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一些对大多数人来说很普通的事情。比如独自乘坐出租车——在一个逼仄的封闭空间里,和一个陌生的司机并排而坐,这会令我头皮发麻。假如两个人都不说话,那种沉默的气氛我受不了,而说话更让我受不了。因此直到今天为止,我独自乘坐出租车的次数仍然屈指可数,那都是在一些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是假如我和家人、同事或朋友一起乘坐,那种压力就消失了。
另一件事情是理发。应付理发师挑起的话头常常令我既紧张又疲劳。如果理发师向我推销业务,那我就更加难掩窘态了,这方面我有过不少不愿回首的经历。大约在二十岁之前,我都是在路边的理发摊剪头发。可是后来路边摊全部消失了,于是为了减少进发廊的次数,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一般一年里只理两到三次头发,每次都是从半长发理成小寸头。直到三十岁过了,我去发廊理发的时候,还是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我会长时间在发廊外徘徊,但我不能站着不动,因为那会引起发廊里的人注意。所以我采取绕圈子的方法,就像是出来散步似的,以目标发廊为中心,在周围来来回回地走。一般我要走几十分钟才敢进去理发。但也有几次,我走了一两个小时,还是鼓不起勇气,最后只能改天再去。
在所有对我来说困难的事情里,面试工作可能是最恐怖的一件。我很害怕因为自己的条件达不到用人单位的要求而被拒绝。所以我总是仔细地研读招聘启事,逐字逐句地琢磨,确保自己方方面面都能够满足对方的要求。这么做的结果是我应聘过的工作都是我的条件胜任有余的。我找工作总是非常迅速,基本都是一击即中。我从不在面试时向资方提要求,甚至都不问公司的情况,我只盼着面谈尽快结束。而一旦工作谈成,我就不会再赴其他的面试预约。基于以上的原因,离开漫画社后没几天,我就已经开始上班了。我的新职业是一本刚创刊的动漫杂志的美编。这是我的第八份工作。
当年的动漫资讯杂志,主要是面向学生读者,围绕日本的动漫作品及周边进行介绍、评析及二次创作(同人作品)等。可我们编辑部只是个草台班子。我的所有同事里,除了主编曾经在一本同类刊物做过文编——且不是特别资深——以外,其余人都没有本行的从业经验。我们老板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或许他的资金也有限,经不起挥霍,所以他很崇尚花小钱办大事的道理。他从众多应聘者中挑选出我们,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工资的要求不高。他在面试时问到我对薪资的预期,我回答说:“你给我同职位的人多少,就给我多少,我没有预期。”可能我打动他的就是这种卑微、温驯和随遇而安,或者——看他怎么理解——对利益的淡泊心态,而不是业务能力。关于业务能力,他只是口头问了我能不能操作Photoshop和CoreIDRAW这两个软件。我告诉他可以。他又问我懂不懂用扫描仪。这个我当然懂,因为我家就有扫描仪,是之前为了画漫画买的。然后他让我到外面去操作一遍扫描仪,把几张照片导入到Photoshop里——以上就是全部的实操测试。我相信他选择了我,肯定不是因为我会使用扫描仪而别人不会,而是因为我没有提任何要求。此外我讲述了自己在漫画社的经历,以及对漫画社的一些看法。想必他立即发现了我很幼稚,他几乎肯定敏感地留意到了我很羞于谈及个人利益,而且在漫画社的半年没领过工资——这从他的角度看也成了我的“长处”:因为我是个自以为“有理想”的人,而“有理想”的人一般都不太计较回报。
我在这里不惮从“最坏”的角度揣摩我老板当时的心思,是基于后来我工作时点点滴滴的遭遇、观察和分析。和所有老板一样,他当然也有好的一面。实际上我不讨厌他,我对他的印象至今都很不错。他是个颇有风度的人,说话温文尔雅、条理清晰、措辞得体,相貌也英俊,个子有一米八左右,没有发福。早年他在电台里当过播音员,因此他的普通话发音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非常悦耳。像他这种气质的人很能博得我的好感。我有时也会以貌取人。假如他长得肥头大耳、油光满脸,那么我就可能会觉得他粗俗,而这当然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偏见。他在创业之前,曾在一本碟评杂志当发行人,那本杂志我也买过,是同类刊物里的佼佼者。当年的碟评杂志其实和盗版影碟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假如没有盗版影碟的存在,他们就无碟可评、无碟可荐了。而2002年中国获准加入WTO,这就意味着盗版影碟的黄金时代即将结束。与此同时,宽带网络的普及率在当年还不高,P2P下载软件甚至还没出现。我老板观察到这些形势,于是离开了任职的刊物,自己出来尝试创业。
