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心理不健全的人,
他们在意自己的表达,但不一定在意你是否能懂,
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是精神科大夫。
罗朗(Michael D. Rosenblum)拥有很多头衔:餐厅主厨、作家、人类学研究者等等,但更多的时候,他愿意别人叫自己学生,一个中国文化的学习者。
他的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在宁夏红寺堡跟代代相传做面条的家族学习拉面技艺,也在甘肃青海交界的安多草原,学做藏族传统的牦牛酥油、酸奶和奶酪,还在贵州的威宁,请彝族和白族师傅教授他做腊肉和火腿的工艺。
我收到过罗朗寄来的腌菜、豆酱和两种茶,用这些招待客人,每每收获称赞时,我都会说,这是一个外国人做的,随即就可以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从这一点说,罗朗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
不过,罗朗的这种千里而往的学习,往往是细碎而非系统化的。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在中国境内拜一个有名望的师父,因为在中餐传统里,师承,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它不仅能让你接受系统的训练,拜师这件事情本身,也是烹饪技术传续,厨师体系开枝散叶、发扬光大的关键。
罗朗说自己做过尝试,但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他都没有“机缘”拜在某位中餐师父的门下。罗朗笑着摊开手:“可能是他们觉得,一个外国人,不可能用功,不会吃苦吧。”
后来,在与罗朗的通信中,他更详细地分析了关于师承的一些认识。由于历史原因,中西餐不太相同。教学内容上,中餐更偏重实践,而西餐偏理论。教学方法上,西餐要求厨师是全面的,而中餐会在刀工火候、红案白案方面有更精细的划分。除此之外,“美国相对简单,学徒更像学生。在工作中表现出忠诚和努力,同时展示出某些方面的天赋,老师会给出一些建议。而在中国,师父更像一位掌握核心技艺的人,这些技能可能是他们谋生的唯一方式,所以在传授的时候,会非常谨慎”。对这一点,罗朗表示理解。
事实上,罗朗在少年时代,因为家庭经济原因辍学,不满十六岁便在亚特兰大唐人街一家叫“龙珠”的中国餐厅帮工,加之他此前习练咏春拳的经历,让他迷恋上中国文化,并且开始学习中文。
高中毕业那年,罗朗立志做一名专业厨师,他把想法告诉了表哥安德鲁,一位有新闻学硕士学历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主厨。表哥赞同他的想法,同时希望他不要放弃教育和深造,于是罗朗在完成烹饪学校学习后,边工作边学习中文,并且在1998年,以交换生的身份进入上海师范大学学习。
如今距离罗朗第一次来中国,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他已经习惯用中文自由表达。这位康奈尔大学学士、香港大学硕士,在担任我们纪录片顾问期间,曾给《风味人间》的导演们做人类学培训,主题是“耕种对于谷物民族的意义”,一个半天,全程都是流利的普通话。
然而,罗朗的烹饪“童子功”,却是在美国烹饪学校打下的基础。和使用语言不同,中餐和西餐烹饪,无论世界观还是方法论都差异巨大,它们就像两套不完全兼容的操作系统。做中餐,罗朗经常像一个非母语写作者,想在异国他乡实现作品表达,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猜想,这或许是他投师无门的真正原因。
广州沙面,一座民国时期建筑的顶楼,“朗泮轩”就在这里。这是罗朗的工作室,天台上密植莳萝、罗勒、迷迭香一类的香草,郁郁葱葱,他和团队的几个年轻人不停地忙碌着,两条狗穿梭其间。后厨很宽敞,整齐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餐具和厨具,我同事笑话他说:“哎呀用得了这么多刀具吗?中餐师傅一把刀搞定的事,真是差生文具多……”罗朗笑笑,并不作答。
2019年,罗朗从北京搬到广州定居,他喜欢这座四季可以闻到花香,同时有着深厚历史传统的城市。他与合伙人高克宁打算用这里做一个美食工作坊,把十年以来他做中餐的功课和心得做一个总结。经过漫长的装修和调整,一切就绪的时候,全国餐饮业遭受新冠疫情的重创。尽管罗朗的菜得到了很多明星和美食家的赞誉,但人气一直没能有根本的扭转。
作为主理的罗朗,脸上却也看不到任何焦急,他照样旅行、读书、参加电视节目拍摄,似乎“生意”与他无关。在餐饮同行看来,这是一个另类。
的确,在“什么是一顿好饭”这个话题上,罗朗的认知与我周围很多人都不相同。中国餐饮十多年来已经连跃了几个台阶,无论在出品、环境、服务、客单价上,都已经有非常清晰的目标以及分层的服务对象。在大多数人看来,一顿精致的餐饭,首先可能要顾及顾客的口舌的满足,在此基础上的多重感官享受,则是意外之喜。而罗朗并不这么看。在他心中,文化传统的意义可能大过时尚美味的追求。
