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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伤心的极限 妈妈

这天是二〇〇六年农历六月十一日。

天气奇热,太阳像一枚白色的钢球,挂在天上纹丝不动,烤得水泥地面仿佛冒出烟来。知了在禾坪的大樟树上亡命地叫着:“姆——妈凄凄!姆——妈凄凄!”声音高亢凄凉。

侄子杨柳汗流浃背地抱着个大西瓜回来了,径直走到二楼饭厅。

饭厅一整面外墙是新装的玻璃,通透得像是把天空糊上去了。房里敞亮,透过玻璃看向外面是稻田,越过稻田又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妈妈喜欢站在玻璃窗前看外面,说站在这里有站在庵子里看外面的感觉。遇上有风的时候,推开窗子,风直往屋里灌,凉爽极了。窗外景色无边,浑然一体,四时不同、晨昏不同、阴晴不同,空气新鲜得直往鼻子里钻,让人恍如站在庵子里的禾坪里。这是哥哥把家搬到镇上后,我唯一喜欢的地方。

庵子里是妈妈内心千缠万绕的一块结,动不动就要提起。

侄子将西瓜洗净,放在吃饭的大圆桌上。哥哥拿一把长长的水果刀,将西瓜切成一块一块,选了一块极好的递给妈妈。妈妈右手拿着西瓜,左手便去拿旁边她的靠背椅,四厘米、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半厘米,眼瞅就抓着椅子了,就一眨眼间,抓了个空,妈妈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妈妈偏瘦,跌下去没有响声,手里仍拿着西瓜。哥哥赶紧放下刀去扶:“妈妈,没跌到吧,痛吗?”

“不痛,轻轻坐在地上痛么里”。

可是哥哥怎么也扶不起妈妈,妈妈自己更站不起来了,哥哥只得和侄子将她抬到床上,立刻请来骨科医生。医生一摸,对哥哥说:“髋骨粉碎性骨折,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很难彻底恢复,断的地方不好接,又是粉碎性的。”哥哥只好说:“请尽最大能力救救我妈妈,哪怕以后只能坐轮椅。”医生说:“杨老师,这点你放心,我肯定尽力,就怕我医术不够高。”医生拿出了草药和杉树皮把妈妈骨折的部位努力绑起来,说还要吊块砖头才好。哥哥一听就急了:“吊砖头万万使不得,妈妈本来跌到的地方就痛,再不要痛上加痛,年纪大了,老人家吃不消的。”医生说:“听杨老师的,这砖头就不吊了。”然后嘱咐妈妈平躺着不要动。妈妈像一个乖乖的小孩,任医生摆布,哼都没啍一声。

彼时,我和老伴正在去南京的飞机上,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分别装着各自的衣服。我们的计划是在南京住一个月,之后我便回湖南陪伴妈妈。这是多久就和妈妈计划好的,临动身之前又和她通了话,把安排又说了一遍,叫她不要太盼望。妈妈在电话那头连说:“不望,不望,一个月快得很,你安心住就是。”我说:“我一到了南京就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以后每天打一个。”妈妈说:“长途电话贵,不多讲话,听听你的声音就够了。”

听了最后一句话,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来。

到南京见到女儿一家自是高兴,但我没忘跟妈妈的约定,行李往客厅沙发旁一放,坐下就开始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哥哥的声音,我叫了声“哥哥”。哥哥说:“我知道你到了南京就会打电话来,一直坐在客厅等你的电话。”

“妈妈呢?”

“妈妈刚刚下去了,说一楼凉快些。”

“那我等下再打,你告诉妈妈,我平安到南京了,一个月就回去,一天都不多住。”

“不打电话也可以,我告诉妈妈就是。长途话费贵。”

“那不行,我要亲自和妈妈讲话。”

哥哥“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估计着该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又打电话过去,听到那头拿起了话筒,我欢快地喊声“妈妈”。一听又是哥哥的声音,真的好生失落。哥哥说:“之骅,对不起,妈妈去下面乘凉了。我已告诉妈妈你平安到了南京。你安心住满一个月,不要挂念家里,家里有我和宽弟,你尽管放心。”

“那我明天早上打电话,要妈妈等下我。”

哥哥又是“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第二天,估计妈妈起床了,我又打电话。一听又是哥哥的声音,我急了:“妈妈怎么啦?快告诉我,急死人啊。”哥哥说:“之骅,瞒是瞒不住了。就是你走的那天的事。”

哥哥知道瞒不住了,把那天妈妈跌跤,髋骨粉碎性骨折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末了,又说:“是我害了妈妈,怎么就没想到把椅子拿过来让妈妈坐?如今妈妈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床上挖了个洞,下面放了个塑料桶用来装大小便。之骅,你莫急,妈妈精神还好,妈妈跌倒的时候我们看了钟,正是你上飞机的时候,我们不忍心告诉你,只想着你住满一个月回来时,妈妈已经好了。现在请了戴德华的老婆照顾妈妈,吃住都在我家里。”

“哥哥,把电话移到妈妈床上,我要和妈妈讲话。我立马就买飞机票回去,你告诉妈妈。”我急急地讲着这些。哥哥说:“杨柳在接线,电话会很快移到妈妈床上。”

“哥哥,不讲了,我要去买机票。”放下电话,我整个人都呆了,归心似箭的感觉折磨着我。不知怎么搞的,那几天飞机票还有点紧张,只买到了第三天的。

在未回湖南之前,我每天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你还好吗?腿好痛吧。”

妈妈声音呜咽:“还好,不是太痛。活老了真害人,要是就这样睡在床上了怎么得了。”

“妈妈不急,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先到南昌,和南南(大女儿)一起回去。同时打听哪里有医术高明的医院治跌打损伤,就送你去医治,会好起来的。”

过了度日如年的两天,终于坐上飞机到了南昌,和大女儿会合后一起去湖南。汽车风驰电掣般在路上行驶,我望着窗外,树木、青山、稻田、房屋飞快地闪过。一路上总有个声音在脑海萦绕,妈妈不会死吧?妈妈不会死吧?这声音缥缈绵长,纠缠着我。几个小时后到了平江。离汨罗只要个把小时了,但全是山路。路不熟,司机不敢开夜车,我们只得在平江住一晚,随便吃了点东西便睡了。

次日天刚放亮,早饭都没吃,我们就上路了。平江到汨罗那条公路包裹在崇山峻岭之中,两旁是密密匝匝的树木,不见太阳,整个路面幽深沁凉,似乎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带点神秘感。

一到家,我冲上二楼,叫声“妈妈”,眼泪顿时如决堤的河流。我匍匐在妈妈面前,抚摸着她骨折的那条腿:“妈妈,好痛吧?”妈妈摇摇头,眼里全是泪,嗓子显然被眼泪堵住了。

“外婆,”南南进来,弯下腰说,“车子和担架都准备好了,我们去社港医院,那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院。”下楼的拐角处比较逼仄,我生怕妈妈从担架上滚下来,用尽小心,总算将她搬上车了。

妈妈就像一片干巴的树叶静静躺在担架上,我和女儿坐在旁边。到了社港医院,妈妈被抬进一个八人间的病房,睡到其中一张床上。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会儿,一个瘦高个子、三十多岁的骨科医生来了。他摸了一下妈妈骨头断处,说:“粉碎性骨折。要上夹板。”然后站在旁边,再不言语。我才意识到上夹板必须褪下妈妈的裤子。我急了,不想让她在医生面前失去尊严。情急之下来了主意,从医生手里拿过剪刀,几下把妈妈身上的蓝色小碎花睡裤由下至上一剪两边,方便医生上药,并绑上了几块薄薄的杉树皮板子。

妈妈一直安静地躺着,由着医生折腾,总算一切都搞好了,又被抬上担架,放进汽车。妈妈依然像片霜打的树叶般躺在担架上,没有声音,也没有生气。一路上遇着不平的路,女儿总叫司机开慢些,也时不时叫一声“外婆”。妈妈每回必应。而我没叫过一次“妈妈”,我怕叫,我怕无人应答。

回到家里,妈妈仍躺在挖有洞洞的床上。我睡在挨着她的另一张床上。妈妈安静,再痛也没叫过一声。在她醒着的时候,我叫声“妈妈”,问她疼不疼。她总是说“还好”。难道人老了就对疼痛不敏感了?