就工作能力来说,我的老板有点像万金油,啥病都能治。他原本不是个编辑,但编辑的工作他都能做。他可以写影音内容及器材方面的评论文章,还能翻译和校对英文稿件。有时他会在外网找内容,然后翻译成中文放进自己做的书刊里。他甚至还懂得排版,尽管他使用的是一款功能比较单一且在当年已被淘汰的软件PageMaker。他还经常向我们请教Photoshop的操作,以提升自己的能力。他在创办我们这本动漫资讯杂志的同时,自己还持续地做着一些影音器材方面的特刊。他可以独自一人把整本刊物做出来,除了封面让我们搭把手以外,其他比如内文、排版、出胶片、进印厂等都是他自己跟进。他什么都学,什么都做,各种技能都会一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要省钱。
早年图书市场繁荣的时候,很多书刊只要题材蹭到热点,内容即使粗制滥造也照样能够畅销。可能他看到太多烂书大卖特卖,于是养成了一种投机的心理,觉得一本书的市场反馈,受运气因素的影响要大于受品质因素的影响。毕竟他从前是个发行人,他习惯从发行而不是编辑的角度看问题。当然他对品质也不是没有要求,只不过品质向来和成本挂钩,他不愿意多砸钱做精品。大概他也看到过很多砸钱做出来的精品卖得并不好,所以宁愿花同样的钱多做一些不同的产品,以增加“中奖”的几率。可能也由于他的资金比较紧张,他不能在一个产品或项目上孤注一掷。他必须分散风险,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他要学渔翁撒网,不能学寒江独钓。相比他原来从事的影音内容,他对动漫内容的前景更有信心,但那说到底并不是百分百的信心,而是一种商人的触觉——他得首先排除自己资金不足和无利可图的领域,然后在剩余的品类里挑选。而做动漫资讯类刊物的门槛很低,投资也很小。
我这里并不是在挑剔他当年的做法,因为彼此身处的立场和角度不同,即使我尽量换位思考,但我看到的情况和他看到的肯定还是很不一样。而且我很清楚一点,假如我老板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处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他就不会聘用我。或许他会聘用一个比我年轻有能力但索要更多的人,那么我就不会有这段工作经历,更不会在今天把它记录下来。我认为我的际遇,或者说我遭遇过的人和事,归根结底是由我自身决定的。在某个层面上,这也是一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可以选择接受它,或者选择改变自己,但不能既不接受也不改变。因此今天的我对过往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我只想尽量去理解这一切。
我们做的杂志申请的是音像号,每期附赠一张光盘,杂志作为光盘的别册。这其实是钻了法规的漏洞,不过这种做法在当年很普遍,市面上大多数我们的同类刊物都采取了同样的做法。作为美编,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排版,以及按文编的要求处理图片。动漫资讯杂志的版式一般都花里胡哨,而且版面里图片的占比要大于文字。包括主编本人在内,最初只有两个文编,但却有三个美编。我们美编的工作进度完全取决于文编,在他们把版面内容交给我们后,我们才能进行排版。因此每期刊物出胶片前的几天,我们都要加班,最后的一天还要通宵。除了这本期刊以外,我们还要做一些别的图书。其中既有老板亲自负责的影音类的特刊,也有一些动漫方面的专辑,还有一些盗版日本的童书。总之,我们的工作量是排满的,并不是只做一本杂志。
