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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奶爸

早晨醒来,李亮看了一眼手机。七点半?难以置信。儿子出生这几年,他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李阿不这个孩子,“破坏”丁克计划,耽误爸爸写作,还总是闹夜。晚上,爸爸的大手必须放在阿不腰间,稍一离开,阿不就在梦中惊觉,攀上爸爸肩头,软乎乎的脸蛋贴住爸爸脖颈,严丝合缝。李亮偶尔睡个囫囵觉,已是谢天谢地。

我问李亮,有了李阿不,少写了好多作品,后悔吗?他笑:“怎么可能后悔呢?儿子太好了。为了他,我头发大把地掉,也值。”

他曾经坚决不要后代。童年遇到的讨厌小孩霸在他心里,职高教书遇到的半大小子乱如羊群也让他头疼。更让他害怕的是,孩子会分走自己的写作时间,万万要不得。

写作是诱人的,他很早就从这件事中获得欢乐,中学写科幻,两次获得《科幻世界》全国征文一等奖,大学写武侠,后来成为《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创刊以来发表篇数最多的作者。

这是金庸除《越女剑》以外的14部小说的首字合称,分别是《飞狐外传》《雪山飞狐》《连城诀》《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白马啸西风》《鹿鼎记》《笑傲江湖》《书剑恩仇录》《神雕侠侣》《侠客行》《倚天屠龙记》《碧血剑》《鸳鸯刀》。 1990年代,读武侠是狂欢也是反叛。街边书店整一面墙都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谁不读谁落伍。可在校园里这些都是违禁品,老师说武侠里的哥们儿义气危害思想,一经发现,立即缴没。大家只能在桌兜里藏着,和同学偷偷交换。李亮从废品店淘来一本残破的《天龙八部》,只有前三分之一。段誉回到大理,故事就断了。几年后他夜宿别家遇见全套,一夜读不完,只能直接读最后一本,奇怪,段誉去哪了?一个叫萧峰的人跑来跑去。他还没弄明白,窗帘已透出天光。

2001年,央视上映《笑傲江湖》,金庸小说进入内地电视剧市场。同年,《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刊,销量蔚然大观。彼时,大陆新武侠如同井喷,李亮跳进了这波浪潮,在BBS论坛里与同道过招。

多年之后,我在远方接连获知他出版新书、讲座、签售,虽不能到场,但从零星视频中听到他讲话,知道他一直没有转移爱好,非常享受创作。读者问我,碑林区图书馆可不可以增加一些武侠类书籍?当然了,能请他来列书目是最好的。他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单子,又给我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在人们都熟悉的金庸古龙之外,他特别推荐这几位作者:小椴语言典雅有古意;沧月能把各种材料做好吃;凤歌痴迷讲故事;步非烟用唐传奇的外壳写连环杀人案;时未寒的小说连载至今未完……他和这几位都熟,感慨说这些作品曾让某杂志一个月销量突破七十万册,并带来上亿影视版权收入,但如今,这些作者也写得不多,武侠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

作为一个连金庸都几乎没有读过的人,我完全不了解武侠如何兴衰起伏,想听他讲一讲。我总记得他的青绿高领秋衣,领子松垮,土黄色外套背面巴掌大的蓝墨水从未洗干净。这身衣服贯穿他的大学四年,几乎没换过。他旷课,在餐厅二楼窗边摊开稿纸,喝啤酒嚼花生,写下的小说女主角都叫同一个名字,是他遥望而不可即的女孩。随后他选择到职高而不是普高教书,在他心里,能为写作让道的工作才是好工作。

以前我们同在话剧社团,“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这首歌,他唱了以后,别人就都不唱了。他嗓子并不出色,但那佯狂的样子得其神韵,谁都比不过。遇到疯疯癫癫的角色,必须得找他。他演《红楼梦》空空道人,用胯骨带动全身往前行走,大摇大摆,晃动头颅:“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他还被锁在柱子上扮演普罗米修斯,披挂着窝得发黄的床单,落魄模样。一俟破布掉落,他露出脸,看一眼观众,拿捏节奏,悠悠地把胸前大辫子甩到身后,邋遢又风骚,男生吹哨女生尖叫。去外校交流,别人讲话都是八股腔,只有他,张开五指凌空下落往桌子一抚:“咱们这一回,就是要做一场大大的事儿……”大家使劲儿鼓掌。他像是一个真的大侠。