这一天,我和女儿寸步不离守着妈妈,喂药、喂水、喂饭,还彻底给妈妈抹了澡。女儿又上街买了两个冰袋,还有牛奶和其他很多吃的。妈妈对我说:“之骅,你生了个好女儿,连我都享到了南南的福。你依靠南南,我依靠你。”说完就笑了。南南说:“外婆,心情很重要,你要好好的。我明天回去,妈妈留下来照顾你。我回去后多打听些治跌打损伤的好医院,再远也要带你去。过几天我再过来看你。”

妈妈说:“谢谢啊,我这样子只怕难得好。”

这来去一番折腾,妈妈真的累了,我们便早早熄灯睡觉。

我怎么也睡不着,摸着妈妈的手,眼泪涔涔,又不敢哭出声来。妈妈的手曾经是软软的、白白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干巴,手背上一根根筋清楚可见,如地图上的河流。右手中指因顶针戳断了筋,第一个关节弯弯的,永远也伸不直。

搬到此处之前,晚年的妈妈,白天一个人守在庵子里。庵子里让我们建设得很好,除堂屋外还有四个卧室、客房、厨房和伙房(吃饭间)。伙房有电视,靠墙的一面固定有个圆形火膛,村里还没普及电视机时,下雨天、冬天的晩上,都会有人来我家看电视。此外,还有杂物间、柴房和厕所。每天妈妈穿梭在这些房间里,就如穿梭在一个小小的迷宫。

躺在妈妈身边,记忆如涌泉般汩汩流出。记忆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刀子刻在石头上的字一样抹不掉。

记不清是哪一年,妈妈为了驱除寂寞,要求哥哥给她买只小猪养着,说猪睡觉有哼哼声,她就有个伴。再则多点事做,更好打发时间。

哥哥怕累着妈妈,一拖再拖。一次我回家,妈妈背地里和我讲,要我帮她说服哥哥给她买只小猪养。一日的晩饭桌上,大家心情都很好。妈妈瞟一眼哥哥,又示意地看了下我,说:“我多久就想买只小猪养,哥哥怕我累就是不肯,我觉得我能养,实在养不了卖掉就是。”我说:“妈妈这主意不错,先试试吧,有猪的哼哼声妈妈会觉得有个陪伴。我也体会过,有时一整天就只有风声,人太寂寞。冬天冷,夏天日子又长,时间在妈妈心里更难熬。”

哥哥笑着说:“妈妈,就依你老人家养只猪吧。养不了,不霸蛮,卖掉就是。养猪也要有地方,总不能养在床底下吧。妈妈,莫急,我们一步步来。我明天就去请老三来挖装猪粪的池子。池子挖好了还要糊上三合土,然后请泥瓦匠来砌墙。”

于是花了一段时间,哥哥在杂物间的隔壁做了一个猪屋,约有十四平方米大,地面铺了长条麻石,墙上安了木格窗子,屋内敞亮。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妈妈只等哥哥下班回来一起去买小猪。傍晚,夕阳已衔入远山,温吞的余光流连在天际,在云彩上抹出几片淡红。妈妈是个急性子,哥哥一到家,刚坐定喝上一杯茶,就被妈妈催着去买小猪。哥哥提着个小箩筐,陪妈妈走过一丘田,去对门绍凡哥家买小猪。绍凡哥家的母猪下了八只猪崽,只只都好,身上的毛白得闪亮。挑了一只,称重,只花了十块钱,妈妈从兜里拿出票子,绍凡哥堂客接过钱说:“杨娭毑你的钱捂了多久,都温热了。”

“个把星期了,好不容易今天才等到我家杨老师的时间呀。”妈妈笑着说。

猪栏里铺着整齐的稻草,小猪一进栏里,就趴在稻草上舒服地睡着了,似乎它一直住在这里。

妈妈说:“猪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难怪会长肉。”

哥哥说:“妈妈,你又多一件事做了,平时喂猪、去菜园动作要慢点,要洗的东西等我和杨宽回来洗,栽到塘里去可不得了。”

每天吃过早饭,妈妈就提个篮子进菜园,去摘菜或弄点嫩草,回来和着米煮成稀饭喂小猪。菜园小草上的露水晶莹剔透,闪闪发亮。妈妈说幸亏我帮她买了雨鞋,穿上就不会打湿脚了。这雨鞋式样好看又跟脚,妈妈喜欢得不得了,也爱惜得不得了,每次穿后都抹得干干净净,挂在床头的钉子上。后来我又给妈妈买了双一模一样的,妈妈说:“我一辈子都够穿了。”

小猪很快长到了三四十斤,需要去镇上买饲料来喂了。哥哥已不是二三十岁时能挑两百斤的哥哥了,挑一百斤饲料走十二里路有些勉为其难。如是,哥哥只得学会推乡下的木制独轮车。木制独轮车只有一个轮子,讲的是平衡。第一次上路,哥哥只敢推一百斤饲料,非常吃力,很难掌握平衡,一路上涨红着脸,紧张得不得了。车子是借的,若是翻了车,搞坏别人的车子,是要赔的。妈妈几次在路口张望,同样悬着一颗心。当看到哥哥推着车如扭麻花般回来了,妈妈大笑着要上前帮忙,想去扯住那带点角的木龙头。哥哥只得放下车子,一脸窘相,说:“看到别人推百吧斤东西不要一点紧,车子一到我手里就不听使唤了,左右不是,把握不住。真没本事。”妈妈说:“不会推个土车子就是没本事?这从何说起。别人想写几个字只怕比你推土车子更难。熟能生巧,多推几次保你会推了。”后来哥哥真的学会推独轮车了。

日复一日,不知是妈妈陪伴着猪还是猪陪伴着妈妈,总之,妈妈有一种隐隐的幸福和欢乐。

春天,庵子里周边树林茂密,叶片闪着光,路边有野生的小花从碧绿的杂草丛中冒出头来。夏天,炽热的阳光洒在道路上,妈妈出门就用一把蒲扇遮着。秋天,秋色满目,秋声满耳,抬头望去,天空高远,湛蓝无际,云影幢幢,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原野之间留下了妈妈许多身影。

冬天到了,白雪皑皑。塘里的水冰寒彻骨,洗什么都不方便。幸亏猪长成了一头大肉猪,可以出栏了。终于在一个大晴天,来了两个收购猪的贩子。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矮个肩着一杆长长的秤,走进门,高个脸上挂着笑容,讨好似的对妈妈说:“杨娭毑,听说你养了只大肉猪,卖给我们吧。”

妈妈说:“卖是会卖,只不晓得你们出的价格我满意不。”

“杨娭毑,我长年在这里收购猪,别人都认得我,价格绝对公道,你可以去打听。”

“我也懒得打听,相信你不会欺负我。吃亏上当也就一次,骗了我明年就不卖给你们了。”妈妈笑着。

两人看过猪后对妈妈说:“杨娭毑,那我们明天这个时候来称重,你记得莫喂潲。”

妈妈说:“只管放心,我不得喂潲。”

收购猪的人走后,妈妈便去了上屋雪梅家,告诉雪梅,有两个买猪的人来了,她准备把猪卖了,再去买只小的来喂。

雪梅说:“我这次有两只肉猪要卖,也说明天来称。”

“你卖的价格是多少钱一斤?”

雪梅把价钱告诉了妈妈。

妈妈说:“他给我也是出的这个价钱。只不晓得他的那杆秤有不有名堂,我是第一次卖猪,不懂得行情。”

雪梅说:“他的那杆秤是五斤起头,你先用自己的秤称好五斤东西,明天他们来,再用他们的秤称一下,就能证明有不有名堂呀。”

第二天,买猪的按时来了,他们熟练地打开猪栏门,猪哼哼着走了出来,那买猪的人只对猪肚子瞟了一眼,便说:“杨娭毑你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这猪一口潲都冇吃。收了多年猪,好难得碰到你这样的老人家。”妈妈说:“我是卖猪,不是卖猪潲。多卖几个钱我也不得发财。只是我非常舍不得卖掉它,恨不得长期喂着,每天听着它的呼噜声,似乎家里有个人。”

高个说:“要喂猪还不容易,明天就可以买一只小的来喂。”又告诉妈妈谁家有小猪卖,谁家的品种好。

猪用麻绳兜着,一过秤,居然有一百八十二斤,妈妈激动得脸上现出两坨红晕,数着票子很是兴奋。

“杨娭毑,明年还有肉猪一定卖给我们。”买猪的这般叮嘱。

妈妈离不开猪的哼哼声了,猪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每次卖了肉猪就立马买只小猪来养。一晃就是几年,收购肉猪的两位男士成了妈妈家的常客,来村里收猪时会到家里坐坐。一次,妈妈对他们说:“你们长期在外收猪,帮我打听一下哪里有上等的好杉木卖,我要打副好棺材。”高个说:“杨娭毑,这事包在我身上,杨娭毑是想早些准备一副长寿(方言,叫棺材都叫长寿),是好事。”

一日,吃晚饭时,妈妈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拿出一方蓝色格子手帕包的东西,边打开边对哥哥和宽弟说:“我给你们讲件事。我卖了几年猪,钱都在这里。这些钱是我养猪赚的,不给你们,我要为自己做一件事。我要打一副很大很气派的棺材,死了不愁没棺材睡。我自己来解决这个事,不增加你们兄弟的麻烦。”

哥哥说:“这钱自然归妈妈,我们都不会要。妈妈平时总说自己是一个吃空饭的人,其实真不是,妈妈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所有家务都包下来了。只是我们累了妈妈,很过意不去。”

“一家人还讲那么多客气话,我还能做,证明我身体好。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事。”

过了一些时日,只听得路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土车声,妈妈出去一看,那个高个居然推着一车杉木筒子,用根粗麻绳绑在车头上,另一头压过矮个的肩,他正用双手在胸前使劲拖着,如纤夫一般。杉木就放在禾坪里,妈妈连连说:“辛苦了,辛苦了,先进屋喝杯茶再说。”

高个告诉妈妈价钱,并说钱不忙付,先找人看看是不是好杉木:“如果要得,你就付钱,不满意我就拖走,我们花点力气就是。”

“哪有要你们拖走的道理,我信得过你们。”妈妈说。

高个说:“我把在村里收猪的情形跟父亲说了,父亲说肯定是杨乡长家里,杨乡长以前为穷人做了好多好事,现在两个崽都在教书,也算熬出头了。这树还是我父亲去平江山里亲自选的,今天天不亮带着我们去买来的。”