2004年的春节,我们编辑部的全体人员在放假前吃了顿饭。当时我们杂志已经发行了两期。我记得在餐席上老板发言,说刊物的市场反馈不好,但责任不在我们身上,而在他和主编身上,因为他们是带队的人。然后他又安慰我们:“不过不要紧,我们并不是一家大公司,所谓船小好调头,我们更容易调整好。”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餐桌边说这番话时的情景,至今我仍历历在目。平常他还会毫不避讳地自嘲说:“我们出版行业已经是夕阳行业了。”因为个人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确实分流了很多纸质书的读者,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带时效性的快消刊物的读者。不过大街上的书报亭还没有减少,报刊亭减少是智能手机出现后发生的事。只是我们杂志做得也实在没有特色,不过是在重复市面上同类杂志的套路,而这当然行不通。何况那些同类杂志大多也只是昙花一现,做个两三期就消失了,还不如我们坚持得久。我觉得主编可能也有点忽悠投资人的想法,先给老板画个饼,假如杂志做成了,他自然是分享成果;假如杂志做不成,反正亏的是老板的钱,大不了再找一份工作。而老板当然也都明白这些。事实上他们都是成熟的社会人,对一切都了然于胸。他们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合作,也清楚对方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利益。倒是我傻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想不明白。
大概因为杂志的发行情况不理想,我们老板看到开源不顺利,那就只好想办法节流了。我的试用期工资是一千五,为期三个月,试用期结束后,老板让我们签的劳动合同却是一年的。放在今天,这已经违反了劳动法。但当年劳动法还不完善,对劳动者的保障不如对投资人的鼓励来得有力。而且当年我完全没有维护自己权益的意识,更不敢去据理力争。那份合同里还有一些条款我读了之后觉得很过分,但我已记不起那些条款的内容了,只记得自己当时生气的情绪。
我没有签那份合同,但也没有立刻离职,而是又做了几个月。其他同事的情况我没有打听,因为我拒签的那份合同里禁止同事间交换各自的合同信息。我们当中只有一个日语翻译——他来的时候是个应届毕业生——对合同提出了质疑。我还记得他的妈妈是某银行的高管,他家的经济条件明显比较好。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在签订合同之前,把合同的副本发给了妈妈看,而其他人都没有这么做。然后他妈妈和我们老板在电话里交涉了好几天。当然,这件事令我们老板感到困扰。因为我们的办公室很小,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们都能听到。不过我忘记那个日语翻译是当即就离了职,还是像我一样又干了一阵才走的。
因为我没有签合同,还是只拿一千五的工资,同时公司也不帮我买社保。老板没有说些什么,大概是觉得我想怎样就怎样,可能他心里还暗暗高兴。因为杂志发行得不好,他可能已在做多手准备,万一要把动漫资讯杂志砍掉,那么我们这些做动漫内容的编辑就没用了;假如我们都签订了合同的话,他解雇我们时还要给我们补偿。于是他故意在合同里埋下陷阱,以减免自己可能面对的风险和损失。这应该是我读了合同后生气并拒签的原因。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掉那份合同的具体内容。而上面对他动机的分析,则是出自我今天的推断,在当年我根本看不透他心里想些什么。不过正如前面说的,我由始至终都不讨厌他。后文将会说到,在我初次向他提出辞职之后,过了大半年我又回到了他手下做事。
不过在另一方面,大约从加入漫画社开始,我和父母的关系变得一天比一天糟糕。我发现他们教我的处世之道,在现实中根本就行不通。我按照他们的教诲,在社会上很容易吃亏。有一些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却连提醒都不提醒我一下。他们自己一辈子躲在事业单位里,对社会的变化视而不见。我还记得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整个90年代,广州的家家户户几乎只收看香港的电视台,而我们家却始终毫不动摇地收看中央电视台。他们告诉我是错的一些事情,我看到社会上很多人都在做。可是现实并没有惩罚那些人,相反倒是在惩罚我。然后他们又为我在社会上混得不好而愁眉苦脸,把我看作一个无能的人,甚至当着外人的面也这么评价我——老实说这非常刺痛我。他们总是摆出一副关心我、心疼我的表情,同时肆无忌惮地践踏我的自尊心。我发现尽管我经常把自己看得很卑微,他们也把自己看得很卑微,可是当他们把我看得很卑微时,我的感觉却近似于受到了羞辱。虽然我心里也清楚,他们在外人面前贬低我,只是一种机械的谦虚反应,而不是真的对我怀有不满或想借机激励我。
