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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物里找到人生的注脚

“有时候你会发现,用文字回味美食,

大脑皮层的多巴胺分泌速度,

甚至超过享用时的状态。”

地球按下了暂停键,却总有人步履不停。

继《吃的江湖》《粤食方知味》之后,林卫辉老师的《寻味》又要问世了,这是他一年之内,出版的第三本美食随笔集,它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勤奋,这么短时间,输出近五十万字的“干货”,我估计国内美食作家无人出其右。

和我一样,许多人对辉哥如此高产感到不解,怀疑是否有枪手存在,起码应该有AI写作软件吧?

“我的软件在这里。”辉哥指着自己的脑袋,旋即把食指尖转过来,“而这个就是我的枪手。”辉哥拿起手机演示,在不大的屏幕上手写输入(是的,手写输入,拼音对潮汕人一贯不友好),录入文字像速记一般行云流水,直逼好友闫涛的语速——闫涛老师也是美食家,话语密集症患者,日常说话每分钟平均234字以上。

“我不挑环境,更不需要红袖添香,等车的时候我都能写几百字。”辉哥继续展示他的宝贝,他不仅所有写作都在这台手机上完成,甚至可以同时推进几篇,而且不串台!好几个文件夹,分布着他正在构思、写作和修改的文章,这哪儿是手机啊?完全是美食专栏生产流水线。

位于天河东路一座现代化写字楼,辉哥的办公室在××层,巨大的茶海边,辉哥不紧不慢地泡着茶,屋子里飘着好闻的凤凰单丛的味道。

“我基本不怎么来,司机都比我来得多。”辉哥说。相比办公室,这间屋子更像储藏间,写字台、茶几以及地板上,几乎密不透风地摆放着各种茶和酒,其中一些价格不菲的“尖货”,显示着主人的品位。

林卫辉是位成功的商人,在多个领域打拼十几年,积累了还算殷实的身家,现在他的投资转向人工智能领域,公司有职业经理人管理,运转正常,自己成了甩手掌柜。“我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客户吃吃饭,沟通信息,联络感情。”辉哥说。

衣食无忧,已过知天命之年,这也让辉哥成了广州知名的“地主”。闫涛老师用“急公好义”概括他的日常,一方面是指他仗义,愿意帮朋友出头;另一方面是慷慨,全国各地的美食家落脚广州,或多或少都吃过辉哥请的客。

请客的副产品,是有更多的接触美食的机会。辉哥认为,自己之所以在美食方面有些建树,主要缘于“饭吃得多”。往往一顿饭刚吃完两小时,他文章就出来了,洋洋几千言。“有时候你会发现,用文字回味美食,大脑皮层的多巴胺分泌速度,甚至超过享用时的状态。”辉哥得意地说。

辉哥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我们团队纪录片《风味人间》的美食顾问,他对食物博闻强记的能力和强大的检索能力,曾经很多次给我们以帮助。

去年制作《风味人间》第三季,其中一个故事,是讲鲍鱼的水下养殖和烹饪。之前我们的美食纪录片,聚焦更多的是平民食物,对鲍鱼这种中国“传统高档食材”研究不多,因此在前期调研方面遇到了一些困惑。

导演团队找到辉哥,希望更详细地了解中国人对鲍鱼口味养成的历史。问题提了一长串,比如中国食用鲍鱼的时尚变化,中国的古人更多的是食用干鲍还是鲜鲍,东南亚、日本和我们在加工干鲍方法上的差异,等等,一股脑提给了辉哥。

本以为他第二天或者更晚的时候会给回复。没承想不到五分钟,他发来一篇文章,附注留言说,这是自己之前的一篇文章,基本上把我们的问题都回答了!之后,他微信又发来一些文字补充,应该也是从平时的食物笔记中复制粘贴而来。从这里可以看出,林卫辉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学者型顾问,我们的小伙伴亲切地称他“行走的美食工具书”。

对食物的认识,辉哥和我们的价值观也有很多的相通之处。他流连于高档餐厅,也不排斥街头排档。更重要的是,他的所有的美食文字都是“双引擎”的:一方面他痴迷于食物考古,把许多语焉不详的食物记载进行系统性汇总;另一方面,对所有的记述,都转而用现代科学的目光重新审视,把食材的纲目科属种,食物的具体成分,以及加工和烹饪时的物理化学变化写得清清楚楚。这是一种现代科学认知对中国传统食文化的重构。这个工作,与我们团队完成美食纪录片的创作流程非常类似。

辉哥的工作方法,源自他青年时代的训练。

1987年,十九岁的林卫辉高考,从家乡饶平到广州,进入中山大学法律系学习。长夏无冬的城市,绿树成荫的校园,东21楼,十人一个宿舍,没有风扇。他最大的梦想,是能够通过抽签,住到通风的上铺的位置,但运气不好,四年抽了六次,居然一次都没有抽到。

为了减少在闷热的宿舍驻留,年轻的辉哥不断参加各种活动。当年流行辩论赛,他参加了学校的辩论队,并且很快成了主辩手,很多快速的“应激”反应能力和搜索证据的能力,正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