几十年后还有人在妈妈面前提起父亲,妈妈心里生出无限的温情,眼圈一下红了,连忙说:“请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只听得高个又一声“杨娭毑”:“这木头不能放在禾坪里日晒雨淋,要搬到屋里去阴干,隔三四个月才能锯成板子。”

妈妈显得一筹莫展,这么多树筒子往哪里搁呢,便求助道:“你帮我看看,搁在哪里好就搁在哪里。”

高个四处看看,说放在杂物间最好,通风又安全。两人便努力将树筒子搬进了杂物间,摆得整整齐齐。高个说:“杨娭毑,以后的事你都不用操心,到了能锯成板子的时候我会带人来。”

妈妈的那副长寿实在打得比别人的都大,墨黑的油漆闪闪发光,显得威武而雄壮。用两条长凳搁在杂物间,上面盖了两层牛皮纸,免得落下灰尘。这一搁便搁了二十二年。头几年,我每次回家,妈妈免不了要带我去杂物间抚摸她的得意长寿,而我总是眼泪涔涔,咽喉梗塞,讲不出一句话。想到妈妈终有一天睡进这里时,我们母女便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妈妈还会要我看她准备的寿衣寿鞋,那一刻,我会哭得稀里哗啦。

妈妈后来又叫杨柳弄了只小狗来。那是一只小母狗,全身黄毛,脖子上有点黑毛,取名来富。只要来富一声吠,妈妈就会倚门张望,知道一定有人来了。来了人,妈妈会泡上豆子芝麻茶,搬把椅子挨着客人坐着,如是家长里短就开始了。如遇上有文化的客人,妈妈会讲她看的书,给人家讲书里的事。

后来又捡了只小猫乖乖,家里似乎更有生气了。冬天,暖暖的太阳照进堂屋,妈妈怀里抱着小猫,坐在她的藤椅上看书,那样子真是无限享受。

我由每年回一次家增加到两次,离别时总是会哭,伤心不已,真是“相见容易,别时难”。妈妈往往头晚就交代我,走时不要哭,几个月一过又回来了。

妈妈送我的路程也在慢慢递减。起先能把我送到陈家冲,那里要上一个小山坡,然后有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再经过长长的田垄,到了陈家冲屋门口,妈妈站在陈家冲坪里,目送我拐上另一条路,一拐弯就看不见我了。我走后,妈妈可以在二宝家坐坐。这样就减少了许多分别的伤感。

不知从何时开始,妈妈不能送我到陈家冲了。那田垄里的路太难走,因分田到户,家家把路往自己田里挖,能走的只剩下尺把宽了。妈妈站在那个山坡上,非要目送我不可,挥着手示意我走,不管我走多少步回头,总能看得到妈妈的身影,慢慢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一次回头,挥着手示意妈妈回去。我拐上了另一条路,泪流满面,脚步蹒跚,在心里说,妈妈,再见。我很快又会回来的。

其实通往陈家冲这条路,也是我少年在家时呼喊过狂奔过的地方,年复一年,我成了个外来人,待几天又要走。年复一年,妈妈望着,望着,每次的见面,每次的离别,最后都聚集在这个小小的山坡上。

妈妈到了八十好几的时候,已再不能送我到山坡。一次回家看望妈妈,我把她要洗的东西全部洗了,要做的针线活也都做了。妈妈非常快乐,总是说有你真好。可是我不能长期在妈妈身边呀。

一次,哥哥背地对我说:“妈妈真坚强,最苦的日子也没把她打败,我觉得妈妈比我活得还有劲,我有时真不想活了,活得太没意思。但因为妈妈,我得打起精神活。”

“哥哥,我知道你十分委屈,妈妈体会不到你的孤单和寂寞。但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妈妈很依赖你,有你,她活得快活。其实她又在尽量不依赖你,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做,甚至她觉得还在照顾你,在我那里住时老念叨着:‘你哥哥只怕好久没买肉吃了,我不能住久了,哥哥可怜。’妈妈觉得你和她住在一起是幸福的,她觉得只有她疼你。她自己有你陪伴更是幸福,但只有我明白让你一个人长期陪伴妈妈的苦衷,你也想享受一下自己的天伦之乐呀。但是你因了妈妈没有自己的自由了。”

一次回家探望妈妈,妈妈只送我走出禾坪,说:“你快走吧,我走得慢,不耽误你,有哥哥送你我放心。”话毕,转身就往回走了。我不放心,倒回去,想看看我走后妈妈在做什么,却看到妈妈正躲在禾坪那棵橘子树下哭泣。我没有勇气去劝妈妈,硬是硬着心肠走了。此情此景,让我终生难忘,硬是嵌在脑子里了,每每想起,那画犹在昨天。

后来哥哥把家搬到镇上,交通十分便利,我只需走到门前马路上就有一个车站。有一次,等车的过程中车迟迟没来,我又倒回去看妈妈,只见妈妈坐在大门口,睁着一双空茫的眼睛直直望着我离去的那个方向。我泪流满面,恨不得不走了,再陪妈妈住住,但我没有这样做,车来了,我义无反顾地上了车。刚到自己家,电话就来了。妈妈说:“是你吗,之骅,你已平安到家,我放心了。等天气暖和了,我一定去你那里。”

那年,妈妈八十八岁。

此刻我对自己说,这次硬要好好陪伴妈妈,这是我此生唯一能给予的,就在当下,不能再拖,生命不会等待了。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趁妈妈睡着,我轻轻起来,关了空调,打开门,换下空气。我站在阳台上,这是一个大晴天,太阳破雾而出。阳光透过禾坪的大樟树,纷纷扬扬洒在阳台上,又透过纱窗门将白白的光直射进室内。

弟弟还没退休,哥哥一起床就来妈妈房里,见妈妈还没醒,赶紧轻轻地走了出去。等一会儿哥哥又回来了,妈妈已醒来,他问:“妈妈,今天好点吗?”妈妈只是无力地摇摇头。显然昨天去社港那一趟把妈妈弄得很累了。

第二天,哥哥走进来,妈妈立马说:“之骅,给哥哥泡碗茶,不要放豆子,多放些芝麻。”语气带着欢快。妈妈曾对我说:“我八十多岁还能给儿子泡碗豆子芝麻茶吃,证明我身体好,有能力。”那表情是多么自豪。如今只能让我替代她泡茶了。

早晨我喂妈妈吃稀饭,下饭的是我带来的榨菜。妈妈一直认为江西榨菜好吃,每次回家总要我带点榨菜。这纯属爱屋及乌,因为江西有她最爱的女儿。每每想起这些,我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脆弱,眼泪止不住要流出来。

妈妈是农历六月十一跌倒的,今天六月十八了。从跌倒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八天了,日子过得好快啊。

我问妈妈:“感觉好点没有?”

妈妈脸带悲伤地轻微摇头。

“妈妈,没那么快好,你放心,你没好我就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了为止。”

妈妈终于受不了杉树皮绑在腿上,一日我早起,看到地上丢弃的杉树皮和绷带,妈妈晚上偷偷将杉树皮解开了。“妈妈,杉树皮绑在腿上很难过吧?”

“我感觉断的地方根本无法绑,松松垮垮绑在腿上更碍事,我把它拆掉了。”

“妈妈,吃了早饭再去请骨科医生来看,莫急。”

每餐吃饭时,我先问妈妈吃点什么,妈妈有时吃几口干饭,有时吃点稀饭。而我一日三餐都端着饭坐在妈妈身旁吃。妈妈看着我说:“多夹点菜,你回来了,应该把伙食搞好些。有菜吃吗?是我害了你,这样睡在床上不能动怎么办?洗个头、洗个澡都不方便。要知道你回来,我前两天洗头就好了,怕头发有油脂气味。”

“要是妈妈跌倒那天我没去南京就好了,就可以和南南立马赶过来,多陪你几天。妈妈,你这样躺着是怎么洗头的呢?”

“几个人把我横移在床边,把头伸在床边外面,端盆的端盆,倒水的倒水,洗头的洗头,比杀头猪还难。”

“受了好大的罪吧?”我感觉喉咙堵住了,讲不出话来。

我每天给妈妈抹澡、抹脚,当我摸到那双变了形的解放脚时,脑子里一个小女孩裹脚的画面浮现出来。日月无情,我无法把那双稚嫩的小脚和这双变形的老人脚联系起来。妈妈幼时裹过脚,中途放开了,成了双半大脚,只能穿三十三码的鞋子。妈妈一直自己做鞋子穿,后来不能做了。我每次去商店都会看鞋子,有三十三码的就赶紧买下来,但也很难买到双合妈妈脚的鞋子。

妈妈说:“鞋子和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你给我买的,还要你怎样好?买不到合脚的鞋子只怪自己脚不好,还能怪你不成。”我笑道:“当然怪我,我要是个鞋匠就可以替妈妈做小一点的鞋子,谁叫我没本事没技术呢。”

“我们这些人是没本事,活该受罪,连个电饭煲都发明不了。你们兄妹几个,没什么本事,只是会读书。可是又偏偏送不起。”

“妈妈,我们就是读少了书,能发明电饭煲的人肯定读了蛮多书。要是我们上了大学肯定能发明电饭煲。”

我笑,妈妈也笑,那时的妈妈依然有精神和我絮叨。

那次回老家,侄子买来个电饭煲。妈妈跟着我去盛饭。看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没一丝锅巴,妈妈摸着电饭煲说:“这电饭煲真好,不声不响就把饭煮熟了,还不结锅巴。我们这些人活该受苦,连个电饭煲都发明不了。”

类似这样的话妈妈讲过几次。围着灶台转了几十年,煮饭给她带来许多困扰,因为事情多,总是不小心将饭烧煳了。小时候,妈妈将黄黄的锅巴捏成饭团分给我们吃,吃在嘴里喷香。长大了,生活也好了,这锅巴饭团没人吃了,只得用来喂鸡。也有没鸡的时候,这锅巴便只能浪费,妈妈百般无奈。

妈妈晩上很安静,从来没哼过一声痛,她是心疼她的孩子,生怕影响我们睡觉。

第十天,一早起来给妈妈洗脸,刷牙,梳头,我将她两侧头发抿在耳后,露出虽衰老却仍白净精致的脸,妈妈脸上并无太多皱纹,更没一点老年斑。妈妈问我:“我很难看吧,像一个病鬼躺在床上。会不会吓着你们?我死了给我化点淡妆,让面孔有点生气,免得吓着人家。”

“妈妈什么时候都好看,哪里像个病鬼?”