其次,对很多人来说,高档的饭菜,起码涵盖了高级的食材。而罗朗的烹饪逻辑与之相反,他希望用平凡易得的食材,加上fine dining的理念俘获受众。所以他的出品里,很难见到鲍翅燕肚和松露、鱼子酱,却会花四十分钟,把黄瓜先切条、腌渍脱水,再编织成“绣球”的模样。在他看来,精心和巧手的价值甚至高过昂贵的食材。显然,这并不能得到很多客人的认同。
“食物是平等的”,虽然我们没有能力质疑这句话的政治正确,但在国内现有的商业情境里,它要得到更多消费者的认可,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拍美食纪录片,我们做过观众调研,中国餐饮业的消费主力大致的分层是:温饱型、美味型和审美型。三者的人群规模,不仅仅像金字塔结构一样正向分布,而且前者更偏重生理,后者更偏重心理。我相信很多慕名前往朗泮轩的人,或许是带着“与美味邂逅”的期待的。
罗朗的另类还在于他不满足做一个传统美食的复制者,而一定要在传统的基础上加上自己的创作。前面说过我品尝过罗朗做的小点心和泡菜,其实已经非常美味,但在他艺术创作的宏大叙事过程中,这种美味被稀释得非常克制。于是包括我在内的客人,在品尝的时候会觉得有“异样”之感,我跟罗朗用“翻译腔”来形容。
这些道理,我想罗朗都是清楚的。然而他拒绝妥协,对他来说,坚持自己,坚持个人化烹饪理念表达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次我给他举了一个例子,希望对他自己以及餐食的定位“有所帮助”。当年传统电视里有一档节目叫《外国人唱中国歌大赛》,很受欢迎,但大多数观众在意的,并不是那些真正属于音乐的艺术部分,而在于“像不像”三个字。但凡选手的中文发音很准确,大概率就及格了。加上声线再类似原唱,几乎肯定晋级。要是在互动环节,这人还能自嘲地讲一些俏皮话或中国方言,那么,笃定直接进决赛了。
然而,罗朗恰好是一个认真的人,不苟言笑的他,在陌生人面前很温和,但这不妨碍他在知心朋友面前,展露他性格里固执甚至乖戾的一面。我和罗朗也在别的餐厅吃过饭,每道菜上来,他的眼神都会发生变化。观察、品尝,甚至要在小本本上记点什么,显得了无生趣。是的,他是一个另类,一个孤独的另类艺术家。
心理学家陈立老师是我们节目的总顾问,我向他请教过罗朗带给我的兴奋和困惑。陈老师的答复有些意思。他说的大意是:其实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心理不健全的人,他们在意自己的表达,但不一定在意你是否能懂,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是精神科大夫。
其实,单纯从烹饪的角度,我了解罗朗的水准,他绝不逊色于我们常见的米其林星厨。
第一次认识他,是几年前出席美国大使的官方宴会。罗朗做了六道菜,用以诠释美国人二百多年的生活方式的演变。在这些菜里,不仅能够看到时代的更迭,也能体察出北美大陆从北到南,口味的细微差异。那顿饭罗朗的总结发言说,美国不只有千篇一律的快餐,也有非常有趣的、因为风土和人群而风味各异的食物。后来,去美国出差,罗朗又给了我一个纽约曼哈顿的食物索引,有餐厅、有菜场,甚至还有路边的小食,我明白,他是用一个学者的视野来推荐美味。
在朗泮轩,罗朗的菜也能让我屡屡斩获新知。每一道菜品上桌,都会伴随一张文字说明卡片,包括这道菜的历史背景、灵感出处、自己的烹饪心得等。尽管这顿饭吃得有点像“看电视屏幕上弹幕横飞”,但我确实也明白了一些罗朗的用心:那盘叫“龙珠记”的春卷,实际上是在纪念他曾经帮厨的唐人街餐厅;这个叫“喀什之夜”的皮辣红、烤肉和馕的组合,讲述的是他斋月里在南疆饥饿难耐的难忘旅行……
更让我记住的是那些带有独特创意的作品。比方他别出心裁不为展示刀工的“菊花豆腐”,再比如他有悖常理地用四川料汁作底的“酸辣焗扇贝”,尤其是有一道主食——在碗中用糌粑绘制的“坛城”,要两个人、接近三个小时才能制作完成,品尝的时候,却要看到一幅艺术作品的消解和幻灭,这已经有某种哲理层面的意义了。
更有意思的是,我捧着那块糌粑咀嚼前,我们正在争论关于“美味”的话题。罗朗问我:“它不美味吗?”其实,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青稞饼啊。我回答说:“有些香甜,但口感有些粗粝……”意思是说,可能离国人说的美味还有差距。但他说:“粗粝,这不恰好也是接近自然的一种味道吗?”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甚至影响到后面纪录片的创作——美味,并不只有一个标准,反倒是对所有曾经温暖过我们的食物,都应该心存敬畏和感激。
广州,这个以美食著称的城市,朗泮轩确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打开餐厅评价程序,它的评分不高,而且评论区充满了各种争执。与此同时,工作室的运营压力一直都没有消失,加之国际环境的复杂变化……
“为什么一定选择在中国生活?回美国开餐厅不好吗?”我问。
罗朗并没有回避,他承认目前存在一些不确定性,但同时并不认为回到美国问题就能解决。他用婚姻来打比方:“有些人保持婚姻的关系,并不是婚姻里没有问题,而是自己投入太多,所以保持这种关系本身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相比去留,罗朗更关心的是自己创作的被接受和被理解程度,但他自己并不打算有所改变,他还在等,等自己琴弦断去的那一刻。
2023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