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专卖店后,我又从报纸招聘版找到一份中石化加油站的工作。刚入职,我只是个编外人员,领一千八百元的固定工资,没有各种福利和津贴。不过有同事对我说,只要不出啥大差错,我干个一两年就可以转正。加油站的工资比专卖店要低一点,但工作时间也短一点。我忘记当时是单休还是双休了,但每天肯定是工作八小时。因为是三班倒,也没有加班的机会。专卖店则是单休,具体排班方式和工时我现在已记不起来,但日均工时肯定比加油站长。
我被分配到一个老站——起码比我要老——站场看起来很破旧,加油机都灰扑扑的。但它离我家很近,大约只有两公里,离夜校也只有三公里。应聘的时候,公司是根据我住处就近分配的。这个站其貌不扬,但营业额在广州所有中石化加油站里名列前茅。我们站附近有一个出租车公司的停车场,每晚来加油的出租车多到要排队。我们站总共有八台加油机,其中四台是90号汽油、两台是97号汽油,还有两台0号柴油。这里的同事不像专卖店的同事那么爱说话。我是站里最年轻的员工,可能因为和他们年龄相差较大,缺少一些共同话题。这样我反倒更轻松了。加油站不计算个人提成,整个油站的营收额高,大家的工资也高,因此同事间的关系要比专卖店里的简单很多。我们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分早、午、晚三种班,十六个加油工分成四个组,每个组每种班上一周后换班,在换班时会休息一或两天。
记得好像是上班的第一天,我正站在一台加油机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身边。司机从车里钻出头,我走上去问他是加90号汽油还是97号汽油。我的态度毕恭毕敬,应该说无可挑剔,只不过问的问题很蠢。那个司机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只见他头朝着另一个方向,歪着眼打量我片刻,然后阴阳怪气地反问道:“你说呢?”同事在旁边看见这情形,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这时我才知道,出租车全部都加90号汽油,没有加97号汽油的。继而我了解到,我的同事从来不招待出租车司机,就让他们自己动手,只负责盯着他们有没有付钱。而出租车司机也不信任我们,哪怕我们主动提出帮忙,他们也不允许我们插手,因为他们认定我们会做手脚。不仅怀疑我们,还怀疑我们公司,经常抱怨我们的加油机出油量不准,有的则咬定我们的清洁汽油是含铅的。有的车可能因为油箱管细窄,加油时如果出油速度过快,油枪有时会自动跳停。但他们却说这是个陷阱,油枪每跳停一次油表就趁机多走一点,那态度可一点都不含蓄,往往以质问的语气,不留情面地要我们知道:他们把我们当骗子看待。这些时候我从不和他们争论。首先我确实不清楚情况,他们也有可能怀疑得对;其次他们抱怨那么多却还是来这里,说明别的加油站他们更信不过,我们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是所有“黑店”里最有良心的了。总之在我偏颇和片面的印象里,当年到我们加油站的出租车司机,是一群疑心很重、满腹牢骚并且粗鲁无礼的人。我之前在学校、酒店和专卖店里,并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多粗鲁的人。
我发现加油工和出租车司机哪怕称不上敌人,也绝不是朋友。双方把各自工作中的劳累、不满和委屈都发泄在对方身上——出租车司机来到我们油站消费,身份从服务者变成了顾客,也就是我们的“上帝”了,于是觉得应该给我们点颜色瞧瞧。他们开车的时候,也受到了他们的“上帝”也就是乘客的刁难和刻薄。可是他们不敢拿乘客怎么样,因为乘客会投诉他们。再说他们要挣乘客的钱,就只能忍气吞声。于是当他们自己成为消费者时,决心要在我们身上把这个世界亏欠他们的“公道”都讨回来。要不然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公司心怀不满,对工作的收入或交管部门不满,对自己的出身或社会不满——总之就是对一切都不满。
以上这些当然都出于我的揣测,但如果不这么揣测,我就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们普遍地对我们饱含敌意和态度恶劣。假如油价上涨个一毛几分,他们也把这气撒到我们身上,把我们看作助纣为虐的帮凶,对我们冷嘲热讽,仿佛他们多付的钱最后会落入我们的口袋里似的。另一方面,我们对待他们的方式和态度也差不多。我的同事对出租车司机评价都很低,经常对他们爱理不理。
出租车司机不信任我们,处处提防我们,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他们的主意。因为和私车司机不同,出租车司机每天都要加油,而且总是在同一个油站,他们早就把油站里里外外摸透了。还有的司机甚至认定某台油机,其他的即使空了也不用。我也不清楚这是神经质还是洞幽烛微。
不过有些公务车的司机则相反,毕竟他们开的不是自己的车,掏的也不是自己的腰包,他们是用加油券付账的。这些司机很少自己动手,也不爱盯着我们操作。于是和我同组的三个组员,会通过隐瞒真实加油量的方法,多收这些司机的加油券。一开始,我对此全不知情,他们没有告诉我,大概是看我呆头呆脑,怕我穿帮被人识破。这些多收的油券可以换出收银机里的现金,存作小组的后备经费,遇到有司机跑单或收到假钞等情况时,就可以用这笔钱来填坑,而不用自掏腰包赔偿。除此以外,我们还用这钱喝过一两次早茶,所以我也不是清白的。我最初发现同事这么干,是他们有一次被司机识破了。可是那个司机只是骂了他们一通,没有索回被多收的加油券。或许他不在意这些,多给少给不要紧,而我们以为能在这件事上糊弄他,这就是看不起他,把他当傻瓜了。他是为此才生气的。