2010年10月20日,陕西西安某高校学生药家鑫,驾车撞人后因怕伤者看到其车牌号引起麻烦,便产生杀人灭口之恶念,将伤者连刺八刀致其死亡并逃逸现场,将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变成故意杀人案。药家鑫被抓捕后,于2011年6月被执行死刑。该案曾在全国引发有关伦理道德的讨论。 我料想他工作后一定轻松收获无数拥趸,然而并不是。他试图用趣味知识吸引学生,却被挫败。教室里的开放式讨论成了乱糟糟的集市,打架说脏话,酸酸乳瓶子在空中飞,互相撕裤子,见血见泪。拳脚之争加剧了他对青春期少年的排斥。他和学生聊起药家鑫杀人案 ,学生说如果自己撞车伤人也会这么干。他感到寒冷,怎么去教育这样的学生?教条式地灌输会让学生抵触,包裹在故事里也许他们会看?

他注意到,这些少年其实很爱看书,两三天就能看完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但那些小说价值观可疑,作者为了情节的“爽”而一味鼓吹自私欲望,掺杂歪风邪气。青春期读这些,污浊之念会影响未来。他回想自己少年时的价值观,就有一部分是从阅读里获得,书里的很多侠客是被动的,遇到难题只是按照善良的本能来选择,一个又一个选择堆积起来,到达高处。小时候的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道德可以拾级而上,那么普通人也就可以模仿他们。这大概就是武侠文学对于他青春期的意义。

他想扭转职高生的阅读风气,于是他持续创作侠肝义胆的人物形象,抱有一丝希冀,希望给读者(特别是给学生)向上的力量。这样的创作动机在别人看来有点迂。但他想试试,哪怕只是产生一丁点微弱的影响。

十四年追逐之后,遥望的女孩同意了他的求婚,他俩约定不要孩子,享受着让旁人羡慕的自由。他在地铁里挤着,傍晚只想尽快回到五环外的家,打开电脑敲击键盘。油墨印出来,我看到他的成就,但他说,书里暗藏苦衷:总是坐着不运动,他从高瘦变得胖大,血脂血压飙升,开始害怕疾病和衰老。北漂的他,既没能照顾身在内蒙古的父母,又没有孩子,向前向后看,生命好像悬浮,生死一再成为他思索的问题。他的《反骨仔》表面上是反对师门的江湖故事,实际是自己初涉职场的摩擦挣扎。《墓法墓天》开启盗墓情节:一个活人,要战胜多少死者,才能得到幸福?书的内核是他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一起谈论他书中的自我映射,他告诉我,写武侠实际带有双重意义,一重为读者(学生),一重为自身困境。一个写作者总是先应对真实生活,再塑造纸上的人物。那时他不停地写,不愿意中断,更不能想象一个新生命打破这种生活节奏。

可是,如果生活的困顿无法消化,写作往往也会受阻。有那么半年,他什么都写不出来,烦躁、愤怒、沮丧。妻子看他那样无助,偷偷帮他报名美国著名编剧罗伯特·麦基来中国开办的故事创作讲习班。讲台上的麦基脊背略微弯曲:“我们为什么要写故事?不写故事又能怎样?我们是为了写出对人性的真实体察还是为了炫技?”麦基追问着这些问题,大喊着“爱”与“真”。耳机里同声传译的中文语气弱化,但依然有力:“去写故事吧,任凭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故事总会带我们回到最初的最初,给予疲惫的我们心灵深处的平衡。”这让李亮想起自己“最初的最初”:少年时代抓着公交车上的吊环看古龙小说,颠簸摇晃;在宿舍台灯下把温瑞安的全集翻到书页打卷;看《天龙八部》的那个夜晚,窗帘的颜色渐渐亮起来。

从讲习班回来,他做了一个反常的决定——当班主任,下沉到孩子们中间去。从前他专门躲开这些事,现在故意往这样的生活里扑。他不再急着下班回家,而是留下来聊天。这些放肆的少年群殴流血,恋爱哭泣、打工赔钱、破镜重圆……他们平时讨厌写作文,但他们真的无法写吗?写作的本质是什么?他试着从解放学生开始,一起回到写作的原始冲动。

