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的生意,再多一些的钱,对他们来说,
都没有自己下一代的成长重要。
中年发福,体重像“咱们这儿”的油价一样,只见上涨不见回落。所以开始有意识不吃晚饭,尤其是消夜。但是因为经常加班,回家路上肠胃急剧蠕动,跟闹钟似的。一路犹豫着,直到看见松榆西里那家淮南牛肉汤的灯光。
这种牛肉汤是一种安徽地方小吃,牛骨架和黄牛肉加香料慢熬,牛肉绵烂,捞出晾起。吃的时候将牛肉切成纸一样的薄片,和粉丝、千张、绿豆饼放在笊篱里。蒙着厚厚牛油的汤锅温度极高,笊篱入锅,一焯即熟。牛肉汤有很强的地域性,在北京吃过几家,不是香料药材放多了夺味,就是牛肉煮得过柴。松榆西里这家,主人姓郝,头一次吃了他家的牛肉汤,我就在微博里给了“无限接近淮南”的评价,并很快成了他家的常客。
和手机号一样,很多吃食都有专属地,往往离开那里,味道会有橘枳之变。所以个人经验,在北京挑选各地特色小吃,我会找招牌上体现的地名尽量详细的。比如说百子湾的四川简阳羊肉汤、木樨地的松香园灵宝烧饼……有时,县市名字还不够,最好更具体到镇或是村,像朝外的乐山马村鱼头、白纸坊的绵阳高水杨米粉……当然并不是所有这样的店家都靠谱,但闭着眼都会强过开在一间屋里天南地北的“名优小吃荟萃”。而且,每每看到这样的招牌,我立刻能想起那些南腔北调、凭着自己手艺满怀希望打拼的人。
不过,老郝倒不是那种苦哈哈讨生活的样子。在安徽老家,他也是个基层干部,本来退休了可以在家颐养天年。但老郝的儿子十几年前来北京,做过酒吧的歌手、婚庆公司的司仪,现在算是落地生根了。老两口千里之外不免牵挂,来了之后,儿子忙,老郝和太太又有些落寞,于是便捡起了家传的牛肉汤手艺。
最初,材料都是从淮南运来,时间久了,物流费用太贵,只能选用本地的食材。绿豆饼是老郝自制的,千张换成了本地豆腐丝,尤其是粉丝,淮南的粉丝柔软中带着韧劲儿,而现在用的是河北的粉丝,偏软腻。好在老郝是原汁原味做法,汤味特别正。后厨一口大锅,后半夜就开始熬汤,镬气充盈着小店。
老郝做这个不完全为了挣钱,牛肉早就涨到十八块钱一斤了,牛肉汤一碗还保持在十元人民币,所以,店里的人总是满满的,经常过了夜里十点,这家店还是灯火通明。除了安徽周边的外地人,也有不少本地的顾客。北方人没那么挑剔,经常有本地口音的邻桌,就着十块钱一碗的汤,喝着六块钱的二锅头,说着几十亿的生意,听上去超级过瘾。我这种经常加班的人,每次路过那里都不免要思想斗争一番,有时顾忌自己的体重,很羞愧地加快速度穿过。但那充满动物油脂的鲜美的汤,单是想想,就可以让我满口生津。
前两天,又路过老郝家的店,看到窗户贴着“门店转让”的告示,我不禁吃了一惊。停车进店,老郝问都没问,就从后厨变出一碗牛肉汤来。郝太太则坐在一旁专心答疑解惑。原来,老郝的儿子刚刚当了爸爸,孩子刚三个月。“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带孩子,我们看着特别不放心。月嫂也不靠谱,孩子还得自己带。所以,我们打算把店盘出去。”郝太太说。我指着一屋子客人问:“这么多回头客,这么好的生意,都不打算要了?你们舍得?”老郝嘿嘿一笑,说是有点可惜。“但是,”他提高声调,“再好的生意,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啊。”
寒风里,老郝的话我听得明白,来北京就是为了照顾儿子一家,中国人嘛,没有什么比家更重要。
想起在成都二道街一家冒菜店的经历。冒菜和牛肉汤也有点类似,材料也是焯熟。这家冒菜馆,几乎是成都最火爆的,客人往往要排一个半小时的队。去年夏天在成都出差,抽出了一个中午排队,排到将近一个钟头的时候,女主人出来指着我说:“从这位往后的同志就不用排了,我们要关门了。”奇怪的是,我身后的所有客人,没有任何怨言,选择了默默离开。我急了,反复跟主人解释,自己是从北京千里迢迢专程来的。百般哀求,主人方才允应。
冒菜店开在居民楼里,满坑满谷的人,生菜油加海椒的香味注射一般地刺激着所有的味觉系统。享受着难得的美味,心里更加纳闷:这么好的生意为什么不扩大?为什么只在中午营业?老板娘特别利索:“下午我们娃儿就放学了,要做作业,怕干扰……”她一脸自豪:“要知道,我们女儿一直是年级的前五名哦。”“那女儿将来去外地读大学,你咋办?”我问。老板娘想了想说:“那我就去陪读。”
盛夏里的成都冒菜也好,寒冬里的牛肉汤也好,都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饮食,只要用心都不难做好。难得的是,主人都是为人父母的劳碌命,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几乎每一对中国父母都有天然溺爱孩子的心,再好的生意,再多一些的钱,对他们来说,都没有自己下一代的成长重要——那是他们全部的希望。
2012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