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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早餐

在这里,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读《暴食江湖》,一篇关于早餐的文章写得精彩,作者焦桐先生很文艺地把早上这顿,称作“一天中最初的期待”,听起来如情窦初开般美好。字里行间,他甚至不能苟同将早“餐”说成早“点”,生怕吃简单了。如果因为赶早而“吃得粗鄙”,则一天都会“觉得面目可憎”。如果想到翌日清晨即可吃到美味,则“心中就绽放着桔梗花”。真浪漫啊。焦先生生活在台湾,换到北京,想吃得精细而丰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北京吃早餐是一种无奈。上班路远,堵车,加上爱睡懒觉……像我这样,渐渐几乎与早餐绝缘。最多,勉强在离家前喝杯牛奶,出门上锁,最后一口随着电梯门关闭匆匆咽下,早餐即告结束。我的生活多么面目可憎,而且可憎了好几年。

年初蔡澜先生来京,约了在他住的酒店吃早饭。到时见他点了京味早餐套装:粥、豆腐脑、火烧和小菜。我犹豫半天,还是要了西式套餐,看上去更实惠一点。蔡先生不解,为什么在北京不吃当地的美食?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在我看来,酒店里是没有好早餐的,最好吃的早餐都在居民区的寻常巷陌中,冒着烟火气的地方。比如你可以站在锅灶前跟店老板说着咸淡,或者用筷子在卤蛋的锅里仔细寻找最入味的那一只……这种感受在酒店里永远无法实现。

这一点,我和焦桐先生的想法一样——只要好吃,可以为了一碗煎蛋面走半个小时。酒店的早餐,永远是程式化的食物,果腹可以,享受则远远谈不到。因此,哪怕麻烦一点儿,我都要去实地,找最本地化的小吃,像重庆的小面、西安的腊汁肉夹馍、桂林的马肉米粉、郑州的胡辣汤、安庆的猪肝圆子……这也是我喜欢出差的原因,工作时间有一定弹性,可以安稳享受美味。在外地,我每天吃早餐的习惯会自动恢复,而且居然也充满了“一天中最初的期待”。

今年清明节假期,带儿子回安徽宿州老家,老同学把我们安顿在宾馆住下,还交代好了早餐。“自助餐,干净卫生。”同学说。然而连续几天的免费早餐券,我一直没有用过。老家地处皖北,属欠发达地区,在菜系上也有四六不靠的尴尬,但毕竟是童年的味觉记忆,饭食,尤其是早餐的饭食,对我的吸引力依旧巨大。天麻麻亮,我迫不及待起身,并强行叫醒了熟睡中的儿子,他睡眼惺忪一路踉跄地跟着我,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大河南街。

街道位于这个城市的老城区,早上的雾刚散,路旁的摊档仍笼罩着浓浓的水汽,窄窄的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东段是菜市,弥漫着芝麻香味的榨油作坊,白铁皮的大盆里浸着新鲜的螺蛳,旁边是挂着晨露的水萝卜、笋瓜、荠菜、茶豆……翠绿一片。西段则布满早点店铺,我最喜欢的一家吃 (音sa)汤的店子就在这里。

汤是淮海地区特有的一种早餐。将鸡骨头长时间煨煮后,撒鸡丝、薏仁、姜米、花生继续熬,吃前在碗中将鸡蛋打碎,滚汤倒进碗里,鸡蛋立刻温润地变成蛋花。和很多小吃一样,民间传说这种汤也是乾隆老师在微服私访途中不辞辛苦“偶尔”发现的, 字是个自造字。也是“据说”了,此字正是出自乾隆的御笔。

比起所谓御笔,我更愿意相信可考的历史。这家早点铺我已经吃了二十年,坐在并不宽敞的店中,对面一个中式院落,便是淮北地区最早的基督教教堂之一,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当年运河横穿这座城市,早点铺的位置正是河床所在。1917年,赛珍珠和她的农业专家丈夫应该就是从这里上岸,用五年的时间感受这贫瘠而美丽的皖北小城,她的成名作《大地》写的也是这块土地的故事。赛珍珠在宿州真正的故居已荡然无存,只有这座福音堂里还象征性保留了一些与赛珍珠相关的物品。赛珍珠在自传中写到宿州,在这里,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不知道赛女士是否吃过 汤,我儿子从一岁那年回老家,就喜欢上了这东西,所以到了店里,他的眼睛立刻开始放光。安顿他坐下,要了汤,我便出去帮他一路打点其他的吃食。隔壁就有一种糖糕,类似北京的炸糕,不同的是,这儿用烫面炸,个头也小得多,馅也只有猪油和白糖,外酥里嫩,咬一口,里面的糖浆会顺着嘴边流下。再隔壁是打烧饼的焖炉,一口缸反扣着,下面是炭火,缸壁上贴芝麻烧饼,黄澄澄,暄腾无比。斜对面是卖馃子的,所谓的馃子是用水烙馍(春饼)撒上绿豆芽、香芹和玫瑰大头菜,然后放上一根刚刚炸好的、还烫嘴的油条,春饼柔软弹牙,油条格外松脆。馃子店旁边是卖菜盒子的,用肉馅、粉条、清油、五香粉和面,小火煎炸……

我一遍遍往回送吃的,儿子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地享用,这种温暖的成就感,仿佛让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一个清晨。当时,父亲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他彼时关切的眼神和微笑,此刻也准确地浮现在我的脸上——这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早餐。吃罢饭,在路口符离集烧鸡店买了几块鸡杂,咀嚼鸡胗清脆的声响,不紧不慢地伴随我们,行走在洒满阳光的老街上。

2011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