房间大立柜上嵌着面镜子,我往年回家,常和妈妈一起站在立柜前照镜子,生怕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没穿熨帖。妈妈总说,人老了本身就丑了,再邋里邋遢,别人都懒得理你。

“妈妈一直干净,头发从来没乱过。我给你买的头油还有吗?我家里还有两瓶老不记得带来。”

“还有,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断过。总是你专心给我买。”

“妈妈,你要的东西又不贵,小东西我买得起,要是妈妈找我要坨金子就不得了,那我买不起啊!”我笑。

妈妈也笑,说:“我又不疯,找你要坨金子干什么?”

我又跟妈妈说起吃鸡脚爪的事。

以前妈妈去我那里住,我总会烧鸡脚爪给她吃。鸡脚爪烧得烂烂的,妈妈每次都说我烧的鸡脚爪真好吃。有次我要回湖南探亲了,问妈妈需要带什么,她说烧点鸡脚爪带回来,我又想吃了。

那次我买了三斤鸡脚爪,头天晚上就红烧好了,第二天用保鲜袋装好,外面又多套了两层保鲜袋。还买了刚开坛的新鲜榨菜,黄里透着淡淡的绿色,带点红辣椒,我又要了点汁,也用保鲜袋装着,看着这两件东西,想着妈妈吃它们的样子,自个儿先欢喜了一番。

到了家,妈妈将鸡脚爪蒸热,放在饭桌上,好大一盆。妈妈吃相斯文,但那次放下了矜持,双手拿着鸡脚爪啃,专心致志。我和哥哥收拾饭桌,看着那堆妈妈吃剩的鸡脚爪骨头,哥哥说:“数数看,妈妈到底吃了几个?”一数有十一个,再仔细一看,妈妈根本没吃到鸡爪上的肉,只吸吮了一些味道。哥哥叹道:“人老了真可怜,没了牙齿不好吃东西。要不我们用水果刀把鸡脚爪上的肉刮下来?”晩饭时,妈妈得知我们的意图,横竖不肯,说对鸡爪已经吃厌、吃伤了,再不要吃了。

“妈妈还有印象吗?”

“岂止有印象,太记得了。”

“妈妈,去年好不容易去了南昌,计划住三个月,过了中秋节再回去。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只肯住两个月,就要哥哥来接你回去?是不是我有哪里对你不好,不肯住了?”

“不是不是。我刚到你那里时几乎是个瞎子,夹菜都看不见,我都不好意思讲出来,自个感觉十分悲伤。在你那里做了手术,我重见光明,这是想都没想到的事,真的太欣慰了。我要回去告诉大家,我的眼睛治好了,能看到东西了,我的女儿对我有多好……”

妈妈越讲越兴奋,声音都大起来了。

“眼睛好了,在你那里看了两个特别好看的电视剧,《前门楼子九丈九》和《白银谷》,还看了三本廖辉英的言情小说,还有《读者》和《南昌晚报》。去年去南昌用的行李箱,我藏在床底下不给别人用,本想今年再去你那里,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怕是去不成了……”

妈妈一席话,把我讲得眼泪涔涔,喉咙梗塞。我不停地抚摸妈妈的手,摩挲着被顶针戳断筋的那只弯着的手指头。眼睛则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石英钟,它用固有的频率不紧不慢地走着。

待了好一阵我才说:“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能坐轮椅,就带你去南昌,我会推着你出去散步。去年在商场,南南给你买了双合脚的鞋子,今年再去买两双。”

“那么好的鞋子一双都穿不烂。四十多块钱呢。”

“是在童鞋柜台买的,不是四十多块钱,是八十多块钱。南南骗了你。”

“南南真好,怪不得那么好穿,软软的。我死了,记得把那双鞋放进棺材里,我要带走。”

我噙着泪,挣扎着说出一个字:“好。”

我和妈妈在絮叨中送走一天又迎来一天。天又开始黑了,度过这个黑夜,将迎来第十二天。

“妈妈,今天感觉如何?”

“和原来一样,没好也没坏。”

“那就好,一定是骨头在慢慢长拢。”我说,心却一阵疼痛,喉咙堵得慌。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

好像有心灵感应,妈妈说:“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人活老了不好,自己不好过。要是生活不能自理就真的没尊严了,我不要那样活。”

“妈妈不能死,也不会死。又不是五脏六腑出了问题,妈妈死了,我就没有勇气回湖南了。我记得妈妈七十岁时,要哥哥弄了个竹筒钉在大门框上,你每天点燃一根香,双手合十对着天作三个揖,口里念念有词。妈妈,我一直想问你对老天爷讲些什么悄悄话呢?”

“我不怕死,死了什么都不晓得了,也没有了痛痒。我又怕死,就是怕死的过程太难,躺在床上要人侍候,害了你们。我求老天爷保佑我要死快点,莫吃磨床饭(躺在床上要人侍候),也不知有不有用。”

“妈妈,不想那么多,我会好好照顾你。做个孝顺妹俚,像哥哥那样孝顺你。”

我们三个里做得最好的是哥哥,提早陪妈妈住在庵子里十年,多不容易。哥哥退休时才五十多岁,这十年彻底放弃了和妻子儿女住在一起的日子,一般人做不到。

“哥哥不管妈妈讲得对不对,从不顶撞,我就不行,我会顶撞。我觉得妈妈最最喜欢哥哥,却不喜欢我,有点重男轻女。”

“不喜欢你还是把你带大了。”妈妈笑。

“我开玩笑的,妈妈莫当真啊。我记得夕莹在的时候,你总是牵着我们去乡下买蔬菜买鸡蛋,别人总是夸我和夕莹长得好看,你欢喜得不得了。其实我没有夕莹好看……”

“都好看。”

“妈妈,我觉得你在花屋里教书那些年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那时你才真正是亭亭玉立,好好看啊,我为有你这样的妈妈而自豪。”

“那时年轻,当然好看。年轻无丑女。”

“我记得有一次你带着我和夕莹去买鸡蛋,走到那家人门口,一条好大的蛇盘在门槛边,昂着高高的头,嘴里吐出分叉的信子,妈妈说蛇的信子是帮助闻味的,要是闻到了我们的气味,会咬我们。我们走又不敢走,怕蛇追来。你大声喊着梅婶快出来,我来买鸡蛋,一条蛇盘在门口……

“一个健壮的女人慌忙地出来了,一边大笑说:‘梁老师到底是教书人,蛇都怕。’又对着蛇说:‘快走快走,来了客人还堵在门口。’

“她这一说,那蛇当真松开盘子朝另一个方向爬走了。我和夕莹依然余悸未消,紧紧挨着妈妈走进灶屋。

“天哪,灶门口也盘着两条蛇!眼睛滴溜滴溜,分叉的信子吐进吐出。

“梅婶子那薄薄的嘴唇开合,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梁老师,蛇是好东西,通人性。你只管坐。我来烧水泡茶,难得来一回,总要喝杯茶走。’

“你说:‘我怕你们家的蛇。还是快拿蛋给我吧。’

“三个人如邯郸学步一样亦步亦趋挨着梅婶子走进卧室去拿蛋,看床中间也盘着一条好大的蛇,神气地伸出分叉的信子,也不知要干什么。

“‘床上有条蛇。’妈妈你惊叫起来。

“梅婶子说:‘不怕不怕。我晚上还和蛇睡在一起呢。’

“梅婶子拿出三十个鸡蛋说:‘我只收你二十个蛋的钱,我崽在你那里读书,我从来没去看过你,真是对不住。’

“你问清了鸡蛋多少钱一个,硬是把钱塞给她,然后说:‘梅婶子,请你送我们出门,你家到处都是蛇,不知在哪里又会碰到,实在怕。’

“梅婶子说:‘好大一个人还怕条蛇,梁老师也真是的。’

“她把我们几个送到禾坪。你让她回去,说不用送了。

“梅婶子说:‘我要送你们走过塘边,那里真有蛇,不要吓到你们了。梁老师,对不住,茶都没吃一杯。’

“走过水塘,梅婶子回去了。我们摸着怦怦跳的心脏,犹如逃过了一劫。”

我直起半个身子,去看妈妈的脸,只见妈妈眼睛放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好记性,小时候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妈妈,这不用记,硬是刻到脑壳里了。”

“你还记得不?梅婶子有个崽叫刘柏华,高高瘦瘦的,在我班上读过书。”