此外他们对我在漫画社交的朋友也并不待见。我几次把朋友带回家里,我的母亲还算有修养,虽然对我加入漫画社并不赞同,因为漫画社似乎很难赢利,老板也不给我们开工资,我的未来变得难以预料,而且我年纪也不小了。但她只是忧心忡忡、愁眉苦脸、旁敲侧击、欲言又止,却从没直接批评和阻挠过我。倒是父亲对我的朋友十分嫌弃,认为他们不务正业,而且不讲卫生。我父母都有洁癖,可我的朋友并没有每天洗澡的习惯。于是有次父亲向我投诉,说我朋友身上散发出臭味,让我以后不要请他们回家——这真的令我相当恼火。我从我姐处听说,他们经常在背后议论我,对我的选择很不认同。可是他们自己的观念和想法,明明就和世俗社会脱节。他们对服从性的强调、对威权的信赖、对私欲的克制等,都和民间——起码是当年广州的民间——活跃的世俗观念和市井文化背道而驰。他们都是道德主义信徒而不是实利主义者。尤其是我的母亲,她从不教我趋利避害,而是给我灌输一套又一套道理,那些道理可能只有圣人或苦行僧能做到。她对自己相当冷酷,对我的方式也和对她自己差不多。既然她那么教育我,我自然就会反感现实,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因果关系。因为相比于理想世界,现实世界是贪婪、虚伪、粗俗、功利,并且不自律的。
可是到头来她又以世俗意义的成功标准来衡量我,把我看作一个失败者。哪怕她的初衷其实是担心我,怕我一步步地堕入社会边缘,将来老了连生存都成问题,而不是对我失望,或渴望我取得什么成功。
实际上他们希望我融入世俗社会的愿望才是奇怪和分裂的。他们的逻辑是一种所谓老实人的处世之道:严律己,宽待人,逆来顺受,与世无争,委曲求全,避免和任何人起冲突。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极少指责别人,不仅当面不指责,背后也不指责。她老说别人如何不容易,仿佛她自己很容易似的。她要体恤所有人,包括远比她过得好的人,或许只有犯罪分子被排除在外了——多么了不得的博爱啊!别人做的事情如果和她教育我的道理相冲突,她就只当作看不见。于是她那些做人的道理就只是用来约束自己和我,然后她又为我混得不如别人而践踏我的自尊心。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表扬我正直或谦让之类的,相反却要说我如何如何不如别人——哪怕这是事实她也不该这么说的,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甚至都不该产生这种想法。何况她当着我的面都要说,那背后还说了多少就只有天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总是在提防自己溺爱我,好像溺爱孩子是人类不可饶恕的原罪似的,她宁愿矫枉过正。她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卑微使她意识不到有些话会伤害我。而且她的处世之道在我看来也很“功利”——虽然她的情况和大多数不讲原则的人反了过来,但她同样也没有原则——她的“功利”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利欲,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安全感。
以上所说的种种原因使我逐渐对母亲产生了“恨”的感情,并且令我认识到无知有时近似于恶。此后很多年我都在攻击她那种无知和盲从的信仰。比如我反驳她赞美的那种无私奉献。我说人就是再无私付出,也不可能比得过一头耕牛。因为牛干的活比人累,所求的却只是一把干草。那么难道说人还不如牛高尚?可是牛理解不了自己做的事情,它们只是在盲目地服从人类的差遣。故此高尚的品德肯定要建立在对自己行为意义的理解的基础上。换言之无知的人并无品德可言,不论其行为有多么无私。
不过在理智上,我由始至终都清楚父母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而我的老板只是在乎我的工作价值。可是我却恨我的父母,不恨我的老板——承认这点令我感觉难堪,但这就是事实。爱和恨都是感情,这就像本能反应,不受我的理智控制——我无法控制自己爱谁恨谁,除非我欺骗自己——我只能引导自己的行为,尽量不要变成一个“不敢对外人凶,只敢对家人横”的人。可能也因为我太软弱,软弱的人总是对外人谦恭宽容,对家人则苛刻严格。不过在我恨父母的同时,其实我也同样爱他们——我发现爱和恨不是一对互斥的感情,一个人可以同时既爱又恨另一个人。后来当我看到他们患病受苦时,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痛,如果可以,我宁愿代替他们承受那些痛苦。