我在这个加油站大概干了三四个月。有一天早上,站里来了一批领导,这些领导在中石化的职位显然都比我们站长高。他们向我们示范了一套服务动作,又教我们说规范的接待用语。可是或许除我以外,我的那些同事都没把这当回事。毕竟他们都是老油条了,大概心里在想,这又是要搞形式主义,于是就都表现得很冷淡。对于领导的要求,只是敷衍应付,态度非常不认真。我看领导一走,他们马上就恢复原态了。可是领导这趟下来有一个任务——是不是形式主义我说不准——公司想打造一个标准服务示范站,并拍摄一段宣传影片,向市内或省内所有中石化加油站推广,将来也可能让其他站的员工到这个站来体验或培训。领导已经选好了一个新加油站作为示范站,那个站因为位置偏僻,平常业务并不繁忙,加上运营时间不久,建筑和设备都很新,收银区是便利店的形式,而不像我们站只有一个收费窗,司机要站在窗外排队交费或购买机油等。
领导到我们这儿来,其实是为了挑选示范站的员工。我们站里,就数我最年轻,个子也最高。更重要的是,和其他同事不同,我很认真地对待领导的要求,一板一眼地照着做了。于是他们就选了我,第二天就让我到示范站去报到。他们没有提前表明意图,我是直到他们走了之后,才从站长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这时已经轮不到我推辞了。我的站长其实不舍得我走,我在她站里干了几个月,有次要选优秀员工,她把我选了上去,而且是唯一一个。我作为新人,自然觉得忐忑不安,于是隔天买了一箱冰红茶请同事喝。我怀疑她就是故意用这个方法来督促那些老员工。这时她答应我,示范站那边的任务完结后,她会想办法把我调回来。
示范站所在的那片地方远离市中心,我此前从没去过,记得那周围还是一片片农田,但站前有一条新修的马路。不过从那条路上经过的车辆很少,进站来加油的就更少了。因此,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用来排练和拍摄。从我家到那个站有十几公里远,每天通勤我要花去不少时间。尽管站里为我们提供了宿舍,但我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以及周六日的白天都要上学,所以不能住到站里。可是很多事情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了没多久,领导突然提出,示范站要进行准军事化管理,我们要住在站里,下班后也不许回家。或许那些领导里有不少是复员军人,对部队的纪律念念不忘。他们把军队里的管理方法带到企业里,却意识不到军队和企业方方面面都有不同——我只是来打工的,而不是来参军的。再说公司都没帮我转正,我还是个编外临时工,每个月拿一千八百块钱的工资,其余的津贴福利都没有。
其实我应该告诉新加油站的领导我在上夜校,他们应该会给我通融。毕竟读书这个理由无可挑剔,而且我是用工余时间进修,他们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拒绝我。假如新加油站不能为我开方便之门,那就把我调回原来的站好了,我原来的站长还求之不得呢。但是我对向人提出请求这件事有所畏惧,何况对方还是我比较陌生的公司领导,我根本就不敢找他们谈任何事情。除此以外我又觉得,我去向领导提要求谈条件,实际上就是想搞特殊化,而其他同事都是住在站里的,他们要是看到我每天回家,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和议论我。当年我就是这么幼稚和奇怪,成天担心一些毫无必要的事情。其实我是不敢去找领导协调,却自欺欺人地为自己找出一些不该找领导协调的理由。
我在新加油站只干了两个月左右,在这两个月里,我既偷偷溜去过夜校,也试过溜回家过夜。我读的夜校毕竟是面对成人的继续教育,也考虑到很多学员工作时间不固定,所以考勤方面要求比较宽松,每个科目只要出勤率不低于三分之二就行了。此外还有部分老师特别好说话,上他们的课可以让同学代签到(但我从没这么做过)。不过尽管如此,成天偷偷摸摸地离站,我心里始终感到惊慌。而且我毕竟还是缺了很多课,难免也有些担忧。我原来的加油站因为离夜校近,骑车只要十多分钟,所以在早、午、晚三个班里,只有轮到午班时我会缺课。而我每周还有休息日,所以绝对能保证夜校三分之二的出勤率。可是调到了新加油站之后,因为通勤路程变远,上晚班时我得从学校早退才能赶上,这又是一件让我为难的事。而且碰到领导在站里盯着时我就走不掉了。最后我想,既然自己满足不了公司的要求,那就换一份工作好了,免得给集体添麻烦。然后我就辞职了。
当年我的很多想法都很幼稚,可能因为我性格内向,不喜欢和人讨论自己的事情,所以也得不到别人的提点。我父母从不给我意见,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观念也脱离社会和现实。他们自己都茕茕孑立,对社会的变化既不理解,感情上也不接受。所以在我融入社会的过程中,几乎所有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出的。我父母都是把自己看得很卑微的人,同时也把我看得很卑微。他们和我接触过的同学家长差别很大,主要在于他们极少对我的前途寄以期许。
在私下里,他们从不通过拿我和其他孩子比较的方法来督促我进取。倒是在外人面前,他们老喜欢说我如何不如别人。但这只是一种盲目的谦虚,而不是在激励我。他们最关心的是我的品德和纪律,经常叮嘱我遵纪守法,以及不要给社会和别人添麻烦。其实加油工这份工作,本市的年轻人大多是不愿干的。当初我去应聘时,和我同去的还有一个同学,本来我俩都被录取了。然而我去了加油站报到,他却放弃了。我在两个加油站总共上了半年班,发现做这份工作的人,如果是年轻人,则基本是外地户口;如果是本地户口,则一般年龄都不小了。我父母倒是笃信“职业无分贵贱”这句话,他们大抵认为职业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没有工作的人是可疑甚至可耻的。因此只要我有一份工作,无论这份工作是什么,他们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确信。我也相信“职业无分贵贱”,尤其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更要带着尊严和骄傲,而不是卑微和怯惧地重拾父母教给我的很多质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