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承载的是一种地域优越,
直到现在,我都为弯腰青自豪着。
尽管不属兔,但我是一个萝卜爱好者。我喜欢北京天源酱园的甜辣干、萧山钱江牌萝卜干、扬州四美酱菜的萝卜头,也喜欢东北的萝卜炖腔骨、江西的大锅萝卜片、广东的萝卜煲牛腩以及南点中的萝卜丝饼……我甚至因为萝卜而喜欢上了好莱坞的朱莉娅·萝卜丝(朱莉娅·罗伯茨)——那个美丽的长着一张气吞山河大嘴的美国女青年。
但如果说论及生吃,全世界的萝卜加一块儿,似乎也赶不上我老家的弯腰青。
老家是黄泛区,沙土地,适宜番薯、萝卜这样的根茎类植物生长,比这种自然条件更重要的是,小时候家里穷,不可能有这么多水果供我们选择,于是,这种从内到外呈统一翠绿色的萝卜,便成了饭后餐桌上的一道风景。吃罢饭,全家人围着桌子,几瓣切得齐整的青萝卜条,把满屋子吃得山响——这种记忆是无法复制的。
不记得谁曾经说过,中医是一门传统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因此国人便有了“萝卜青菜保平安”“萝卜就凉茶,医生满街爬”“冬吃萝卜夏吃姜,不找医生开药方”“萝卜上市,医生无事”等等的说法。都知道萝卜通气利便,吃的人很享受,但不管你利了便还是通了气,享受的是自己,而你旁边的人往往会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见过吃萝卜最惨烈的情形是在故乡的老式浴池中。休息室里永远有一分钱一杯的六安瓜片和三分钱一只的萝卜待售,瓜片显然是低等级的,基本以茶梗为主,萝卜则是当地的,皮已经刮得很干净,售者用镰刀(就是割麦子用的那种镰刀的头)轻轻纵切,萝卜体内传出“嘎吱嘎吱”的夸张音响。一些在我们看来的有钱人往往会端上一杯茶,深呷一口,放下杯子,腾出手来,抚摸着自己刚刚修完的光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则掰下一片萝卜,送进口中咀嚼,干瘪的生殖器萎靡而瘫软地配合着口腔的运动。放在手边的萝卜肉质如翠玉,呈均匀的半透明状,晶莹饱满,鲜明地映衬着享用者疲沓的肉体。
除了我的老家,据我所知,很多地方都有生吃青萝卜的习惯。比如天津,原则上是凤阳人的后裔,加上淮军的因素,青萝卜自然成为那方人的宠物。江苏徐州更有“八大怪”的说法,其中一怪就是萝卜当作水果卖。我家乡皖北的青萝卜则要数宿州的高滩。现在这种萝卜已经有了新名字——水果萝卜,外观碧绿,圆筒形微弯,青皮青肉,个大匀称,口感甜脆微辣多汁,老家的买卖人还与时俱进地给它加上了无公害、纯天然的标签。
同事曾认为我言语夸张,把我老家送来的萝卜摔在地上,果然萝卜怔裂,一碎为四,可见其通体酥脆,不是北京的“心里美”能比的。1980年代曾经反复听到一首充满萝卜嗝味儿的歌曲,叫《心里美》,歌曲用比兴手法从心里美萝卜唱到了五讲四美三热爱,歌词的结尾部分好像是“亲爱的朋友,看看你心里美不美”。我听到这首男低音独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北京也吃过那种又艮又硬的心里美萝卜,听到它被那么讴歌,心里不禁想:“这事儿,真有点儿扯。”
前几天,老家的朋友又托人带来几箱弯腰青,同事和我一大早赶去长途汽车站取回来。路上,同行的朋友很不理解:“不就是萝卜吗,值当这么大老远地运来?”他不懂,这里承载的是一种地域优越,直到现在,我都为弯腰青自豪着。
但这种自豪仅仅维持到今天晚上。同事请吃胶东菜,席间,上了一道潍坊萝卜,生吃的……天,完全没有辣味的萝卜!甜甜的,脆脆的,这,这,这好像才有资格叫作水果萝卜吧。我吃了好几块,坐在那里,说实话,有些怅然。
2008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