今天的餐桌上,辉哥还会经常表现出辩手的范儿,引经据典地捍卫自己的观点,尤其和老朋友一起更是这样。有时候,看到他坚定铿锵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认真劲儿,真的很担心朋友之间伤了和气。

当然,和不熟的人一起吃饭,辉哥更多地会被他的高情商左右。即便有不同意见,他也会十分谦逊和有分寸地笑笑,找准时机,再缓缓说:“不过呢,我听过有另外一种说法哦……”然后小心翼翼阐述自己的观点,并且随时可以打住。

作为美食作家,辉哥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美食爱好者眼前的,很突兀,但也是情理之中,就如同他自己的答案:“从来没有所谓的横空出世,只有经年的积累。”他是一个善于收集和总结的人,对美食的阅读和感悟不过二十年的时间,但集腋成裘,才有了今天的收获。

过往的中国文人美食写作,更多是借由食物抒发自己的感怀,这大都因为对现实有某种失意或叛逆。清代的袁枚,年过而立仕途不顺,决意辞官归隐废园,以诗文和美食与世界打交道,最终在晚年写下了中国美食史上最重要的著作《随园食单》。

辉哥真正接触美食文字,也是和袁枚辞官时差不多的年纪,那是他人生经历的一次低谷。对此,辉哥自己从不避讳。

在那几年的时间里,他选择了读书,最初读苏东坡,寄望找到一些励志内容。“没想到读来读去,最让我心动的,倒是那些有关食物的文字。”辉哥回忆说,“就像在黄州,苏东坡能自己找乐,尽可能把日子过好,这是支持我在那个时候认真读书的原动力。”

这是他美食阅读的原始积累,他的“第一桶金”。其实苏轼写美食,加在一起不过千余字而已。但在辉哥心目中,它们至今依然排在《山家清供》和《随园食单》之前。更重要的是,苏轼见到食物就喜形于色。美食真有这么大的魅力?这让他想“探个究竟”,自此一头扎进古书堆里,并做了海量的读书笔记。

那些关于美味的记述,点燃了他对生活的希望,在那段幽暗的岁月,也激活了他对童年的记忆。

海山岛(海山镇),林卫辉的出生地,他的童年一直和南中国海北缘的这片潮汐相关。至今他都喜欢自夸,在中国认识海鱼最多的人里,可以排名前一百。

每天一放学,他和小伙伴就到海边去在滩涂上寻找,给家里的餐桌做补充和点缀。寒暑假也会去码头上帮忙,能“得到几分零钱”,或者吃到“一碗猪肉汤面”。但当年的他,觉得海岛上一怕干旱,二怕台风,渔民太辛苦,他决意靠读书改变命运。

父亲在相邻的钱东镇行医,辉哥跟到这里读中学。父亲相熟的一位厨师,南人北相,每次做席,这位高个子乡厨,都会先把蒜末炸酥,做出来的菜,味道便与海山镇完全不同。当年他只是好奇,也没有多想。这些往事,更多的是在那几年,他靠读书纾解困顿的时光里反复回忆和咀嚼的。

如今的辉哥,是炙手可热的美食作家,书商们眼中的现象级写手,他们纷至沓来要求合作。我个人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希望辉哥写慢一点。

几年前,我给一家公司录制美食音频节目,在网络播放,两周一期。为此,我逼迫自己读书,那一年多时间,我的收获确实很大。然而“萝卜快了不洗泥”,现在重读当年的文字记录,有很多遗憾,也有一些错讹。每想到此,不免还会脸红。

后来,陈立老师给过我提醒,他说:“人的阅读过程,实际上是个摄取的过程;思考过程,才是一个消化过程。”用陈立老师的话说:“最好的状态是有限地阅读、有限地听闻和无限地思考。”毕竟,思考才是最有价值的,我虚长辉哥几岁,很想把陈教授这句话转赠给他。

今年3月,儿子从广州去美国,我带他去看黄埔军校旧址,顺便拜访辉哥的家。黄埔社区进门处便是菜场,种类繁多,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眼睛完全不够用,各种艳羡。

辉哥像个导游,一刻不停讲解。比如见到被广州人称作“清明菜”的藠菜,他便介绍,这就是《礼记》所说的“薤”,“脂用葱,膏用薤”,曾经是用来给猪肉调味的……说到吃的,辉哥眼睛里总闪着异样的光。

岭南,留存了那么多中国古老的生活方式,就像藠菜,穿越两千多年历史,还能静静躺在现代菜市场里。辉哥开车带我们去军校,一路不停看见珠江水系从车窗外掠过。海山岛出生,定居黄埔岛,这像一个闭环,也像一个隐喻。

进军校参观,辉哥没有陪。他坐在大榕树下,掏出了宝贝手机,直到我们父子出来,他的写作姿势都没变,估计又有一篇新文章要出来了。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在经历了少年得志、仕途意外和商海打拼之后,能够这么云淡风轻地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这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辉哥心大,估计他的美食写作一定是按下倍速键的,而且不管这个世界是在暂停还是后退。虽然又想起陈立教授的话,我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2022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