“妈妈,你莫讲,我来讲。你吃得少,讲话要耗精神。”

我发现回忆往事给妈妈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实在是太值得了。

十一

刘柏华当过妈妈的学生,人长得瘦,比同龄人高点,皮肤黝黑,粗糙得跟树皮一样,尤其是胳膊和腿上的皮,干燥得会翻起一些小小的白皮,因为黑,越加醒目。别人说这种皮肤叫蛇皮。

刘柏华最大的毛病是时时刻刻吸着左手大拇指,把个大拇指吮吸得皱皱巴巴,白白的,血色全无,还会有一种讲不清的气味。同学们都不和他玩。他就站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专心吸大拇指,吸得津津有味。妈妈跟他讲了好多道理,要他别吸了,也不管用。后来,妈妈想了一个办法,叫一个学生在山上搞了一把黄连,熬成浓浓的汤汁,把一块白棉布浸在里面,又拿根线来,在黄连水里打湿,然后找到刘柏华,把布包在刘柏华大拇指上,再拿线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妈妈对刘柏华说:“这是浸过黄连水的布,苦得不得了,你千万不要吸,晓得不。你还会长大,长成一个男子汉,要讨堂客要生细伢子,这毛病一定要改掉。”刘柏华不停地点头。就这一招,刘柏华不吸大拇指了。大拇指开始有了血色,开始长粗。

世界真小,我在铜鼓居然碰到了刘柏华,没想到他也跑到了江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声刘柏华。他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说:“你不认得我?花屋小学记得不,那个女老师记得不?”他一下想起来了,小小的眼睛放着光芒,双手摸着脑壳:“你是梁老师的妹俚,你也跑到江西了。”

“我六〇年过来的。”

“梁老师过来了吗?”

“就我一个人过来了。你呢?”

“我还是一个人,父母都过世了,如今我在西向落户了。我也是六〇年来的,那年饿死太多人了。再不跑我也会变成个饿死鬼。”

“我住得西向,蛮山的,离县城四十多里。去我家里坐坐吗?”

“今天不去了,空着手不好意思去。”

听我这般回忆,妈妈问:“他还是现样子吗?”

“长高了,是个大人样子。我特意看了他的大拇指,正常了。”

十二

“妈妈,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总不记得问你。我四岁多那年,家里来了个当兵的,长得好看,头发总是抹着凡士林。冬天凡士林抹不开,他就低着头对着火烤,把凡士林烤化了,就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把短短的梳子使劲梳,梳成个大背头。我就站在火炉边看着他梳头。

“那天下午他带我去钓鱼,那口塘不大,他带我坐在塘边的草地上,钓了好久没钓到一条鱼。

“他对我说:‘我到那边去试试看,你好好坐着不要动,掉进塘里就不得了了。’我说:‘好。’

“他刚走到塘那边,还没坐下,不知从哪儿走来一头大黄牛,大概怀了小牛,肚子特别大。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就把我挤进塘里了。妈妈,我对这件事印象好深,多久就想问妈妈,又总是忘记了。妈妈,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妈妈面带微笑,眼睛亮亮的,轻轻柔柔地说:“你一讲,我有点记得了。”

“妈妈,你不想讲就不讲,听我讲就是。那个当兵的吓死了,飞奔过来,跪在塘边一把把我提了上来。我湿沥沥的一身直往下掉水。他抱着我飞跑回家,让我站在火炉边烤火。妈妈立马拿个脚盆放在火炉边替我洗澡,那个当兵的连忙转过身,背对我。妈妈对那个当兵的连声说:‘没淹死就好,没淹死就好。’这事我记得十分清楚,连妈妈说话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妈妈说:“你记性真好。我这样讲也是为了安慰他。”

“不是我记性好,而是掉到塘里差点淹死,能不记得吗?”

妈妈真的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是梁秘书呀!他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又是河南开封人,又和我同姓,就越发觉得亲切。他比我小几个月,你没听他总是‘姐、姐’地叫我。那次是他回家探亲绕道来看我们,我们书信往来有几年,不知从何时起收不到他的回信了,寄出去的信也如泥牛入海,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十三

妈妈有时说:“我不想吃饭。”

“不吃饭不行,不吃饭就没精神讲话,你没精神,我也懒得讲了。再者,不吃饭,就没有营养,腿就不容易好。等你能下地坐轮椅了,我就推你上街买东西,我一时半会儿不回南昌,留下来陪你。以后还要带你去南昌买鞋子。”

妈妈便会乖乖地吃点饭。

我那时从来也没想过,妈妈的里程碑开始倒计时了,总觉得她是个程咬金,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早醒来,发现妈妈在侧着脸看我。我连忙坐起来:“妈妈,你早醒了吧,怎么不把我叫醒。”

“我又没事,我就看着你睡觉的样子。想着你小时候真可怜,刚懂事,家里就败落了。帮我撑起这个家,不是你那么努力,我会活得更苦。”

“妈妈,我现在顶好的,过去吃过的苦都过去了。从前我都没怎么照顾过你,这次我一定要多陪陪你。”

“你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去年去南昌做白内障手术,五千块的进口晶体,你一下都没犹豫,你和南南一起陪我做了手术,让我重见光明,那感觉就像从阴间回到了阳世。现在已经有一年了。”

“妈妈,我起床吧,我们梳洗好,好去吃饭。吃完饭,就好吃止痛药。然后我再躺在你旁边和你絮叨。我们有的是时间。”

“有你真好。有你我就胆子大些。”

“我不在你也不用怕,谁敢欺负我们的妈妈?”我终于将妈妈逗出了点笑容。

“妈妈,我爱你。好爱好爱。”我平生第一次在妈妈面前讲出了肉麻的话。

妈妈笑了。

电话铃响了,是大女儿打来的。我接过电话说:“先和外婆说说话。”我把话筒递给妈妈,妈妈将话筒拿在耳朵边,这动作是如此娴熟,看得出来妈妈曾接过很多很多电话,这电话都是我打给妈妈的。

妈妈对着电话说:“南南,我还好,腿也不是十分痛,有你妈妈在就好。就是累了你妈妈,很过意不去。”

我又对妈妈说:“妈妈,你不是我的负担,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要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回湖南了。千万不要有连累了我的想法。”

妈妈想起一件往事,说了起来。

“那年去你那里住,你们家养了两只鹅,雪白雪白,因为经常吃着饭拌糠,长得极其肥胖,一只得有七斤重。一从笼里放出来,就嘎嘎嘎嘎、呱呱呱呱在房前空地上示威似的叫个不停,十分吵人。吃又吃得多,又怕吵到邻居……后来一家人商量,决定卖掉一只。到了星期天,我们把鹅的脚和翅膀绑紧,放在篮子里,让妈妈和南南去菜市场卖。南南怕碰到同学不好意思。两人选了一个角落坐着,把鹅摆在面前,整整半天,买菜的人都陆续走完了,没一个人来买鹅。最后终于来了一个女人,问了一句:‘鹅要卖多少钱?’

“南南说五块钱。那女人说:‘四块钱我就拿走,多一分都不要。’

“我看那女人很神气的样子,就说:‘五块钱都不卖了,南南,回家去。’我说着便起身,毕竟六十多岁人,在地上坐了一上午,起来时有点艰难,我拉着南南一只手说:‘南南,外婆老了,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后来南南说:‘外婆,我当时觉得你真神气,好佩服你的果断。’”

妈妈在病痛中,忆及往事脑子还能那么清晰,真让我欣慰。我想这要归功于她平时喜欢看书,妈妈几乎是手不释卷,只要有空就坐下来看书,晩上睡觉前非要看一会儿书才能入睡,这成了她终身的习惯。

又一天的晚霞降临了,趁妈妈睡着,我轻轻开门站到阳台上,西方天空的火烧云把天烧红好大一片,想着小时候妈妈很喜欢带着我和夕莹看彩虹,再也忍不住眼泪,任由它们哗哗地流下来。多日来,我强打精神,假作轻松。此刻想着躺在床上的妈妈生死未卜,心如刀绞。我尽情地哭啊哭,忘记了时间。月亮出来了,照耀着寂寥黯淡的屋脊,清凉的风把滚烫的泪也吹凉了。

十四

又是一个黎明,新的一天开始了。给妈妈洗过脸,梳过头,抹过澡,一切就绪。药也服过了。我依偎在妈妈身边。

“妈妈,回想起来,在那种困境下,我来和你讲要读书,其实真不懂事。那年我十二岁,赔三才四岁多,田四两岁,一日三餐五口之家就靠你一双手,还有哥哥每月拿回来的钱和粮票过活。想想这日子过得有多紧巴。哥哥同样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哥哥胃口好,吃得多,真是苦了他。妈妈你曾笑着对我说:‘你看哥哥吃饭有多斯文,其实他吃得最多。’”

妈妈笑:“哥哥总是一副斯文相。”

“我的求知欲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十二岁才发蒙就读四年级。除了上厕所就总是做数学练习题,因数学最差。结果小学毕业我考了第一名,语文数学都是满分。”

“你考完小是我给你看的榜,榜上你的名字写错一个字,我还以为你没考取呢,我便去教务处问,结果你考取了。”

