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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花

那种馨香让我们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故乡。

过了元旦,北京一家超市里就有荠菜卖,大塑料袋装着,碧绿碧绿的。每次从旁边经过,都忍不住上前摆弄两下,明明知道不可能有工夫料理它,但还是愿意放纵自己假装购买的小冲动。

“三月三,荠菜赛灵丹。”其实再过几天的清明时分,才是吃荠菜最好的时节。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满眼是正在开花的油菜和拔节的小麦,一片片绿的,一片片黄的,好像无数块巴西国旗。我和两个妹妹,每人拿着一把油漆工刮腻子的小铲子,行走在田埂上。这正是挖荠菜的时节:再早的荠菜味道不够明显,而且不多;晚半个月,它又老了,不能再吃。

小妹跟着纯粹是起哄,顺带做一些户外运动,大妹则是挖荠菜的主力。她跟外公外婆长大的,天生认得荠菜的长相,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得不服。一面挖,大妹一面讲解。但说实话,荠菜挺难辨别,认荠菜这件事,曾耗费了我好几年的时间。你说边缘是锯齿状吧,也不完全对,说像钥匙的齿牙,它的头又是圆的……当然,荠菜也有好辨认的时候——不过那时已经不能食用了——我指的是开了花的荠菜。

荠菜开的花小小的,白色。在一本植物图谱(印象中为汪曾祺先生所绘)中我看到过,确实不打眼,花落结籽,荠菜短暂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图谱的文字描述很文学,说它“纯朴而不张扬”,好似“邻家姑娘”一般。

每次我们要挖满一篮子荠菜才会回家,我妈接过篮子开始择菜,择完只能剩下大半筐——主要因为我还是带回了诸如苦麻菜、灰灰菜等等一些近似的野菜。荠菜也分两种,田埂上的和麦田里的。田埂上的伏地生长,每日光合作用充分,颜色略深,味道浓郁;麦田里的,也就是北京超市里卖的那种,碧绿油嫩,体形也大一些。前者适合做馅儿,后者更宜羹汤。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采回来之后,便是对父母的要挟——饺子、馄饨还是肉圆汤?每一种都能满足我们旺盛的肠胃以及馋猫般的味蕾。

然而我们勤俭的妈,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劳动而牺牲口袋里的钱。她身边随处都能找到不买肉的理由:“这月家里财政紧张。”“今天太晚,卖肉的下班了。”“荠菜烩豆腐你没吃过吧。”……我爹则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发明过摊荠菜饼、炝炒荠菜、荠菜蛋花汤……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给我们做过凉拌荠菜:把荠菜焯熟,盐去水分,佐以香醋、香油,一道凉拌便上了桌。一家人,居然也吃得山响。

我注意过父亲放香油的动作,香油瓶是医院的盐水瓶改装的,我爹每次会在凉菜里倒入两滴或三滴,收回的时候,他会在瓶口轻轻舔上一下,然后做一个很满足的表情。我记住了这个动作,也沿袭了下来。后来我读研的时候,有次同学聚餐,给大家凉拌豇豆,最后注入香油的时候,我像我爹一样把舌头束成三角状,在香油瓶沿上轻轻舔了一下,结果,同学们舆论大哗,齐声谴责我太恶心……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子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不加配搭的凉拌显然不是烹饪荠菜最佳的方法。荠菜的香味很素、很窄,需要用动物油做牵引,它本身的香味才会彰显出来,进而无限放大。这也是大家做荠菜的时候喜欢用它来包饺子、汆肉圆汤的原因。可能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吃过素炒荠菜、荠菜清汤以及凉拌荠菜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食欲,依然让我们甘荠菜若饴,以至于年复一年,我和妹妹们一到清明仍然有到城外挖荠菜的冲动。

后来,我和妹妹离开家乡,最后寄居北京。大概是十年前,大妹家买了房,孤零零的塔楼前面便是大片的麦地。我对麦子有兴趣,一路摸索过去,竟然在冬小麦的丛中找到了大片大片的荠菜!我如获至宝。此时,超市里已经可以轻易买得到肉馅,那一天,我们以荠菜为主题,吃了饺子和冬瓜荠菜圆子汤,那种馨香让我们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

“春在溪头荠菜花。”说得好,要体会春天,最好到乡野中去。稼轩词中的上句则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是啊,不能待在北京这地方,而要去乡下,有蓝天,有野花,没有沙尘,也没有堵车。

200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