我在加入漫画社的时候,已经年满二十三岁,性格早已定型,不会有太大改变了。可是我的“三观”却像是被翻耕了一遍。离开漫画社后的我和早前相比,精神成分复杂了很多。首先在家里,我不再渴求父母的肯定。相反,我反感他们的愚昧无知。他们已经不是我的榜样,而变成了某种“反面教材”。这并不是青春期的叛逆,因为这时候我都二十四岁了。在新的工作中,我仍然服从性很强,不过在心里,我开始对工作内容的价值产生了质疑。我们做的那本杂志,主要面对低幼读者,内容极其矫情、做作、肤浅和幼稚,说它是垃圾无疑才是客观中肯的评价。尽管我其实也幼稚,但和那不是同一种风格。我不喜欢自我感觉良好的矫情,我觉得大多数人其实都很糟糕,谁都没有资格感觉良好。而别人大概也不喜欢我这种自轻自贱和自怜。当时主编和我们讨论工作或提出要求时,我几乎不认同他的全部观点,但仍然服从他的主张。这种持续的分裂情形在我此前的工作中并没遇过。早前的我是个单纯迟钝的人,在工作中完全没有主见,领导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这会儿我有了一些自己的价值判断,甚至开始变得愤世嫉俗。
当然我对自己参与的杂志内容不认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本身是个动漫爱好者。我是出于兴趣而入行的,在我的爱好领域,我肯定有自己最基本的审美标准。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和送雪糕、送快餐、卖衣服的情况不一样。有一个事实是,因为我们老板不懂也不插手杂志内容,所以尽管他对我相当抠门,但我对他的印象却远比对那个主编好。
我们主编对杂志内容和风格的规划,其实方方面面都背离了我的审美,所以我当年对他的评价相当低。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媚俗、油滑且投机的人,写的文章把肉麻当有趣。他经常不真诚地评论一些真诚的作品,这等于玷污我喜欢的东西。不过今天我换位思考,对他的评价有了很大调整。他出生在东北的农村,小时候家里非常穷。他好像只比我大一或两岁,那也就是说,当年他才二十五六。他说自己读完初中就开始打工,那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工作了近十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上动漫,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只是把这当成一门营生。但我知道他是怎么入行的。当年有一个动漫游戏论坛叫作“Newtype”,一般简称为“NT”,这个论坛我也有上,但并不是里面的活跃分子。不过我却对他的ID有印象。他在论坛上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在培养人脉。然后他结识了一些编辑,借助这些编辑的引荐,他进了一本头部的动漫资讯刊做文编,那本刊物的编辑部就在广州。他只有初中学历,不通过这种方法根本不可能进那本刊物。他在那本刊物干了一年多后,又认识了我们老板,于是跳出来跟我们老板创业。他非常勤奋和刻苦,除完成我们杂志的工作外,还给别的刊物写稿子挣稿费。我亲眼看到,他为了给自己提神,成箱成箱地购买力保健。我记得他说过拿破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所以他也只睡三四个小时——即使这话有所夸张,但他睡得很少这点应该确凿无疑。他没有偷没有抢,没有背景没走捷径,比我勤劳而且对家庭更有责任心。而我出生在广州,户口也在广州,在他看来,我就是个比他命好的人。事实上我家并不富有,虽然在广州有房子,但那是自己住的,并不是投资品。我和他共事的时候,还住在父母从单位买断的宿舍房里,连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不过这和他的原生家庭相比,已经不知道优越到哪里去了。因此他对我的偏见就和我对他的偏见一样——如果说我反感他的媚俗和投机,则他同样把我的教养和自律归结为出身好的人特有的傲慢和清高。我之前在漫画社里待了半年,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这在他眼里也有一个简单合理的解释:我家肯定很有钱,所以我不用挣钱。我的老板对我可能也有这种看法,只是没有像他那样直接对我说出来。
