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杨国庆帮我编写书法类书单,他首先排除了大部头艰深专著。他认为,专业的书法研究者应该不会到区级图书馆来查资料。区级图书馆选书既要有经典性,也要让老百姓喜欢看,还得是近几年没绝版的,这并不容易。
蒋勋《汉字书法之美》通俗易懂,适合启蒙,周汝昌《永字八法》略深一点,更精准。关于碑林本身的书籍如《藏在碑林里的国宝》应该会有读者感兴趣,国外的艺术史专家:高居翰、方闻、白谦慎……也值得推介。白谦慎的成名作是《傅山的世界》,但在杨国庆看来,《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更适合大众阅读。很多书法理论与老百姓离得远,而这本书融入日常生活里。白谦慎提出一个问题,平时随处可见的招牌:“公厕”“娟娟发屋”“王小二刀削面”……写这些字的人没受过专业训练,就算不上书法吗?普通人的书写和经典书写的界限,是否应该泾渭分明?
白先生曾在美国高校里教书法课,外国人写汉字完全不懂间架结构,但白先生却能在那些古怪的撇捺中发现书写者的性情。他回国旅行,偶遇一块破烂标识——“公厕”,便走近揣摩那油漆下注的速度和飞白的关系。在乡下见到“娟娟发屋”,他也从那“简单又土气”的逆锋运笔中观察出作者想写好的努力。他不用头脑中的规矩锁住自己,又不端专家架子,不拿章法压制异见,真是了不起的“无分别心”。
由“娟娟发屋”,杨国庆想到儿子豆豆的一幅字。豆豆四岁拿起毛笔,随便写,有时临摹碑帖,有时写自己的心里话。有个假期,豆豆写了大大的几个字“睡觉真无聊”,杨国庆发到朋友圈里,大家都乐了。那时候豆豆才六岁,那是他的心声,运笔支腿拉胯,收笔里弥漫着疲倦,那个“聊”字像是小孩子坐在墙角噘着嘴懒得搭理人。那种神韵,杨国庆自叹写不出来。
小孩子创作就是这样,没有条条框框,容易超出秩序产生好玩的东西,这种无意识的创作每个人在童年时都拥有,长大了可能会失去。朋友们都夸豆豆,有人夸,豆豆就越发来劲,匍匐在地上,一张接着一张,从客厅东头铺到西头。豆豆很享受,他通过疯狂的书写得到快乐。
豆豆上二年级之后,写字退步了,因为他必须在“写得快”和“写得好”之间做出选择。学校老师在意速度,总是催促豆豆写快一些。他们认为豆豆字已经够工整,不用再关注字的好坏。如果老师耐心一点,让豆豆一次写好看,以后次次都能写好看,可是老师就是不允许,这损害了豆豆对书法的热情。
现在豆豆写字频率没那么高,规范意识更强,大多临帖书写,不是小时候那样“我手写我心”。杨国庆告诉儿子:“你不要想那些规范。”豆豆做不到,他小时候那种未被文明社会格式化的天真,渐渐少了。“天真”的消逝让杨国庆感到遗憾。豆豆的变化像是当代人研习书法的普遍状况:书法与日常生活、与真实情感渐渐疏远。
古代有许多情意生动的手迹:王羲之《奉橘帖》惦记给朋友送些稀罕果子。张旭《肚痛帖》肆意狂飙,看着就痛。颜真卿《祭侄文稿》悼念为国捐躯的侄儿,那些涂改的墨疙瘩里全是他的震动。笔墨脱缰,造就不可复制的神品。而当代人习字,笔下往往不是自己撰写的文章,只是抄写现成诗句,情感隔了多层,很难飞逸。
康有为等人曾经大赞北魏“穷乡儿女造像”精神飞动兴趣酣足。古物上面的镌刻,哪怕是不识字的工匠随便刻的,都有一股烂漫之气。汉代居延、敦煌等地出土的竹简木牍,许多是当地派驻官员的书信。竹简上用毛笔直接书写,由于不受流派束缚,那些字迹反而有了“无古无今”的活泼样子,在某些时候甚至超过书法家。
甲骨文出土,马上有人学;敦煌文书重见天日,也有很多追随者临摹。古代不规整的文字遗迹被当代捧得很高,当代的“娟娟发屋”以及幼童书写却被书法界排斥。为什么?假如“娟娟发屋”那张纸是古代的,混在敦煌经卷里,人们会不会视为珍品?