作文课疯起来了,让孩子们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一万字随便写。玄幻修真,曲折情史,能交来的都欢迎。批改作文难免触碰到学生的深处,李亮停下来回想他们的面孔,再看看文字,有些嚣张的面具下浮现出脆弱,触动了他。他对这个群体开始有了好感。站在讲台上,他仔细观察学生的表情和语言,乐于记录学生斗嘴的鸡毛蒜皮。他以这个班为原型出版了一本青春文学,是送给他们的毕业礼物。学生们抱着他欢呼,翻开书页,急忙在故事里找自己。

也是在这时,武侠文学市场渐渐萎缩。书店和网络中的通俗文学区被玄幻、修真、同人小说占据。沧月的小说改编电视剧立项,诸多明星拒绝出演,理由是“武侠已过时”。李亮《墓法墓天》因为有盗墓情节,出版和影视都受阻。

我不太明白武侠为什么会衰败。他说,大概是因为节奏。张无忌跌落山谷多年,慢慢长大,令狐冲拎着破剑在野地上走,这种节奏是农耕社会的。当代读者在职场加班熬夜超载负荷,不愿忍受这样的情节。一个人掉到山谷底下掉了很久都没有改变,这读起来太不爽了。而玄幻小说里面的角色几天就能学会一个新技能,读者随之产生舒服的共振——被人欺负了,我要马上报复马上爽回来。

从“低武”到“高武”,反映出读者耐心的变化。“低武”世界的小李飞刀,一出手刀就在那,似乎是物理学里的零时间。但也有局限性,很难以一敌众。“中武”里的“元神”强大到可以对抗世俗世界。到了“高武”,时空逆转,长生不老,用肉身抵御核武器都很轻松。读者似乎只想快速拖动情节的进度条,把爽点伸到电极下,纵情欢乐。

一个网站投票讨论:小龙女跳崖,杨过等了十六年,如果是你,你等不等?只有不到5%的人投了“等”。一诺千金,为知己者死,这种故事,大家开始不相信了。

那么还应该继续写武侠吗?李亮看着自己出版的几本书,它们牺牲了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然而这些书的分量是否对得起他(或她)的牺牲。原本笃定的信念开始晃动,他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那个尚未存在的孩子。新闻里无良父母虐待小孩,他在愤怒之外平添一股嫉妒:“为什么这种人渣都能有孩子,而我却没有?”自然纪录片里奔跑的动物也陡然让他难过:“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我就要这样被大自然淘汰了吗?”

春节,外来人口返乡,北京的街头空荡荡,友情和亲情都比平日稀薄,再与其他事情叠加在一起,分外难熬。武侠小说光韵黯淡,那要不要彻底辞职做编剧去赚钱?电视剧甲方的繁琐要求不断干扰李亮的写作观念,往下走好像也很难。更要命的是,要不要生孩子?这个问题一拖再拖,炸开多次,已经快把他和父母妻子彻底撕裂。这些事情是时候作出决断了,但又很难决断。

编辑邀他写墨家故事《战国争鸣记》,展现墨家机关术的神妙。他在资料上做准备,读哲学史文化史以及《左传》《史记》,但他写不动。他分析自己,有反骨也有懦弱。可不可以写一个软弱的侠,探讨他最后能够干成什么事儿。墨家要求绝对平等的兼爱,当这个软弱的侠遇到爱情,他怎么处理爱一个人和爱很多人的矛盾。一个作不了决断的侠客,连一段亲密关系都担不起来,他最后能担起天下吗?

就在这时,他的生活发生重大转折。突然得知妻子怀孕,八年丁克的他,在地铁里没有忍住泪水。儿子降生之后,他接手了奶瓶和尿布,睡眠严重不足,一再向编辑致歉拖稿。他反复改了七八遍,换了五六种叙事角度、三四种风格,也没能顺利。

渐渐地,这个新生的婴儿改变了李亮和父辈的关系。以往,父辈对他的关爱太饱和,已经形成高压,漫过堤坝,让人难以承受。现在有了儿子,终于可以开闸放水,疏通淤堵。后来,长辈和晚辈带孩子观念有分歧,摩擦不悦,两代人又重新拉开距离。晚辈克服对长辈的依赖,形成独立生活节奏,迎接未知难题。在劳累当中,他体会着上一代人当年养育自己的艰难,突然有了新的创作思路。