“妈妈,你还记得不,那条上学的路好长,首先要经过黄泥冲塘边。传说日本鬼子杀了很多很多人丢在这塘里,说日本鬼子的东洋刀特别厉害,砍起脑壳来就像切萝卜,一刀一个,然后丢进塘里,把一大塘水都染红了。经过那里时我的脚总是软的。然后是长长的山路,两边都是树林。山路走完就上了那个凄凉的山坡。一次,我走到山顶上,正碰到一只大黑狗站在那里,拦了路。它骨瘦嶙峋,肚皮上大概是因贪吃被人浇了开水,落掉一大块毛,露出紫红的皮肤。它伸着长舌头虎视眈眈看着我,我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怕它来咬我。我们就对视着,那种恐怖像面临死亡一样可怕。其实那是条善良的狗,它不曾想咬我,而是防备着我会打它,过了有一阵子,那狗飞快跑下山去了。我摸着胸口,脚已吓软了,踩在路上轻飘飘的。这十二里路好像比到新市的十二里路要远得多。”

“路不好走,就会觉得很远。”

“因为想读书,翻山越岭我也不在乎。但就是有一件事害苦了我。因为早晨吃的稀溜溜的粥,中途要小便两次。唯一一条上学路,总是会遇上李保林、李次林、李乐明几个男同学,要小便时,我只能慢慢落在他们后面,然后钻进路边的灌木丛。小便出来后就不好意思跟他们一起走了,好似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月娥就不管这些,她可以和男同学一直走到学校里。”

“你也太怕丑了,要屙尿也是正常现象。你讲的那几个男伢子,我都认得。”

此生最感谢妈妈的,莫过于家里那么苦,还让我读书。赔三、田四稍微大些,妈妈便说她一个人能搞得定了,让我出去考学校,说只要考得上就让我去读。要是把我留在身边,她会轻松许多。当时我心里好矛盾,我走了,所有担子要让妈妈一人挑,一双解放脚不能下水田又能赚到多少工分呢?靠一双手为别人缝缝补补,赚来一家人的温饱。除了繁重,还要被人歧视。两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打架——“不要考取,不要考取”,那我就理所当然不能读书了;但我又多么想考取啊,那我又可以读书了。

“妈妈,还记得吗?第一次去县城上学,你送我到白山坳,走了整整十里路,你走到一个山坡上停住了,站在一棵松树下目送我,我走几步便回头看看你还在不在坡上,你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我才哭着朝学校走去。”

到了学校,报名时居然没带录取通知书,我赶紧写信回去,妈妈很快寄来了录取通知书,连带一封信,有句话我一直记着:“之骅,做事胆要大,心要细。”

“妈妈,因为要读书,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家里亏欠了你……”

“儿啊,苦了你,是家里亏欠了你。你吃苦读了书还是好,总比早早结婚拖儿带女做个农妇要强。一个女伢子,不读书就只有结婚生孩子一条路,生活不能独立……我和你爸爸结婚,一到南京,我就去了南京女子中学读书。一早起来,各人一个鸡蛋两片面包一杯开水,吃完,你爸爸去上班我去读书,那是段最幸福的日子……”

十五

“南京女子中学的学生都是有钱人的女儿或者军官太太。我有四个最最要好的同学:一个是军官太太;一个是绸缎铺老板的女儿,她有各式各样好看的旗袍;一个的父亲是当蛮大的官的;还有个叫李珍珠,身材好,对人也好。我和李珍珠最好,只可惜她的嘴巴几乎没有嘴唇,白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

“珍珠十八岁那年,经人做媒,说了一个军官,相亲那天,特意要我去了,还让她姐姐带了个不满一岁的小男孩来了。她家里很气派,父亲和蔼可亲。不知谁想的办法,让珍珠嘴里含一朵花,和我坐在一起,逗着小男孩玩。相亲的军官来了,是一个营长,北方人,高大挺拔,长相不错,对珍珠父亲礼貌有加。媒人跟营长说就是嘴里含了花的那个。我还记得营长多次偷偷看珍珠,而珍珠呢,就是一副害羞的样子,十分可爱。

“营长看中了珍珠,他没想到的是中间有这么一个陷阱,沉浸在幸福之中,很快就准备操办婚事,请帖都发下去了,女方的彩礼也相当可观。直到婚礼上,他才发现了新娘的嘴巴有问题,这营长硬是不肯结婚了,双方搞得很不愉快,这婚硬是没结成。珍珠的父亲一点也没怪营长,他根本不知道女儿耍了这个心眼。估计是珍珠的妈妈出的主意,可是这面子还是丢大了。”

妈妈对她的中学生活十分留恋,多年后还能说出四个同窗好友的名字。

“中学还没毕业,我就怀孕了,硬是穿着大大的衣服把个初中读完了,好险。”

十六

“你还记得吗?你读完小时,一次下午请假回来和我去福婶家碾米。我和你忽悠忽悠抬着六十斤谷,走在去福婶家的山路上。你看上去特别高兴,因为每次碾完米总会煮餐白米饭吃。那天你又捡了石灰泥鳅。那时怎么觉得石灰泥鳅那么好吃呢?现在看都不想看了。”

那时的农民实在苦,起早贪黑的做个不停。能吃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又没有化肥,唯一的肥料就是买点石灰撒在田里。撒石灰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得到一层白雾飘向天空,我便会朝那个飘着白雾的方向跑去——去捡石灰泥鳅。石灰刚下在田里,田里的水会变得滚烫,泥鳅、黄鳝吃不消,纷纷从泥巴里钻出来,蹦几蹦就死了,原本带点金黄色的肚皮很快就变成了灰白色。小孩子们便如捡拾一根根小棍子般捡石灰泥鳅。

我每次都比别人捡得多。水烫脚不能踩到田里的时候,我绕着田边走,总有泥鳅蹦到田边来,我赶紧拾起。别的小孩都坐在一起玩,等水冷了大家才下到田里去捡。小小年纪,能比别人多捡几条石灰泥鳅都很得意。回到家里,洗净,再用把旧剪刀剪开肚皮,洗净肠子。有油就更好,放点油煎煎,再加上辣椒炒熟,便成了一道美食。要是再有白米饭,那真是一种享受。

妈妈总是边吃边说:“石灰泥鳅好吃,下饭。”

“妈妈,你还记得吗?如今还想吃石灰泥鳅吗?”

“记得,这些事还能不记得?”

十七

福婶家出门有三条路通往其他屋场。有一次从福婶家出来,也许是心里太高兴,我们走错了路,走到一个山坡上,坡上灌木麻密,山中有几条小路,我和妈妈试着走每一条路,转来转去还是走回了原地。妈妈说不怕,有两个人,总能走回家的。可是由着我们怎么走,总也走不出这座小山,从金色夕阳漫天走到灌木染上了晚霞,又到天上出现了麻麻密密的星星。山坡成了一个神出鬼没的影子。

妈妈一拍脑门:“之骅,我们碰到山路鬼了,就不让我们走出这座山。听人讲,要找棵大树,要不满十五岁的男孩对着树身用力跺三下脚,再对着树身撒泡尿才行。我不管,你和男孩子一样行,你就对着我们面前这棵大树去重重地跺三下脚,撒泡尿,鬼就吓跑了。否则我们要走到天亮啊!”

看得出妈妈有些着急了。我按她说的去做,妈妈在一旁说:“山路鬼,你快走,不要害我们,我们要回家。”

做完这一切,我和妈妈劲抖抖地抬着米,很有信心地随便走上一条路,没多久我们就走到家了。爸爸带着赔三、田四坐在门边等,一见面就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妈妈笑着说:“遇上山路鬼了,总在山上转,就是不得到屋。以前听人家说过,还不相信,今天我们真碰到了。”

“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婶到我家充其量三里来路,走过无数次。出门时也应该没走错,是一条走熟了的路,是要经过一个小山坡,怎么就走不出这个小山坡呢。”

十八

因为要读书,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家里,亏欠了妈妈。我从来没上过体育课和自习课,都是请假回家做事。走进家里,放下书包,脱下唯一一身能上学穿的衣服,不是去上山搞柴火就是去挖土,直到星月闪烁时才进屋。

“妈妈,一次我翻红薯藤回家已经很晚了,满天星星,我在塘里洗干净手脚,从石板上一伸腰,正看见郑二顺的老婆站在她生病时常站的屋檐下晒太阳,身体紧靠墙壁,肿得如大腿粗的左胳膊直直地垂着。样子如此逼真,可我知道二顺婶几个月前就死了。呀!那一刻,我三魂七魄都快吓掉一半,我不敢看,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但我要回家呀!等我再抬起头来,二顺婶已经不见了。后来我和大家讲起这件事,别人说这是生魂,只有十五岁以下的小孩才能看到。只有哥哥说:“没有什么生魂,是曾经看多了,印象太深,总觉得二顺婶还站在那里。”总之,从那次起,天黑了我再不敢去禾坪里,也不敢一个人去关大门。几十年后我回家,依然心有余悸,怕又会看到她。”

妈妈说:“二顺婶的死也害苦了我们。我们一墙之隔,她的棺材用两条长凳搁着,放在她那边堂屋里。出殡看日子,非要七天以后才能出殡。天气奇热,遗体在棺材里腐烂了,那尸水就从棺材的缝隙中流到地上,那尸臭真是无法形容。村里人担来很多生石灰,倒在棺材的周围。出殡那天,抬棺材的人都拿条毛巾绑着嘴巴。抬着的棺材从我们禾坪前面那条路经过,尸水就从棺材里流出来洒了一路,臭不可闻。那日有人牵头牛经过那条路,牛就是不肯走,怎么打它都纹丝不动。你看,连牛都怕闻这臭气。我关着所有的门,臭气还会从门缝中钻进来。