白谦慎提出这个问题,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当代书法界审美标准和另一个链条紧密相连:参展、评奖、出作品集、卖字赚钱……如果“娟娟发屋”和幼童书写被纳入体系,那不仅仅是趣味之争,还直接挑战了一些人的利益。今天,学院派的字几乎能写得像古人一样“好”。书法系专家们在技术上的研究已经非常精微,细节上几乎毫厘不差。但如果让他们写有趣的有原创性的作品,又有困难。
杨国庆也有这样的困境。临帖时最舒服,就像读书一样,徜徉在文字里面,在幻觉中接近作者,觉得和伟人同道是自己的荣幸。他买了无数碑帖,真品赝品都烂熟。学生作业里的字随便拎出一个,他都知道出自哪个帖。反复地锤炼,碑帖的养分进入骨肉,往出释放时,他提笔先想到大师怎么写。人们评价他的小楷“写得太好了,像印刷出来的一样”。这话其实让他焦虑,像印刷品意味着太规矩。若要抛开碑帖的影响凭空创作,完全素面朝天,玩出点自己的意思,他略微感到局促。
他很少参加书法比赛。比赛就得不停地磨,将一个小稿打磨无数次,请教大师提意见,修改。现在的艺术竞技场就是这样,一幅字尝试各种纸张,一张纸上淋漓尽致,探讨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刻意安排所有笔画。他试图做过,但又中途放弃,这种方式好像离自己最初喜欢书法的劲儿有些远了。
他也是三四岁开始写毛笔字。祖父家在太原的“满洲坟”,数百年前,那里曾是满族人的墓地,乱坟荒草,后来又成为流民聚集地。在20世纪80年代,它远不像今天这样繁华,街巷里游荡着“不良少年”。老人怕他出去被欺负,就带他在家里待着,给他写“清明时节雨纷纷”“葡萄美酒夜光杯”,一张大纸两首诗。他玩着,背着,写着。每天下午他从爷爷手里拿到一张纸条“今日毛毛完成,大小仿各一张”,等着父亲来接他。有这个纸条,他才能回家。
七岁,祖父去世,再也没人教他写字。来家的亲戚感慨,这孩子以前字写得多好。父亲说:“早不写了,爷爷一去世没人管了。”这句话刺在他心里,让他难过。做会计的母亲去青岛出差,问他要带什么礼物,他只想要一本字帖。母亲买回来“九成宫”,三十多年过去,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封面。
那时候一本字帖都那么稀有。如今人们习字非常便捷,在手机App里输入一个字,就看得见历朝历代的写法,这在一百年前简直不可想象。平遥票号里的小伙计,不停歇地手写账单,要写得清晰明白。他们想苦练技艺,手头却没有字帖。看到哪个先生字写得好,或者哪个名人买了中堂回来,就带着薄薄透亮的纸,大老远走去拜访。在人家家里临摹,装订好了,回来慢慢学。解放后,他们顺理成章做了银行会计。其中的一位在20世纪80年代成为了杨国庆的第一位书法老师。
那是在交换业务名片时发生的巧遇,杨国庆母亲发现外单位的老会计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立即替儿子询问。
老会计姓李,爱好诗词,教杨国庆写《唐诗别裁》,写一首讲一首,讲诗的意境,也讲字的构成。空闲时,李老师把面粉放进水里,煮成稀浆糊。他用喷壶在字的背面喷洒水花,拿出一支大排笔,均匀刷浆,贴一张托纸,再换一只棕刷慢慢排扫……在小孩子看来,装裱字画太好玩了,也要一起做。他俩一起挑印泥刻石章。杨国庆开始喜欢逛古玩市场,古书古钱币古瓷器……凡是上面带有古代文字的东西,他都想琢磨。
从关心书法,到关心书法周遭的物质文明,这是他小时候走过的路。现在他教书法,也不愿意把书法局限在纸张上,他要带学生回到书法的原生环境。古代书法镌刻在什么样的器物上面?一起去博物馆吧。
在碑林博物馆,学生好奇这些字是怎么刻上去的。颜真卿写《颜氏家庙碑》时已经七十多岁,不可能趴在石碑上面写。那工匠怎么能保证镌刻得一模一样呢?工匠先用半透明纸蒙在原作背面,用笔蘸取银朱对字迹进行双钩。然后把整个石碑涂黑,打一层薄薄的蜡,再把双钩好的临摹纸覆于碑石之上,使银朱粘贴于碑面,然后按照银朱痕迹进行雕刻。这个过程等于拷贝了两次。为了防止碑上的字和原作有差异,有时工匠会把石头倒过来刻,保证不受自己固有写字习惯干扰。
宝鸡市的青铜器博物馆也值得一去,那里有许多酒器,觚、觯、角、爵……像规律的音阶挺立在玻璃展柜里。精巧的背后是严肃,其造型与官职一一对应。周朝礼制浩繁,端了自己不该端的酒器是大错,职位与尊严决不能随意僭越。周礼中的等级就这样明明白白地铺延在学生眼前。
大型青铜器上有钟鼎文,如果学生们能清楚地看见镌刻的刀痕,知道这些古朴的文字曾诠释了什么信息,以什么样的形态和载体在流传,文字就不再只是书法课上供人临摹的符号。
“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文字的发明摇撼天地。在周朝,大型青铜器是政治家族财富的象征,采集矿物和冶炼难度使得它们只能为贵族所拥有,铭刻文字多是为了官方目的。在整个博物馆中,最耀眼的文字是“中国”二字,出现在镇馆之宝“何尊”的身上。
