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报纸招聘版找到的。这时是2000年,其实这也是我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在北京路步行街一家新开的服装专卖店做店员。我们老板是个香港人,在香港有几家店,这是他首次回内地开店。
我们店代理一个韩国的小众服装品牌MoonGoon,这个品牌在当年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如今已经销声匿迹。我只记得它喜欢在衣服上使用哥特风格的图案作为装饰,衣服的颜色则几乎只使用黑、白、红三色。至今我还保留了两件当年以员工价买下的短袖衬衫,两件都是黑色的,质量非常好。不过它的定位在当年属于中高端,一件短袖衬衫原价要两百多,销路并不太好。后来这家店开了一年左右就倒闭了。
我记得当时香港老板会亲自到韩国去挑货,但我们店里卖的不全是他从韩国进口的衣服。他在东莞还有个合伙人,他会把部分款式交给合伙人打版仿制,然后掺杂着卖这些仿版衣服。仿版的质量远不如正版——版型确实是一模一样,但面料差别就比较大。我们每天都接触这些衣服,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哪件是韩国正版、哪件是东莞仿版。但顾客很少有能分辨出来的,他们不虞有诈,只是看到款式喜欢就买了。
很快我发现,自己做不来销售。我的性格非常被动,习惯服从而不是去说服别人。我不是那种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我很容易放弃,尤其害怕被人拒绝,所以根本不敢勉强别人;当我面对别人的难堪和尴尬时,我会比对方更难堪更尴尬。我向顾客推销产品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揣摩他们的想法。假如我感觉顾客稍有抵触或抗拒,我就会立即放弃,甚至都不用顾客说出来。
在面对同事时,我也做不到分寸必争。相反,只要身边有同事闲着,我就会把顾客让给他们。有时我已经在接待顾客了,旁边的同事插话进来,我也照样把客源拱手相让。我们的提成和销量挂钩,但我不喜欢与人争抢,对于得失我并不很在乎。我的同事倒是都喜欢我,不仅因为我谦让,也因为我性格温和。有时发生在别人之间的纷争,我甚至都察觉不到,有时察觉到了却装傻充愣,因为我不想卷入别人的矛盾里。可惜我早已过了可以装傻的年龄——如今我在稍微复杂些的人事环境里,就会感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我不喜欢被卷入人和人的斗争,我宁愿和那些好胜的、有利益纠纷的人都保持距离——这差不多也就意味着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了。
不过当一个老好人是有代价的,我的销售业绩在店里排到了倒数第一。按道理我该被末位淘汰才对,可是当时的店长很关照我。她眼见我不适合做销售,就把我调到仓库做仓管员。仓库原本已有一个仓管员,在我调整岗位后,她就只好到店面去做销售。结果她做销售也远比我出色。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店要选五个员工购买社保,以应付有关部门的检查。店长首先想到了我。当她通知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却想到名额总共只有五个,假如我占去一个,肯定会有同事对我不满。因为我肯定不属于最能干的那五个人之一。于是我谢绝了店长的好意,对她说这可能不利于店内的团结。
当年我在很多方面都很幼稚和愚蠢,原本雇主给我们购买社保是出于劳动法的要求,这是每个劳动者都享有的权益。如果有同事认为自己的利益被损害,那也是老板的责任,而不是我的原因。可是我却根本不懂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我总是首先担心自己会被人怨恨和排挤,总是从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角度采取应对。其实在大多数职场环境里,即使一个人完全没有犯错,也难免会招致闲言碎语,对此我根本没有必要在意。可是我与人发生龃龉时,内心会非常焦躁不安,对此我难以克服。我特别害怕得罪人,受不了别人的非议。
当年我会这么糊涂,除了因为年轻,还由于我父母从不和我谈论这些事情。他们在家里只教我与人为善,教我遵守和服从,却从没提醒我还要捍卫自己的权益——连一次都没有。实际上他们也没有捍卫过自己的权益,甚至都没有“个人权利”的意识。他们都是事业单位的基层职工,一辈子没接触过私营经济,还以为私营企业也和国有单位一样,办事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在他们的观念里,个人就应该服从集体——是你的人家会主动给你,不是你的就不该去索取。就连学校不再包分配这件事,他们也啧啧称奇。他们认为国家应该为每个人安排工作才对。当然,假如我愿意,确实可以在实习的酒店里转正,这也算是学校安排了工作。可是我的专业是家电维修,和酒店的工作完全不对口。
当年互联网还没有普及,我们偶尔去一趟网吧也是为了打游戏,而不是给自己普及常识。因为信息渠道少,老百姓面对各类社会现象的报道,一般也只能和熟人交换意见。这种小规模的讨论往往片面且局限。我在广州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度过童年,90年代度过少年并进入青年。广州是个历史悠久的商港,民间的市井文化和实利思想比较突出,有损自己利益的事情在这里吃不开,而我们家因为是外来家庭,在广州单门独户,没有任何亲戚,从头到尾都没融入这种实利主义的氛围。后来互联网的普及使我对社会的认知有了更新,在此之前我一直很单纯。
在我离开学校开始工作的最初几年,我总是为自己和身边同龄人的差异感到不安甚至惶恐。我发现在处世方面,他们都比我成熟、自信,好像他们早就学会了在社会里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怎么看待问题和怎么做出恰当的反应。而我却笨手笨脚、瞻前顾后,经常被人看作异类和笑话。我总是想向别人表明自己的坦诚、证明自己表里如一,甚至不惜故意吃亏。不过讽刺的是,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关心我是否表里如一,因为他们本来就表里不一,甚至还把这看作成熟的标志。后来我才认识到,每个人都习惯以己度人,向一个不真诚的人证明自己真诚是徒劳的。反过来,面对一个真诚的人,你根本没必要去证明自己的真诚。
我在专卖店工作期间,决定再去读夜大,于是选了一所离家最近的成人大学。入学考试很顺利,2000年9月,我的夜大开学了。夜大上课时间和专卖店的工作时间经常冲突,我尝试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无法兼顾,于是就去向店长辞职。
店长似乎很不高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感到有些奇怪和不安。当年涉世未深,人情世故方面我本来就笨拙,或许她认为已经和我建立了共识和默契,实际上我却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我只能揣测,大概她看中我服从性强,做事踏实可靠,不太看重个人得失,和店里的其他同事都不一样,所以想把我留在身边,作为她的助手。她和香港老板是在香港认识的,两人是合作关系,而不仅是雇佣关系,她应该是个小股东。她们对未来的规划肯定不只是开一家店。她一直关照我,就是希望我留下来——我在专卖店的工资是两千多,在2000年,这不算低了——或许她认为留下来对我来说是更明智的选择。毕竟我的学历、能力和性格她都看在眼里,从她的阅历和眼光来看,我离开她的店未必就前途更光明。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的揣测,未必是她当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