“那日,你哥哥偏偏迟迟没回,天色暗下来了,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走到哪儿也逃脱不了那臭气。

“终于你哥哥回来了,我讲了二顺婶出殡的事,你哥哥叹息一声,脸色阴沉,显得很痛苦。随即拿条毛巾绑着鼻子嘴巴,掮把锄头,挑担畚箕,去挖路上的泥巴,把路上的泥巴挖掉厚厚一层,又担些沙子铺在路上,回到家里把门通通敞开,才去洗手。这手洗得真久啊,我给他泡的豆子芝麻茶都凉了……有你哥哥在,我什么都不怕。”

十九

妈妈骨折卧床后,哥哥总是坐在客厅守护。从前的同事或学生,以及街坊邻居来看望,要是妈妈睡着了,哥哥就陪人家聊聊天,或婉言拒绝探望。

一日,哥哥好友的女儿红莲来看妈妈,她五十多岁,一直和我们有来往。妈妈正好醒着,欢喜地和红莲聊天,轻言细语问遍了红莲家里人健康和生活方面的事。末了,红莲说:“我们来帮娭毑抹个澡吧。”我扶妈妈靠在我身上,红莲轻轻柔柔帮妈妈抹好了澡,她的熟练程度不亚于一个专业护理人员。这让我刮目相看。让妈妈回到床上躺平的时候,红莲一下就抱起了妈妈放好。我一惊,红莲力气好大。红莲随后将妈妈的腿放放好,一边问:“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最后,轻轻地将妈妈的头发抿在耳后,一切都是那样驾轻就熟,我自愧不如。

我问:“红莲,你怎么这样会做事?”

红莲说:“我妈妈跌断腿卧床一年多,一直是我照顾。”

“你妈妈好福气。我隔得远,没怎么照顾过我妈妈。”

不知该怎样来表达我的愧疚。我说:“妈妈,我抱抱你吧。”妈妈笑。我要哥哥进来帮我,我靠墙坐着,哥哥努力托着妈妈放在我怀里。

“妈妈,这样抱着,你会好受点吧?免得一直躺卧。躺得时间长了,背部会发烫。抱着你若能觉得好受点,我可以和哥哥轮流抱你。”

宽弟此时走进来,妈妈说:“正好你们都到齐了,我有话和你们讲。我这次好是好不了,长期躺在床上挨疼,我宁愿早点解脱,我死了,你们不要伤心。八十九岁的人也该走了。我死后,不要打铳,爆竹都少放,我怕吵,更不要放流行歌曲,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之类的。只请个和尚帮我念三天经,超度我的亡灵。

“不晓得人死了,到底有不有灵魂,我想有灵魂就好,我可以晚上偷偷回家看看你们,几十年和你们相依为命,说走就走了,多少还是有点依恋和牵挂。”

“最重要的是,把你们爸爸的骨头挖出来放在瓦坛里,和我埋在一起,你们的爸爸是个好人……”

那一刻,我如鲠在喉,热泪如瀑布。

妈妈则如释重负,沉沉睡去。

深夜,哥哥和宽弟进来了,看见妈妈睡得安详,我们三人走到了楼下禾坪里,左边高大的樟树枝丫刺向泛蓝的天空,月光从树叶中漏下来,明晃晃洒满地苍白,一切都像泡在水里。

廿

妈妈再次醒来时,我对她说,妈妈我又有件事情讲了。你记得那个端午节捉鱼的事情吗?你对我和哥哥说:“你们兄妹去弄点鱼虾回来,算是荤菜也有了。”

我和哥哥提个木桶卷起裤腿就出门了。

因为过节,田垄里没人做工夫,显得特别宁静。嫩绿的禾苗在田间微微晃动。我和哥哥走在坑坑凹凹的田垄里,眼睛从上一丘田的缺口看到下一丘田的水洼,缺口的水汩汩地流着,不紧不慢。只怕走过了上十丘田,连鱼影子都难看到。

哥哥说:“走,我们去那边田垄里。”

其中有丘田的水比较深,清亮得如镜子一般,碧绿的禾苗就插在这块大镜子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我们朝它上面的那丘田的缺口走去,只见一个圆形的水洼,差不多有一米来宽,好多鱼正在那里上水,张开O形的小嘴争先恐后地吸纳新鲜水流。我和哥哥眼睛都看直了。

哥哥说:“看见吗?还有条好大的,只怕有两斤多,我们要捉到那条大的来。”

“哥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这词用得好。我们还是先来捉那条大鱼吧。”

我们把裤腿卷得高高的,先把缺口堵住,不让水流下来。摩拳擦掌的同时又蹑手蹑脚下到田里,去捉那条大鱼。刚刚捉住,鱼噼啪一声跑掉了。鱼在水里的力量竟然那么巨大。好容易再次抓住,又是噼啪一声跑掉了。

水有一尺来深,又不能踩坏别人的秧苗,捉起来很困难。

因为那条鱼,我和哥哥把整个田里的水都弄浑了,大鱼也不见了,人也累倒了。我和哥哥商量决定捉小鱼,此刻的小鱼被弄得四处逃窜,最终躲在禾苗底下,满以为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殊不知给我和哥哥带来了方便,有时一手就能抓到两三条。有的四五寸长,也有的两三寸长。

我们没花多久就捉了半桶小鱼。银灰色的小小背脊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回到家,我们把半桶鱼放在妈妈面前。“怎么捉到这么多鱼啊。”那惊喜的声音至今我都忘记不了。

那个端午节过的真丰盛啊。小鱼煎得酥黄酥黄,再加上几样蔬菜,真的是满桌飘香。

妈妈说:“我记得好清楚,为了煎那一碗鱼,我把几天的油都用掉了,心想,不管了,今天是过节。”

“妈妈好记性。”

“以前的事都记得,现在不行,眼面前的事都不记得。”

“日子过得真快,我怎么一下活到八十九岁了。我活了八十九年,怎么还在活,受了那么多苦也还在活。”

万万没想到,这是妈妈和我最后的交谈,如此欢快,如此清晰,如此真切。

廿一

后来,妈妈一直沉沉睡着,我根本没想到妈妈开始进入了昏迷状态,满以为妈妈是不怎么疼了,可以好好睡觉了。昨天说话还那么清晰。

忽然听到妈妈轻轻说了一声:“好痛。”我惊喜万分:“妈妈,我给你摸摸。”我不间断地抚摸着妈妈的腿,想安抚她的疼痛。又听到一声:“背上好烧。”我立刻爬上床,扶起妈妈靠着自己,哥哥用大蒲扇不停地扇背。这样做了一阵,妈妈又要睡觉,于是又将妈妈轻轻放下。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宽弟同时起来,匍匐在妈妈身边,仔细聆听妈妈的呼吸声,均匀的呼吸声让我们如释重负。

吃过早饭,我和哥哥坐在妈妈身旁,忽然闻到一股臭气。我揭开毛巾毯一看,妈妈正在拉屎,也有尿流出。我高兴得不得了,妈妈几天没拉屎,拉出屎来了,肚子就空了,就会吃饭了。我一边接过哥哥递来的便纸一边笑着对妈妈说:“妈妈,你好没名堂啊,要拉屎也不喊声我,你在考验我吗?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还拉屎在床上,好羞人呢!”

我不断接过哥哥递过来的纸,哥哥又不断从我手里接过包有大便的纸再丢进垃圾桶。

妈妈没一点动静,我和哥哥从没想到,妈妈是大小便失禁了。回想起来,还真搞不明白怎么会没想到呢。

我看下钟,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此后,任何药物对妈妈来说都是沙上建塔,水底捞月。

初四上午,妈妈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那眼睛是亮晶晶的,还带着笑意,我大声说:“妈妈,你醒了!我们吃药吧!”妈妈点点头。我怎么这蠢啊!要喂妈妈吃饭呀,不吃饭光吃药怎么吃得消。

吃了止痛药的妈妈又沉沉睡去。这药有让人嗜睡的副作用呀!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喂药给妈妈吃时,我有种亲手杀死了妈妈的感觉,这是何等的残酷。我号哭不止,我先要喂妈妈吃点食物啊!我痛苦得无法自控。这时哥哥进来了,问清了原因。我说:“当时一心想着吃了止痛药妈妈不痛就好了,没想到先要喂东西给妈妈吃,等我想到时已经迟了,止痛药已经吃下肚了。是我害死了妈妈呀!”