20世纪60年代,雨后的一天,在陕西省宝鸡县(现为宝鸡市陈仓区)贾村(镇)一个农家后院里,一位寄住在那里的陈姓农民走出家门,看见对面土坡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他走到跟前,发现雨水冲刷露出一块金属,找来工具挖出来,居然是个大家伙,于是带回小院清洗干净。这个大家伙厚实稳重,肚内宽敞,立刻被当作储存棉花和粮食的好地方。第二年陈姓农民回老家固原,把铜器交给另一个人保管。过了段时间,保管者在拮据之中变卖了铜器。此后,它便迎来了戏剧性命运。
它高一尺有余,重二十八斤,以“铜”的普通身份进入当地的玉泉废品收购站,论斤结算价格,为农民换来三十元的可喜收入。当时它灰头土脸,收购站也没当回事儿,就把它随便扔在一堆破烂玩意儿当中。后来,一个懂文物的干部在收购站发现它,知道是青铜器,买下来放进博物馆,但依然只把它当作普通藏品。直到1975年,它因外壁纹饰精美被选中赴日本展出,上海专家马承源用手在它的内壁摩挲,似乎有凹凸文字,猜测这件器物大概很不一般。
清洗沉积千年的铜锈,它的底部浮现一百二十二字铭文,详细记述了营建洛邑成周一事,最为惊喜的是四个字“宅兹中国”,这是迄今发现的“中国”一词最早的来源。自此,何尊跃升为国宝,被置于最明亮的聚光灯下,投影仪将“中国”二字成倍放大,美丽的铭文像飘扬的旌旗一般浮动在展厅里。
在杨国庆看来,参观文物的经验对书写十分有益,书法类书单也不应该只局限于书法内部,要把书法和相关艺术还原到历史情境里面,和物质文明串联起来。《汉字与文物的故事》,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都是如此,而扬之水先生的文集,涉及古代的家具首饰、《诗经》中的名物……研究生活中的美,对于研究书法来说也是非常好的视野。
杨国庆小时候并没有机会去博物馆瞻仰真迹。他中学时偶然看见同学姥爷的笔迹,大为惊叹。这位姥爷是赵铁山弟子——南有吴昌硕,北有赵铁山,这让杨国庆感到激动,写了一封信请同学捎过去。“姥爷”八十多岁,本已关门不收学生,见了信中的字,回话让他下周就来。他搭乘了很远的公交去,在“姥爷”家见到赵铁山真迹。“姥爷”问他:“你知道,这个字,这种写法的源头在哪里吗?”杨国庆答不上来。在那个小小的书房里,老人为他展开古代金石碑帖,“我们一起找这个字的根儿,要在根儿上面学”。这是他的第二位书法老师,带他学习篆书以及碑帖。
十余年后,他博士毕业有了工资,最惦记的是买拓片。现在他的书房有点乱,卷轴和拓片堆叠在一起,占满了大桌子和大柜子,多出来的只能卷在花瓶里,挤在箱子里。他跨过木箱,打开抽屉,挑了自己喜欢的一块手工松烟墨,在砚台上研磨。数十圈就很浓了,磨出来的墨像重磅丝绸一样泛着亮光,闻得到清香。给学生送礼物应该用这样的好墨,写起来不滞。写行书,太快了些,是不是对学生有些敷衍?那就写楷书和隶书,写慢一点,各写两幅。不送给写得最好的学生,而送给态度最认真的学生。学生习字的态度在起笔落笔里,藏不住的。有的孩子哪怕写得丑一点,只要认真就值得奖励。这个学期他带了二百多个学生,到学期末争取送出一百幅礼物。“送一幅字,会有一点点人情在里面。学生大概会觉得,老师送我礼物了,我得好好写。”无论孩子还是学生,他都希望他们的书写不要有太多功利的考虑,不一定要成为书法家。在穷极无聊时,在人生的至暗时刻,能写书法,就是一种寄托。
他特别叮嘱我,碑帖书目不能依照网站畅销榜选择,尤其要回避太便宜的版本。古代碑帖因为没有版权,今人可以随便印制。小出版社就印得很糟糕,原碑还是翻刻也搞不清,随便就拿来印,这是最害人的。不懂的人常常就买了这种,因为定价低。还有一些出版社,找到很好的底本,印得却又很糟,总是很难让书法爱好者满意。以前卖碑帖文具有很多老字号,比如北京琉璃厂的荣宝斋,上海的朵云轩、南京的十竹斋等,口碑很好,现在也大都升级转型为“文物商店”,东西越来越贵,一般人也消费不起了。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近几年的那套“大红袍”——上海书画出版社的《中国碑帖名品》,质量非常放心,可以整套购入。他为自己学生推荐的也是这套“大红袍”。
我去旁听他的课。讲台上放着一大桶墨汁,头顶有几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学生课桌上嵌着显示屏,老师拈笔的手指被放大,同步出现在这里。杨国庆在讲台上写,学生们在自己桌上看得清清楚楚,看见老师拇指甲上的月牙,看见狼毫的根部轻轻翘起一根不听话的杂毛。他送给学生的那几幅礼物,学生欢欢喜喜地领走。其他人“哇”地叫成一片:“老师,我也想要,我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