果。在全然不同的地貌当中,土壤湿润而沉默,孕育着我想获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