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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

大约是2016或2017年的某天早上,我母亲独自去我家附近一个大型菜场买菜,按照她事后的讲述,她在一个摊位上挑了几只西红柿,菜贩称好重后,她掏出钱包来付钱。我母亲的动作总是不徐不疾,不太高效。她是个有条不紊、极少犯错的人。尽管她的钱早已按照面值大小排序叠放,但因为她的零钱包很小,纸币要对折两次才能塞入。我根据过往无数次目睹的情形,想象那天她应该也是一板一眼地先把钱抠出来——那都是些小面额的纸币——然后在指间抻开,再拈出一张、两张、三张……直到凑够数目。与此同时,她还会把每张钱的面额读出来。比如说,假如要付的金额是八块五,她就会数:“五块,两块,一块,五角。”然后伸手递出去,再叮嘱一句:“你也点一遍吧。”从来没有商家会再点一遍她的钱,因为人家早就数得一清二楚了。

那天我母亲付过钱后,提着菜贩交给她的袋子就回家了。回到家后她打开袋子,发现里面的西红柿被调了包,换来的几只都是软绵绵、眼看就要坏的,已经无法食用了——起码我们不会吃那样的西红柿。她很生气,无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她当时快七十岁了,头发早已花白。恰好那天我在家里,在听了她说的事情经过后,我让她带我去菜场,找那个菜贩解决一下。我也很生气,甚至想砸了那个菜摊。

然而母亲没有答应我。尽管她很生气,但似乎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或许我的气愤反倒令她冷静了下来,甚至变得有点儿胆怯,可能她担心我会做出过激的行为。而那个菜场很大,光是卖西红柿的摊位就有十几个,只凭她前面讲述的内容,我无法找出那个菜贩来,否则我可能撇下她自己就去了。

我对母亲说,一定要让那个菜贩受到惩罚。但是母亲气愤归气愤,却始终没有回应我的要求。她把装着西红柿的袋子拿起又放下,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终于,她做出了决定,对我说:“你不用跟我去,我自己去找她,跟她再买一份西红柿,然后把这袋坏的还给她,告诉她这么做不对。”

听到她这么说,我瞬间被激怒了。我知道这不是一句以德报怨那么简单,我对她的这种反应实在太熟悉。我感到屈辱、难过、愤怒,甚至是痛恨。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再买一份呢?”她回答:“因为我要吃。”可是我的意思显然是: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地去换回来,而是要再掏钱买一份?实际上我清楚她的心理和想法,她的这种反应本该在我预料之中。如果我足够冷静的话,我和她的对话就会像自己和自己对话。我和她其实很像,在某些方面,但又激烈地对立——她做过的很多荒唐事,我都做过性质一样的。所以与其说我痛恨她,不如说我痛恨自己身上和她相似的那些特质。

我接着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到别的摊买,而要再跟一个骗子买?”她马上义正词严地说:“因为我要让她知道,她这么做不对!”我问:“既然她做得不对,你为什么不叫她换给你,而是再付她一次钱?”母亲不回答这个问题,她低下头收拾手边的东西,意思是谈话到此结束。她的这种态度令我更加生气。于是我指责她败坏公德——那个菜贩不会因为她的“高尚举动”而羞愧,而只会为她的愚蠢和懦弱愈加得寸进尺。我说假如我们不惩罚她,下次她还会用同样的方法欺骗其他老人。最后,母亲没有去找那个菜贩,那袋坏的西红柿她扔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它在我心里并没有过去——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和西红柿无关,和菜贩无关,而和母亲为什么做出那种反应有关。同样的问题也曾长期地困扰着我,甚至至今仍在困扰我。毋庸讳言,我和母亲的关系很复杂,我知道她爱我、关心我,我肯定也爱她、在乎她。可是与此同时,我和她没办法好好相处。如今,我们每年只见几次面,关系反倒融洽了许多。

我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一直很崇拜母亲,经常为她感到骄傲。因为她总是以身作则,牢牢地站在道德高点,并且和大多数人相反,她对自己和家人严格,对外人却和气宽容。她的逻辑性强,擅长讲道理,更难得的是她言行一致,总能自圆其说。于是在那个年代,一般人根本没法从她身上挑出任何道德瑕疵。而和她的高风亮节相比,我身边小伙伴们的父母都显得粗俗贪婪、自私自利,既不懂道理,又缺少尊严。

可是到了二十几岁后,因为在社会里吃了苦头碰了钉,我对父母,尤其是对母亲的感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我怪她脱离现实,活在自己被灌输的理想世界里,秉持一套荒唐可笑的道德准则处世为人,这导致她根本没有为我进入真实的社会提供任何指导。我刚踏入社会时,虽然已将年满二十岁,心态和观念却幼稚得像个小学生。我琢磨不透同龄人在想些什么,也吃不准他们会对各种事情做出怎样的反应。

我母亲完全相信个人的价值只体现在对社会的贡献上,假如一个人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私欲,那么哪怕他通过合法的手段去追求,在我母亲看来可能也是可耻的,或最起码是可疑的。因而她对我的培养,从不鼓励我去追求个人的满足或实利,相反倒时时提醒我要克己和自律。只要我对这个社会有用,那么无论我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卑贱、愚蠢、无能和懦弱,她都会对我感到满意——当我处在二十几岁的年龄,每天吃着现实的哑巴亏时,我真的没办法认识到她身上的这点有多么宝贵——这其实就是一种虔诚的信仰,尽管她是个无神论者。

母亲从没帮过我规划人生,甚至她都没有这种意识——人生还需要规划?社会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嘛,至于能得到多少回报,那根本就不重要,社会不会让一个勤劳的人饿死!所以,无论我是去酒店实习,或是去加油站上班,她一律感到高兴和欣慰。换言之,她从不对我提任何要求,她不需要我对她的物质回报,也不会为我定立升官发财之类的目标。甚至对于成家立室和生儿育女,她也只是偶尔提醒我一下,远远谈不上催促,更别说强迫了。于是我既没有来自家庭的压力,又缺乏从欲望中迸发的动力,我早年的人生便过得自由散漫、茫无目标。我的晚熟是多方面的:我比同龄人更晚看清楚这个社会是什么,也花费了更多时间去寻思自己想要些什么。

今天,我渐渐庆幸于自己的这种晚熟,这是我的父母以及家庭教育以一种阴差阳错的方式给予我的馈赠。或许一个人很早就具有一种目的意识,人生确实会过得更高效,但未必会更丰富和深入。因为当人眼里盯着一个目标时,其他的东西就看不到了。

这部非虚构自述原本以连载的方式发布在黑蓝文学公众号上,从2021年12月开始写作,到2022年7月结束,总共历时大半年,期间我对它的认识和构想也经历了一些变化。它是我对自己精神成长的一次回顾和梳理,其中的一些价值表达,只是我对自己“自我”的一种确立,而不是要向人提倡那些价值。我希望它们能触动读者对人生的可能性的开放性思考,而不是给出“对”与“错”的答案——因为人生并无一个标准的答案。

胡安焉

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