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视自己为小说写作者,尽管没有出版过小说,甚至没有持续地写作,但哪怕是断断续续地写,打一阵工写一阵,我也从没偏离过小说的方向。在2020年之前,我没想过要写回忆录或自传,更没想过这些可以出版。在意外受到关注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的某些经历有那么多人感兴趣。当读者的鼓励、朋友的邀约、出版的机会陆续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觉得没有理由去拒绝。
这三年多来,我进行的自传写作,其实质是对自身经验的一次回忆与激活、梳理并反思、记叙和交流。过程中我对过往不同时期的自己,以及当时的遭遇和处境等,都产生了不少新的理解、感受和认识。甚至对这一系列写作的意义,我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发展。
我不是一个暮年的自传写作者,我看待自己生平的眼光不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眼光,我的想法会随着写作的推进而推进、深入而深入。而写下的文本记录了我在某个静止时刻的看法,但我这个人还在向前,认知还在不断发展,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也随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和转移。比如说,对于自己两年前写下的更早年的经历,今天的我已经有了更多层面和不同层次的认识。
2023年3月,我的打工经历自传《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大概因为这个题材比较受关注,为此我接受了不少采访,也受邀录制了一些播客和视频,以及参与线下的读者分享会。这些事务打破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也中断了我后续的写作计划。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我不想过多表达它们对我造成的负担,这些活动都有利于书的推广和宣传,我不能既得了好处又抱怨付出。我只想分享一些收获。
这些经历对我来说都是特殊和陌生的,它们丰富了我的经验、见识和感知,也为我看清楚自己提供了更多角度。和媒体人、读者的交流经常给予我启发,他们有时会从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提出一些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这推动了我的思考,拓展了我的认知;其中有些问题,假如没有人来问的话,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去想。甚至就连大家对我和我的写作怀有的一些误解,也成为我观察社会的窗口。透过这些误解,我得以观察对方,这常常会给我一些新的启发,让我对世界、对人性产生新的认识。
别看我二十多年来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工作,经历似乎很丰富,但因为性格内向的缘故,大多数时候我过着很封闭的生活,并未真正扎入到世道人心的旋涡中。同时我又非常晚熟,二十几岁时过得懵懵懂懂、漫无目的,后来遭遇的挫折多了,才渐渐变得敏感多思。
很多采访我的年轻记者认为,我具有对人性和社会现象的深刻洞察力——无论他们是恭维之辞还是发自内心,我都愧不敢当,我想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我的年龄。我已经四十多了,我只对一些自己反复或长期遭遇的问题看得比较透,并总结了一些观点,仅此而已。我习惯性用年龄解释我的洞察力,次数太多,这句话都成了我的口头禅,有次一位女记者突然打断我问:“为什么你老是提到自己四十几岁?”
当年我在南宁经营女装店时,每天要和很多顾客接触,但我是那种很疏离的人,和自来熟正好相反。有些顾客光顾我很多次了,在对方看来,和我早就是朋友了,但在我看来,我们只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我只会为她们介绍货品,不会像朋友一样天南地北地聊天,更不会打听她们的生活内容,哪怕她们主动挑起话头,我也是应付一下就打住。记得有一次,一个经常光顾我的大学生,毕业要离开南宁了,她最后一次来商场时,提出想和我拥抱一下,大概是一种道别的仪式吧。可是我却愕然地想:我和你又不熟,只是卖过几件衣服给你,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做太夸张了吧?于是我委婉拒绝了:“这样不太好吧?”直到几天之后,我才突然醒悟:当时自己的回应不太妥当,人家可能是把我看作朋友的。可是这已经没有办法补偿,因为在那次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我举上面的例子是为了说明,我的经历看似丰富,实则并没有多丰富,因为我长年回避与人接触、回避与人建立关系,我对世道人心的了解远远达不到通透的水平。而现在有那么多人对我和我的写作——内容恰好又是我的真实经历——发表意见和疑问,这为我提供了许多反向观察的机会。当有人对我表达看法时,其看法中往往揭示了自身真实的某个方面,而形形色色的人和看法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有趣的社会观察面。毫无疑问,这段特殊的经历对我的认知及将来的写作——无论是虚构或非虚构写作——都大有裨益。
此外我还观察到一些有意思的情况,随着读者与媒体对《我在北京送快递》这一话题的深入,大家的注意力已经不仅仅放在“快递员”和“北京”这两个标签上,重点已经移向了探讨工作意义和个人价值。新的报道,带来新的切入点,在这种不断迭代的挖掘中,读者与媒体的反应也在相互带动、影响和作用。
对于出版,我感到万分庆幸,我知道大多数写作者都渴望出版,这不仅是经济回报的问题,更加是一种肯定和鼓励。而我的性格很被动,几乎从不进取和追求,反倒经常懒散放弃。写作之初,头两年里我投过稿,但从没得到过任何反馈,后来我就不再投了,写好的小说直接发在网上,反倒有编辑主动来问我要,这样陆陆续续也发表了一些作品。但是出版要比发表困难得多。
这些年来我对待写作的态度,基本是有冲动的时候写一阵,没有冲动的时候就去做别的事情,哪怕在不写的日子里我也并不觉得怅然若失。
不过无论是机缘促使也好,有感而发也好,当我开始写下自己的经历、梳理自己的回忆、消化其中的经验后,我发现自己对一些事物的轻重价值有了更清醒的判断和坚持。我最初选择写作,肯定有一部分受逃避现实的潜在动机驱使,但假如不是借助写作,我大概很难有机会对自己做出那么全面和深入的检视。当写作对我具有了这种意义,它就已经不再是一种被动的逃避,而是主动的“成为”——成为那个更完善的自己。
胡安焉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