实际上这是我经常面对的一种误解。早年的我在工作中,以及在更普遍的社会交往中,经常被人误认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我在面对利害选择时经常无动于衷,甚至主动谦让。还有人以为我父母是知识分子,所以我的教养才会那么好。实际上这错得离谱,我只是害羞和内向,在外人面前很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而已。可是一旦和人处熟了,我也会口无遮拦伶牙俐齿。我既喜欢自嘲,也会调侃别人,在相熟的人跟前我的口才并不差。读书时的我其实很好动,初中时我甚至是班里最调皮的学生之一。但踏入社会后我的性情好像彻底反转了一般——起码在旁人看来是如此。我父母的文化水平都不高:我父亲是贫农出身,参军前只读完了初中;我母亲则在高中毕业后下了乡,此后再没读过书。我家的经济条件也不好,父母都是小单位里的基层职工,性格又都老实巴交。我们家有两个老人(我外公外婆)和两个小孩(我和我姐),经济条件并不宽裕。
在拒签了劳动合同之后,我没有立刻离开公司,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找新工作缺乏信心。正如前文所说的,我年龄相对不小,学历相对不高,工作履历乏善可陈。然而这时我已读完了夜校,拿到了大专文凭,再去找加油站那种工作似乎很难自圆其说——如果我要做那种工作,当初又何必读一个夜大呢?而我在编辑部虽然只拿一千五百块,比两年前在加油站还少了三百块,但这份工作在旁人看来起码更像是一个大专生该干的。假如我要换一份好点的工作,比如广告专业方面的,则必定要经过大量的面试和淘汰,而不是像去加油站应聘似的,只要排队领入职表就行了。我极其害怕应聘面试,如果说我本身只有半桶水,那么面试时再一紧张,可能那半桶水还得再漏掉一半。于是我想不如先干一段时间,等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后,再去考虑换工作的问题。
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我在编辑部可以读到多种即期的日本动漫刊物,以及大量港台原版的日本漫画。我还托公司的渠道订购了一些境外出版的漫画,其中有部分是我自己买的,也有些是帮朋友买的。2003年那会儿淘宝网才刚创办,香港自由行也是刚开通,还要再过好几年才有人想到做跨境带货生意。所以当年要买到港台原版的日本漫画并不容易。因此我们公司的资料书和境外采购渠道,对我来说其实是个不小的吸引力。我想在离职前尽量多买些书,可是手上又没有那么多钱,于是我就半拖半就地继续干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漫画社的一个朋友回了北京。这个朋友是我们中的核心人物。他之前在一本原创漫画期刊里做编辑,他自己的创作水平其实高于期刊上的多数作者,但他对当时期刊的低幼化和种种限制很不满意,所以宁愿画一些没有回报的个人创作发布到网络上。他到我们漫画社来,是因为我们漫画社在体制之外,他认为在这里创作会更自由一些。然而漫画社是朝着商业化方向运作的,老师其实是一个商人,自己已经不创作了。而商业化对我朋友来说也是一种限制——他不仅不满体制,而且也不满商业化。很快他就觉得漫画社也没有意思,于是就回了北京。而我和另一个朋友也开始商量,要到北京去和他会合。这时我在编辑部已经上了半年班,可以说一天比一天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和反感。我的朋友一直以来对社会的鞭挞,与我此时在编辑部里的经历、见闻和感受竟不谋而合。我发现当个人的爱好一旦变成了工作,结果往往不是两全其美,而是痛苦和分裂。于是经过一段时期热烈的商量后,我决定随朋友到北京过“流浪和创作”的生活。我在做出这个决定后,马上就跟老板辞了工作。老板这时对我也没多挽留,大概他对杂志做不做下去还没拿定主意。于是在2004年上半年的某天,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硬座列车。我还记得那张车票是两百五十三块钱。这是我初次离开出生地广州,去往别的城市生活。当时我就已经清楚,这趟行程对我将意义深远。但我没有料到的是,它只维持了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