以前他特别在意主角的叛逆性,塑造独立的“我”,坚守“我”的感受“我”的需求,不向周围环境妥协。主角往往是拯救者或捍卫者角色,向外释放,像小太阳,很少有情节返回身去看看别人怎么爱这个主角“我”。之所以写作中略去这些,乃是因为他自己也一直把“被爱”当作负担。从小到大,父母并没有强求他什么,这爱沉甸甸的,无法回馈。他想爱父母,但是没办法爱,多年以来不能让他们抱孙子,让他们很痛苦。

而现在他释然了,因为他爱孩子,所以他可以坦然接受父母对他的爱。他说:“爱的河流通畅了。我有了孩子才明白,最大的‘兼爱’就是你在爱别人的时候更加能够感受到别人爱你。”

再一次地,又是生活溶解了写作的疙瘩。他决心把《战国争鸣记》之前简单的正邪二元设定推翻,改写成初为人父时的慈悲心肠。带上不能上网的赶稿专用电脑,去咖啡馆整整写一天,回家之后,又在帮儿子洗澡、换衣、哄睡的间隙中写到凌晨。

二十年前,他曾突然剃光蓄了很久的乱发(舞台角色需要),在演出即将举行的时候彻底退演。他也曾在大路上奔过来紧紧和团友拥抱,为过去的事情致歉。那时他不爱说话,不喜社交,脖子略往前伸,独行在校园。现在他钻研着奶粉品牌和童书玩具,和院子里带孙子的老人们攀谈寒暄。

小小的婴儿总是说着“啊不,啊不”,像是英文里的“Oh, No”,也像是《反骨仔》的叛逆。他在大人司空见惯的环境中找到新的事物,咿呀叫着、摸着、闻着、哭着。为了回应他,李亮得顺着婴儿的目光去看。散步、逛超市、买菜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得跟阿不嗯嗯啊啊的交流,李亮有了奇异的发现,以前看不见的生活细节,现在咕嘟嘟地往出冒。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做班主任那一年,沉到学生的生活里去,重新获得写作激情。而这一年,通过李阿不的眼睛,李亮打开周遭事物的另一个平行宇宙。

四年,他出版了五十五万字的《战国争鸣记》,这比他从前的写作速度慢了很多。但这四年他还养出了四十斤的李阿不。

我们坐在一起喝茶,他头顶有些稀疏,头发花白。在他这个年龄,白得有点早了。可他说他不再害怕衰老:“阿不打通了我的生命,将我的时间向远方延伸开去。衰老对我来说突然就不是事了,有白头发算什么,我还有儿子呢!人类追求了千百年的长生不老原来一直都存在着,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做‘生育’。”

他继续跟我推荐书目,金庸、古龙、温瑞安……在他看来,金庸写的是人间,主人公无论武功多高,最后依然面临“她的妈妈不爱我”或者“我该爱谁”的问题。温瑞安写的是庙堂,衙门里的四大名捕以及受朝廷管制的武林帮派。古龙写的是江湖,武林人气场殊异,风雪天独自漫步,紫禁之巅拔剑决斗。他说,金庸对于“恶人”的宽容殊堪玩味,“妖女”和大反派往往受到偏宠。而古龙思想要现代一些,尊重卑微的小人物,男女主人公不仅纠缠于家长里短,更具备命运主动性,李寻欢为梅花盗而入关,陆小凤为武林安危潜入幽灵山庄,侠者都在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

但是,武侠都只是外衣,说到底还是人心的故事。农耕社会里,武侠反对恶霸地主或者官府管理,形成一种民间自治文化。现在读者的需求变了,人们可能需要反抗的是资本和其他权力。有时候李亮也担心,李阿不这代人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孤独,会不会整日戴着VR(virtual reality,虚拟现实)头盔,在虚拟世界里接受定制的情谊?他们还会有不期而遇的心动吗?还会理解为一个人等待十六年的意义吗?

李亮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2023年2月,《今古传奇·武侠版》停刊,他在媒体上受邀回答,他愿意在这里“守着衰败的武侠空城,守着光辉灿烂的武侠理想国”。在任何时代,都需要济弱扶倾,打破环境桎梏,这是侠客精神的本色,这样的精神永远不会进入故纸堆,他将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