哥哥说:“千万莫这样想,即使你要喂妈妈吃东西,妈妈未必会吃。妈妈这次是病入膏肓了,任何人都回天无术,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从农历七月初四这天起,妈妈一直昏睡着,白天我和哥哥寸步不离,晩上我和宽弟守着,等着妈妈醒来,让妈妈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们。

妈妈闭着眼睛,右手不停地在空中抓握,也不知妈妈要抓什么?为儿女操劳一世的手,此刻还不愿放下。我轻轻拿起妈妈的手,握在手心里。

妈妈真的大限来临了,死神就躲在近处的角落,不知何时就会要了妈妈的命。我整天眼泪巴巴地看着妈妈,只想妈妈还能醒过来。我内心喊着:“妈妈,妈妈,别这样撇下我们自顾自地走掉!妈妈,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讲,我还想再抱抱你,絮叨我们拥有的那些日子。”

到了七月初七下午五点多钟,终于盼到妈妈的声音,那是一种要命的声音,如一个催命鬼在那里催着。妈妈喉咙里的痰呼噜呼噜响着,发出的悲嘶之声,足以令天地动容、鬼神哭泣。这临终前的悲嘶,我们那里的方言叫“车水痰”。看着妈妈痛苦挣扎,我犹如万箭穿心。我握着妈妈的手,一声一声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一下睁大了眼睛,看了一下我们三兄妹,随即闭上眼睛,喉咙的呼噜声也停止了。此刻,妈妈已驾鹤西去。我们面前是妈妈的身体,不知她的灵魂飘向了何方。

哥哥轻轻念叨一句:“生比死更艰难。今生,妈妈完成了。”

我号哭着,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妈妈,阴阳永隔的妈妈。

廿二

替妈妈洗好澡,穿戴整齐,干净的脸上用口红打了点腮红。妈妈如睡着一般。

妈妈缠绵病榻二十六天,于农历七月初七下午五点四十八分走完了她的人生。

妈妈终于被人抬走了。我紧紧跟随着,妈妈被放进水晶棺材里,我趴在水晶棺材边上,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还会醒来。我已哭不出声,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水晶棺材边沿上。

一个叫张颂兴的发小走了过来,说:“之骅,你不能这样趴在这边边上,你不知这里装过多少……不干净。她老人家已经走了,你要节哀,这样总哭下去不行啊。”

我坐直身子,抬起头来,视线仍没离开,我要把妈妈的容颜刻在脑子里,嵌进心里。

灵堂就做在自家宽敞的堂屋里,堂屋外还搭了个棚子。棚子外那棵大樟树,浓密的树冠郁郁如盖,妈妈常坐在树下乘凉,和人聊天。此刻的夜晚,樟树的叶子在风中互相碰撞,似乎在诉说妈妈的故事。

灵堂里放着哀乐。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吊唁的人对着妈妈的遗像叩三个头,插上三根香,香气袅袅上升,萦绕在灵堂里。挽联是哥哥彻夜不眠为妈妈写下的:

母慈九秩近龄,儿曹花甲古稀。廿余年侍奉堂前,然怎酬劬劳浩渺。恸跪灵前,只觉泪眼蒙眬,旋转天地;

娘尊一鹤晴空,吾等三荆枝树。数十载叨陪鲤对,又何能忘获恩怀。长忆昔时,但求依稀梦里,重诉亲情。

第二天,有个人拿了用白纸剪成的流苏缠在孝棍上,又用竹条做成帽子,竹条上缠着白流苏,还拿了几个麻袋,底部剪了一个洞,能套进头去,他把这些放在我们面前。哥哥看见说:“我们不披麻戴孝,妈妈一生爱精致,她不希望我们打扮成这副样子。”来人说:“这不行吧。”

哥哥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他只看着那人,希望对方尊重自己的意见。那人便把那些东西拿走了。

从堂屋两边一直拉到禾坪两边的电线,挂着一排排一百支光(瓦)的灯泡,使夜晚如同白昼。

晚上,周边的人会自发组织起来唱夜歌,声音高亢嘹亮,一人唱一句,一个接一个地唱,歌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随口编出的歌词唱尽了妈妈一生的好,直到深夜一两点吃了夜宵才散场。

棚子里的四张麻将桌也没有消停,是为守灵的人准备的。

请来的和尚在妈妈灵前跪跪拜拜,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为妈妈的亡灵超度。

吃饭时,我眼泪汪汪,咽喉梗塞,拿一只碗盛着饭,边哭边将桌上的好菜夹上三小碗放在妈妈遗像前面的桌子上,心里念叨着:“妈妈多吃点,妈妈多吃点。这几个菜是你喜欢吃的。”此刻的妈妈什么都不需要了,菜最终倒掉了。后来别人劝我,以后不用夹这么多菜,倒掉可惜了,只是个意思罢了。

第二天下午用竹片和白纸扎好了奈何桥,傍晚妈妈就要过奈何桥了,这是人从阳间走向阴间的必经之路,妈妈也不能幸免。孝子孝孙的嫡亲们象征性地挑着日常生活用品,如衣服、鞋子、蔬菜等跟着和尚,和尚敲着木鱼,我们走三步单膝跪一下。和尚大声唱着哀歌,其中一声“报母恩呀!报母恩呀!”唱得声音特别大,声声打在我心上,我眼泪涔涔。我相信妈妈一定能顺利通过奈何桥抵达彼岸。

第三天清晨要将妈妈装进木棺材。我伸着头想再贴一下妈妈的脸,想再多看下妈妈,可是侄子把我拉开了:“姑妈,不能把眼泪掉在娭毑脸上,会对晚辈不好。”我只得哭着站远一点,视线始终没离开妈妈的脸。

棺材盖上了,长而粗的棺材钉每钉一下就像打在我心上,我趴在棺盖上,心在滴血。从此刻起,我和妈妈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八大金刚”每人脖子上围条白毛巾,一色的新解放鞋。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起”,“八大金刚”齐用力,将棺材放在门口的汽车上出发。我坐上了另一部车跟随,沿街每经过一户人家,那人家早早有人等着,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孝子立马过去对着放鞭炮的人叩一个头,递上一包烟,直到上了山为止。

妈妈的归宿就在庵子里背后的山上,洞早已挖好,父亲的白骨也挖出来了,白骨上沾着石灰,我对着那堆白骨跪了下去,我椎心泣血,哭诉着几十年来对父亲的想念,诉说着自己没良心,没有保护好爸爸,让爸爸活活饿死。为了读书,爸爸跪在我面前的那一幕重现在我脑子里,我是个罪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读书让自己的父亲跪在自己面前。那一刻,我心里只有那一堆白骨和我心中刻骨的父亲,几十年来我怀念的亲人,这烙印之深只有冥冥苍天才能体会得到。

有人边劝边将我强行扶起,把父亲的那堆白骨捡拾到一个瓦坛里,和妈妈的棺木放在一起,此刻,父母几十年后又团圆了。

棺木放进洞穴,迟迟没有盖上泥土,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棺木要下午三点半才能入土为安,几个人连劝带扶硬是把我塞进了车里,说天气太热,怕我中暑。

回到妈妈屋里,没了妈妈的房间,显得十分空荡,又觉得每件东西都有妈妈的影子。我躺在妈妈的床上,想感受妈妈的体温,回想和妈妈耳鬓厮磨的絮叨。泪水像井底冒出的泉水,想忍也忍不住。

廿三

安葬好妈妈后,第二天我必须跟随儿女回到南昌自己的家。临行前我去了墓地和妈妈告别。妈妈的坟墓高大,环抱在青山绿树怀抱之中,树叶婆娑,满山馨香,妈妈安睡在其中。

我在墓前跪下。那里睡着的人是我永远不能相见的亲人。妈妈你这一走没了回来,愿你在遥远的国度,不再受苦,不再孤冷,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但愿妈妈不要忘记我们,我们梦里相见。

动身前,怎么也不见哥哥,车子在楼下等着,我到处寻他,结果在阳台最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哥哥在那里痛哭。我说:“哥哥,我还是跟孩子们回家,留在这里我会受不了。”哥哥泣不成声地点头,跟我到楼下,看着我上车,哥哥追着车子挥着手和我告别。

回到家里,回想和妈妈的种种,我越发伤心,一哭就是半天。想着去年母亲来南昌,我陪她去大女儿家中,走至中途妈妈坐下来歇息的地方,我会停下来,还原那一刻妈妈的样子。想着去菜市场买菜,妈妈拽着我,肉也不肯买,鱼也不肯买,只买了几个茄子,我便径直走到和妈妈买茄子的那个摊位旁,久久停驻回想那一刻的情景。去商场,即使不买鞋,我也会走到卖鞋子的柜台,看到小些的尺码便久久拿在手里,在心里说,这双鞋子妈妈能穿。一次,拿的时间太长,一个姑娘走过来说:“阿姨你要买吗?”我一惊,眼泪汪汪地说:“我想妈妈。”那姑娘愕然,可能以为我脑子有毛病。

时间从夏天到冬天。一日,我帮孙女洗脚,总觉得左边眼睛前有只蚊子飞来飞去,我问孙女:“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有蚊子?”孙女说:“没有呀。”

后来我才知道,是哭多了,眼睛得了飞蚊症。这飞蚊症虽有些讨厌,但我并不恼怒,这是妈妈给我留下的印记。我要留着它。

此刻,我正写着关于妈妈的一切,忽然发现我的飞蚊症不知何时没有了。难道冥冥中妈妈知道我太过想念她,把飞蚊症收回去了?

妈妈,这是我八十多岁重温有关你的往事,写下的无限依依。那是我们曾有过的温暖和记不清的悲凉,是拥有与告别了的一切。

对你的想念深嵌在我心中,回忆联翩而至。我椎心泣血写下我们共同度过的琐碎日子,那些事情让我的童年不无幸福,中年有着牵挂,老年有了回忆。我的人生似乎就是由这些编织而成。即使我到了耄耋之年,妈妈的谈笑、待人接物的方式,妈妈穿梭在每个房间的身影,都历历在目。我愿意把这些记下来,又重新和妈妈走一遍幸福、艰难、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是凭我的水平很难描写得淋漓尽致,但努力了也就心安了。

妈妈,很快就要过中秋节了,祝妈妈吉祥,中秋快乐。